第八章 他的真實身份
這是在以退為進吧,庾晚音想,是為了讓我感受良心的譴責吧。
“太子。”
張三聽見聲音,連忙回頭,規規矩矩道:“皇祖母。”
遠處被他指揮著幹活的宮人也紛紛停下動作見禮。
威嚴的女人朝他身後望了望。“這是在做什麽?”
“回皇祖母的話,前些日子是花朝節,孫兒看見禦花園裏的布置,便生出一個念頭,想為皇祖母也栽種些花苗。”
張三天天偷聽古人說話,現在發揮多少自然了些。“待到皇祖母壽辰時,這些花也該開了,正好為皇祖母獻壽。”
太後表情緩和了些許。“哀家看這花苗的排列分布,似有些講究。”
張三抿嘴笑道:“皇祖母明察,這是一幅雙龍戲珠圖,寓意吉祥。”
他許久都沒聽到回答。
張三有些惶恐地抬頭望去。
太後神色冰冷。“這大夏的江山,隻需要一條真龍。”
張三:“……”
這話叫我怎麽回?!
太後望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良久露出一個近似憐憫的眼神。“你母後早逝,皇帝已經另結新歡,很快就會冊封新的皇後,再之後就會有新的太子。這偌大的宮中,隻有哀家疼你。”
張三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今天必須在這裏把這太後哄高興了。因為那些花苗是他與同類相認的唯一希望。
他福至心靈般投誠道:“皇祖母誤會了,孫兒種的那兩條龍呀,一條是皇祖母,一條是孫兒。”
太後:“……”
張三緊張地等待著。
太後笑了。“這才是哀家的乖孫。你放心,宮中不會有新皇子誕生的。”
按照夏侯澹最近兩邊徘徊的規律,今夜應該輪到謝永兒侍寢。
謝永兒花枝招展地來到寢殿,卻被攔在了大門外。
侍衛道:“陛下已經睡下了。”
這才幾點?
謝永兒心下疑惑,又猜測是庾晚音在搞事,咬了咬牙,從袖中翻出一塊碎銀遞過去。“這位大哥……”
侍衛的長劍“噌”地出鞘三寸。
謝永兒大吃一驚,連忙後退。
“哎呀,謝妃娘娘。”大太監安賢推門而出,笑眯眯道,“今兒不巧,陛下頭疼心煩,吩咐了誰也不見,娘娘請回吧。”
“安公公,說到這個,永兒倒是學過些推拿手勢呢。”謝永兒諂媚一笑,又去翻袖子,卻見安賢眼望著自己,皺著眉搖了搖頭。
她不由得定住了。
寢殿內。
北舟終於忍不住了,抹了些藥油到掌心,搓熱雙手,伸向了**雙目緊閉之人。
還沒觸到他的太陽穴,就被一隻冰冷的手鉗住了腕間。
緊閉的雙眸倏然睜開,濃黑眼瞳裏翻湧著戾氣,在看清來人之後才痛苦地壓了回去。“別碰我,北叔。”
北舟心疼道:“你痛成這樣,讓叔揉揉,會好些的。”
夏侯澹隻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腕。
北舟道:“唉,怎麽突然發病……”他入宮之後已經查過了角角落落,驗過夏侯澹的所有膳食,始終沒發現什麽毒藥。
夏侯澹勾了勾失去血色的嘴唇。“或許是腦中有瘤子吧。”
“瞎說,叔不是診過脈了嗎?沒有的。”
夏侯澹嘀咕道:“CT才行。”
“什麽?”
“沒什麽。叔,我想喝甜粥。”
北舟立即起身。“叔去給你做。”
待他走遠之後,一道身影悄然靠近,跪伏在了床榻邊。
夏侯澹眼望著床幔發了半晌呆,歎了口氣。“去請白先生。”
謝永兒走出老遠,都不敢相信自己被趕了出來。
皇帝明明正癡迷於她,任她在後宮中呼風喚雨,剛剛清理了一撥眼中釘,怎麽一夜間情勢就變了?就連那百般逢迎的安賢,居然也敢對自己使臉色!
