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試探

在讓她懷疑和讓她死心之間,他選擇懷疑。

花朝宴的主題還挺有創意,每個妃子都選了一種鮮花簪在發間,就連衣著配飾也與之呼應,這樣一朵一朵嬌花亭亭落座,宴席間衣香鬢影,賞心悅目。

或許是覺得這場景不適合未成年人觀看,又或許是一貫避免夏侯澹與兒子接觸,太後並沒有帶太子來。

海棠花姬謝永兒款款上陣,獻出了一支獨舞《寄明月》。

她準備充分,事先還跟樂師打了招呼,教他們學會了伴奏,隻是由於自己也沒記清,成品略有跑調。

夏侯澹這回居然忍住了沒笑場,也可能是確實沒聽過這首,全程十分鎮定,還有餘裕擺出癡迷的神情。

謝永兒轉著扇子跳完了,風情萬種一拜。

夏侯澹道:“好,好,坐到這裏來。”

謝永兒越過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側,還要拿眼瞧著庾晚音,嬌聲道:“庾貴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庾晚音:“……”

原文裏她也說了這話,隻不過當時身份倒換,是風頭正勁的庾晚音故意點了謝永兒跳舞,想看她出醜,結果謝永兒用一曲《寄明月》豔驚四座,挫敗了庾晚音的陰謀。

沒想到命運的軌跡改變了,謝永兒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得勢也要鬥,失勢也要鬥,你怎麽就這麽沉迷宮鬥?

謝永兒那夜侍寢,醒來後竟然記憶全失,還聽宮人說自己當時驚恐過度,狀若瘋癲。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麽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湯有問題。名為避子,說不定其實是別的毒藥。

自己發瘋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麽?

看那暴君事後沒有生氣,反而對自己展開了土味攻勢,大概沒說什麽危險的話吧。

然而……庾晚音當時忽悠自己喝那碗藥,肯定沒安好心!

謝永兒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再也不願心慈手軟。她雖然不喜歡夏侯澹,但人在宮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來日就隻有被鬥倒的份兒。

庾晚音歎了口氣,將手心的傷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後,臣妾不善舞藝,恐怕無法獻舞。”

太後冷哼一聲:“貴妃好大的派頭,是要哀家請你不成?”

謝永兒的新跟班紛紛擠眉弄眼。

落毛鳳凰不如雞,庾晚音淒婉地行禮道:“臣妾,臣妾最近隻學了一首小調,唱得不好……”

謝永兒愣了愣,如臨大敵,《東風夜放花千樹》原文裏沒提女主會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數次,回憶了一下跟小眉現學的調子,擺了個姿勢開口了:“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壯如纖夫。

謝永兒:“……”

太後:“……”

庾晚音成心要惡心這幾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幹號完了,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風寒,氣息不繼,嚶,求陛下責罰!”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著她,麵露“她好清純,好不造作,跟別的妖豔賤貨好不一樣”的驚豔之色。

庾晚音的視線剛剛跟他接觸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之間總有一個要先爆笑出聲。

夏侯澹咳了一聲,溫柔道:“既然貴妃身體不適,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這種時候實在太好笑了,以至她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去行那些陰險狡詐之事。

但她同時又知道,這樣的判斷完全是意氣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對自己念著“保持清醒”,並沒留意腳下走到了哪兒,忽聽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晚音。”

庾晚音瞬間真的清醒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夏侯泊將她帶到了一間似曾相識的舊屋——正是他上次私會謝永兒的那間。看來這兒還是他在宮中的大本營。

庾晚音故作不知。“這裏是哪兒?”

夏侯泊溫聲道:“小時候,我尚未離宮,若是受了宮人毆打,便會跑到這裏躲起來,獨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開始了,反派獨白環節。

庾晚音如今確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還需要自己,底氣便足了許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戲了。她聞言麵露觸動,良久才道:“上次見麵時,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道:“嗯,你考慮清楚了嗎?”

庾晚音試了他一句:“我的考慮結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見嗎?”

夏侯泊裝神弄鬼道:“你覺得呢?”

