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歲惟嘉時

不知不覺到了夜幕四合,晏婉動了動酸麻的腰背,一看鍾,竟然快要十一點了。年夜飯還沒準備,本來安排得挺好,但真到了這個時候,一個人確實打不起勁頭來張羅飯。隨便吃了點點心,外頭逐漸熱鬧起來,鞭炮聲不絕於耳。

晏婉撩開窗簾,玻璃上既能看見虛像裏的自己,又能透過去看到遠處天邊忽然炸裂的煙花。她忽然想起來,竟然忘了剪窗花了。坐到桌前,折了紅紙,拿了剪刀慢慢剪著。

學校位置算偏僻,炮竹聲渺渺的,北風從窗戶縫隙裏鑽過的時候打著哨子。屋子裏不算安靜,牆上的鍾滴滴答答的。房間正中央懸著的那盞電燈並不明亮,昏昏的。她又擰亮了桌子上的台燈,她麵前的這一處亮了一片。

往年都是和嫂子們湊在一處剪窗花,尤其是二嫂,手巧極了,什麽年年有餘、五穀豐登、龍鳳呈祥,還有嫂嫂們最愛的百子嬉春——什麽都剪得出來。晏婉隻會剪最簡單的六角或者八角的團花,和嫂嫂們的一比,簡直寒磣得沒眼看。可嫂嫂們都遷就她,窗戶當中的那一處,定是留給她的。

佟家是大家族,因為長輩管教有方,兄弟之間沒有齟齬,妯娌間相處的也好。女人一多,話自然也多。七嘴八舌地先說說年景,又說說孩子,再說說各家的男人,最後話頭總要落到晏婉身上。

佟家就這一個姑奶奶,也是千人寵、萬人疼的。雖然都覺得武貝勒樣子還周正,人也還說得過去,但也都覺得晏婉若沒定親,就可以慢慢挑挑揀揀,能挑個更好的。

晏婉幫不上忙,也插不上話。被她們說狠了,也害羞,便丟了剪子支起畫架子,要“報仇”:把二嫂的頭發畫支棱起來,把三嫂的細腰畫得像水桶,把五嫂的嫩臉畫得像關公……女人們剪著窗花,她就畫著女人們。心裏難免會想,若不嫁給武貝勒,那她會嫁給一個怎樣的人?

因為沒愛過人的心是空的,仿佛靈感未至的畫麵,特意的一處留白。等著某個人,出現、占滿。

原先習以為常的一切,原也不覺得怎樣珍貴。如今就她一個人了,那些過往都在腦海裏,也變成了一幅畫。

剪完了幾幅窗花,想起春聯還沒貼呢。晏婉拿了漿糊,衝到外頭把春聯給貼上。她嗬著冰涼的手,看著貼好的春聯,念了兩遍,傻笑了許久。

窗花貼到了窗戶上,這昏暗的小屋子也有了喜氣。她望著窗外,歎了口氣,真希望有人陪她過年啊!

還餘下不少紅紙,放著也是浪費,想要再剪幾張,可外頭的炮竹聲忽然密集了起來。晏婉一看鍾,竟然快到十二點了。

她放下剪刀,在爐子上點了兩根線香,拎著買的煙花炮竹到院子裏。尋了根竹竿,把炮竹掛到了庭中的老桂花樹上,點了引線就拋開。自己捂著耳朵聽劈裏啪啦的炸響,心裏也不怎麽難過,還是濕了眼眶。“故園今夜裏,應念未歸人。”

“阿瑪額娘,不孝女佟晏婉遙祝二老身體康健、萬事順意。”晏婉心中默念,然後跪下向北方磕了三個頭。

炮竹炸完了,一地紅紙屑,像飄飛的花瓣,叫這白雪人間有了春意。

晏婉最愛放花,光萬花筒買了十多個,其他什麽百鳥鬧林、金盆鬧月、水晶龍宮,地老鼠、竄天老鼠買了一大堆。她一個一個點過去,眼見那火樹銀花璀璨,也眼見它熄滅於黑暗,這短暫易逝的美啊,真是既讓人向往,又難免染上一點哀傷。

最後隻剩幾個萬花筒了,人在冷風裏也凍得手腳發麻,晏婉索性把剩下的煙花一字排開,用引線穿成一串,然後點了最前頭的那一個就跑開等著。

可等了一會兒不見炸響,隻得又走過去想再點一回。可剛靠近,忽然聽見有人大喊了一句“小心!”

原來那引線上仍有火星,並沒有熄滅,又燃了起來。

晏婉聞聲轉過頭,完全沒有留心她就站在馬上燃放的煙花前。不待她看清說話的人,就被人撲倒了。眼看著要背摔在地上,那撲過來的人忽然身形一側,落地時墊在了她身下。

瞬息間,萬花筒次第綻放。

她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以為是個夢。這人是從天而降的嗎?