按照宮鬥劇情標配,此時天上開始下雨。
謝永兒沒帶傘,獨自走在淒風苦雨中,腦內播放起了二胡配樂。
此時她必須弄清楚,皇帝寢宮那扇緊閉的大門後,是不是藏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庾晚音。
謝永兒繞到了貴妃殿外。
萬萬沒想到,庾晚音不僅在貴妃殿,而且就孤身坐在回廊裏,提著一盞宮燈仰頭看雨,濕淋淋的發絲貼在頰上,明豔的臉蛋頓顯蒼白。
謝永兒:“……”
這種場景裏,你比我還淒慘算什麽事?!
謝永兒腳步一頓,正想戰術性撤退,庾晚音卻已經看了過來,驚訝道:“是永兒妹妹嗎?”
她將謝永兒喚到廊下躲雨。“妹妹今晚不是該去侍寢嗎,怎會在此?”
謝永兒低下頭。“陛下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夏侯澹病了?庾晚音一愣。
下午在禦書房裏,他的確說過頭疼。她走之後,更嚴重了嗎?
又或許……隻是裝病吧。
自己對他的身份起疑了,所以他通過示弱來逃避問題。
庾晚音離開禦書房就後悔了。拆穿他對自己有什麽好處呢?一直以來她努力忽略他身上的違和感,又何嚐不是在逃避呢——逃避這一刻舉目無親的惶惑與無措。
謝永兒觀察著庾晚音的神情。她沒想到這庾貴妃是真的不知情。
這麽說來,皇帝確實病了?
謝永兒心念一轉,突然麵露關切。“貴妃姐姐,你去看看陛下吧。他方才很是難受,似乎說了一句想要找你。”
方才那被侍衛驅逐的待遇,她可不願獨享。
庾晚音的反應有些出乎她意料,臉上既無得色也無期待,反倒皺起了眉,像在經曆一番內心掙紮。
謝永兒唯恐她打退堂鼓,正待再慫恿兩句,庾晚音卻已經上鉤了。“既然如此,我去看看。”
謝永兒帶著快意目送她轉身離去。
庾晚音撐起紙傘走入雨中,忽然又回過頭來。“妹妹先在此稍歇,我讓小眉帶你去換身幹淨衣服,等雨停了再將你送回去。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此事。”
謝永兒笑得更明媚了些,緩緩道:“姐姐告誡我別喝避子湯,那份恩情,永兒一直記在心裏。”
庾晚音:“……”
不會是真心的吧?
如今看來,跟那兩個夏侯相比,謝永兒的段位低得甚至有點可愛了。
庾晚音生出一絲愧疚,黯然道:“想不到,還能盼來與妹妹交心的一日。”
謝永兒:“……”
不會是真心的吧?
難道她上次真的隻是善意提醒?
從她一個古人的角度,確實預料不到有誰會存心拒絕龍種。所以自己那次中毒,純粹是自作自受?
可是……如果原文裏的心機女主徹底不當惡人了,自己這些未雨綢繆的爭鬥,豈不就變成了單方麵的迫害?
庾晚音已經朝皇帝寢殿走去。謝永兒迷茫地衝著雨幕張了張嘴,但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雷聲滾滾,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在侍衛的劍上映出慘白的光。
侍衛道:“娘娘請回吧,陛下誰也不見。”
庾晚音原本還在躊躇著不願麵對夏侯澹,一見這陣勢,心中一慌。“陛下怎麽了?”
侍衛三緘其口。
庾晚音的宮燈早已被澆熄,那把紙傘擋不住四麵八方潑來的大雨,整個人成了落湯雞,縮著身子瑟瑟發抖。“能否煩請大哥通報一聲,告訴北……北嬤嬤……”
“庾貴妃?”
庾晚音回頭。嬤嬤打扮的北舟正要進殿,手中端著一碗甜粥。
她連忙拉住他,小聲道:“北叔,讓我進去看看他吧。”
北舟暗含審視地看了她一眼,大約是記起她那日在舟上那句氣壯山河的“幹他”,麵色略微緩和。“跟著我。”
夏侯澹整個人都縮進了被窩裏,團成一個球。北舟喊了兩聲,掀開被子將他的腦袋露出來。“晚音來了。”
庾晚音被嚇到了。
夏侯澹長發淩亂,麵白如紙。他吃力地掃了庾晚音一眼,啞聲說:“謝謝叔,粥先放著吧。”
北舟識趣地走了。
庾晚音坐到床沿上,小心翼翼道:“我喂你?”
