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懷君無計

第二天,第三天……好幾天過去了,顧欽都沒有來,大概那顧夫人沒有把他怎樣吧。可為什麽不來呢,是不知道她在擔心嗎?大約是公務繁忙吧?可年裏有什麽事情?想去找他,可總不好莫名其妙的去顧家,也不曉得他辦公的地方在哪裏。問也是問得到的,但找到人了,說什麽呢?

晏婉煩躁地拿被子蒙住頭。

過了初六,唐素心回了學校。安放好行李,拿了家裏的特產酥米餅給晏婉。晏婉一向愛吃各種新鮮的小點心,今天卻懨懨的,慢慢吃了一個也不再吃了。唐素心整理完了東西,從外頭進來,“你這兩天是不是沒吃東西,我怎麽瞧著給你準備的東西還剩這許多?”

“我也沒運動,所以不餓。素心姐,家裏都還好嗎?”

“都好。有人來找我嗎?”

晏婉人縮在被窩裏,搖搖頭。那淡淡的哀傷籠罩著她,還沒享受過愛情的甜蜜,卻先品嚐失戀和愛而不得的苦楚。什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什麽“輾轉難眠”,什麽“食不下咽”,什麽“胡思亂想”,簡直體會地真真的。

想起在家時,三哥哥出去做生意,一去就是大半個月。那三嫂嫂是個多愁善感的,那些日子總是眼眶紅紅。看到花紅柳綠要垂淚,看到鴛鴦成雙要垂淚,看到蝴蝶單飛也要垂淚。因她姓林,大家都笑她是黛玉轉世。五嫂嫂逗趣她,“莫怪常有千行淚,隻為陽台一片雲。”也是雙關了,三哥哥名字裏就有一個“雲”字。

晏婉那時不能夠理解,不就是男人出趟門,何至於想成這樣?可真輪到自己了,才知道想一個人是這樣的滋味。什麽事情都做不了,腦子裏全是那個人。和他的一點一滴,他的一顰一笑,他的一句一字。他的眉眼,他的手,他碰觸過的地方,他躺過的床……一遍又一遍,無休無止地在腦子裏滾過來滾過去。

哎,愛情啊,真是個折磨人的東西。幸好她不愛哭,不然還不得把學校給淹了?

唐素心走到她床邊,摸了摸她額頭,“你這是怎麽了,生病了?”

晏婉拉住她的手枕在臉下,人往她身邊一縮,撒嬌地“嗯”了一聲。

還真病了,相思病。古人怎麽這麽會造詞呢,牽腸掛肚。真的是愁腸百結,五髒六腑都被那個人牽著、掛著,心都不在自己身上。簡直要死了。

唐素心覺得她額頭並不燙,“哪裏不舒服?”

“心……”晏婉歎了口氣,幽幽地問:“素心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唐素心聽她這樣問,明白了小姑娘是為情所困。拍了拍她的手,“有。”

晏婉終於來了些精神,“是什麽人?”

“‘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晏婉,若說我愛什麽人,便是這四萬萬同胞。”

晏婉一怔,仰起臉去看她。唐素心笑了笑,“人生不僅僅隻有小情小愛,晏婉,你也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性,可以試著站得高一些,看得更遠一些,心就不會被困住了。”說罷起身,“你餓了吧,我弄點吃的給你。”

晏婉聽她那樣一說,便有些汗顏。再一想,顧欽於她從來沒有過什麽承諾,從頭到尾,說是她自己一廂情願也並不為過。那麽還糾結什麽呢?她隻是喜歡他這個人,便就隻喜歡,不糾纏。即便沒有結果,她也對得起自己這份心了。

她自己想開了,人就豁然開朗起來,從**一骨碌爬起來。“素心姐,你剛回來,休息休息,還是我來吧。”

唐素心沒拒絕,讓她打個下手,出來見牆邊堆著的煤餅,問她:“這些是你自己做的?”

晏婉麵露了羞意,“不是我,是位朋友幫忙做的……”

“是你上次畫的那個軍官?沒想到他竟然會做這些。哦,你這個男朋友找得不錯,宜室宜家。”唐素心難得不嚴肅,打趣她。

晏婉大窘,“素心姐!不要亂說,不是男朋友。就是,普通朋友……”他說的,普通朋友。

唐素心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說小晏老師怎麽這麽消沉,原來是感情沒有進展。”

晏婉抿了抿唇,本來似乎是有進展的,但是現在……

弄好了吃的,唐素心把飯菜擺好,遞了筷子給晏婉。“還有幾日開學,你要是沒有什麽事情,陪我去育嬰堂幫幫忙吧?”

晏婉爽快地應下了。

兩人先去街上買了些日用品,晏婉先前還覺得唐素心太節省,沒想到這回卻買了很多東西。兩人拎著大包小包到了地方。這間育嬰堂規模並不大,門臉也不起眼,在條背巷裏。剛敲了兩下門,就有人來開門,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見了來人,小姑娘驚喜道:“素心姨!”然後轉過頭衝著裏麵喊,“劉伯劉嬸,素心姨來了!”

