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目成心許

一曲終了,響起鼓掌聲,眾人紛紛走出舞池。晏婉從那雷動的掌聲裏緩過神來,好像才聽清楚他剛才說了什麽。顧欽牽著她到一旁,回過臉看她緊抿著唇,可不一會兒笑了一下,然後又咬住了唇。又想笑又想哭的樣子。

“這是什麽表情?”顧欽輕笑著問,打著商量的語氣,“要是不喜歡,那我再努力努力?”

“誰說不喜歡了!”她急著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麽樣的表情。暈乎乎的,又像在做夢。偷偷掐了下自己,怪疼的,不是夢。心踏實了,小脾氣便上來了。自己這反應實在不矜持,便抿住唇生自己的氣,還生他的氣。

顧欽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我那邊還有點事,你先找點吃的,自己玩一會兒,回頭我送你回去。”

當她是小孩子嗎?

但他的聲音太溫柔,讓她沒骨氣的把所有的不滿都一股腦兒丟了。晏婉點點頭,心裏有很多很多話要說,可現在不是說的時候。

顧欽走開後,晏婉就乖乖坐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裏,慢慢吃著一塊蘋果塔,滿口滿心都是甜的,臉上便有怎麽都揮不去的笑。

她看向人群,遠遠看顧欽在同人說話。姿容標秀,卓爾不群。顧欽似乎也感到了她的目光,也往她這裏望了一眼。目光撞到了一起,晏婉含著笑垂頭咬了一口點心。不好像花癡一樣總盯著他看,可眼睛它就是不聽話,像自己長了腳,偏偏要去看他。

她心裏的喜悅迫不及待想同唐素心分享,在人群裏搜尋唐素心的身影,發現她正同一個年輕的男士跳舞。因為背對著自己,看不清他相貌。但那背影怎麽感覺那麽熟悉?晏婉一直盯著他們看,直到這曲子結束了,晏婉才看到他的側臉,當下心重重一跳。

晏婉分過人群匆匆尋過去,可隻看到唐素心站在那裏,不見那位男士。“素心姐,剛才和你跳舞的是什麽人?”

唐素心怔了一下,旋即笑著道:“是剛認識的一個朋友。怎麽了?”

“我瞧著他有點眼熟……像我……”晏婉頓了頓,想起來她沒同人說過家裏的事,便搖搖頭四下張望,沒看見唐素心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詫。

“不能吧,是外地做生意的,剛到晉州。”

晏婉的目光一直在找那個人,直到看到那人正同幾個身穿長衫的人說話,便匆匆丟開唐素心疾步走過去。可還沒靠近,那人便端著酒杯走開了。晏婉隻得跟上去,離開了舞廳,轉了個彎竟然跟丟了。到底去哪兒了?

不見了人,隻得原路返回。她心不在焉地剛進了大廳就同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手裏的酒全灑在她裙子上。那人抱歉道:“哎呀,小姐,真是對不起。”說著掏了口袋巾出來,但又不好碰她,便拿著帕子踟躕的不知如何是好。

晏婉看清了他的相貌,驚訝地說不出話,連裙子都顧不上擦了,“小姐?四哥哥,我是晏婉啊!”

那人卻疑惑地搖搖頭,“晏婉?小姐,我們認識嗎?”

晏婉仔細去看他的臉,四哥哥離家六七年,雖然也許會有所變化,但她的哥哥她不可能認錯啊。“你不是佟琰權嗎,定州佟家的佟四爺?我是老六,六格格啊,你不認得我了?”

那人退開了兩步,從懷裏拿了名片遞給她,“小姐,我想你認錯人了,鄙人姓嚴,名海澄,塢縣人。”

晏婉接了名片,低頭一看,果然上麵寫著“嚴海澄,大都會貿易公司。”

難道真認錯了?晏婉再看向他,身量是差不多的,不過這人似乎比記憶裏的四哥哥魁梧一些,麵皮也黑一些。她道了聲“對不起,也許是我認錯人了。”

那人笑了笑,“小姐,剛才不小心弄髒了你的裙子,你住在哪裏,我買一條新的賠給你。”

“不用了……”晏婉又看了他幾眼。

那人神色坦**地任她打量,似乎誤會了她頻頻投來的目光,唇邊浮起一抹笑。他從口袋裏掏了一支筆,遞給晏婉,“還是請小姐賜個地址吧。嚴某初到貴地,也想多交幾個朋友。”說著把掌心展放到她麵前,人也湊得近了些。

這就很有些浪**公子哥的做派了。四哥哥不是這種性子。

晏婉想了想,還是拔了筆帽,在他掌心裏寫了自己的住址。又看了眼他的手,掌心有些薄繭,手指長而關節硬朗。四哥哥的手修長白皙,是讀書人的手。

還了鋼筆給那人,晏婉告辭離開。邊走邊想起了多年不見的四哥哥,心裏就有些難受。她又回到剛才的座位旁,唐素心已經等在那裏了。

“剛才去哪裏了?你,是哭了?”

晏婉搖搖頭,情緒不怎樣高。唐素心隻當她還因為感情不順而低沉,便一直陪著她。但沒多久顧欽卻過來帶著晏婉回去了,看態度頗是親密,那晏婉是為了什麽……

唐素心擔憂地望著晏婉的背影,有人走到她旁邊,“唐小姐,不知道可否再賞臉同嚴某跳支舞?”

唐素心和嚴海澄下了舞池,他們今天的計劃裏隻有一支舞。待轉到人少的地方,唐素心方才低聲問:“怎麽回事?”

“有點麻煩。我碰到我妹妹了。”

唐素心反應極快,但也掩飾不住驚詫,“晏婉?”

嚴海澄點點頭。他剛到此地,今天剛同唐素心接上頭,正要展開工作,怎麽會想到本應該在定州的妹妹,會出現在晉州?

“她認出你了?現在怎麽辦?”