夏侯澹做了個類似點頭的動作,緊接著就咬牙定住了,額上青筋突起,仿佛這點幅度的移動都帶來了劇痛。
庾晚音手足無措地扶住他,又不敢用力。過了好一會兒,夏侯澹自己下定決心支起了身。庾晚音連忙拉過兩個軟枕墊在他身後。
她又伸手想去端那碗粥,被夏侯澹攔住了。
夏侯澹做了個悠長的深呼吸,語氣低柔:“我們談談。”
“不急這一時,先好好休息……”
“你猜得沒錯。”他打斷道,“我確實不是什麽總裁。”
夏侯澹道:“穿來之前,我是個不入流的演員,跑了很多年龍套都沒混出頭。”
庾晚音錯愕地看著他。
這倒是可以解釋他扮演暴君時的以假亂真。
“但隻是這樣的話,你何必特意騙我?”
“不是故意騙你。當時你自己猜我是總裁,我就順勢認下來了。”
“為什麽?”
夏侯澹笑了笑,雙唇毫無血色。“我這個人,運氣一向不佳,所以一穿進來,第一反應就是要死在這個鬼地方了。然後你就出現了,像天降救星一樣,手握劇本,誌在必得,一來就熱火朝天地計劃著絕地翻盤……看著你的時候,我才覺得我還有希望。”
他閉了閉眼,喉結困難地滾動了一下:“我害怕失去你。一旦發現我是這樣無能的失敗者,你就會離我而去吧。你一走,我就完了。”
庾晚音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會兒。“……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嗯?”
“我還以為,你會背負著什麽深沉的秘密。”
夏侯澹沒有讓自己停頓半秒,輕柔地笑了。“看來這破演技終究還是有點用。”他歎了口氣,坦然看著她,“但你現在知道了,我沒什麽勝算。那端王就算是紙片人,手腕也勝過我百倍。所以那句承諾依然有效:如果你選擇離開,我完全理解,不會阻攔。”
他歪在枕上,眼神像一隻無害的大狗。
這是在以退為進吧,庾晚音想,是為了讓我感受良心的譴責吧,但不知為何,她心裏一點也不抵觸,甚至連呼吸都輕鬆起來。
“就算你不裝可憐,我也不會走的。”她拍了拍夏侯澹的手,“快點好起來,我們下一步計劃還需要你的演技呢。”
夏侯澹默默看著她。
她坐在那裏,眼珠子已經開始緩慢打轉,像一隻醞釀著狩獵的小動物。
庾晚音想得出神,突然鼻頭一癢,打了個噴嚏。
夏侯澹摸了一下她的袖口。“全淋濕了?”
“不打緊……”
夏侯澹抓起手邊的搖鈴喚來宮人。“帶貴妃去洗澡。”
庾晚音泡了個熱水澡,心中陰霾盡散,隻覺得好長時間沒有如此愜意平靜了。
她烤幹頭發,想去跟夏侯澹打聲招呼就走,夏侯澹卻自然而然道:“下著雨呢,別折騰了,睡吧。”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欣然躺到了他身邊。被窩裏暖洋洋的,窗外的雷雨聲令人昏昏欲睡。
“還疼得厲害嗎?給你揉揉?”
“嗯。”
夏侯澹閉目躺著,感覺到她貼近過來。小動物毫無防備,隻想互相取暖。
夏侯澹稱病輟了兩天朝,第三天麵色如常地坐到了龍椅上,懶洋洋道:“太後想建陵寢好多年了,如今她生辰將近,朕想聊表孝心。戶部,稅收夠嗎?”
戶部尚書蒙了。“臣立刻去核驗。”
夏侯澹先前當庭殺了個戶部尚書,現在任上這位是那家夥的弟弟。堂堂尚書換了個人,沒有引起任何波瀾,連手下政務都一切照舊,仿佛無事發生。
這就是大夏的朝堂。
十幾年來,朝中兩黨相爭,權力傾軋,拱起了無數不做實事的冗官。官來得快,去得更快,早上擬旨,下午上任,晚上興許就入棺了。
在這種環境裏,所有人腦子裏都是苟且偷生,或者趁著在任多撈些油水。無數政策令而不行,幹實事的早就被搞死了。
戶部尚書焦慮了。
別的聖旨,他或許還能陽奉陰違糊弄過去,但太後陵寢卻是萬萬不能糊弄的。他是太後提上來的人,新官上任,這正是立功的大好機會。
但有一個現實的問題:國庫是真的沒錢了。
陵寢這麽大的工程,讓他從哪裏變錢?