庾晚音低頭摸出一個香囊。“我……我那時驚慌之下,言語間對殿下有些冒犯,這是賠禮……我自己繡的。”

這是她這兩天趕工出來的,繡工奇爛無比,紅豔豔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繡了一男一女。男人獨臂,但由於手藝太爛,看不出是失誤還是故意為之。他們共騎在一隻碩大無朋的鳥上,大約是雕。

雖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層,但她還需要更嚴謹些,確認一下他也不在中間層,隻是最底層的紙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問“how are you”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測試他。因為,端王自己還在故弄玄虛扮演著半神,以為把她瞞得很好。她問了“how are you”,他答不上來,便會明白自己已經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測試題。

這個香囊就是她琢磨出來的題。任何一個穿越者看見它,都會脫口而出:“神雕俠侶?”

夏侯泊道:“燕燕於飛?確有幾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行了,你小子底褲都掉了。

雖然她仍舊猜不出一個紙片人怎麽能找出三個穿越者,雖然她麵對這個手段明顯高於自己的危險生物,依舊心懷恐懼,但經過這幾日的見招拆招,她的膽氣一寸寸生長,終於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

她賭端王並沒有“穿越者”這個概念。因為原文裏謝永兒從未向他表明過來曆,每次出主意時,都隻是含糊道:“我算出來的。”

那麽謝永兒在他眼中,究竟是諸葛再世,還是妖魅精怪?

也許他自己也在琢磨這件事?也許自己那日脫口而出的“物種都不一樣”,給他帶去了更多想象空間?

還有一個問題。端王已經有了一個全心全意幫他的謝永兒,卻並不全然信任她,還要跑來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憑空算出自己比謝永兒高一層。所以他為什麽如此執著於自己?

庾晚音決定一探端王的內心世界。

她暗中吸了口氣,緩緩問出了一個推敲多日的問題。

庾晚音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天眼的?”

夏侯泊:“……”

在這半秒之間,庾晚音仿佛能看見端王那漂亮的腦袋瓜裏,飛速轉動的齒輪幾乎擦出了火花。

夏侯泊鎮定道:“前不久。”

庾晚音道:“我料想也是。殿下當時忽然點出我能預見一些未來,我嚇了一跳,事後一想,才明白原來殿下也已得見大光明。隻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無變化,這一點與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認。”

夏侯泊腦內的齒輪又飛速轉了幾圈。“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做偽裝,見笑了。”

“原來如此,那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預見了什麽?”

夏侯泊麵不改色道:“晚音以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顯然害怕多說多錯,一時沒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簡單:按照原作,端王應該一心瓦解太後黨,並不會將瘋皇帝放在眼裏。此時起疑,是因為他意外發現夏侯澹和庾謝二妃都與往日不同,而謝永兒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議,又讓他進一步懷疑三個人都非同尋常。

她想繼續韜光養晦,就必須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時一味強調“我很普通”,或者“我這能力不足為慮”,隻會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如虛虛實實忽悠一番,讓他自己得出“所謂天眼也沒啥大不了”的結論。

庾晚音再接再厲,循循善誘:“殿下才剛剛開天眼,還不太適應吧?是不是夢裏有時能看見些奇異的景象,卻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順坡下驢:“是的,瞧著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夢是門大學問,誰也說不清楚。據說境界最高者,六道眾生諸物無不能照,一閉眼便勘破迷障。但實際上每個人根骨殊異,能看見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她裝作很在意的樣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見更長遠之事嗎?”

夏侯泊懂了,自己看見的,她看不見,所以可以隨便說。

夏侯泊道:“說來怕你傷心。”

庾晚音:“!”

庾晚音緊張道:“但講無妨。”

夏侯泊緩緩負手。“我看見了戰火燎原,死傷無數,國祚斷絕。晚音,我還看見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宮,身邊沒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連扯謊的氣勢都不同,一張口就是大場麵。

庾晚音用上了畢生演技,醞釀出一臉驚疑不定。

夏侯泊還挺入戲。“你沒看見嗎?”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隻能看見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了想,說:“有一次,我在夢裏看見過謝永兒一針一線地繡一個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這個。”

謝永兒這香囊是躲起來繡的,連貼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會知道,純粹是因為原文就是這麽寫的。

庾晚音帶著醋味兒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說過,謝永兒也開了天眼?可她怎會認識你,又怎會繡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頓了頓。謝永兒在送香囊時說過:“永兒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龍天子。”

夏侯泊心中對庾晚音的說法又信了幾分,麵上卻溫柔道:“應當是看錯了吧。”

庾晚音道:“不可能,那香囊的繡線我看得分明!”