嚴海澄思索片刻,問了些晏婉的情況,然後道:“我不知道她怎麽到晉州來的,但我估摸著家裏人不知道,否則不會讓她一個人在外頭……工作依舊先按照計劃進行。我想辦法通知家裏人帶她走。”

唐素心欲言又止,晏婉正在熱戀中,現在送她走,她未必肯。但最後也隻是點點頭,希望一切順利吧。

晏婉心裏裝了事情,表情便有些沉重。顧欽開車,她坐在副駕上總忍不住去想那個姓嚴的商人的一言一行。雖然樣貌變化了一些,但自己的哥哥她不會認錯。可若真是哥哥,他為什麽要當作不認識自己呢?當年離家,他隻是同家裏人慪氣,離別的時候還抱著她讓她好好聽話,不是記恨自己的樣子啊。

顧欽餘光見她少有的安靜,眉頭微微擰著,心裏有事的樣子。

他清了清嗓子,思忖了片刻,方才說:“同我一起來的,是軍部的機要秘書。”

晏婉聽他說話,轉過頭去,“什麽?”

“今天同我一起來舞會的,是機要秘書。就是工作上的關係。”

以為她一直在吃醋嗎?晏婉臉一紅,“哦。沒事的,你不用解釋。”但心裏還是因為他的解釋而開心。

顧欽見她終於露了笑臉,終於也放下了心。剛才真怕她為了這個同她置氣。

這樣一打岔,晏婉把四哥哥的事情暫時給忘了。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還覺得像在夢裏。所以說,現在他就是她的男朋友了嗎?她終於不是一個人,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嗎?

晏婉偷偷看了眼顧欽,他正望過來,四目相對,晏婉趕緊偏過頭。車鏡裏看到後麵車燈閃爍,有一輛車一直跟在他們車後,“是你的人嗎?”

“嗯。”

那以後他們約會,後麵都要跟著一隊人圍觀嗎?kiss的時候也是?在想什麽呢!晏婉忙垂頭假裝翻手包。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以後我就讓他們不要跟著。”

晏婉轉過臉來,“他們是保護你安全的吧?”

顧欽點點頭。

“那還是讓他們跟著吧。”雖然眾目睽睽之下談情說愛有點怪不好意思的,可他的安全最重要。

到了巷口,兩人依舊是下了車並肩同行。因為侍從官們同他都穿著戎裝,這一隊人走過來,陣仗有點嚇人,顧欽便讓他們都在車裏等著,自己送晏婉回宿舍。

這幾日下了雨,路有些泥濘,所以走得更慢些。誰家院落裏的花香被風送到鼻端,全是甜意。兩人都沒談過戀愛,都不知道互相表白後該怎樣,所以反而一個賽一個客氣。

這一回兩人的距離不那麽遠了。走路的時候,肩膀偶爾會碰到一起。晏婉想拉他的手,可不好意思太主動。偷眼見離那些侍從官們遠了,便故意裝作扭了一下腳,誰知道動作太大,顧欽沒來得及扶住她,她真就摔了一跤……衣服上濺得全是泥,簡直沒眼看。這也太丟人了。

顧欽把她扶起來,“路上滑,小心。”然後拿帕子幫擦她衣服,“摔到哪兒?”

摔到屁股了……可這也不能說啊。

“沒事沒事。不用擦了,反正要拿去洗的。”

顧欽看清楚了,她身後全髒了。他直起身,收了帕子,把外套脫了披在她身上,擋住了髒的地方。然後牽住她的手,“這樣不會摔了。”

晏婉還戴著蕾絲的緞子手套,但也阻擋不住掌心的熱量。心被烘得很熱,什麽話都不說也覺得很幸福。走了一段路,晏婉停了下來,顧欽問:“怎麽了?”

晏婉摘了牽手的那隻手的手套,有點不好意思,“手有點熱……”

顧欽微微笑了起來,然後扣住她的手。這一次是沒有阻擋的碰觸,都覺得心被電了一下。各自體味著那種不可言說的,從未經曆過的溫暖和甜蜜,安安靜靜地一直走到了學校門口。

晏婉看到了學校大門,小聲咕噥,“怎麽這麽快就到了呢。”還沒走夠呢。

“到了。”

“嗯。到了。”

這會兒還不算太晚,偶爾有一兩位老師經過同晏婉打招呼,目光卻都往顧欽身上溜。對於這些老師來說,軍閥向來是不受待見的那類人。

晏婉倒不覺得什麽,但顧欽怕她落個不好的名聲,便把她拉到轉角的陰影裏。

像是要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晏婉抿著唇,有點嬌羞,又有點竊喜。然而等了好一會兒,那人隻是一本正經地站著同她拉家常而已……

“顧欽。”

“嗯。”

“那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男朋友了,對不對?”

“嗯。”他輕輕笑。

“那是不是以後你都是我的了?”

“是,都是你的。”他原不知道這種肉麻的話也會從他嘴裏說出來。陌生,還有一點甜絲絲的回味。

“……那天,你是不是又受傷了?”

顧欽頓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我沒事……”

晏婉生氣地瞪他,“沒事?怎麽會沒事?你是鐵做的人嗎,不會疼的是嗎?”

顧欽安慰般地笑衝她笑了笑。

“為什麽不來找我?”她哀怨道,害她擔心了那麽久。

沒待他開口,晏婉忽然輕輕地抱住他。感覺到了他腰間的配槍,堅硬、生冷,像第一次見的他。時間怎麽是這麽奇妙的東西,那時候完全陌生而敵對的兩個人,現在可以以這樣親密的姿勢擁抱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怕我難過,對不對?”她的雙手放的位置很低,避過他可能的傷處。

顧欽垂著的手抬了起來,慢慢放在她背上,回抱住她。“對不起。”

晏婉搖頭,“你不要對不起。你記得啊,往後要好好愛護自己,就是愛護了我的東西。就算沒辦法了,受了傷,也不要怕我難過不讓我知道。比起心疼你的傷,我更心疼一個人療傷的你。以前的你,我管不著;以後你所有的傷,都歸我心疼。渴了、餓了、累了、難過、開心,都可以告訴我,我願意知道你的一切。”

顧欽眼眶微微發脹。

“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記住了嗎?”

“記住了。”

是個聽話的男朋友。晏婉微微笑起來,又把他抱緊了一些。手在他腰窩下一點,再往下去一點就是臀部肌群了……

“顧欽,給我做一回模特吧。我老早就想畫你了。”她揚起臉。

“模特?”

晏婉怕他想偏了,忙道:“不脫衣服的那種……”

顧欽笑。“好。”其實,脫衣服也沒關係。她想要的,他都可以盡其所能地滿足她。

“素心姐回來了,我這裏不方便。”

“那,去我家?”他這樣說,可心裏又覺得像在哄騙女孩子進狼窩,居心不良。

“你住顧家?”