戶部尚書想到了唯一解:繼續去搜刮民脂民膏。
翌日早朝,夏侯澹又懶洋洋道:“戶部提出今年繼續增稅,眾愛卿怎麽看啊?”
眾臣哪兒敢說什麽。皇帝腦子一抽要彰顯仁孝,哪怕每個人都知道百姓已經被榨得連渣都不剩了,再增稅怕是要造反了,也沒人敢站出來反對。
夏侯澹揮揮手。“那就這麽辦吧。”
增稅的消息不知為何不脛而走,幾日內就傳遍了都城。百姓怨聲載道,但橫豎傳不進皇帝耳中。
這天夏侯澹出宮去探望一個抱病的老臣,出發之前,叫來驅車的侍衛耳提麵命了一番。
回宮路上,馬車忽然急停。
夏侯澹穩穩坐在車中,聽見外頭侍衛怒道:“何人敢攔聖駕!”
這一聲喊得聲若洪鍾,半條街外的百姓都張望了過來。
夏侯澹知道演員已就位,慢悠悠地撩開車簾走了下去,問道:“何事?”
遠處跪了個衣衫襤褸的群演,一見他下車,立即殺豬般地開嗓號道:“聖人啊!蒼天啊!求您開開眼啊!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家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隻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
混在人群中的李雲錫:“?”
這段慷慨陳詞怎麽聽起來有點耳熟?
那群演直接把李雲錫當日在舟中的整段台詞複讀了一遍,末了哭號道:“草民一家是活不下去了,若是再增稅,唯有割去腦袋,以這一碗熱血供養聖人了!”
“哐哐哐”磕頭。
李雲錫:“……”
周圍的百姓個個聽得熱淚盈眶,加入了哭喊的隊伍,遠處還不斷有人趕來,將夏侯澹回宮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夏侯澹狼狽不堪,一雙拳頭攥得哢哢作響,忽然扇了侍衛一巴掌,嘶聲道:“廢物!快把戶部尚書捉過來!”
戶部尚書在全城百姓的圍觀下跪到了夏侯澹麵前。
夏侯澹問:“為何要增稅?”
戶部尚書:“……”
那不是你自己批的奏折嗎?
戶部尚書哆哆嗦嗦地將奏折內容複述了一遍,幸而有些腦子,沒敢提皇帝盡孝的事,隻說是自己的意思。
夏侯澹理直氣壯道:“所以增稅是為了造陵寢?那國庫裏原本用來修皇陵的稅收呢?”
戶部尚書噤若寒蟬。
夏侯澹道:“帶朕去看,今日必須給……給百姓一個交代!”
片刻之後,戶部尚書冷汗淋漓,哆嗦著手打開了一間錢庫的大門。
夏侯澹直直立在門口,僵硬良久,突然間仰天大笑,癲狂道:“錢呢?朕的錢呢?!”
周圍宮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目露凶光,左右一看,又劈手奪過侍衛的劍,朝著戶部尚書大步走去。
戶部尚書當場尿了一攤。“陛下!!!”
“陛下——”安賢邁著小碎步跑來,“右軍章將軍急奏,說是……”
他湊到夏侯澹耳邊,夏侯澹卻不耐煩道:“大聲講。”
安賢道:“說是軍餉發黴了。”
夏侯澹扔了劍,接過他手中的奏折,展開掃了兩眼,將它一把摔在戶部尚書臉上。“他們威脅朕,說是今年的軍餉再不加量,恐怕軍馬將無餘力護衛邊疆。”
所有人都知道,那幾個將軍基本上都是端王黨,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找皇帝施壓,自然是因為聽說了戶部要加稅,要求分一杯羹。
夏侯澹踉蹌了一步。“好,好啊。所有人都來找朕要錢,國庫卻是空的。這江山差不多也該改姓了!”