聲音才落下,從院子裏跑來四五個小孩子,大大小小的都有。唐素心蹲下身張開雙臂抱住撲向她的孩子們,溫聲同他們說話。每個孩子她都叫得出名字,晏婉覺得,那一刻她真像個慈愛的母親。

晏婉幫著一起拆洗、晾曬被褥,給年幼的小孩子洗澡、篦頭發,檢查年紀大的孩子的功課……有些孩子拿了自己寫的字給唐素心看,晏婉留心到他們寫的是人名。兩人給孩子們煮晚飯的時候,晏婉問起來,唐素心才緩緩道,這些孩子和其他孤兒院的孩子不一樣,他們的父母或是罷工時被當局殺害,或是在監獄裏……晏婉再看唐素心時,除了對她的喜愛,又生出許多的尊敬來。

連著幾日,晏婉都和唐素心在育嬰堂裏忙碌,人又累又充實,到了家倒頭便睡了。日子過得也飛快,學校轉眼就開學了。

這日晏婉下課回到辦公室,一進門就看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放著一隻大花籃。同事見她走進來,笑著過去拉她,“快去看看,有人送花給你了,好氣派的花籃呀!”

“是誰送來的?”

那女老師笑,“你都不知道,我們哪裏知道是誰送的呀?還不趕緊去看看。”

晏婉心頭一跳,她認識的、有可能送花給她的男士,似乎隻可能是那一個人……

她不想表現得太急迫,慢悠悠走到辦公桌前。花籃裏是一大捧火紅的玫瑰花,裏麵並沒有卡片。

連著幾天,日日有人送花過來。晏婉好不容易逮住了送花的人,那人隻說是花店的夥計,也不知道送花的人姓名。晏婉也隻好作罷。可那店夥計走出幾步又轉回來道,雖然不知道客人的姓名,但是每回都是個穿戎裝的人去訂花的。

穿戎裝的人,那除了他,不會是別人了。可每天送花是什麽意思?他為什麽不親自來?是因為在養傷嗎?雖然心中充滿了疑問,心情卻同這鮮花一樣美麗起來。那些已經枯萎的花也舍不得丟掉,都擺在了房間裏。

她近來也覺得身邊怪事連連,出門時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有時候提的東西重一些,不知道從哪裏會忽然跑出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來幫她一把,幫完了就跑,生怕她同他說話一樣。還有一回,同唐素心從育嬰堂回來,當時已經很晚了,路上遇到幾個醉漢。那些人剛出口調戲了兩句,就又衝出幾個人,三兩下就把他們給拖走了……

這一天的花籃裏終於附帶了一張卡片,上麵隻有鋼筆寫的一行字,“明天早上十一點見。”最後落款是一個“顧”字。晏婉手抓著卡片,開心地簡直要跳起來——這是要約她出去嗎?

第二天晏婉早早就醒了,今天本來是要去曹家畫畫的,但一來一回,怕是要誤了約會。她隻好尋了個電話機,同曹家的管家請了假。

對著鏡子精心打扮了一上午。時間一到,果然聽見了敲門聲。晏婉按捺住激動的心,疾步走過去打開門,但她唇邊甜蜜的笑意,在看到來人的時候凝結住了。

來人是姓顧不錯,但不是顧欽,而是顧鉞。

顧鉞沒有坐輪椅,而是拄著一隻手杖。煙灰色的西服筆挺,頭發梳得十分整齊,看到晏婉時,微微一笑,“晏小姐。”

晏婉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了。

顧鉞等了片刻不見她回答,眯了眯眼,調侃道:“晏小姐看到顧某似乎很失望?是在等什麽人?”

“哦,沒有、沒有。我就是有點意外……”晏婉回過神來。

“我以為我們已經約好了。”顧鉞笑道。

原來花是他送的。

“哦,原來花是您送的。一直找不到送花的人,也沒辦法告訴他,我今天沒有空,要出去畫畫。”她搜腸刮肚弄,好不容易找了個這麽個借口。

“是去我大姐家?”

“嗯。”她奇怪,他是如何知道的?

顧鉞的目光又落在她前襟上,略略一頓。晏婉心裏暗惱,她蠢死了,怎麽會插了朵玫瑰做胸花?果然他又笑起來,“看來晏小姐還挺喜歡我送的花?”

此時還能怎麽說,總不能說她以為是顧欽送的花吧?她喜歡的不是花,而是送花的人。

事到如今便也隻能敷衍地笑了一下,“其實是曹夫人喜歡玫瑰花,所以,投其所好嘛。”

顧鉞聽後隻是笑笑,沒揭穿她的謊言。隻是有些遺憾地道:“顧某以為晏小姐今天會賞臉陪我去看看畫展呢。你看,你穿得這樣漂亮。”

晏婉心裏悔得不得了,怎麽也不弄清楚就自作多情呢。她抓著門框,大半個人隱在門後,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要出門了,顏料還沒整理……”是想關門送客的樣子。

顧鉞雙手此時都落在了手杖上,似乎是有些體力不支,需要休息一刻。晏婉看進眼裏,覺得自己這樣冷淡地對待一個殘疾人,有點殘忍。

顧鉞的語氣仍舊客氣,“正好我要過去看大姐,不如讓顧某送晏小姐一程吧。”