他搖頭,“我自己住。”

“那,就去你家吧。”

晏婉說完了,覺得這對話聽起來怪怪的,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像炎熱而潮濕的夏天,孩子故意避開大人,偷偷約了在家裏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晏婉飛紅了臉,從他懷裏退出來,“我該回去了。”

“嗯,去吧。”

可是好舍不得他。晏婉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忽然踮起腳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晚安。”臉紅得像煮蝦子,聲音也飄。

他先是一怔,接著不自覺地添了下唇角,“也是俄國那邊的告別禮節?”

晏婉注意到他有時候會有這樣不經意的勾人的小動作,就很容易讓人心猿意馬。晏婉不敢直視,心虛地道“是。”但旋即“噗嗤”一下,捂著臉笑了起來,“……不是,我騙你的……”

世界上不會再有比她更可愛的姑娘了,她的笑顏像一顆糖,還未品嚐,那甜甜的氣息就先讓人醉了。

顧欽的手情不自禁地撫上她臉頰,輕輕摩挲了兩下。晏婉的臉一下就麻了,她的笑在他手指的輕撫下定格住,然後被揉散,揉得眸子裏一片瀲灩的水光。

沒有燈火,她卻能看清他雙眸裏炙熱的光。那光一寸一寸地逼近,人也被一點一點點燃了。像失了聰,什麽都聽不見,隻能感到心髒在不安於室地狂跳。

本是抿著的唇微微張開,想要呼吸順暢一些,情不自禁地揚起了臉,去迎接。

他的唇覆在她唇上,很軟。開始是未得章法的輕觸,碰一下,微微退開,目光膠著在她的雙眼和雙唇上。再碰一下,再退開。後來身體的本能牽引著兩個懵懂的人,將那相觸在一起的時間延長了。他噙住她的上唇,輕輕吮吸,她則吻在他的下唇上。

他在吻她。因為是期盼了好久的,所以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她尤其集中精神,像個好學生。軟,很奇怪的感覺。自己也常常會咬自己的唇,但似乎從來體會不到那種軟。但他的唇覆上來的時候,那個“軟”的感覺格外清晰。

那唇啊,怎麽像連接在靈魂的深處,每一次的輾轉吮吸,好像把靈魂也都牽引出來了一樣。

和蜻蜓點水的那種親吻不同,他身體仿佛有著巨大的磁力,一直吸引著她。她隻覺得心髒不屬於自己了,猛烈地想要衝出身體和那個人相擁。不滿足,胸口空出了一處,亟待著被什麽來填滿。在書上看過無數接吻的描寫,也曾看得麵紅耳赤,可隔著文字總隔著些什麽。有一瞬她還在拿著書裏的吻和這個吻作比較……

漸漸的,書上的文字都模糊起來,男人的氣息卻越發清晰。

顧欽停了一小下,睜開眼睛看她的神情。她神經崩得緊緊的,雙手無處安放,隻能緊緊抓著他的胸前的衣襟,胸口起伏不定,唇微微張著。被他親吻過的唇,濕潤潤的,有晶晶的亮。兩頰緋紅,閉著眼睛,睫毛微微在顫動。

在她睜開眼前,他繼續吻她。她鼻尖很翹,蹭在他鼻頭,發癢。軍帽也礙事,他側著頭去親吻她小小的嘴唇。輾轉研磨,總覺得不夠。後來舌尖不自覺地糾纏起來,更軟,更潮濕,也讓這個吻變得更深。呼吸都融在了一起,隻有愈來愈重的喘息。

人軟綿綿的,在眩暈和清明之間遊走,人像沉浮在溫泉水裏。泉外有春風入袖,花樹搖曳。全靠他撐著,才不至於沉入淵底。覆在唇上的力道漸重,那唇齒相依間的喘息聲如火,一直波及至全身。她好怕自己會溺死在這歡愉裏。

良久,他的唇退開,晏婉才好像找回了呼吸。他的目光還纏在她濕潤的紅唇上,但卻克製住了再吻她的衝動,替她理了理腮邊有些淩亂的發絲。

晏婉不敢再看他,輕咬著唇伏進他懷裏,聲音也帶著甜美至極的嬌軟,“良時啊,我好喜歡你。”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並不僅僅是感官帶來的歡愉和刺激,更是一種心靈上的滿足。有一個人可以把心填得滿滿當當,使你謹小慎微又無所畏懼。讓你覺得,你這個人終於圓滿了。從此不管刮風下雨,霜雪雷電,隻要有那個人在,就什麽都不怕了。

他在她發頂輕輕吻了吻,從來沒這樣幸福過。“我知道。我也是。”

晏婉因為談了戀愛,心裏眼裏就隻剩下顧欽一個人,對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遲鈍起來。同事們都覺得她像變了個人,經常坐在那裏傻笑。

午休時,一位女老師打趣她,“我說你們那宿舍就是風水好,瞧瞧,兩位小姐都墜入愛河了。求求上帝了,趕緊讓你們嫁人搬走,讓我去住住,看看能不能遇到如意郎君。”其他的老師也起哄,問她什麽時候結婚,等著吃她的喜糖。

晏婉被她們說得臉紅。難怪唐素心似乎最近十分忙碌,竟然也戀愛了嗎。

好容易晚上逮住了唐素心,問起來,她竟然沒有否認,語氣是一貫的平靜,“是在談婚論嫁,畢竟我年紀也不小了。”

晏婉一心為她高興,“那什麽時候把姐夫帶給我瞧瞧呀!”