那些煙花一叢接著一叢地盛開在他眸子裏,也有千朵萬朵炸開在她心裏。晏婉沒有見過比這更美的煙花了。

她倏爾笑起來,“顧欽,你眼睛裏有煙花啊!”

像銀河所有的星星都落進了你的眼裏。

火紅的呢子大衣鑲著一圈白絨毛領,襯得那一張臉如玫瑰的花瓣般嬌豔。她的麵孔如此的近,他和她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因為這寒冽的夜,越發敏感地感觸到了彼此的暖和熱。

他能在這混沌的硝煙中,清晰地捕捉到空氣裏那一絲清甜的氣息。她噙著笑,深深望進他的眸子裏。像是迷失在幻境裏的小孩子,被什麽美麗的東西攝去了魂魄,久久挪不開眼。

他的目光動了動,落在了她微張的雙唇上。她因為興奮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如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著他。他能聽見血流過時掀起的駭浪,驚濤拍岸,一下一下擊打著心髒,直到叩醒了沉睡的靈魂和男人的本能。

人像是在燒了炭火的房間裏待久了,腦子有些發木,沒辦法思考。呼吸也沉重起來。

顧欽下意識地潤了下幹涸的唇,唇卻更幹了,亟待有什麽來滋潤。她手撐在他胸前,手下是他心髒的位置,便像是心被人抓住了。她壓著他,長發垂到他臉上。癢。手腳無處安放。他不敢隨意亂動,已然是烈火焚身,再一動就怕會火上澆油。

幾乎要失態了。

“晏小姐……能先起來一下嗎?”他努力讓聲音平靜如常。

晏婉被他一問,也覺察出這個姿勢太曖昧。

“哦,哦,對不起!”晏婉手忙腳亂地要爬起來,結果也不知道壓住了哪裏,隻聽顧欽忽然發出一聲沉沉的悶哼聲。晏婉更慌了,“對不起啊,弄疼你的傷了?”

顧欽好不容易坐起身,他躲開晏婉探尋的目光,偏開臉扯了扯大衣遮住了身體,“沒事……”一貫冷靜的臉終於有了絲慌亂。也不知道是冷風吹的還是怎樣,臉瞧著比平日都紅。

晏婉蹲在他一邊,“你說你幹嘛不聲不響地衝過來呀?”她說到這裏,蹙了蹙眉頭,望向校門,“咦,不是劉大爺給你開的門吧?”

顧欽手指蹭蹭了眉頭,有些心虛道:“老人家大概睡了,我不想吵醒人家……”

晏婉嗬嗬笑起來,“哦,原來師座是翻牆進來的。”然後挑了挑大拇指。

顧欽沒說什麽,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走遠幾步從地上拿起酒瓶。

晏婉也站起來,負著手仰著頭衝他笑,“這大過年的,你不在家,到我這裏來做什麽?”

顧欽揚了揚手裏的酒,“今天我值班,下了值,來給小晏老師賠罪。”

還是因為上回的事情?她好像都已經原諒他了,他還記著呢?

晏婉“哦”了一聲,點點頭,“好吧,我接受了。”她歪頭看了看,是瑪歌酒莊的Premier Grand Cru Classé。笑著道:“咦,酒不錯嘛。不會特意買的吧?”

顧欽笑了笑,“抓的一批走私酒,海關拍賣的時候留了一些。”

“哦,原來是公器私用、中飽私囊。”她恍然大悟道。話雖然這樣說著,可她臉上都是頑皮的笑意。

顧欽也牽唇笑了笑,眉目溫軟,“算是吧。這大概就是做軍閥的好處。”

晏婉聽出他的自嘲之意,兩人麵對麵站著,看著對方都笑起來。

顧欽伸手看了看表,“過了十二點了。”

“顧長官,新年好啊,給您拜年啦!祝您來年財源廣進升官發財步步高升。”說著晏婉煞有介事地衝他抱了抱拳。

顧欽也學著她拱手回禮,“顧某也祝晏老師萬事如意,桃李滿天下。”

晏婉不知道顧欽也有這樣不嚴肅的時刻,忍俊不禁。“你吃過東西了沒有?”

“下午隨便吃了一點。你呢?”

“我也隨便吃了點。”

晏婉想,要不要請他進去坐坐呢,會太輕浮嗎,他要是拒絕呢?她冷風裏站久了,鼻子發癢,連打了兩個噴嚏。

“外頭冷,你回去吧。”顧欽說著把酒遞給她。他本就隻是想來遠遠地看她一眼,給她留下禮物便離開的。

晏婉接過酒,咬了咬唇,做了她這輩子最勇敢的事情。但女孩子的自尊心還是會冒出來作怪,所以說出話便有一份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小心翼翼,“你,要不要進去喝杯熱茶?”

心裏默念,不要拒絕啊、不要拒絕啊……

是應該走的,可是這樣的日子啊,他那顆心也瘋狂地想要一點溫暖。

“那麻煩你了。”

她頰邊笑靨忽現。“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

晏婉覺得自己笑得像個大傻子,她努力抿住唇,怕他看見她唇角藏不住的笑意。她轉過去走到窗台前,“你餓不餓,我還有些臘腸,回頭蒸一蒸,好下酒。”

臘腸配紅酒?這是什麽新鮮的吃法?