“哦?你夢中的畫麵都很清楚嗎?”夏侯泊繼續評估。

“嗯……”庾晚音的大腦也開始超速運轉,“清楚的,還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見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道:“那時我剛入宮,殿下應該還在戍邊,我看到一個魁梧的人從背後偷襲,幸好殿下反應快,回身擋了一下……之後我就驚醒了,一直擔心得不行,幸而後來殿下平安歸來了。”

夏侯泊想起她說的是哪一節了。

她看見的人是洛將軍,與自己混得很熟,時常互相試試身手。那所謂的“偷襲”也隻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確實開了天眼,但其實隻能看見零碎的畫麵,至於畫麵是何意,則未必能準確猜測。

夏侯泊心中分析著,不動聲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訴過你,他看見了什麽嗎?”

這個問題庾晚音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他有一次驚醒,說他看見我當了他的皇後,並立世間,國運昌盛。”

夏侯泊不以為然。“晚音是聰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內憂外患,不似中興之兆。陛下既然是驚醒的,當時神色如何?”

庾晚音憂鬱地低頭。

夏侯泊用一種“你司快倒閉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說:“你在宮中幾度沉浮,仍視陛下為良主明君嗎?”

“……晚音不過是個僥幸窺見一線天機的可憐之人,那麽遠的未來對我而言,如同一團迷霧。殿下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著她低垂下去的蒼白臉蛋。

她今天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紅貴氣逼人,神情卻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諾諾沒有主意的樣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兩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遠遠聽見她那聲撕心裂肺的“幹他”,至今疑心自己聽錯了具體字眼。但那份無畏的氣勢還是破空而來,她仿佛由內而外打破了一層枷鎖,整個人都在發光。

讓人無端地……想要掠奪那光。

片刻之後,庾晚音鐵青著臉回到了貴妃殿。

夏侯泊剛才說:“前幾日,我在夢中見到陛下與你在湖中泛舟,與幾個布衣相談。我有些擔心你出宮後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沒想到陛下身邊多出了一個高手,二話不說,殺了我手下許多暗衛。”

庾晚音:“……”

她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夏侯泊甚至還理所當然地問她:“你們見的是什麽人?那高手是誰,晚音見到過嗎?”

庾晚音還想多苟一陣,不能直接撕破臉,隻得忍氣吞聲道:“隻是我想學小曲兒,陛下隨手點了幾個平頭百姓來教我罷了。至於那高手,我在宮裏從未見過他。”

夏侯泊道:“是嗎?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處?”

庾晚音忙道:“殿下難道不知夢中的畫麵光怪陸離,都是天意所賜,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緩緩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為我試試,好嗎?或許不久之後你會想明白,誰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製力,才沒讓自己後退。

他的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貴妃殿,便喚來信得過的暗衛,吩咐道:“去謝妃的必經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鎮妖的玩意兒。”

暗衛詫異道:“娘娘,難道謝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測道:“她自己知道。”

暗衛又問:“鎮邪法器可有講究?”

庾晚音道:“沒啥講究,長得越瘮人越好。再放點那種道士高人斬妖除魔的話本,妖魔的結局越慘越好。”

端王心思縝密,誰都不信,連謝永兒都不完全信任,否則也不會來找自己當備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於照單全收,轉頭就會找謝永兒比對。

自己得事先嚇一嚇謝永兒,把人嚇到草木皆兵,這樣到時候端王套話,謝永兒才不至於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於她會扯什麽謊、能否與自己的說辭完全對上,這個就不強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虛虛實實,誰真誰假,就讓他自己腦補去吧。

他要是對謝永兒的預言徹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這一整天,謝永兒每到一處,都有詭狀異形的可怕東西入目。那些憑空出現的話本更是不斷恐嚇著她:你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貼上符紙燒死了。

是誰?究竟是誰想害她?

是皇帝懷疑她的歌舞來路不明嗎?不,以皇帝的脾氣,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會如此費心暗示。

是哪個嫉妒她的妃嬪嗎?不,妃嬪也隻會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覺?

直到晚間端王來找她密會,正在濃情蜜意指月談詩,冷不防問了一句:“永兒曾經說過,自己時常未卜先知?”

謝永兒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的,這話她隻告訴過他。

難道古人到底還是接受不了這種說法,直接將她打為妖孽了嗎?之前那些鎮邪之物,是用來試著鎮她的?!