戶部尚書終於尿完了,整個人很平靜。“臣該死。”
夏侯澹卻沒再去撿劍,喘息片刻,疲憊道:“此事朕要找母後商議。”
另一邊,太後也聽說了今日的鬧劇。
她多少有些心驚。“國庫這樣空下去,確實不是辦法。”
沒帶過兵的人,終究還是怕那些兵痞子的。一邊忌憚著他們,一邊卻又依賴著他們的保護。
“那些武人想法簡單,為今之計,還得先喂飽他們。”太後扶了扶鑲金嵌玉的簪子,笑道,“讓戶部想想法子,撥些補給過去吧。”
心腹道:“那陵寢的事……”
太後望著自己紅豔豔的指甲。“難得皇帝有孝心,陵寢自然也是要建的。”
禦花園裏,張三那個所謂“雙龍戲珠”形狀的花陣已經種好了,不日便會開花。
揮退宮人之後,他又自己提起鏟子,往那“珠”的下方泥土裏埋了一個盒子。
他在盒子裏藏了張字條:如果你是同類,留言給我,我想與你見麵。
——用的是簡體字,從左往右書寫的。隻要是穿越者,看一眼就會明白。
花期未至,張三已經開始每天找由頭去附近徘徊了。
當然,泥土始終沒有被翻弄的痕跡。
夏侯澹回頭對庾晚音複述了那場大戲,庾晚音笑得前仰後合。“你也太會演了吧!”
夏侯澹道:“畢竟隻剩這個優點了。”
庾晚音道:“挺好的,特別管用。這樣一來,爾嵐他們也該出場了,戶部推行開中法是遲早的事。”
“但種子問題還是沒解決……”
“是時候研究一下燕國的事情了。”庾晚音深思熟慮道,“我先去藏書閣做點功課。”
藏書閣已經重建完畢,還收集了一批新書替換被燒毀的藏品。
庾晚音在裏麵泡了一天,找出了幾本與燕國有關的通誌,與宮人說了幾句好話,想將書抱回去慢慢看。
在二樓經過自己原本的工位時,她不經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間定在了原地。
禦花園裏麵新開了一批花。
站在二樓俯瞰,花叢之中,一個巨大的“SOS”形狀赫然在目。
庾晚音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轉頭問宮人:“那些花是什麽時候栽種的?”
宮人道:“奴婢不知。”
庾晚音再也顧不上借書,下樓跑到了那片花叢前。
“SOS”的形狀是由一株株鐵線蓮拚成的,花色粉紫,與周圍其他花草截然不同。
會是自己想的那樣嗎?這真的是穿越者種下的嗎?
《穿書之惡魔寵妃》裏絕對沒有這情節。
難道又是一個意外穿來的新同伴?如果這“SOS”是一句留言,周圍應該還會有別的線索才對。
庾晚音四下打量了一圈,先把附近的樹洞挨個兒搜尋了一遍,一無所獲。她還不死心,又彎下身去查看花叢下的泥土。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庾晚音有所預感般一回頭,那個沉悶的小太子正靜靜望著自己。
四目相對了幾秒鍾,小太子見禮道:“貴妃娘娘。”
“……太子殿下,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太子望著她,眼中似是戒備,又似是茫然。“隻是無意間路過。”
庾晚音朝他靠近了兩步,心中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
她抿了抿嘴唇,試探道:“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你知道是什麽樹嗎?”
小太子毫無反應地望著她。
庾晚音又走近一步。“其中一棵是棗樹,另一棵是什麽?”
小太子緩緩蹙起眉。“貴妃娘娘?”
遠處,一個小太監匆匆奔來,朝庾晚音一禮,又對小太子道:“殿下,太後在等你呢。”
庾晚音失望地看著他們離去。
“殿下,請速速隨奴婢來。”小太監驚慌失措地壓著嗓子,“太後不太好了。”
張三夢遊似的被推進了太後寢殿。
有那麽片刻,他沒有認出**那個半臉歪斜、雙目暴突的女人。
她中風了,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耷拉下去的嘴角口涎橫流,對他顫抖著伸出一隻手。
張三握住了太後的手。
她的五指像鷹爪般緊緊扣著他,像是要抓住一縷執念一般,眼神中的不甘幾乎要化為凶煞將他吞噬。
殿外傳來唱名聲:“皇上駕到——”
張三頓了頓,回過頭去。
一抹高大的身影走到床前,跪地叫了一聲“母後”。不等太後回應,他又抬起頭來,對著張三冷淡地笑了笑。“澹兒。”
張三沒有回應。
**的太後死死瞪著皇帝。皇帝卻顯得遊刃有餘,貼心地為她抹去口水,微笑道:“母後好生養病,不日便能康複的。”
張三默默地立在原地,嗅著空氣中冰冷的、帶著鐵鏽味兒的、權力交替的氣息,腦中突然間傳來一陣銳痛。他沒有聲張,默默地忍耐著。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頭痛發作。
太後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一個月後就薨了。
而皇帝也如願以償地封了新的皇後。
繼後年輕美豔,通身珠光寶氣,染了蔻丹的指甲輕輕掐了掐張三的臉。“澹兒,以後本宮就是你的母親。”
張三不動聲色地偏了偏頭,避開了她的手,溫順道:“母後。”
他已經在這宮中待了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弄清許多事情。
比如,眼前這位繼後在上位之前,已經被太後下了毒,終生無法受孕。
比如,太後的中風與死亡,這位繼後大抵脫不開幹係。
又比如,繼後當然恨他。另一方麵,她又需要馴服他。等到熬死了皇帝,她就是呂武。
他不是真正的幼童。但作為一個普通的初中生,他的心術或許還比不上宮裏長大的幼童。
以前是太後掌控他,現在是繼後掌控他。他鬥不過任何一個。
可是那個妃子,那個理應是全文主角的惡魔寵妃,他唯一的同類,究竟在哪兒呢?