晏婉實在推脫不掉,隻好點點頭,請他在外頭稍等,自己進屋去整理顏料箱。越整理越生氣,房間裏濃鬱的玫瑰花的香氣此時也變得分外刺鼻起來。

晏婉硬著頭皮上了顧鉞的車,好在他人還算十分規矩。路上隨意聊了幾句,也沒表現得過分熱情,總算讓晏婉不至於太難熬,隻是這條路顯得格外漫長。

見到晏婉,曹家管家十分意外。晏婉忙上去先同他寒暄,怕他不小心說漏了嘴。好在管家事多,這麽一打岔便也忘了要問的話。

晏婉轉頭同顧鉞頷首告別,逃也似地去了花廳。隻有投入到畫畫裏,才能把她從這件煩心事裏解救出來。

桑儀聽聞晏婉是同顧鉞一起來的,也納罕,但並沒有表現出來。顧鉞今日確實有些反常,問了安後也不急著回去,而是饒有興致地坐在一邊看那些女孩子畫畫。

休息時,桑儀喊了顧鉞一起到花房裏散步,狀作無意地問起來。顧鉞也沒有隱藏對晏婉的好感。桑儀心裏暗暗擔心起來。這狀況有點不妙呀,她也聽說初一那日,顧欽帶了晏婉一起去靈法寺上香的事情了。她知道倘若顧鉞表現出他的心思,顧欽就是心裏再喜歡晏婉,也會退避三舍。

可她不忍心,顧欽連感情都要出讓。

到了傍晚顧欽來時,桑儀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但顧欽什麽都不肯說,看不出來他到底是個什麽態度。

顧鉞給晏婉連送了十多日的花,他都知道。其實自從賀敬蓉的佛堂裏出來的那日起,他就派了人在暗中保護起她來了。因為太了解顧鉞的脾性,所以才更刻意地避開晏婉。在他看來,顧鉞不過就是以為他喜歡晏婉,這才會對她產生興趣。他們總是不遺餘力地從他身邊搶走任何他喜歡的東西。隻要他不再接近她,顧鉞很快就會失去興趣的,她也不會受到傷害。

夜裏回住處,顧欽叫司機又繞著去了趟學校。學校的大門還沒有鎖,他輕而易舉地走到了她的宿舍旁。時間不算太晚,大部分的宿舍裏都亮著燈。他靜靜地隱在一棵銀杏樹後默默地點了一支煙。

晏婉宿舍的門忽然打開了,她穿著家常的衣服,一手提著一個籃子,懷裏還抱著一個,咕噥有聲地往另一頭的垃圾箱那邊去。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隻看到她扔東西的動作十分利落。這天寒地凍的,來來回回跑了兩三趟,似乎終於把花都給扔掉了。那氣鼓鼓的樣子,有點可愛。

顧欽無聲地笑了起來。

送花的人仍舊孜孜不倦地每天風雨無阻地送著花,但晏婉卻越來越覺得厭煩,尤其是,其他的同事還總說這位男士真是有恒心又懂情趣,更讓晏婉煩躁不已。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晏婉也不知道如何聯係到顧鉞,隻好叫那送花的人帶個口信,約他出來談一談。

因為最近總在育嬰堂幫忙,晏婉真實體會到了唐素心的難處,她用錢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才那樣苛待她自己。晏婉私下裏接了不少私活,想替她分擔一些。那一日去漢明頓畫廊送寄賣的畫,一個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尋畫師不果,正同經理抱怨。這女人是城裏一間妓館的老鴇,想尋人給館裏的魁首惠仙畫一幅油畫。雖然在聽說要去妓館裏作畫時,晏婉猶豫了一下,但她對於妓女們並沒有偏見,對方開價又高,便還是自告奮勇接了這個活。

今天是約好過去作畫的日子,晏婉特意也約了顧鉞這一日見麵,這樣說完話她便可以有理由離開了。

顧鉞早早就到了,人比上回打扮得更仔細一些,若不看他的腿,確實也是位英俊的年輕人。但人呀,就是這麽奇怪,心裏有了一個人以後,其他的人都放不進眼睛裏了。

晏婉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請他不要再送花了,在學校裏影響不好。

顧鉞聽罷點點頭,“真是抱歉,沒想到會給晏小姐帶來這麽多麻煩。”

他態度這樣誠懇客氣,晏婉也不好再說什麽,應付著喝完了一杯咖啡。末了,顧鉞又約她一同去參加宴會,晏婉自然又尋了個借口推了。顧鉞幾回被拒絕,看起來也不氣不惱,隻笑著說那真有些遺憾,很有些紳士風度。

晏婉不斷地看著手表,顧鉞笑著問:“晏小姐還有事?”

晏婉點頭,“我還要去客人那裏畫畫,時間快到了,那就不耽誤您了。”

顧鉞倒沒強留她,開玩笑的聲氣道:“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成為晏小姐的客人?”

晏婉笑了一下,隻當沒聽見,“那我告辭了,謝謝你的咖啡。”

“我送你?”

晏婉忙擺手,“不用不用,離得很近,我叫黃包車就好了。”

顧鉞仍是很有風度地送她上了黃包車。那拉車的大叔跑出了半裏路,轉過頭對晏婉道:“姑娘,後麵的人您認得嗎,怎麽一直跟著這車啊?”