唐素心笑,“以後有的是機會。”

晏婉噘嘴,“好吧好吧,什麽寶貝男朋友,還怕人搶了嗎?”可心裏仍舊開心,想著唐素心對她這樣好,她結婚的時候一定要送一份大禮。先前還當她是個不婚主義者,誰想到也沒見她談戀愛,竟然說結婚就要結婚了。

這一日晏婉終是把曹家的畫畫完了,結算了工錢,比既定的多了一倍。晏婉推辭不受,那管家和氣道:“晏小姐不用推辭,每一位小姐都是這個數。我們夫人喜歡你們的畫,也喜歡小姐們過來說話聊天。”

聽他這樣說,晏婉這才收了錢。她同顧欽雖然談起了戀愛,既沒有藏著掖著,也沒有大張旗鼓鬧得盡人皆知。顧欽近來事忙,兩人碰麵機會實在算不上多。她除卻上班,下班時間都用來作畫,畫起畫來也常常忘我,所以倒沒覺得自己一個人有多難捱。

顧欽也還沒把兩人的事情同桑儀交代,因為知道大姐的脾氣,倘若說開了去,怕是聘禮都要全都預備下了。況且他還想再慎重一些,有些事情,他於晏婉不是欺騙,卻是隱瞞。倘若她知道他的身世,會怎樣看他?他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告訴她。

晏婉從曹家花廳出來,見顧欽在花園裏,一身戎裝風塵仆仆,似是披星戴月快馬加鞭地從遠處趕回來一樣。晏婉好幾天沒瞧見他了,猛一見便小跑過去,笑著道:“我還以為今天也見不著你了呢。才回來?”

顧欽從她手裏接了顏料箱子和畫夾,“嗯,從迨縣過來。”

晏婉問起來,他便輕描淡寫地道那邊有點軍事衝突。晏婉的心就懸了起來,報紙她也讀的。雖然她有時候會打趣他是軍閥,可心裏認定他同那些占省為王、搜刮民脂民膏的軍閥是不一樣的。如今這樣的局麵,南北早晚一戰,那他會何去何從?

“會打仗嗎?”她小心地問。

顧欽在她發頂揉了揉,“你會希望哪一邊贏?”

晏婉搖搖頭,不知道怎麽說。“我會希望真正為了國家和百姓好的那一方贏。”

顧欽點點頭,“我也是。”

晏婉聽他這樣一說,心裏忽然就不擔心了。不管怎樣,她總是會站在他身邊的。

兩人上回約好了,等顧欽得空就給她做模特。今天顧欽難得有空,便來接晏婉去他住處。晏婉頭一次去他的住處,心裏有些小小激動,倒像是要去看自己的新房……

顧欽的住處離軍部不遠,一棟帶院子的兩層的花園洋房。地段不錯,不偏僻,卻也安靜。到了地方,車開不進去,有輛卡車擋在大門前,秦叔正在指揮工人往裏頭搬東西。

秦叔瞧見了顧欽的車,忙迎過來替他打開車門,“爺您回來了。”餘光見到副駕上的晏婉,有些意外他會帶著位小姐。但隨即想起什麽,溫聲同晏婉道:“小姐好。”

顧欽公務忙又常在外,家裏也就管家秦叔,幾個幫工,他妻子秦嬸管做飯也做些簡單家務。秦叔從前是戶人家的賬房先生,那戶人家遭了難。那會兒顧欽帶著兵正好路過,救下了秦叔夫妻倆,後來他們就一直跟著顧欽。算來快十年了,是半個家人。前陣子顧欽要買家具,秦叔還有些納悶,如今一看晏婉便什麽都明白了,這位爺怕是動了成家的念頭了,心裏替他高興。

顧欽下了車,替晏婉打開車門。晏婉看著人進進出出地,“是不是來得不巧?”再仔細一看,工人們搬的是家具。她轉頭笑問:“你買了新家具呀?”

其實東西是早些日子就定好了的,家具店的店員推銷給他的全是價格昂貴的歐洲新款。有一批家具因為船期延誤到得晚了,這會兒才送到。他因事忙,有陣子沒回來住,一直以為家具已經全部送到了。

兩人說話的時候,那些工人正返回來搬最後一件,是一張特大的席夢思床墊……晏婉下意識地看了眼顧欽,他抬了抬帽簷,局促地清了清嗓子,“秦叔,定的床墊有點大吧?”

秦叔:“?”不是你自己定的嗎?但看到晏婉在場,還是決定替他家爺背下了這個鍋。“不大不大。床大了睡得寬敞,不擠,怎麽滾都不會摔下來。”

“……”

這話太有畫麵感,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什麽,都有些不自在了。

秦叔是過來人,見這一對兒怕是害羞了,忙轉移了話題,同顧欽交代了幾句家裏的事情,成功地把他從大床墊的尷尬裏解救了出來。

晏婉隨著顧欽進了房。房子不大,論陳設,說不上寒素更談不上奢侈,就是整潔規矩,不少東西一看就是新添置的。但對於一個雄霸一方的軍閥來說,嗯,有點寒磣了。

顧欽摘了軍帽,“我一個人住,也沒置辦什麽,一切從簡了。”

那他現在買起家具來了,是因為有了她嗎?晏婉心底泛起一絲甜意,“嗯”了一聲,“挺好的。”

“最近覺得大約東西是少了些,所以……不過,我都是瞎買。你要是看著什麽好,幫我參謀參謀。”他希望她會喜歡他住的地方。若不喜歡,那便依著她的喜好再置一處宅子,裏麵的東西都按她的意思來添。

“沒有啊,這裏很溫馨。”

一樓的會客廳有落地窗可以看到後麵的院子,晏婉走到窗前,“你好像不喜歡養花?”別說花了,連會開花的樹都沒有。院子裏除了一畦菜地,就是草皮。

花太美,卻也太容易凋謝。他天生就離那些美麗而脆弱的東西很遠,也不會主動去靠近,久而久之,便成了“不喜歡”。

“你喜歡什麽花,回頭讓秦叔叫人種上。”

“沒有,我就是隨便一問,不用這麽麻煩。”這才談戀愛,總不好在他房子裏胡作非為。

送家具的工人手腳利索,很快所有的家具都擺好了,秦叔又安排人打掃,換新被褥。晏婉見人忙忙碌碌的,她倒像是個添亂的,“要不,今天算了,改天畫也行。你也累了吧?”

“公務不知道要忙到什麽時候,答應過你的,就想早點做到。你餓不餓,要不先給你弄點吃的?”

“你做的嗎?”晏婉宛然一笑道。

“不嫌棄我做得不好吃就行。”

“我不挑嘴的。”

顧欽在她鼻子上捏了捏,“想吃什麽?”

晏婉想了想,“牛肉炒麵。會做嗎?”