張三試過把繼後帶去那一片“SOS”花叢附近,觀察她的反應。但繼後的目光毫無波瀾地穿過了花叢。
她正忙著扶植自己的外戚,要牢牢把持前朝與後宮。
張三知道,自己作為未來皇帝的勢力正被一步步地蠶食。但他無能為力——他在書中的生母早已離世,而皇帝對他並沒有額外的垂憐。
他的頭疼越來越頻繁了。
那個人在哪兒呢?什麽時候出現呢?
他還能等到她嗎?
晚上,庾晚音興衝衝地找到夏侯澹,說了花叢的事。
夏侯澹頓了頓,道:“會不會是謝永兒種的?”
“我一開始也這樣猜。”庾晚音道,“但謝永兒的一言一行都寫在了書裏,她肯定沒幹過這事。而且,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唯一穿越者,不會想著尋找同類的。我覺得這應該是另外的人,像我倆一樣,意外穿進來的。”
夏侯澹道:“但我們在這裏待了這麽久,如果有奇怪的人,早就該發現了。”
“也許那個人在竭力隱藏自己?他,或者她,不知道該信任誰,隻好用這種方式求救……不行,我得去查查那片花叢是誰種的。”
夏侯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大概率是巧合。你覺得是SOS,人家種的說不定隻是雙龍戲珠。”
“我知道。但萬一呢?萬一還有人等著我們相救呢?一個人在這個世界,該多害怕啊。”
夏侯澹靜靜地望著她。
庾晚音笑道:“別這樣,發揮一下想象力嘛,湊齊三個人就能鬥地主啦。你說那個人是男是女?會喜歡吃小火鍋嗎?”
繼後受封一年後,張三也到了要去尚書房念書的年紀。
這個世界的尚書房通常是所有皇子一同聽課的。但張三入學之後,卻發現前後左右空****的,偌大的書房裏隻有他一個人坐在中央,所有夫子滑稽地圍著他打轉。
他知道這是繼後的意思,那野心勃勃的女人正在從根源上孤立太子。
張三不信命。
哪怕沒什麽實際本事,他心裏還藏著現代人的優越感,不願就此輕易屈服。他要盡己所能改善處境,直到找到那個同伴。
張三乖乖上了幾天學,待到帝後來檢查課業,才靦腆道:“兒臣日日孤坐,實在寂寞無趣。求父皇、母後開恩,哪怕多一個伴兒也是好的呀。”
他想試著交朋友,培養自己的勢力。
皇帝看了繼後一眼。繼後摸了摸張三的頭,微笑道:“那便讓泊兒來陪你吧。”
夏侯泊長他幾歲,雖是出身卑賤的庶子,卻生得俊秀文雅,芝蘭玉樹。唯有在朝他見禮的時候,眼中冰冷的厭惡幾乎藏不住。
夫子讓夏侯泊與太子對坐。
冗長的講經聲中,張三的眼簾越來越沉,正自昏昏欲睡,耳邊忽然落下“啪”的一聲脆響。
他仿佛回到了初中數學課上,驚恐地抬起腦袋。
“啪”,又是一聲。夫子的戒尺高高揚起,重重抽在夏侯泊的手心。“不得走神!”