晏婉偷偷看過去,後麵似乎真的跟著輛黑色的汽車。難道是顧鉞在跟蹤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去辦事?晏婉想了想,算了,跟著就跟著吧。

黃包車停在了桐花巷的含香院前,招攬客人的夥計瞧見了,問:“姑娘,您找誰?咱們可不接女客的。”

晏婉把畫夾、顏料箱拎下了車,“我不是來消遣的,是來給你家惠仙姑娘畫畫的畫師。”

夥計一聽,忙把她讓了進去。

顧鉞坐在車裏緩緩抽著煙,先去打聽的手下跑回來回話,“那女老師進了含香院,是去畫畫的。”

還好,沒有騙他。不過,這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態度,真叫人開心不起來啊!要給她點小小的教訓才好。

顧鉞長長吐出一口煙,然後哼笑了一聲,手指搓滅了煙頭,衝那手下勾了勾手指。那人把頭靠近了,聽見顧鉞道:“在外頭盯著,打電話給警察局,就說有沒有持證的暗娼,叫他們來查查……懂了?”

那手下是顧鉞的心腹,這樣一聽便明白了,忙點頭稱是。

含香院二樓最西頭的雅間裏,兩個十幾歲的歌女正抱著琵琶唱著情濃意切的小調。隔著一道珠簾,簾子內有四五個男人,已經在裏頭吃酒談天談了半日了。因為聲音不高,被歌聲壓著,不曉得在說些什麽。

有人敲門進來,疾步走進了裏間,先是小聲同站在一邊的章拯說了幾句。章拯點點頭,走到顧欽身旁,低聲道:“師座,晏小姐到含香院裏來給人畫畫了,您看?”

顧欽眉頭動了一下,這個丫頭,真是什麽地方都敢亂跑。他思忖了片刻,交代下去,“不出事就不用管她,繼續小心跟著吧。”

房間內另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等著他交代完事情,擔憂地問:“顧師長,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顧欽搖搖頭,“沒事,一點私事,陳先生請繼續。”

這位姓陳的,是南方軍的特派員,來遊說一眾可能合作的軍閥。因為事出保密,盡量低調行事,便約在了書院裏。

夜深了,整條桐花巷卻越發熱鬧起來。絲竹管弦裏嬌聲謔笑不斷,夾雜著脂粉香膏酒氣,一片紙醉金迷,那種**靡的氣息,仿佛有一種魔力,拖著人往這鶯歌燕舞的溫柔鄉裏墜。

人還是那些人,歌還是那些歌,但從知曉晏婉也在這裏,或許就在走廊盡頭的某一間房間裏的時候,顧欽忽然覺得那些聲音都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從耳朵裏鑽進去,繞在了心上,撓得人癢癢的。眼前總是出現她畫畫時的樣子,她的笑,一點也不矜持,像西人說過的那種,被天使親吻過的笑容,甜的。

晏婉畫到一半,外頭忽然亂了起來。惠仙叫來她的小丫頭,讓她去看看外頭怎麽這麽吵。丫頭去了片刻又跑回來,說是警察局的人來檢查,抓沒持證的暗娼。

惠仙不屑地嗤笑了一聲,“還不是借機來揩油的。”然後轉頭對晏婉說:“晏小姐你也畫了很久了,外頭得亂上好一會兒呢,要不你早點回去歇著吧,下次再來畫。”

晏婉點點頭,收拾了東西,那小丫頭領著她出去。

庭院裏十幾個警察,為首的那一個正頤指氣使地高聲說話,“根據《違警罰法》第7章第43條的規定,暗娼賣奸,或代為媒合及容留住宿者,處十五日以下之拘留,或15元以下之罰金。我們接到線報,說你這裏有沒登記的妓女。快點,把人都叫到院子裏來,一人一證。”

老鴇偷偷往他手裏塞著錢,賠笑道:“官爺,咱們這裏人人都有證,我這就叫人拿給您。可這會兒裏頭全是客人,把姑娘都叫出來查證,誰去伺候客人,咱們這生意還要不要做了呀?”

“這是上級的命令,咱們隻是執行的,少廢話!姑娘不出來,咱們一間一間查也行,隻要對得上,她繼續幹她的,不影響你生意。”

那帶頭的用警棍頂了頂帽簷,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最後目光停在了剛下樓的晏婉身上。警棍一指,“那個,過來,把登記證拿出來!”

晏婉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說她,她還沒開口自辯,老鴇一甩帕子,笑道:“官爺啊,弄錯啦,那小姐可不是咱們這裏的人,是來畫畫的畫師。”

“你以為這麽說就能蒙混過關嗎?把人先抓起來,要是正經人,就讓家裏人送良民證來。”說著一招手,幾個警員就衝上去了。

晏婉眼睜睜看人衝到眼前,左右上去正要抓她,忽然有人道了聲“住手!”然後那人從樓上下來,也沒看晏婉,走到那小頭目麵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句。小頭目臉色變了變,笑容立刻諂媚起來,“哎呀,誤會誤會……”然後對著他的警員一吼,“還不放開!”

晏婉擰著眉頭看了眼章拯,他在這裏,那顧欽也在這裏?

章拯同那小頭目說完轉身回去,從晏婉身邊經過的時候,公事化地點了點頭,連句話都沒說就回到樓上去了。晏婉仰頭看了看那間緊閉的房門,不知道為什麽,胸口也發緊了。

她抱著顏料箱,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顧欽剛才是不是也在妓館裏?那天他到底受傷了沒有呢?應該沒有吧,不然怎麽會這麽快就跑出來尋樂子了?