晏婉從饃筐裏拎出來了一串臘腸,衝他晃了晃,“燕鋪堂的,可好吃了。”然後又抓了兩個大饅頭,捧了一堆東西推門進了宿舍。

顧欽隨在她身後,到門前的時候停了下,被門邊的春聯吸引住了目光。

“不須著意求佳景,自有良時逢早春。”他心頭微動。有點想笑,有點感動,又怕是自己會錯了意,自作多情。

晏婉已經脫了大衣掛起來,見他還在門外,便望過去,和他有些疑惑的雙眼對到了一處。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他看到了什麽。

那老先生本來寫的是“自有良機逢早春”,她那時候見到“良”字就想到了他,便篡改了。當時還覺得自己文思敏捷,這麽一改也很說得過去,又暗合了她的願望。誰想到會叫他看見?

晏婉鬧了個大紅臉,強撐著假作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問他:“怎麽了?”

那欲蓋彌彰的樣子……原來他並沒有會錯意。

顧欽唇角微微揚起來。很想問一句,把我的名字貼在大門上,是打算做門神嗎?可又怕女孩子臉皮薄,羞狠了要趕他走人的。他現在一點都不想走。

白雪人間,煙火紅塵,四麵八方,世人向他緊閉了所有的窗,卻還有一人在這裏為他敞著門。那豔目的紅春聯,隱在字下殷殷的善意,溫暖的鬥室,薑黃色的光,亭亭而立的人——人世裏所有的美好,不過如此。

“唔,沒什麽……字很好。”顧欽邁步走了進去。

晏婉清了清嗓子掩飾尷尬,“你也覺得字好,對吧?我在街上瞧見的,覺得字好,就請了一副回來,應個景。”

確實是應景。

屋子裏暖得很。晏婉放下懷裏的東西,走到他麵前,“我幫你把大衣掛起來吧。”

顧欽這才道了聲謝,脫去了大衣和西裝,裏麵剩了件白襯衫和馬甲。他解扣子脫衣服的樣子勾住了晏婉的眼,肩背挺直,腰身收得利落,很容易叫她想起那晚沒有衣服遮掩的軀體……

難怪總不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容易胡思亂想……晏婉燒紅了臉,接了他的衣服匆匆轉身掛到衣帽架上,“屋子裏好像有點熱——你喝水還是喝茶?”

“喝水就好。”顧欽答道。確實有點熱。

她穿了身嶄新的大紅色的洋裙,喜慶得很,應該就是那回她說的過年的衣服。黑色路易跟一字扣漆皮高跟鞋,擦得很亮,和身上的衣服搭得相得益彰。時髦的大方領,將她的頸子完全露出來,一對鎖骨半隱半現。脖子上戴著根金鏈子,這回看得清楚,鏈子上穿著一枚戒指。看那戒圈,應該是男子的尺寸。他不願深想,挪開了眼。

晏婉洗了手給他倒了杯水,指著椅子,“你坐呀,別客氣。”忽見他的目光落在了畫架上,頓時像隻被人踩了尾巴的貓,跑過去手忙腳亂地找東西蓋畫布,“私人定製的,不能給人看……”

顧欽很紳士地轉開頭,“我沒看清。”

晏婉將信將疑,放心了一些,但還是把畫架子挪到了唐素心那邊最不起眼的角落裏。萬一被他看見她畫的是什麽,她還要不要臉了?好在顧欽麵色如常,不大像人看到了自己裸畫時候的反應,那大概是沒看到吧?

顧欽垂首喝了一口水,緩緩咽了下去。雖然沒看清,卻還是看見了一些。畫上是個男人,沒穿衣服的男人的背影,縱橫背部的傷口裏開滿了花。旁邊應該還要再畫什麽人的,隻是沒畫完。

不說話的時候氣氛有些微妙,自打門一關上,晏婉的心就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像是盤絲洞裏的女妖精,好不容易把唐僧誆進了洞,激動又忐忑。想吞了,不舍得,還怕嚇著他。可她好像還是隻沒有道行的小妖,根本不知道如何下嘴——

佟晏婉,你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呀!

晏婉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她必須找點事情做,才不至於胡思亂想。走到五鬥櫥邊抱了大漆攢盒,放到他麵前,“你先吃點點心墊一墊,我來熱饅頭。不知道你愛吃什麽,不過每種都要吃啊!”