夏侯泊沒有走神。
夫子隻是讓他替太子受過罷了。
講經聲再次響起,夏侯泊蜷起紅腫的手,死死盯著張三,薄唇抿成了一條縫。
下課之後,張三立即去問跟隨自己的那個小太監:“安賢,夏侯泊是怎麽回事?別想著瞞我,我總能查出來的。”
安賢戰戰兢兢、語焉不詳,但他大抵聽懂了:在漫長的宮鬥曆史中,自己已故的母後害死了夏侯泊的母親。
然而,當事人都已死去,這深宮之內,假戲真做,虛實莫辨,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張三唯一可以確知的是:夏侯泊恨他。
而繼後非常樂於加深這份恨意。
從那天開始,所有夫子對夏侯泊的懲戒一次比一次加重了。很快,他們不再滿足於戒尺,尚書房裏出現了柳條。
就連太監、宮人,都在膳食茶水上爭相發揮創意,變出了許多折辱人的戲法。每當夏侯泊麵無表情地咽下汙水,他們總會喜滋滋地望向張三,仿佛在期待他賞賜似的。
據說,繼後是這麽囑咐他們的:“太子若是頭痛發作,旁邊必須有人比他更痛。”
張三軟語相求了數次,但這時皇帝已經漸漸不管事了,一切交由繼後做主。
繼後沒有開恩調走夏侯泊,卻調來了更多庶出不得寵的皇子。
可想而知,每個同窗都成了“繼後哄太子高興”的道具。在所有人眼中,張三都與繼後牢牢綁定,情同親生母子。
張三有時會想,孤立太子有許多種方式,繼後選擇了最激進的一種,或許是因為當年墮胎之後,早就恨上了所有皇子吧。
那女人當時還沒料到,這五毒俱全的尚書房裏,最終會養出一隻超越自己的蠱。
夏侯泊身上的血痕淤青一天比一天多,望向張三的目光卻一天比一天收斂。現在他的臉上已經徹底沒有仇恨的影子了,眉眼溫文爾雅,微笑謙恭有禮。他是那麽討人喜歡,所有被虐待的皇子都團結到了他的身周。
張三不信命。
他試過在夫子訓誡同窗時挺身而出,據理力爭。老邁的夫子一臉惶恐地對他行禮,請他息怒,隔日卻變本加厲地抽人。他的抗議成了拙劣的做戲,在眾皇子嘲諷的注視下唱著紅臉。
他試過自己給所有同窗帶飯,以圖緩和關係。他親自挑選了豐盛的膳食與點心,親眼望著宮人裝入食盒,帶進尚書房。然而同窗們打開食盒,入目的卻儼然是糟糠。
有暴躁的皇子忍無可忍,當場摔碎了食盒。“太子殿下真是深情厚誼啊!”
“三弟。”夏侯泊一拍那皇子的肩,示意他冷靜,隨即彬彬有禮道,“多謝太子賞賜。”
張三道:“我沒有——這不是——來人!”
端食盒的小太監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張三怒罵他時,眾皇子又露出了觀看自導自演戲碼的嘲弄目光。
張三百口莫辯,腦袋疼得像要裂開,一腳踹翻那太監。“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說啊!”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夏侯泊恰在此時溫聲道:“這閹人罪不至死,還請殿下寬仁。”說著積極地把糠吃了。
張三站在原地,隻覺得渾身發冷。
剛才短短一瞬間,他捕捉到了小太監與夏侯泊交換的眼神。
在他過家家一般琢磨著“緩和關係”的時候,夏侯泊已經學會栽贓陷害、收買人心了。
他還試過連續半月稱病不出,索性不去尚書房。
這時候,對他不聞不問的繼後卻又出現了,一臉關切地坐在他床邊。“澹兒,陛下聽說你不僅懶於讀書,還想盡辦法折辱同窗,正在發怒呢,你快去給他磕頭認錯吧。”
張三氣得肝疼,實在維持不住那張乖覺懵懂的麵具了,瞪著她冷冷道:“折辱他們的究竟是誰,相信母後比兒臣清楚。”
繼後訝然道:“是誰?說出來,母後為你做主。”
張三:“……”
張三寫了一封長信,親手塞到了皇帝手裏。
他用上了全部智商,先是吹捧了一通父皇仁厚,又述說了一番自己與兄弟們的遭遇,閉口不稱委屈,隻說自己為父皇憂心,怕他被奸人蒙蔽。
他沒有等來皇帝的回音,出現在他麵前的依舊是似笑非笑的繼後。“太子啊太子,本宮將你視若己出,未想到你對本宮誤解甚深,實在叫人寒心哪。”
張三道:“父皇他——”
繼後嗤笑道:“你以為如今的前朝後宮,還由你父皇做主嗎?告訴你也無妨,我這一生恨過許多人,但最恨的非他莫屬。”
張三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這女人連這話都說了,自己是要被滅口了嗎?