晏婉腦子亂亂的,雖然直覺他並不是個熱衷於聲色犬馬的人,但他就在那裏,竟然連見她一麵都不肯嗎?他恐怕是真的不喜歡自己吧!晏婉喪氣地把頭靠在車壁上。

她隻是不知道,顧欽的車一直跟在她後麵,直到看到她平安地回到學校,直到看到她的身影投在窗上。似乎是在桌前寫字。會寫什麽呢,今天的所見所聞?會失望吧,看到他出現在那種地方。會怎樣想他?一個粗俗平凡的男人,不配被愛的男人。

他有一刻,想敲開她的門,想對她說,他去那裏並不是去消遣的。但忍住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他不想把她拉進來。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她,就很好了。

顧欽本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誰知道沒幾天那負責保護晏婉的人火急火燎地跑回來說,晏婉被抓了!罪名是拐帶人口。說是晏婉去含香院畫畫,無意中遇到打手在**個十二歲的雛妓,她看不過眼,偷偷把人給帶出去藏起來了。那妓館的人自然不能罷休,就報警抓了人。他出麵阻止,但因為抓人的是顧鉞的人,所以那些人根本不買賬,他隻得跑回來請顧欽拿主意。

顧欽一聽便坐不住了。翻遍了整個晉州的幾座監獄,顧欽才找到晏婉。這時候她已經在監獄裏待了三天了。

連著下了幾天的雨,這監獄又舊又破,地上有不少積水,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老鼠、蟑螂到處亂竄,晏婉蹲在**,抱著膝蓋。大約因為不是頭一回進監獄了,所以對於這些嚇人的東西,她竟然也不是那麽害怕了,還會仔細去觀察周圍。

她歪著頭看房頂裂縫裏滴落的雨,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那幅康斯坦丁?弗拉維茨基的油畫《塔拉坎諾娃女公爵》。傳說這個假冒的女公爵被囚禁在了彼得保羅要塞,1777年的時候死在了一場洪水裏。那油畫裏,洪水自窗口湧入,一直漫到床鋪高,老鼠們在四散奔逃。“女公爵”站在**,絕望地靠著牆壁,似乎是在等待死亡的降臨。

而此時的晏婉,也在等待著什麽。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麽。

直到牢房的門打開了,那個人不顧地上的汙水橫流,涉水而來。她才知道,她在等他,一直在等他。等她的蓋世英雄,等她的騎士,把她從這地獄般的地方解救出去。

他真的來了。她開心地想哭了。

牢房裏陰冷潮濕,女孩子頭發淩亂。半張臉腫著,一貫明亮的大眼睛這會兒隻能半睜著。竟然挨打了,是誰傷害了她的姑娘?為什麽他這樣保護著她,遠離她,還是無法避免別人對她的傷害,他是不是錯了?

晏婉半張著嘴,驚訝、委屈、慌亂,還有釋然。她被這些混亂的情緒擺弄著,完全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她的麵前,緩緩蹲下身。

晏婉反應過來,“呀”地驚呼了一聲,用手捂住腫著的那半張臉,“你別看,太難看了……”她怎麽可以讓他看到這麽醜的樣子?但她又想起來更重要的事情,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你還好嗎?那天……”你沒來。

麵前的女孩子,臉腫著的樣子有些滑稽,應該是很可笑的。她魯莽衝動,她天真幼稚,她不懂世道險——或許會討人嫌的。但他一點都不嫌棄。他這時候才知道,喜歡一個人,真的不會在乎她是什麽樣的,好不好,值得不值得。

所以,她應該也很喜歡他吧,喜歡到,可以不去問他為什麽出現在妓館裏,隻想知道他那天好不好。

他笑不出來,他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目光裏卻有什麽在湧動。但因為他克製得太好,稍縱即逝,所以晏婉沒有看清。

他抬手拿開了她的手,手指輕輕撥開她的劉海去查看她的傷勢。“我沒事。疼不疼?”

“很醜吧?”她更關心這個。她委屈地想哭,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太醜了,他看到自己這麽醜的樣子。

顧欽沒說話,輕輕把她抱了起來,“我帶你走。”

晏婉在他懷裏,感覺到他的力量,也感覺到他身體的緊繃。那種從精神到肉體的緊繃,好像不會鬆懈一樣,就很讓她心疼。這樣的懷抱讓她安心,這幾天沒好好休息過,到了他懷裏,竟然很快就睡著了。

她醒來時,人已經在宿舍裏了。唐素心正在她旁邊打盹兒,見她醒了,自然是一陣忙碌,也不忘嘮叨她:做事太衝動,怎麽說偷就把那孩子偷出去安頓到育嬰堂了……

晏婉聽得心不在焉,隻是在想,他會來看她嗎?是不是覺得她是麻煩精,以後再也不想理她的破事了呢?

唐素心的手在她麵前擺了幾次,終於是把她的魂兒給叫回來了。端了粥來給她喝,“好在是沒破相,不然有得你哭的!你呀,趕緊好起來,這幾天都沒去上課,校長也不知道你出事了,看你曠工,都有意見啦!”