顧欽不明所以地望了望她,晏婉解釋,“大過年的,要討吉利嘛。福字餅帶福,壽餅帶壽,太師餅帶祿,禧字餅帶喜……少吃一樣都不成!我攢這點心可不容易了,腿都快跑斷了。”

顧欽沒料到她小小年紀講究可不少。他最不肯辜負別人的心意,不過點心甜得發膩,很難把每種都吃下去。

晏婉仿佛很能體貼到別人的感受,頭也沒抬,“你要是吃不下,吃一口也行,剩下的我吃。我可愛吃甜的了,一般人吃不過我。”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在埋頭在弄那口小鍋,試了幾回,不知道怎麽才能把臘腸和饅頭弄熱。

顧欽自然不會讓她吃剩的,他把每一種點心都掰下了一小塊,努力吃完。

晏婉弄鍋弄得人發躁,抬頭一看他認真吃東西的樣子,抿著嘴笑起來,“哎呀,你可真聽話,比我那群學生強多了。”

她人在爐火旁,火光映著她的臉,眼睛也亮亮的。額發因為那暖氣的流動而慵懶地飄浮著,她整個人也像是隻暖和的小動物,冬天可以抱在懷裏取暖的那種。

口幹。顧欽又喝了一大杯水,卷了袖子起身走過去,“我來吧,你去吃點東西。”

若不是為了盡地主之誼,晏婉早就不想弄了,她彎起唇角,“好哇,那就辛苦師座了。你就當是自己家,不用拘束,想怎麽弄就怎麽弄。”

晏婉丟開東西,直起身把位置留給他。

他要過來,她要過去,可容人通過的那段路很窄,晏婉怕爐子燙壞了裙子,又必須躲開一些。腳步一亂,人就失了平衡,差點撞進他懷裏。顧欽眼疾手快扶了她一下,把她往旁邊送,“小心……”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腰側,他的呼吸撲在了發頂,他身上碾過來一陣隱隱的煙草和某種清冽淺淡的香氣混合在一起的氣息。這樣子,像被他抱著……晏婉的呼吸都跟著停下來了。腰那裏麻了,手腳也軟綿綿的,人像被定住了,動不了。

他太高,她悄悄略抬起眼,目光所及是他清晰的下頜線,不敢抬頭去看他的眼睛,卻看到他的喉頭在微微滑動。

她哪裏是盤絲洞裏的女妖精,像是沒了法力的小蜘蛛,被一根絲吊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的,**來**去的沒個著落……

顧欽是頭一次這麽近地看一個女孩子,額邊的絨發有一種無邪的幼態。按說二十不算小了,可有時候總叫人覺得她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有股子不管不顧的孩子氣。喜歡和憎惡,都是明晃晃的,一點不遮掩。他想象不出在講台上的她會是什麽樣子的。

但他又清晰地感到她成熟的身體。腰很細,身段很好。領口坦著,頸下大片雪白,一路綿延入深穀,**著人去踏雪尋梅。不想看也看到了一些,若隱若現的,更要命。

他垂下頭想說點什麽,可唇動了動,並不想說話,而是想做點別的什麽……

身體深處的衝動,陌生又激烈。每呼吸一次,氣息都要重一次,心就像被人又握緊一分。快要不受控製的感覺很糟糕,又有點上癮。人若完全放縱了自己,任由自己隨心所欲,會是怎樣的?腦子裏不斷地閃過這個問題。

可他怎麽能褻瀆她的好心?他帶著酒,她邀請他進來,引狼入室並不是她本意吧?

顧欽艱難地收回手,側開一步,俯身拎過來一隻小凳子,然後坐了下去。

晏婉的反應慢了半拍,等他退開了,人才好像幹塘裏的魚被扔回了水裏,活過來一樣。被爐子烘烤過的臉,仍有餘溫,越發的燙,她“哦”了一聲,道了聲謝謝,低頭忙走回桌子前抓了點心就往嘴裏塞。幹咽了兩口,不知道怎麽回事,點心沒了滋味。

顧欽熟練地擺好鍋,加了水,扣了隻碗在鍋裏,再把饅頭臘腸放到碟子裏架在碗底。蓋上了鍋蓋,他打開了爐門,通了通煤灰,加了新煤。做完這些,他起身擦手,“過一會兒就好。”

晏婉嘴裏的那口棗花餅不知不覺已經嚼了半晌了,看他的目光充滿了驚詫和崇拜,“顧欽啊,你怎麽什麽都會呀?”

顧欽垂目笑了笑,沒說話。

眉深目秀。

晏婉記得大嫂嫂說過,眉深的男人情重。看著他低眉垂目做事的樣子,晏婉心頭卻忽然有些難過,眼眶也有了大雨將至的潮濕。

“顧欽,你以前吃了多少苦呀?”

她的聲音很輕,不像是問他,也不像是要從他那裏得到什麽答案,隻是她的一句歎息,裏頭有很多很多的情緒。

他聽出來了,想要安慰她,“還好……”反正都過去了。

這兩個字的安慰聽起來蒼白又笨拙,但晏婉感受到了他的心意,狠狠眨了眨眼,壓下眼眶的酸澀。“哎呀,我沒有開瓶器,怎麽開酒?”