謝永兒道:“……也……也不是時常……而且也未必都準……”

夏侯泊道:“占卜之時,是什麽感覺?有天音傳入耳中嗎?”

謝永兒哪兒還敢說真話,含糊道:“沒有那麽玄乎,隻是模糊的感覺罷了。”

“感覺?”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緊發白的指節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別害怕,我會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試我?謝永兒恐慌之餘,生出了幾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為他打算,到頭來卻換不來一句坦言。這個人的心思,實在太深了。

夏侯泊道:“永兒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計劃著什麽?”

皇帝?謝永兒愣了愣。“似乎沒什麽特別的。”

原文裏的皇帝基本啥都沒幹,就是吃喝玩樂等著被推翻罷了。

難道說他最近做了什麽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謝永兒怕端王覺得自己劃水,補充道:“有些東西是算不出來的,能算到什麽要看天意……其實,準不準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調了幾日。

藏書閣還在修繕中,她無書可看,隻能躲著練練字。夏侯澹有時會陪她一起練,但也不是每天。

為了方便監視謝永兒,他現在的戲份是“在白玫瑰庾貴妃和紅玫瑰謝永兒之間來回搖擺”,今天給你賜點首飾,明天推她**個秋千。宮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來了,連脾氣都好了些許。

然而事實上,在私下共處時,庾晚音很久沒找回當初吃小火鍋的那種鬧哄哄的溫馨了。

端王找她打聽北舟,擺明了要逼她當間諜。

她越是拒絕,端王就會越忌憚夏侯澹。等他意識到庾晚音不可能為己所用時,就會痛下殺手,如同對胥堯那樣。

所以現在……她要當雙麵間諜了?

她區區一個社畜,哪兒來的本事幹這個?而且,兩個夏侯,一邊是鐵惡人,另一邊她現在也摸不準了。

那天湖裏的刺客確實是端王派的,但他又不是真的開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邊的?會是夏侯澹有意引他過去的嗎?

庾晚音倍感孤獨和心累。

夏侯澹明顯感覺到了她的回避,卻沒說過什麽。

這日他帶庾晚音進了禦書房,將看守的侍衛都換成了暗衛,這才低聲道:“那五個學子都順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幾個小官職。今天叫來兩人,開個小會。”

李雲錫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財政,但個個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門蔭的路子,也通不過形同虛設的科舉。所以隻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們改了姓名,假托一個身份,再送他們一筆錢,讓他們拿去納粟買官。

放在以前,學子們聽說要用這種方式當官,一定會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但經曆了那場湖中事件,他們顯然成長了。

來的人是李雲錫和岑堇天。換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與當日布衣飄飄的樣子判若兩人,已經有社畜那味兒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們的禮。“愛卿請坐。”

庾晚音對小組會議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個位子坐,還擺好了筆墨,準備做筆記。

卻沒想到李雲錫抬起頭來瞥見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貴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問:“怎麽?”

李雲錫軸勁兒又上來了,積極找死道:“微臣懇請娘娘回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雲錫理也不理。“當日舟內娘娘旁聽,已屬僭越,今日竟入了禦書房,後宮參政,成何體統!”

夏侯澹順手就將茶盞摔碎在他腳邊。“滾出去。”

李雲錫好像很期待這個彰顯傲骨的機會似的,眼含熱淚跪地磕頭道:“陛下,臣願死諫!”

夏侯澹:“……”

他堂堂戲霸今天居然遇上對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過原文,知道李雲錫就是這麽個狗脾氣,堅信天下就數自己最正義,理想是一頭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於是她慢條斯理地翻出手心,撫摸了一下還未完全脫落的結痂。“剛才忘了問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後,傷勢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嗎?”

李雲錫:“……”

庾晚音伸手給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氣,再諫不遲——哎呀,”她手一抖,將半壺茶水潑到桌上,一聲長歎,“這隻手算是廢咯。”

李雲錫:“……”

庾晚音潑潑灑灑倒了半杯茶,起身親自遞到他麵前。“李大人先喝著,那本宮就先回避了。”

李雲錫:“……”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會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庾晚音淒然一笑。“臣妾是女子,這家國之內,怕是沒有容身之處;大恩大義,也與臣妾無關吧。”

夏侯澹道:“你坐,坐到朕身邊來,連這點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家夥,想撞就讓他撞死吧。”

李雲錫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庾晚音想著此人還有用,可別腦出血氣死了,正想說句好話把人哄起來。

“砰”的一聲,他又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娘娘高義,微臣願以死謝罪!”