是呀,她要趕緊好起來,起碼,要去和他說聲謝謝吧。

她臉上的腫褪去後,迫不及待地尋到了軍部。矜持也不要了,她知道要是這樣幹等著,他是不會主動來見她的。那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總要有人邁出去一步呀。

晏婉在他的會客室裏等了大半天,到了夜色降臨了,顧欽才回來。

見到她時,他也頗是意外,“抱歉,讓你久等了。最近太忙了……”

這話,就挺像借口的。

“沒事沒事,是我打擾你了。我就是過來跟你說聲謝謝的。謝謝你救了我,我也聽說了,警察給阿珍,哦,就是那個我從含香院偷出去的小孩,他們給她上了戶口,以後她就有機會上學了。”

她語無倫次地說了一會兒,他靜靜地聽著。

最後,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她才鼓起勇氣道:“我就是真的,特別想謝謝你……能不能請你吃頓飯?”

顧欽唇角動了一下,在內心極其隱秘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喊著“答應她、答應她!”但他最後卻是垂目看了眼手表,是在同手表說話:“抱歉,真是不巧。我要去剿匪,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出發了,不確定什麽時候回來……”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拒絕了吧?

晏婉覺得好像有人在擰她的心,酸的、疼的,說不出來什麽滋味。女孩子嘛,就算被拒絕了,也要給自己留一點體麵。她忽然咧開嘴笑了一下,“哦,那是不巧。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事,那我不耽誤你了。”

她站起身,拿了手包,“顧長官,那我走了。再見。”她努力地笑著,心裏卻苦澀得要命。

晏婉轉過身離開,眼淚不受控製地想往上衝,她拚命忍著。

“……晏小姐?”

晏婉沒有停下來,衝他擺擺手,沒敢回頭,“祝您旗開得勝啊,顧長官。”

開始的步伐還很鎮定,到了後來,她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那幢建築,直跑出去了很遠,遠到再沒人看到的地方,她才停下來。

晏婉覺得,自己還沒開始戀愛,好像就失戀了。眼淚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流了,她一邊哭一邊自嘲地想,佟晏婉,瞧你怎麽也哭哭啼啼起來了呢。不是說了隻喜歡,不糾纏的嗎。現代女性,怎麽可以這樣不灑脫?或許,就如同母親總說的那樣,有的人呀,就是姻緣簿上沒有份兒……她開解了自己一會兒,但哭得更大聲了——還沒說喜歡,連喜歡都沒說出口,她好不甘心。

晏婉從來都不知道,努力賺錢是這麽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渾渾噩噩過了幾日後,她便打起精神好好畫畫、努力掙錢,爭取早點把欠款還上,把路費攢下來。

這日弄好了吃的,唐素心把飯菜擺好,遞了筷子給晏婉。“對了,你聽說沒有,西邊**平了幾個土匪窩,以後跑生意的再不用繞著走了。當地的老百姓都高興壞了!”

晏婉嚼著東西,心裏想,知道,怎麽會不知道,是顧欽嘛。

“我那學生家裏要在六國飯店辦一個募捐慈善舞會,也慶祝**平匪亂。晉州城裏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出席。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說不定還可以和你的那位‘普通朋友’來個巧遇呢。”

“可我沒錢捐啊。”

“沒事,你也可以捐畫,我覺得你畫得很好。”唐素心一向愛她的畫,喜歡她的靈動輕盈。

晏婉正好有一幅風景油畫,本想著拿去寄賣,如今聽唐素心這樣一說,若拿去募捐拍賣,倒也算是給國家盡些綿薄之力。

既然是慶祝舞會,那麽他應該會出席的吧?就算他們沒有什麽可能,可看一眼也好啊。尤其是在報上看到記者說顧欽在戰鬥裏受了傷,她就更不能不去了。哪怕是問一聲好,她也滿足了。

晏婉掰著手指頭等到了舞會這日,早早打扮妥當。她知道自己美,所以故意往素淨裏打扮,生怕因為自己太美而節外生枝。唐素心執教的這一家主人姓鄧名屹德,是當地極有名望的富商。鄧家向前又是前清的翰林,書香門第。有錢有名有地位,是各方人士拉攏的對象。

來得軍官不少,還有不同顏色製服的。晏婉看不出他們的身份來曆,也不關心,隻在那些穿著戎裝的人裏找那張熟悉的臉。尋了半晌,灰了心,大約顧欽並不喜歡這種場合吧。

唐素心身為鄧家的家庭教師,也有一些人情要應酬。晏婉誰都不認得,也沒心情去交際,便尋了一處安靜的軟椅坐著。不敢喝酒,隻端著氣泡水慢慢喝。

舞會開始了好一會兒了,仍舊沒見到顧欽,應該是不會來了吧?她正想著心事,忽然眼前光影一閃,有人到了麵前。晏婉心頭一動,忙抬頭。也姓顧,但不是顧欽。

顧鉞拄著手杖,微笑著在晏婉旁邊坐下,“每次晏小姐看到顧某,似乎都很失望?”