顧欽看了看,從盆架上取了毛巾,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不用擔心,你說的,我什麽都會。”

毛巾疊了幾層,包住了瓶底,打開錫帽,往牆上撞了幾次,軟木塞便被頂了出來。顧欽拔掉了軟木塞,衝她揚了揚,“可以了。”

晏婉連忙放下點心,小跑過去,“我來拿杯子。”可到了櫥櫃前才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失望地垂下嘴角,“我忘了我沒有酒杯。”

顧欽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用那個一樣的。”

紅酒倒進了粉彩仙鶴杯裏,“哈哈,這怎麽有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意思了。”晏婉喝了一小口,品了品,酒香濃鬱而又層次豐富。“哎呀,這麽好的酒,這樣喝有點浪費。應該配上牛排——牛排你總不會煎了吧?”她促狹道。

顧欽眼裏融了笑,“學一學,應該沒什麽難的。”

“那等你學會了,請我吃吧?”

“一定。”

像得了某種至死不渝的承諾,晏婉笑著垂下頭,一小口又一小口的,這一杯竟然很快就喝完了。腦袋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因為他的承諾,有點暈乎乎的。

“噯,你怎麽不喝酒?”見他麵前杯子未動,她問。

“怕醉。”

他盯著她看,他目光太深,晏婉被他看得臉熱。這酒上頭太快了……她趕緊低頭又喝了一口酒。“從來不喝嗎?我以為軍中的人都很能喝酒。”

“推不掉了,會喝一點。不是不能喝,怕會貪醉。”

活著太苦,醉後無憂,怕起了貪念,不願醒來。不如時時清醒,苦慣了,便不再會覺得苦了。

晏婉能感到他是個心事很重的人,仿佛總有什麽壓在心上。他不穿戎裝時一身貴氣,矜貴、疏冷,同尋常的富家公子沒什麽兩樣。可若肯用一點心,便能感覺到他的不同。像清人石濤筆下的山水,縱然筆意蕭瑟,卻從不失妥帖厚重。

“我四哥哥最會飲酒,他書房裏掛著一副字,‘隻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飲更何成。三杯漸覺紛華遠,一鬥都澆塊磊平。’”說完,她綻出一個輕快的笑來,抬手把酒推到他麵前,“大喝傷身,小酌怡情,喝一點無傷大雅的。”

顧欽不願她失望,端起酒杯緩緩呷了一口。

一同喝了酒,兩個人因為這酒有了不一樣的連接,仿佛什麽話都可以說。晏婉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捏著杯子,目光遙遙地望著爐子上透出的火光。

“你好像總有很多心事……我阿瑪說啊,人生呀,說起來又複雜、又瑣碎,可實際上又很簡單。不過是雪寒向火,渴飲饑餐,困時眠——顧良時,別想太多,啊。”

她頭一回這樣叫他,他的名字因為她繾綣的語調有了別樣的意味。他微微側過臉去看她,她此時的目光垂又垂在杯子裏,唇角有寧和的微笑。她的每個字,都能擰出春風春水般的柔情來,叫人沉溺在其中。

他想,或許這一輩子,他都沒辦法從這良夜裏走出去了。

臘腸的肉香傳了出來,顧欽走過去看了看,“應該差不多了。有刀嗎?”

晏婉聞言放下了杯子,翻找出了一把水果刀。顧欽湊活著用水果刀把臘腸斜切成了薄片,饅頭也橫切了一刀,把臘腸夾進饅頭裏,遞給了晏婉。

晏婉忙接到手裏,捧著張嘴咬了一大口。臘腸的油滋的滿口腔都是,又燙又香。她吸了兩口冷氣,“哎呀,好燙!”

“慢點吃……這個也給你。”見她像個小餓鬼,顧欽把手裏的饅頭也遞過去。

晏婉搖頭,“我哪吃得了這麽多,你吃吧!大過年的,沒辦法請你吃大餐,總不能還叫你空著肚子。”

顧欽輕輕笑了笑,也慢慢吃起來。

世間好物萬千,所謂珍饈美饌,原來並不以貴賤論高低。一室兩人,這平平無奇的饅頭和臘腸,卻是他人生裏最好的滋味。滾燙的,帶著濃濃的人情和煙火味道。

原來吃什麽並不重要,和什麽人一起吃才重要。因為那個一同吃飯的人,是可以讓所有平凡的東西變得不平凡的。

胃裏暖了,人也感到舒泰。他們夾角而坐,桌上擺滿了東西,擠擠挨挨的,也有熱鬧喧囂的年味。桌角的針線筐裏有剪刀和剪了一半的紅紙,顧欽偏頭看了看窗,“窗花是你剪的?”

“對呀,很難看吧?”

“沒有,很好看。這個是還沒剪完的?”

晏婉的目光隨著他所視,看到了竹筐裏那剪了一半的窗花,耳後發熱,“嗯,剛才出去放炮了,還沒來得及。”

顧欽探手過去要拿來看,晏婉想攔沒攔住,怕被他笑,隻好低著頭喝酒。

顧欽果然微微笑起來,“這兩隻鳥這麽胖,怕是飛不起來吧?”