庾晚音:“?”

合著你就是想死唄?

最後大家還是端著茶坐下來開會。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問題:“岑大人,聽聞你……嗯,很擅長種田?”

按照原文描述,這個病懨懨的書生誌趣不常,大約是因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並不把時間浪費在吟詩作賦上,也不喜歡慷慨論政。

他從少年開始周遊各地,不遊山不玩水,每到一處就扛著鋤頭下地務農——但庾晚音很懷疑他這單薄的身板,究竟要怎麽種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這些年遍訪田間,是為了這個。”

他將一本厚厚的冊子呈給夏侯澹。

夏侯澹翻了翻,麵現驚歎:“愛卿這冊子記了多久?”

岑堇天道:“約莫十年。”

“戶部都沒做到的事,岑愛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顏哪。”

庾晚音其實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塊試驗田,種下各種主流作物,然後控製變量,依次研究土壤、氣候、種植時間、灌溉方式等因素對收成的影響。

十年之後的今天,他對各地應該種什麽、怎麽種,已經有了一套理論。

庾晚音看書的時候,根本沒把岑堇天這號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點印象。

現在她捧著他的冊子,像捧著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燕黍?”

“燕黍?應該隻有零星記錄。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見,多是當作喂牲畜的雜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臉色微微一變。“娘娘為何問起這個?”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撐著腦袋,揉了揉太陽穴。“欽天監算出來的,天象不祥,近兩年有大旱之兆。”

兩個臣子瞬間白了臉。

夏侯澹淡淡瞥了兩人一眼。“此事乃絕密。”

古來天降災禍,都是為了懲罰君主無道,通常伴隨著政局動**甚至江山易主。此時這君主本人卻親口將這災禍說了出來,仿佛在預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卻還要幫他補個設定。“陛下,欽天監算得準嗎?”

夏侯澹道:“許多年未出錯了。”

連李雲錫都不敢再諫什麽了。“臣絕不泄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聲:“怕什麽,這不是還沒來嗎?現在開始準備對策,到時候就餓不死人。岑愛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仿佛受到了什麽激勵,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雖然口感不佳,但一年兩到三熟,若廣為播種,旱時確實可以救命。”

庾晚音聽他語氣平靜,並不像是全無頭緒,心下稍安。

李雲錫卻又道:“大夏沒有燕黍,想從現在開始播種,得先采集種子。”

庾晚音道:“那就隻能去燕國拿了?”

李雲錫眉頭一跳。“陛下,此時不宜起戰事!”

燕國不斷來犯,漸漸積弱的大夏應付起來其實很吃力。中軍好不容易退敵了一次,大家都指望著邊境能安生兩三年。

更何況,現在兵權幾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調也調不動啊。

夏侯澹揮揮手道:“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說“拿”的時候,腦子裏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場大戲了。

但這事不需要跟這兩人商量,夏侯澹當下搪塞道:“種子的事先放一放。李愛卿,就假設我們已拿到了足夠多的種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旱災將至,到那時候,要用什麽理由說服百姓種燕黍?”

李雲錫說出了當初庾晚音說過的話:“或許可由朝廷購入……”

“國庫已空,朝廷沒錢了。”夏侯澹再度麵無表情地甩出一個爆炸性新聞。

李雲錫:“……”

岑堇天默默回頭看了一眼禦書房緊閉的大門。

他倆今天說完事,還能活著走出去嗎?

這王朝還能撐幾年,夠他種地嗎?

李雲錫凝眉苦思起來,半晌沒說話。

庾晚音費了好大力氣尋來這幾個專家,眼見著專家都沒轍,不禁心涼。“李大人……”

李雲錫抬起頭。“開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問:“開什麽?”