“沒有、沒有。我以為是我同來的朋友找我。”晏婉喝了一口氣泡水,掩了臉上的失望。

“晏小姐怎麽不去跳舞?”顧鉞從路過的侍應生的托盤裏拿了一瓶酒和一隻杯酒,倒了半杯。

“不大會跳。”晏婉撒了謊。

“可惜認識晏小姐晚了兩年,否則顧某就可以教你跳舞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晏婉不好接這個話題,這個人看著客氣,但總覺得有點危險的氣息,她隻想躲著。這會兒倒盼著能有人來請她跳舞,這樣就不用應付他了。可人來人往的,竟然連一個請她跳舞的人都沒有。哎,隻是沒穿漂亮的禮服、沒認真打扮,行情就差成這樣了嗎?

她隻是不知道,顧鉞過來之前已經吩咐了手下,不許陌生的男子靠過來。

顧鉞頗是健談,又同她說起晉州最近的畫展,晏婉疲於應付。末了,顧鉞又約她,“褚先生過幾日就離開晉州,不過離開之前會到寒舍小坐清談片刻,若晏小姐有興趣,我派人去接你。”

晏婉抱歉地笑笑,“我最近真是太忙了,怕是抽不出時間出來。”為掩飾不自在,隻得一口接一口地喝氣泡水,肚子都漲起來了。

真是個不識抬舉的小丫頭啊。他的部下最近事端頻出,他忙得差點把這個女人給忘了。顧鉞臉上的笑慢慢斂起來,肩背挺直,人略傾向前,聲音低緩,“晏小姐是不是瞧不上我這個瘸子?還是,你喜歡欽哥?”

晏婉嘴裏氣泡水“撲”地一下噴了出去,還好沒噴他一臉。“抱歉抱歉!”她忙擦了嘴,心裏在快速想該怎麽辦,最後一咬牙,“顧先生您不要誤會,其實是,我有未婚夫的……”

她還未說完,顧鉞忽然哂笑出聲,“欽哥,你來得也太晚了,我還當你不來了。”

晏婉一轉頭,見顧欽就在不遠處,他臂間挽著一位精心裝扮過的清麗的小姐。兩人在顧鉞和晏婉麵前停下,顧欽像同一個普通朋友打招呼一樣衝晏婉頷首,“晏老師,戚揚。”

不知道剛才的話他是不是聽見了?他身邊的女伴是誰呢?是他喜歡的那個人?那小姐個子比她高,眼睛雖然不算大,但眼尾微微上挑,別有一種嫵媚,襯得自己有些憨憨的。

晏婉心裏十分難熬,生硬地同他點頭問好,然後局促地站起身,“各位抱歉,我要去補個妝。”然後落荒而逃。

兄弟兩人客套地寒暄起來,顧鉞邊同顧欽說話,邊審視著他的表情,以為他會去看晏婉,但他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追過去。

補完妝出來,晏婉正遇到唐素心。唐素心見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說找你半天了,原來你在這裏。那邊已經開始拍賣了,一起去看看你的畫拍得怎麽樣。”

晏婉隨著唐素心去了小會場,拍賣正如火如荼,各界人士為慈善慷慨解囊。看了一會兒,正看到自己的畫。拍賣師介紹,“這一幅是畫壇後起之秀晏婉小姐的油畫,《明月萬山頭》……”

晏婉隻想往後躲,臉也發燙,“哎呀,這吹得也太過了。”

唐素心拍拍她的手,“噯,你自信點嘛,瞧,都拍到一百了。”

這幅畫起拍價格並不高,可有兩人一路競拍,一直拍出了四百大洋。晏婉踮腳去看,拍到畫的竟然是顧鉞。她心裏真是鬱悶極了。

晏婉不想再和顧鉞碰麵,便拉著唐素心從小會場退出來,進了大廳迎麵就看到幾個戎裝的軍人端著酒在一起聊天。雖然有長有少,那麽一群人在一處,顧欽神色並不倨傲,可仍舊有些眾星捧月的意思。晏婉那點小情緒因為剛才看了拍賣,一打岔已經跑沒了,見了他就有點暈乎。那挺拔身姿,玉貌清顏,壓倒了這滿室流轉的光華。瞧她這毒辣的眼光呀,看上的男人自然不差。

晏婉同唐素心從他們身旁經過,晏婉豎著耳朵聽,可隻是擦身一過的功夫,也聽不清在說什麽,似乎是在說南北政局。

走過去了,每一步都離他遠一些,心也就空一處。她有點不甘心,自己眼巴巴地跑過來,不就是為了見他一麵、說幾句話,問問他好不好嗎?難道就這樣回家了?即便是他有了女朋友,或許他們會結婚,可自己這一段心事連說出來的機會都沒有,多難過啊?在此之前,她的心事並沒有打算說出來,可到此時,有一股衝動湧上來,她不要把這句話憋在心裏了!