晏婉嘴裏的酒差點噴出去,嗆住了,咳了半天。“這怎麽是鳥?”明明是鴛鴦……

“抱歉,我眼拙。那是?”

女孩子思春才繡鴛鴦,她不想被他當作花癡。

“……是……雞,吧……”

顧欽唇角笑意更深,“哦”了一聲,又問:“下麵這些是…….雞蛋?”

“……是。”晏婉心虛地回他。明明是水紋好不好!

顧欽滿意地點點頭,把紅紙放回筐裏,“窗花見過不少,頭一回見人剪母雞下蛋的。”

晏婉騎虎難下,放下杯子,賭氣般的把紅紙拿過來,“母雞下蛋有什麽不好,寓意好著呢!來年有好多好多的雞吃。我現在就剪完貼上!”

顧欽微微前傾,笑意繾綣,很認真地同她建議,“你這是兩隻母**,怎麽孵小雞?要不改一隻成公雞,不然來年隻有蛋吃,沒有雞吃了。”

“……”

晏婉懷疑他根本就是在逗自己玩,瞪了他一眼,決定不理他了。剪刀哢嚓哢嚓地剪,好好的鴛鴦戲水變成了公雞母雞孵蛋。

晏婉剪完了,正要拿漿糊去貼,顧欽卻攔住了,衝窗戶上努了努嘴,“你這窗戶沒地方貼了。要不,這張送我吧?我家裏的窗戶空著。”

早知道他想要,她就剪個好的了。“這個沒剪好,我再給你剪個別的。”

顧欽卻已經從她手裏拿過去了。他小指的指尖無意中擦過她的手背,晏婉的手一下就麻了。

“不用,這個就很好看。”顧欽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了大衣口袋,再坐下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小小的天鵝絨盒子。“禮尚往來,收了你的新年禮物,這是送給你的。”

顧欽頭一回送女孩子禮物,太貴重的,怕唐突了她;不貴重的,怕她覺得被輕視。隻有他自己費了心思尋回來的,才是珍且重的,不會慢待了她,也不會輕慢了自己這份心。他年紀不算小,卻和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年沒有兩樣。

晏婉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送給我的?”竟然,有些鄭重。

他臉上的表情雖然平靜,心裏卻莫名有點慌。於情感而言,他並不遲鈍,卻向來拒絕。這樣主動,也是第一次。怕铩羽而歸。

會是什麽呢,肯定不會是戒指。是特意準備的,還是順水人情?問題太多,晏婉的腦子不夠用,心裏的歡喜卻要滿滿溢出來了。

顧欽點點頭,“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喜歡的!”她脫口而出。說完了覺得自己太不矜持了,便往回找了一句,“禮物都是心意,都喜歡。”

她甚至都還沒打開……顧欽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沒愛過人,不知道如何去愛。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裏,除了大姐給予的一份關愛,他不曾擁有過其他人的溫情。他如此安靜、聽話、懂事、好學、上進,他努力變成更好的人,像那些體麵而博學的少爺們一樣。然而並沒有改變什麽。

他一次次憧憬,可希望一次次被摧毀、然後被鞭打回原形。賀敬蓉總對他說:“記住你自己是什麽東西!”西裝革履、位高權重,都不能改變他是和他生父一樣的,肮髒而低賤的畜生,是會給人帶來厄運的災星。不會被人愛,也不配被人愛。多可笑,她從來不肯承認,他身上另一半的血是來自她的啊。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最後,他麻木了、投降了,也接受了賀敬蓉加諸於他身上的一切判決與詛咒。

顧欽那顆被鎮在寒潭裏的心,因為晏婉這個人,暖了,動了,亂了。所以,他想試一試,哪怕傷了,哪怕萬劫不複,他不後悔。這是上天給他的唯一一次機會,也是他給自己的唯一一次機會。

晏婉打開盒子,裏麵是根鏈子,墜著錦紅色瑪瑙的小柿子。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外頭的天那樣冷,她一向不大喜歡冬天的,可如今覺得這寒夜也變得可愛起來。

“好漂亮!”她把頭發撥到一邊,取了項鏈,往脖子上戴,正扣著扣子,忽然想起了五嫂嫂……

五嫂嫂是江南人,說話聲軟,人也嬌媚。五哥哥向前風流得很,因為樣子長得好,喜歡他的女人也多,談過的女朋友一隻手都數不過來。但他的親事是老一輩說定的,家裏已經走了一個兒子了,他怕爹娘傷心,順從地娶了人。大家開始都為五嫂嫂捏了把汗,怕五哥哥婚後還不收心。誰曉得五嫂嫂嬌嬌瘦瘦的一個人,竟叫五哥哥愛得死心塌地,外頭全斷了不說,還成了家裏頭一號寵妻狂。

大家愛逗晏婉,加之她年紀也不小,又定過親,女人們湊在一起說私房話的時候,也不怎麽避諱她。五嫂嫂在其他嫂嫂的攛掇下,有時候也會說些夫妻閨房裏的事情和“馭夫之術”,比如,如何不露痕跡地去撩男人……晏婉有一搭沒一搭的,也聽過,可都沒怎麽當回事。

果然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單身,書到用時方恨少……她惱自己當時怎麽沒好好記下,現在兩眼一抹黑了吧?