“試一試吧。”顧欽脫了戎裝外套掛到衣架上,“你坐著等一會兒,那邊書房裏有書,你要是覺得悶就讀會兒書。”

晏婉卻拉住他的手:“我陪你。”

兩人手拉著手來了廚房。秦嬸正在擇菜,看顧欽拉著個姑娘,也意外得很。她喜笑顏開地站起身,“爺怎麽到廚房來了?要吃什麽,叫人招呼一聲就行。”

“秦嬸,我想用一下爐子做點東西。家裏有牛肉嗎?”

秦嬸擦了擦手,把他要的食材都找給他,看這一對兒濃情蜜意的樣子,很自覺地找了借口走開了。

顧欽摘了腕表,卷了袖子,洗幹淨手便開始做東西。晏婉在小凳子上坐下,想起母親有時候親自下廚,每次也都要先摘了鐲子放在一邊,然後洗手做飯,那感覺就像是某種儀式,虔誠又認真。

晏婉托著臉看顧欽切肉,怎麽看怎麽喜歡。“我怎麽感覺我們把秦嬸給趕走了呢……有什麽要我做嗎?”

“等著吃就好。”顧欽認真地切著肉,頭沒抬起來。

雖然刀工不像酒樓的大廚那樣快得眼花繚亂,但也是切得幹淨利落。晏婉看了他好一會兒,又見他切好了配菜,然後去和麵。麵粉飛出來,沾到了他褲子上。晏婉在廚房裏看了一圈,從架子上拿了圍裙,“穿上圍裙吧,回頭成麵人兒了。”

顧欽雙手全是麵,自己穿不了。晏菀自告奮勇,“我幫你穿。”然後走到他身後把圍裙給他係好,但人卻沒離開,依舊從身後抱著他,手扣在他腰間,臉貼在他背上傻笑。

顧欽也笑起來,“怎麽了,累了吧?”

“嗯。有點。”畢竟畫了大半天的畫。

“那你去我房間躺一會兒,回頭做好了我端給你。”

“不要。我就在這兒等你。”好幾天沒見他,想得很了,她要把那幾日錯過的擁抱都抱回來。

“那你在我身上靠會兒?”

“嗯。”晏婉應了一聲。像個鼻涕蟲粘在他後背,他走動,她也跟著走動。顧欽有點哭笑不得。

晏婉抱著人也不老實,在他背後嗅,東聞聞西聞聞。鼻尖、下巴頦戳人,弄得他後背發癢。有一處卻很溫軟。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幹嘛呢,像個小狗。我身上髒,回來還沒洗澡……”

“不啊。在聞你的味道,顧欽,你好香。”她摸了摸他的腰腹,“你是不是沒好好吃東西啊,好像瘦了。以後要好好吃東西啊,我不在你身邊要好好照顧自己。”晏婉認真道。

這幾日確實太忙,沒正經吃飯。但他一向如此,從前也不覺得怎樣。

“聽見了嗎?”見他不說話,她又揪了揪他衣服。

“嗯。聽見了。”

晏婉繼續檢查著他的胖瘦,顧欽被她的那雙手弄得心猿意馬,幾回把麵扯斷,人也差點站不住。他隻得撐住桌子,偏過頭,假裝嚴肅道:“再亂動就沒飯吃了啊。”

晏婉歪了歪頭,盯著他笑,“師座生氣了啊?那我不動了。”說完真老實起來。好半天過去了,真是一動不動的。他反而有些不安,“晏婉?”

“嗯?”

“生氣了?”

“沒有啊。”

“睡著了?”

“沒,舍不得睡。在看你做飯。”唇貼在他背上,說話的聲音也都嗡嗡的。“顧欽,我是不是有點矮呀?”她比畫了一下。從前也沒覺得自己太矮,但現在時不時會覺得脖子疼……

“不矮,正好。”

趁著她消停,顧欽總算是拉完了麵。

“顧欽,你好厲害。拉麵都會。”

“顧欽,你好厲害,麵能拉那麽長!”

“顧欽,你好厲害,胡蘿卜絲切得這麽細!”

……

“噯,顧欽,你說我怎麽這麽厲害,找到你這麽厲害的人呢。”

顧欽一向不大笑的,但隻要她在身邊,他的唇角就沒落下過。她讓他覺得,他從前吃過的那些苦,受過的那些罪,都是情有可原的。是為了在人生的這一天裏,為她做一些事情,等待這個人的一句誇獎。

終於要爆炒了,顧欽怕油濺到她手上,拍了拍她的手,讓她到一邊坐著。晏婉不情願地鬆開手坐在一邊,繼續拿著崇拜的目光笑著看他。火光閃動,拿鍋鏟的樣子都那麽好看。

麵炒好了,顧欽端到她麵前,又燙了雙筷子給她,“嚐嚐,看看好不好吃。”

晏婉已經不會去問他為什麽會做這些了。她害怕去想他曾經要吃過多少苦,才能這樣從容地生活。她夾起一筷子麵,吹了吹就往嘴裏送,顧欽看得心驚,“小心燙。”哪有吃東西這樣急的?

晏婉吃了一口,又接著吃下一口。

“味道怎麽樣?”

晏婉一邊吃,一邊挑起大拇指,“好吃、好吃,師座你也太厲害了吧!”

顧欽看她吃得那樣香,也端起碗吃了起來。他很久沒下廚了,又頭一回做牛肉炒麵,味道隻能說一般,麵煮得時間長了一點,少了點嚼勁。下次記得會少煮一會兒。

兩人吃完了東西回了會客廳,房子已經安靜下來了,工人也全都走了。秦叔秦嬸一邊在整理東西,一邊小聲說話。見他們進來,停下了交談。“爺,都收拾好了。您回頭看什麽東西不適用,我再叫人去換。”

謝過夫妻倆,顧欽拎著畫夾、顏料箱同晏婉一起上樓。

見人消失在樓梯口,秦嬸才低聲道:“咱們爺看來是要成家嘍,連床都換了。”

秦叔也高興,衝他老婆擺擺手,“可別當麵逗他們,年輕人,麵皮兒薄。”

樓上就三間房,一間主臥,兩間客房。主臥本還算寬敞,大約因為換了張大床,今天看上去就有些局促了。

因為知道他沒辦法像桑儀一樣坐在那裏讓她慢慢畫,所以晏婉也隻打算畫一幅速寫。她在這裏準備,顧欽到盥洗室洗澡換衣。東西都準備好了,在顧欽出來前,晏婉打量他的臥房。除了書桌,掛衣櫃、梳妝台、穿衣鏡、沙發椅,一看都是剛買的。