繼後長長的指甲劃過他的臉,一個用力,刺出了一滴血珠。“你若不願與本宮母子同心,自有別的皇子願意。”
那一刻,張三初次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故事裏,他是誰,他是怎樣的人,並沒有那麽重要。
張三“撲通”一聲跪倒在繼後麵前,磕頭道:“是兒臣不孝,兒臣願麵壁思過。”
在他麵壁思過的日子裏,禦花園那片擺成“SOS”形的鐵線蓮又到了花期。
張三一次次地跑去觀察泥土,一次次地失望而歸。直到某一日,他突然遠遠地停下了腳步——花叢下的泥土有了被翻弄過的痕跡。
張三連鏟子都顧不上拿了,跪在地上徒手刨土,刨出了埋在深處的那個盒子。
他用髒汙的指甲撬開盒子。自己留在裏麵的字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形狀奇異的葉子。
此後數日,張三一棵樹一棵樹地找過去,終於在深宮某個角落發現了同樣的葉子。
他又一寸寸地摸過樹幹,最後摸到一個細細的刻字:醜。
深夜醜時,張三繞過熟睡的宮人溜了出來,獨自走向那棵樹。
一個瘦弱的小宮女正提燈站在樹下,蒼白著臉望著他。
張三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跑到她麵前,問:“……你拿到了我的字條嗎?”
小宮女手一抖丟掉了宮燈,猛然跪地道:“殿下饒命,奴婢不知那是殿下之物!”
張三看著她的反應,心漸漸地涼了一截。
他猶不死心,試探著對她說:“Hello?”
小宮女茫然而恐懼。
張三渾身的血液都在冷卻。“你如果沒有認出那片花叢,又怎麽會想到去挖土?”
“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裏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小宮女帶了哭腔:“那字條上的字形狀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張三嘶啞地笑了一聲。
“別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小宮女茫然而恐懼。
“我——我在這個世界隻有你了。”張三朝她一步步走近,她卻步步後退。
張三站定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麽?”
張三突然溫柔地笑了,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沒什麽。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張三的手緩緩下移到了她纖弱的脖頸。
日出之前,他將她沉入了池中。
那是他殺的第一個人。
庾晚音找信得過的宮人打聽了一圈,沒人知道那叢鐵線蓮是誰種的。
“他們說,近年沒人動過那一塊禦花園。”庾晚音失望道。
夏侯澹聳聳肩說:“你看,我就說吧,是你想多了。”
“但從上往下看,真就是個鬼斧神工的‘SOS’……”
夏侯澹道:“這就有一個新問題了。這花才剛到花期,還會開很久呢。哪天謝永兒路過,跟你一樣把雙龍戲珠看成‘SOS’,你猜她會怎麽想?”
庾晚音恍然大悟地捂住嘴:“她也會懷疑身邊有同類。”
“然後,保不齊哪天她靈光一閃,就會懷疑上我們倆。”夏侯澹循循善誘。
庾晚音果然焦慮了。“那片花叢不能留了,能想個由頭拔掉嗎?”
“笑話,朕想翻新禦花園,哪兒還需要由頭。”
當天下午,在確認謝永兒沒出門之後,夏侯澹命人翻新了花叢。
鐵線蓮被一株株地連根拔起,夏侯澹坐在亭中遠遠地望著,目光無悲無喜。
他一轉頭,身旁的庾晚音倒是一臉悶悶不樂。
夏侯澹失笑道:“怎麽了?”
庾晚音有點不好意思。“你就當我異想天開吧,我還在想萬一有個同類,千辛萬苦種了花求救,結果非但沒等到回應,連花都被拔了……不然我們在原地埋張字條什麽的?”
夏侯澹:“……”
夏侯澹溫柔地看著她。“有被謝永兒發現的風險。”
“好吧。”庾晚音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