像有個小人在腦子裏翻箱倒櫃的,終於翻揀出了點什麽能用得上的東西。晏婉悄悄鬆開了扣子,又用頭發絲亂纏了幾下,然後假意蹙起了眉頭,“哎呀,我怎麽老是扣不上……”

顧欽怕是項鏈不妥帖,聞言起身,站到她身後,俯身下去幫她扣項鏈,“我看看……纏住頭發了。”

他很小心地去解纏在鏈子上的頭發絲,生怕拽疼了他。但手尖不可避免地掃過她的頸子,溫溫的。像有一雙手在撩動她心裏的弦,從胸腔到腦子,都在嗡嗡作響。

她因那震顫而僵住了身子。頸子後的皮膚**在空氣裏,因為身後有人而變得比往日都敏感。酒精燒著心,男人的氣息溫熱,雖然靠得並不緊密,晏婉卻還是能感到他呼出來的氣息撲在皮膚上,像點燃了什麽,燒得她腦袋暈乎乎的。

她不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舊式女子,同男子跳舞,搭肩、扶腰、吻手禮都有過。但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哪兒是在撩人,簡直在撩自己……作繭自縛,自作自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戴好了。卡扣有些緊,你要是不喜歡這鏈子,我再去換一根。”

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因為喝過酒,氣息裏有些酒氣,聞了就要醉的。這耳語般的輕聲細語,讓她身體深處蓬勃出一陣難以啟齒的暖流,耳廓不受控製地發燙,兩頰也滾燙。忍不住微微偏了偏頭,他的臉近在咫尺。

豁出去了……晏婉忽然仰頭在他臉上“啪”地親了一下。

顧欽怔住了,人僵在俯身的姿勢,被那柔軟的唇親吻過的臉頰沒有了知覺。骨也不是骨,肉也不是肉。

他自小在軍營,多不堪的葷話葷事都聽過見過,按說是見過“世麵”的,可原來聽來看來的,到底同落在自己身上不一樣,是他完全陌生的空白之地。看來,是時候得補一補知識了……

晏婉強作坦**,人卻不大敢看他,不安地捏著胸前的小柿子,小柿子片刻就和戒指纏在了一起。必須得解釋一下吧,不然他真要當她作是不正經的女孩子。

“我在俄國那邊上學嘛,那邊收了禮物都要親吻的……來,敬你一杯,謝謝你的禮物。”晏婉覺得身體熱乎乎的,人因為酒精的作用很興奮,但動作其實開始不大受控製了。她去抓酒瓶,手忙腳亂地差點把酒瓶推倒。

顧欽敏捷地扶住了酒瓶。晏婉一直不敢看他,從他手下搶過酒瓶倒了兩杯酒,“我先幹為敬!”然後抱著杯子咕嘟咕嘟地灌進嘴裏。

顧欽緩緩直起身,全身的血液複又流動起來。嗓子太幹,不經意地舔了下嘴角。

晏婉正喝完那杯酒,他那全不經意的小動作,落進了眼裏。那個小小的動作像被無限地延長了,慢悠悠的,能讓她看清每一幀畫麵:舌尖柔軟一現,舔過唇角,轉瞬即逝。唇有些發亮……

晏婉覺得臉又熱了幾分,頭也暈。她忙垂了眼又倒了一杯,動作有些笨拙,“我,再幹一杯……你,隨意啊。”

舌頭怎麽開始打結了?

顧欽按住了她的杯子,“你這樣喝不行。”然後拿過她的杯子,“謝謝你的招待。”仰首把杯裏的酒喝了。

晏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用了她的杯子?

她還沒從震驚裏回過神,顧欽忽然手扶住她的椅背俯身下來,“入鄉隨俗……也謝謝你的禮物。”然後歪頭在她頰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立刻退開。泰然自若地又坐回椅子裏,把他的酒放在唇邊緩緩喝了一口。

晏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腦子反應不過來,所有的感覺都好像延遲了幾秒。剛才,他親了她!顧欽在桌前的光影裏,除了兩頰有些酒後的紅意,神色如常,坦坦****,臉上一點曖昧都沒有。仿佛真是回了她一個親吻禮。

可不是這樣的,中國的女孩子,是可以這樣隨便親的嗎?親了,是要負責的……原來親吻,是這樣甜蜜。

晏婉沉浸在初吻的甜蜜裏難以自持,可忽然腦子裏慢慢碾過來一個念頭,等一下,難道以後他收了別人的禮物也要親一下嗎?想到這裏,心裏像是老醋煮了黃連,又苦又酸又灼人。她抿了抿唇,清了清嗓子,心裏有話,可不曉得怎麽說出來呀!