李雲錫最終花了兩個時辰,解釋細節和回答問題。

等他與岑堇天告退之後,夏侯澹整個人都從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頭……”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頓了幾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掛在座椅上,略帶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點。”

庾晚音又頓了幾秒,默默坐到他身邊,伸手抵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揉。

夏侯澹閉上眼,臉色緩和了些許,嘴角微翹。“多謝愛妃。”

“都是臣妾分內的事。”

夏侯澹“撲哧”一笑。

庾晚音邊揉邊說:“我覺得這幾個臣子還挺靠譜的,就按他們說的一步步去做,說不定真能阻止旱災。”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困倦地歪著頭閉著眼,低聲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經有了胥堯那本書,眼下又有了幫手,咱們能不能挨個兒挫敗端王的行動?”

“不行,最多隻能挫敗一次。”庾晚音將那段“開天眼”的笑話大致講了一遍,“端王已經盯著我了,但還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為他所用。隻要失敗一次,他就會徹底把我拉進黑名單。那之後,他所有的計劃都會再度改變,增加一堆障眼法,就為了防我。”

夏侯澹道:“所以,隻能任由他幹他的。”

“問題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計劃都是針對太後的。就先讓他們鬥著,我們藏起來猥瑣發育[1]。那一次挫敗的機會,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沒吭聲。

庾晚音盯著桌上的筆記出神,隔了片刻才覺得過於安靜,低頭看去。

夏侯澹已經掀起了眼簾,墨黑的眼瞳正靜靜對著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問:“怎麽了?”

“今天進展很大,你卻好像不太高興?”

庾晚音強笑道:“沒有啊,要恭喜你,終於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後不是孤軍奮戰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覺得我們湖中會麵的消息,是誰泄露給端王的?”

庾晚音心頭一跳。“我也一直沒想明白。”

“你覺得是我,對嗎?”

庾晚音:“……”

夏侯澹了然道:“你覺得我為了跟端王比誰心黑,不惜犧牲一個股肱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對了,你會不會覺得藏書閣的火也是我放的?畢竟從結果來看,胥堯被逼到絕境,果然交出了那本書。”

庾晚音震驚道:“這個絕對沒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變得特別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濃墨重彩的眉眼,豔麗得像一張獰惡的畫皮。

“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後的汗毛豎了起來。這個應激反應通常是端王專屬。

她想打個哈哈,問他“怎麽對著我也演起來了”,唇齒卻仿佛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許久,才輕聲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這份懷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們在湖中見的是什麽人,他想殺了他們,威懾我們。但當聽見你悲憤的怒吼時,他突然意識到,那是挑撥我們的絕妙機會。”

庾晚音道:“什麽……”

“他故意撤走,使結果對我有利。因為他判斷,比起幾個草民,你的效忠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當你發現我從杜杉之死獲益良多,你還會心無芥蒂地與我合作嗎?”

庾晚音無言以對。

夏侯澹攤了攤手:“人可以證明自己做過一件事,卻證明不了自己沒做過一件事。我說我沒有泄露地點,你信嗎?”

庾晚音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麽做。

她應該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麵前大罵端王險惡,然後與他冰釋前嫌。

這一套她在端王麵前演了幾次,已經很熟練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對著這個明顯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許是因為兩邊演戲的精神壓力終於累積到了臨界點,她幾乎無法控製衝出自己唇齒的語句:“不是因為杜杉——不僅僅是因為杜杉。”

夏侯澹道:“嗯?”

庾晚音道:“那天在船上,我們與學子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今天在禦書房,又是兩個時辰,而且主題是稅賦。你說了很多話,顯示出了豐富的學識,但你的經濟學知識少得幾乎跟我一樣可憐。”

夏侯澹:“……”

“你是哪家公司的總裁?那家公司做什麽業務?什麽時候上市的?你穿來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問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會殺了你的。

但她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出了口:“你到底是誰?”

在漫長的五秒鍾裏,有一個念頭在夏侯澹心頭盤旋而過:幹脆全告訴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別無選擇,隻能與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盤相告,就意味著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與親近,從此都將**然無存。

在讓她懷疑和讓她死心之間,他選擇懷疑。

頭疼已經劇烈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夏侯澹眼前都泛起了黑霧,他硬扯出一個頗為無賴的笑:“我不記得了。”

庾晚音轉身就走。

夏侯澹隻記得聽見了她開門離去的聲音,以及門外暗衛的詢問聲。再之後,就隻剩黑暗了。

注釋:

[1]遊戲用語。己方裝備不如敵方時會產生一個共識,就是偏向防禦,去獵取野怪,從而獲得金幣購買裝備。現有不衝動硬拚、慢慢積蓄力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