盡管沒有刻意去看,但那張大床太紮眼了。他倒是會挑,那床看著就很舒服的樣子……晏婉想起五嫂嫂陪嫁來的那張拔步床,像房間裏突然冒出來的龐然的建築物,光是從南方老宅子運到定州就花費千金。那會兒好奇,還跟著嫂嫂在**混過兩日。躺在那小房間似的床裏,晏婉問,那些舊式的小姐一輩子足不出“床”,她們都在**做些什麽才能打發這漫長的人生?五嫂嫂陪嫁嬤嬤在外頭聽見了還笑她,說等她嫁人就知道了……

“我要穿西服嗎?”顧欽從盥洗室出來,已經穿了襯衫西褲,現在在套馬甲。

晏婉回過神,“哦,不用,這樣就行。”

顧欽扣好了扣子,又問:“我是站著,還是坐著?要擺什麽姿勢?”

晏婉笑起來,“你不用那麽緊張,要不你到窗台那邊去吧,坐著站著都行,你怎麽舒服怎麽來。就是擺好了,別動就行。你就當我不存在。”

保持不動對顧欽來說很簡單,行軍打仗,有的是需要埋伏不動是時候。隻是當她不存在不大容易。

她就在不遠處,一直盯著他。本來還不覺得怎樣,但她目光太認真專注,倒叫他後來也不知道手腳該怎麽擺了。最後還是拿了支煙出來,塞進嘴裏,但想了想,沒點燃。

她用筆在畫他,他也在心裏畫她。

晏婉開始構圖,才打完型,忽然放下了筆。她走到顧欽麵前,從脖子上摘了鏈子下來,把鏈子上的那枚戒指取下來。“我覺得你手上有點空。你先戴上這個。這樣畫麵比較好看。”

她自己說的自己都不信,心裏忐忑,怕這借口太明顯。她拿起他的手,把戒指套在他無名指上,然後立刻就鬆開了,生怕他感到她的手在顫。

謝天謝地,尺寸正合適。

佟家極講究傳承,每個孩子都會從長輩那裏得一件首飾,用來送給未來的另一半。晏婉是這一代唯一的女孩,祖父在世的時候特別疼她,得的是佟老太爺的戒指。她過了十六,家人一直催著她送給武貝勒來著,但她就一點不想送。可今天,一瞥見他的手,就特別想送給他…….

顧欽垂目看那戒指。她一直戴在脖子裏,他先前以為是她心上人的東西……

本來一幅速寫晏婉二十來分鍾就能畫完,但越刻畫越細膩,這一幅畫了快一小時。兩人為了避嫌,臥室的門敞著。快畫完的時候,顧欽的副官張鐵成從軍部趕過來,站在門外也不好意思進去,說有急電,顧欽便去處理公務。

待到晏婉畫完了畫,顧欽還沒回來。她等了好一會兒仍舊不見他,閑來無事在他房間裏四處打量。晏婉想起嫂嫂們閑暇時總是會給丈夫或者孩子打絨線衫,便也動了心思,但不曉得顧欽的尺寸。想保留一點送禮物時的驚喜,正好趁著他不在看看他衣服的尺寸。

晏婉走到衣櫃前,打開衣櫃。衣服差不多都是她見過的,幾套西裝,許多件白襯衫還有些軍常服。她取了件襯衫,拿手丈量了尺寸。掛回去的時候,注意到衣服後麵有東西。她撥開衣服一看,竟然是她先前在漢明頓畫廊裏寄賣的那三幅畫。原來是被他買走的啊。晏婉忙把衣服規整好,關上櫃門。

她向來自信,並沒感到被冒犯,反而在想,所以他很早就喜歡自己了吧?還以為是她追求到了他,這樣想來,明明是他不動聲色地就把她的心騙走了嘛!忍不住的笑意在她頰邊升起。盡管知道做人要謙遜一些,但還是忍不住想,自己真是個小可愛啊,不然他怎麽會偷偷收藏她的畫呢。

聽到樓梯那邊有走動的聲音,晏婉忙拿了桌上的似乎是買家具贈送的《Vogue》雜誌假裝翻看。但等了一會兒,並不見人過來。她隻好翻手上的雜誌打發時間。人本來就有些乏,剛才又吃多了,翻著翻著困意襲來,便靠在椅子裏睡著了。

晏婉本想著就打個盹兒,等顧欽回來送她回學校。隻是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睜開眼睛,看到一片垂著的煙栗色絲絨提花窗簾。房間很暗,有一點鵝黃色的光從房間角落裏漫過來。再仔細一看,竟然是躺在**,裹在被子裏。

她清醒過來,這好像是顧欽的臥室。

她這邊一動,那邊就傳來腳步聲。顧欽走到床邊蹲下,看著她一顆腦袋從被子裏露出來,睡眼惺忪地望著自己,聲音也跟著柔下來。“醒了?”

“我睡著了啊?”

“嗯。我回來的時候看你在椅子裏睡著了,怕你著涼,就抱你來**。”

不是她自己爬上來的就好。不然頭一回到他家,就睡了人家的床,有點失禮。都怪這床太舒服,睡得太沉了。

見她要起床,顧欽問:“想再睡一會兒嗎?”

晏婉看了看四周,是晚上了,“幾點了,我該回學校了。”

晏婉拉過他的手腕,一看竟然半夜一點多了!她懊惱極了,“啊,這麽晚了,難怪我餓了。”

顧欽笑起來,撫了撫她的頭,“能吃能睡,身體好。”

晏婉聽出他的打趣,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擋住半張臉,“不怪我,人家屬豬的嘛。”

“屬豬的好。有福。”

“我額娘也這麽說的。原先按家裏大夫算,說我在正月生,那就成屬耗子的了。不過我在我額娘肚子裏待不住,提前一個月生的,就成屬豬的了。”她把他的手枕到臉下,“我真高興,跑得快,和你同天生。你屬什麽?”