她就是想要對他說一聲喜歡。一個人若知道世界上有多一個人喜歡自己,不管怎樣,都會覺得開心的吧?她想好了,隻喜歡,不糾纏。若他覺得困擾,她也可以離開的。

晏婉停了下來,對唐素心說:“素心姐,我有點事,你忙自己的去,不用管我……”

唐素心見她言辭閃爍,轉頭看了顧欽那邊一眼,了然地笑了笑,點點頭。

為了壯壯慫人膽,晏婉叫住一位侍應生,抓了一杯酒咕嘟咕嘟灌下去,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到那群人麵前。那些軍官看到一位年輕的小姐走過來,都停下了交談看向她。

晏婉的眼中隻有顧欽一個人,雖然也感覺到了旁人臉上看熱鬧的表情,卻全都無視他們。

顧欽還未開口,旁邊一位年輕的軍官失笑,打趣道:“小姐,你請錯人了。顧師長從來不跳舞的,不如小姐請我跳吧,在下一定奉陪!”眾人在一旁哄笑起來。

晏婉兩頰發燙,可還是倔強地望著顧欽。

顧欽轉向眾人,把酒杯遞給其中一人,“你們不要胡鬧。這是舍妹的老師,別人的舞可以不跳,這一支一定要跳。”然後向晏婉做了個邀請的動作,走上去牽住了她的手進了舞池。

一直到他的手搭在她腰後,晏婉才反應過來一樣,她竟然在和他跳舞……人在舞池裏轉,頭也在轉。隻有目光定在他臉上,挪不開。

良久的沉默,大廳裏的音樂聲、談笑聲似乎也都消失了。周圍投過來的窺探的目光,全都可以視而不見。他在她眼裏從來沒有這樣清楚過。茶青色軍常服,上衣有七顆平圓式紐扣。金色的領章,金色的肩章,袖口綴了一道紅線辮。茶青色的軍帽,帽牆中央有一道平金線……

她的左手搭在他肩上,他的左手虛虛地靠在她後背,目光纏在了一起。

晏婉見他喉結微微滑動了一下,聽見他低聲道:“抱歉,我舞跳得不好。”

可她想聽的不是這個。

“你還好嗎?我看報上說你受傷了。”問完這句,她自己覺得委屈的不得了,心口酸漲漲的。

“喝酒了?”

她的問題他沒回答,怎麽還問上她了?但她隻有傻傻點頭的份兒。

“喝了多少?”

“一杯,就一杯。”

“那就好。女孩子在外頭別多喝。”

“為什麽?”

因為你醉酒的樣子太可愛。顧欽微微笑了笑。那每天夜裏都會浮現在眼前的臉,剛才她一腔孤勇站在人前邀他跳舞的樣子美得驚人,讓他此前所有的打算,一瞬間全都推翻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

“什麽?”

“你還好嗎?”

“沒事。”獨自養傷,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傷難過。

“剛才一同來的小姐很漂亮啊。”她故作輕鬆,偏過臉去看別人。

“是嗎?”

“對啊。”晏婉頓了一下,小聲問:“是你喜歡的那個人嗎?”

“不是。”

有些意外。晏婉抬眼去看他,他正垂目,帶著一點笑。

“……剛才,剛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什麽?”

晏婉深吸一口氣,既然打算坦誠以待,那麽便不應該有任何隱瞞。“我有未婚夫……”

顧欽“哦”了一聲。其實他並不怎樣在意,這樣可愛的女孩子被很多人追求,對他來說並不意外。

“聽見了。”

果然聽見了,難怪對她這樣冷淡。是覺得受到了欺騙嗎?

“我不是故意要隱瞞的。”

晏婉心裏焦急,這是什麽反應啊?這麽平靜?哪怕有一點點喜歡,不是應該生氣,斥責她欺騙嗎?

晏婉認真地同他道:“還有,我不姓晏,我姓佟,人冬佟。叫佟晏婉。原是從‘亭亭似月,嬿婉如春’裏,取了‘嬿婉’兩字做名字。後來因為總打仗嘛,阿瑪才給改成了‘河清海晏’的‘晏’字。”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緣分不僅隻有同月同日生。

“我是定州人。家中父母都在,有五個哥哥。婚事是自小定下的,我不喜歡他,也沒打算要嫁給他……還有,”

我喜歡你。

這一句話有點難以啟齒。

所有人生的第一次,總是要我們鼓足勇氣,總要我們百轉千回費盡思量,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去承受它的結果。不說,還可以繼續做普通朋友;說了,他也許會就此疏遠。不,他一直在疏遠她。

顧欽一直想要慢慢來的,想要避開她所有可能會受到的傷害。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這幾個月來相思如狂,這是一份不可辜負的真情,他也不想再等。他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他喜歡這個女孩子,愛重她,誰都不可以傷她。

兩人的右手本是鬆鬆搭在一起的,顧欽卻感覺到,她因為緊張,手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掌心有了壓迫感,像有人在握緊他的心髒。

“還有,我……”

“晏婉。”顧欽忽然打斷她,凝望著她的眼睛。

這一步,讓我來走。

“啊?”像鼓足氣的氣球忽然被人紮破了一處小孔,泄了氣。是猜到她要說什麽了,所以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她麽?已經開始想哭了。

“你不是說過,我們軍閥總是欺男霸女的嗎。”他說著說著,輕輕笑起來。

晏婉被他的笑晃了眼,傻傻盯著他,什麽意思啊?

“就算嫁了人,也會搶回來。”

他的意思是?

晏婉以為自己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又怕是自作多情會錯了意。

“那天在靈法寺,我有句話沒來得及說完。”

晏婉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麽了,心跳得極快,血都往臉上衝,“……什麽話?”

他放在她腰後的手忽然用了些力,將她帶到了懷裏。舞步和心跳一起亂了。

他微微垂下頭,唇正好在她耳邊,“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