“龍。”

“屬龍也好。”

“怎麽個好法?”他笑問。

晏婉想了想,不大記得老輩兒人是怎麽說得來著,便賴皮,“反正我說好,就是好。”

顧欽也笑。垂目看到手上的戒指,作勢要取下來,“畫好畫了,這個還你。”

晏婉一下握住他的手,急道:“戴上了就不能取的……我看你戴著挺好看,送給你了。反正也不怎樣貴重的東西。”

可那是祖父給的,其實是珍貴得不得了的東西。但說得太貴重,怕他覺得她在逼他做什麽;說得不貴重,又怕他真當個尋常的東西。她還在糾結到底該怎樣表達最合適,顧欽忽然抬起身在她額上親了一下,把她給嚇了一跳。

“你說的,收了禮物要親一下,表示感謝。”顧欽笑得促狹。

原來他早知道她當時的小心思……晏婉覺得太沒臉了,拿被子往頭上一蒙,“顧欽你太壞了!”

顧欽坐到床邊,把她從被子裏扒出來,抱進懷裏。又軟又香,心底一陣**漾。

“晏婉,等這陣子忙完了,我去定州你家裏提親。”

“不好。”她賭氣。

他垂頭看她。晏婉垂著嘴角嘟噥,“好像是我在逼婚一樣。”

顧欽笑了起來,在她額上又吻了一下,“不是你。是我等不及了。”

她自他懷中仰起臉,他目光溫柔地望著她。“是很珍貴的東西吧?”

晏婉點頭。

他襯衫的扣子鬆開了兩粒,露出線條疏朗的喉結。她擺弄著他襯衫的扣子,“是瑪法,就是我爺爺給的。瑪法說以後遇到喜歡的人,就送給他。”說到這裏,晏婉又抬起頭,認真道:“你不要有負擔,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喜歡你,才想送給你。我從十歲戴到現在。”終於等到了配得上它的人。

顧欽把她摟緊了。女孩子的心意有多重,他懂得。她是他無常命運裏無意中發現的一處寶藏。

“床舒服嗎?”他忽然問。

“啊?”晏婉怔了下,隨即紅了臉,往他懷裏縮了縮,“嗯,還挺舒服的……”

他低聲笑,“那就好。”

那時候推銷家具的人特別推薦了這款床墊,說太太們都喜歡。還說倘若床不舒服,這日子就過不舒坦;覺睡好了,日子就會過得甜甜蜜蜜,女人也會變得更漂亮。現在見她醒來時兩頰粉嫩,一雙眼睛含著淡淡的水光,嬌慵婉媚。這樣看來那店員說得倒是沒錯。

“不吃了,我趕緊回學校吧,我這麽晚沒回去,素心姐要著急的。”她掀開被子下床。

顧欽卻道:“你別急,我已經叫人通知過唐小姐了。這會兒太晚了,你回去不方便,就住下吧。明天有課嗎?幾點的課?我送你回去,不會遲到。”深更半夜,進進出出的動靜更大,更容易被同事發現。這世上的流言蜚語,最不會放過女人。

“明天下午的課。”

“那就不著急。”

秦叔秦嬸都睡下了,房子裏很安靜,能聽見外頭衛兵換崗時的聲音。顧欽沒有吃宵夜的習慣,但晏婉遞了幾勺給他,他也喝了。

這陣子高領又流行起來,晏婉今日沒穿洋裝,穿了件開領四排紐的短襖。湯是在灶頭一直溫著的,熱滾滾的甜湯下肚,人也熱起來。她下意識就想鬆扣子,但手剛碰到紐襻便停住了。當著男人的麵解扣子,太沒規矩了。最後隻得用手拉了拉領子,鬆動一下脖子。

顧欽都看在眼裏,什麽也沒說。起身說去去就回,果然是很快就回來了。“吃飽了嗎?”

晏婉點點頭。兩人這才離開小餐廳往臥房裏去。送她到了臥房,顧欽沒進去,停在了門口。“給你放了熱水,毛巾都是新的。不過,我這裏沒有女孩子的衣服,拿了件新的襯衫給你,先湊合一宿。”

晏婉回頭,看到他說的那些東西都整整齊齊擺在床尾長凳上。

“你睡哪一間?”她問。

兩人的手此時依舊牽在一起,勾勾纏纏的,像粘住了,分不開。許是到了夜裏,人的心總是柔軟鬆動,因為要分開來,心裏生出許多不舍。目光同聲音一樣,越發繾綣起來。

“我到樓下睡。”

她是沒出閣的姑娘,留她過夜本就不合適,要顧忌她的名聲,不想落人口舌。賀敬蓉對他的影響太深,讓他看到女人對於“貞潔”和“名正言順”看得有多重。

“你早點休息。我下去了。有事大聲叫我,我就上來。我房裏沒鬧鍾,不過你放心睡,明天我叫你起床。”

晏婉抿著唇點點頭。等了一小會兒,他好像也沒有其他的表示了……總要有一個人主動些吧。晏婉踮起腳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道了句“晚安。”

顧欽微微笑了笑,轉身離開。晏婉目送他下了樓,這才緩緩關上門。

兩人之間到如今也不過是親吻擁抱,即便明明感到他也情動,但他的手都規規矩矩地從不越雷池一步,十分克製尊重。意亂情迷的好像隻有她自己……

——怎麽和書上寫得不大一樣啊。

那她想他怎樣?晏婉輕輕的“啊”了一聲,拍拍臉,讓自己清醒一點。也許是她不夠有女性的魅力?

她進了盥洗室,一件件脫去衣服。房內的鏡子上有一層水霧,她用手抹開。鏡子裏出現一具美麗的身體。因為皮膚白,襯得臉越發緋紅,像掃了厚厚的蜜絲佛陀的腮紅。四肢及腰肢都那樣纖細,胸前雖然不說偉岸,但也是十分飽滿,整具身體有著凹凸有致、恰到好處的曲線。但此時的大眾更欣賞的是削肩平胸——難道他也喜歡那種?那可就不大好辦了。

但那個人,似乎不大懂得欣賞啊。但她也不氣餒,人的審美是可以提高的,她可以幫助他提高審美能力,讓他發現她的美。晏婉傻笑起來。

洗了澡出來,穿著他的襯衫,寬寬鬆鬆的,人像在袍子裏**。她跳上床,鑽進被子裏。這枕頭和被子是他用過的,深嗅了一下,尋到了他的身上的氣息。她用被子把自己卷起來,就好像被他擁著入眠了一樣。

晏婉不認床,在哪兒都睡得著,她噙著笑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在夢裏,她正於漢明頓畫廊裏舉辦畫展,那幅自己的**速寫變成了一幅油畫,就掛在展廳中央最顯眼的位置。似乎沒有觀眾,或者有,但她都看不見,隻看到一個人站在畫前仔細端詳。她走過去一看,是顧欽。

顧欽問:“晏老師,這幅畫畫的是什麽,美在哪裏?”

晏婉戴著厚厚的黑邊眼鏡,像學校裏最不苟言笑的那個二年級國文女老師一樣。她托了托眼鏡,拿著教鞭指給他看,“瞧模特的動作,模仿了提香的《鏡前的維納斯與兩個小天使》,她輕撫著飽滿的胸部,欣賞著鏡中婀娜多姿的自己,把少女那莊重又帶著一絲羞澀的純潔神態表現得十分到位。”

“瞧她的皮膚和維納斯一樣白皙,她的胸部和維納斯一樣飽滿;瞧她的眉眼、她的唇,像維納斯一樣美。但她的身段又比維納斯苗條,更符合東方的審美。”

教鞭在胸部上點了點。她轉向顧欽,“顧長官,現在你覺得她美嗎?”

顧欽動了動唇。但是晏婉聽不清他說了什麽。

“你說什麽?”

顧欽又說了一句,她還是沒聽清,人就有點著急,聲音也提高了,“你說什麽?大聲點!”

“我說,晏姐姐你怎麽睡在舅舅的**!”

這一句音量足夠高了,也聽清楚了。晏婉“嗯”了一聲。那個夢境消失了,腦袋還沉沉的,還想繼續睡。但似乎有什麽不對。晏婉猛地睜開眼,眼前是個圓圓胖胖的笑臉,離她很近。

她尖叫一聲,往後退,“你、你……”曹文清怎麽會在這裏!她腦子還沒轉過來呢,那邊有人小跑著衝過來,“晏婉,發生什麽事了?”

晏婉和曹文清同時轉過頭,顧欽渾身都是水,大約跑得太匆忙,沒來得及穿衣服,隻裹了條浴巾。晏婉見水珠不斷從他發梢垂落,流過平正的肩,滾過飽脹的胸肌,一路往腹部深處滾下去,消失成一片水漬。

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終於看到他的胸肌了……

“啊!”曹文清驚呼了一聲。晏婉反應過來,忙捂住他的嘴,急道:“你不要亂喊,不是你想的那樣!”動作太大,被子彈開了,人露出來。她穿著鬆鬆垮垮的白襯衫,扣子因為一夜的翻滾已經鬆開了四粒,胸前盈盈呼之欲出……

沒有比這更災難的時刻了。晏婉也注意到自己的不雅,另一隻手忙捏住衣襟。

顧欽反應極快,疾步走過去一把把曹文清那個小胖子夾到胳膊下,然後快步走出去,隨手關上了門。一陣風刮過去一樣,前後不過幾秒鍾。

那關門的聲音讓晏婉徹底清醒過來。天哪,怎麽會這樣!他們明明是清白的,可現在好像說不清楚了啊。她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但現在當然不是懊惱的時候,她從**跳下來,趕緊洗漱穿好衣服。

那邊顧欽把曹文清扔到了客房裏,讓他老實待著,哪兒都不能去,等他把身上沒衝幹淨的肥皂給衝掉。

曹文清“哦”了一聲,覺得舅舅的樣子有點奇怪。平時輕而易舉就把他抱起來了,可今天怎麽累得麵紅耳赤,連呼吸都重了?但是他還是決定聽舅舅的話,不然舅舅會把他趕回家。

顧欽一向醒得早,因為晏婉在,他不好回自己房間,便到了隔壁的客房裏洗澡。誰知道這小鬼頭會這麽早跑到他這裏來。

走到花灑下,把水調冷,試圖衝掉剛才看到了那一幕。那猝不及防闖入眼簾的少女的身體,如落在柴堆裏的火焰,輕而易舉地點燃了那難以啟齒的欲望。

穿好衣服出來,曹文清果然仍舊老老實實地坐著,見他出來了,才跳下椅子跑到他麵前,“舅舅!”

顧欽蹲下身,“你怎麽跑過來了?文舉呢?”

“弟弟今天有點咳嗽,媽媽不讓他出門。”

“那你怎麽來了?”

“我有事同舅舅說,昨天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呢,你就不見了。”

“媽媽知道你到我這邊來嗎?有事可以打電話給舅舅。”

曹文清得意地搖搖頭,像個小大人。“我跟媽媽說要出來吃東西,然後讓汽車夫開到你這兒來了。怕你要去上職,連東西沒吃。這件事不能電話裏說。”

顧欽在他腦門上彈了一指頭,“你這樣亂跑,回頭媽媽知道多擔心。”

曹文清揉了揉腦門,“沒事的,我跟舅舅說完話就回家。”話剛落下,圓滾滾的小肚子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音。

“餓了吧?”

曹文清點點頭。顧欽牽著他下樓,小家夥這才說是母親生辰要到了,因為父親不在家,孩子們怕母親孤單,想給她點驚喜。桑儀愛聽昆曲,是閨門旦名角香玉棠的戲迷,但香玉棠前兩年嫁人後不再登台了。他們希望舅舅能去把香玉棠請來給母親唱戲。

兩人說著話到了一樓,晏婉已經等在客廳裏了。三人到小餐廳裏吃東西,曹文清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和弟弟的計劃,晏婉也聽明白了,心裏暗想著準備什麽禮物給桑儀。

待到飯吃好了,顧欽派了章拯送曹文清回去。關上車門的時候,顧欽放了低聲音,且聽起來十分嚴肅,“文清,今天的事情不許對別人說。”

“……”

顧欽蹙了下眉頭,“不是這件事。”

“那是什麽?”孩子擰著小眉頭不解地問。

“就是,見到晏姐姐的事情。”

曹文清的眉頭鬆開,笑了起來,“哦,我知道了!舅舅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晏姐姐在你**睡覺的事的!”

小孩子個頭不高,嗓門卻不小。汽車夫、侍從官連秦叔在院子裏都聽見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假裝什麽都沒聽見,維持著自己的動作,但耳朵卻都豎起來了。

顧欽欲哭無淚,捏了捏他的胖臉,“亂說什麽!”

曹文清忙捂住嘴,頭搖得像撥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