那糾結的樣子,完全沒藏住。顧欽察覺到了,探尋的目光望過去,正對上她的雙眼。她明亮的眸子裏,全是自己的身影。

晏婉咬了咬唇,“你以後收別人的禮物時,可不能這樣啊……”

“怎樣?”問完了,他才明白似地,“哦”了一聲,眼睛裏全是溫柔的笑影。“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不要對不起……”晏婉從來沒覺得自己嘴巴這樣笨過,她在說什麽哪?怎樣說才能讓他隻親自己,不親別人呢?

“我畢竟在俄國住過好久嘛,這是習俗,男人之間、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擁抱親吻都是禮節。但是你對著中國人可不能這樣……”

說到這裏忽然又覺得不對,這樣說,好像她總同別人親吻一樣。她又急了,“不過,我也不是隨便的女孩子,也沒同人親吻過……”

那剛才親他那一下算什麽?

無法自圓其說,簡直無地自容。晏婉端了杯子又猛灌了一大口,快點醉過去吧,明天全都可以做不知道。

顧欽摁住了她的杯子,聲音又低又柔,眼中有微笑,“再喝真要醉了……我明白了。”以後可以親她,不可以親別的人。

“真的?”不能吧?她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怎麽可能明白?

“真的。”顧欽想笑,但忍住了。

表情很認真,像真懂她的意思。可她的意思……算了,好丟人,還是裝醉吧!她好像已經醉了。

晏婉手托了托額頭,“顧欽,不行了,我頭好暈。”說完真覺得頭又暈又重,好像能感覺到地球的轉動——腦子壞掉了。

她這樣放肆地叫著他的名字,他竟然覺得有點受用……顧欽看了看酒,都快見底了,女孩子這樣喝,不暈才怪。“你喝太多了。”掃了眼手表,已經三點多了,“太晚了,你也該休息了。”說著起身。

“你要走了嗎?”手從她額上移開,露出一雙瀲灩的眸子,下意識牽住了他的衣角,目光有些迷離了。“這會兒出去路不好走,明天再走吧……我一個人好怕……”

語無倫次的,不知道在說什麽,隻是不想讓他走。這樣的日子,夜寒路渺,雪怒風悲,他一個人,該多可憐啊。

已經是“明天”了。她的手隻是輕輕拽著,是他自己掙不脫。顧欽靜靜地望著她,晏婉拚著最後一絲清明,捏著眉心站起來,挑開窗簾看外頭,“你看,又下好大雪了呢!開車,太危險了。”

她轉過身,指了指唐素心的床,“我睡那邊,你睡我的床。”然後有些踉蹌地走過去,脫了鞋人立刻就鑽進被子裏,麵朝著牆。像是真醉了酒,聲音也坨坨的,“快點睡吧,明天我要去靈法寺上頭香呢……咱們一起去吧?”接著便沒了聲息。

理智和欲念瘋狂地搏殺在這睡意沉沉的人間。顧欽怔怔地站了良久,久到雙腿酸麻,終於向心底的欲念臣服了。

他沒有困意,必須做些什麽。動了動腿,走到爐子旁,蹲下去整理爐膛,重填了煤。這姑娘心真大,晚上不封爐子明天用什麽?

等整理完房間,時間也才將將過去半小時而已。隻能睡一會兒了。關了燈,他於黑暗裏躺到她的**,靜靜地望著對麵。雙眼適應了黑暗,他漸漸看清她的輪廓。那起起伏伏溫柔的曲線,是平蕪盡處的春山,那裏梅發桃榮,柳綠花紅。

呼吸間是全是她的氣息,似有人在溫暖相擁,好像他並不是孤枕獨眠。他緩緩闔上眼。

職業習慣,睡覺並不沉,一點動靜就會醒。所以清醒地知道她的每一次翻身,聽到她夢中囈語。然後看見她忽然坐起身,暈頭暈腦地起床摸到桌前。

顧欽也清醒了,問她:“要找什麽?”

“水,口渴。”含含糊糊的,也還是囈語。

顧欽起床倒了杯溫水給她,晏婉喝完了又爬回**睡了。不過兩刻,又摸起來喝水。顧欽早準備好了茶水在桌上放好,看她迷迷糊糊找水喝的樣子,有點可愛。他微微笑著躺了下去。

晏婉又一次起來找水喝,隻是這一次喝完了水卻徑直回到了自己的**。掀開被子,人往**一癱,“哎呀,怎麽這麽渴……”

顧欽眼睜睜地看到她躺過來,猜測她大約是忘了這床讓給他了。他無奈地笑了笑,起身想要換到另一張**去,或者索性起床坐一會兒算了。但晏婉忽然整個人滾過來,熊抱住他,“好冷……”

猛然軟玉溫香抱滿懷,顧欽先是一怔,接著身體裏一陣陣熱浪滾滾。他僵著胳膊推了兩下,想把自己從她懷裏解脫出去,但晏婉卻抱得更緊,眼睛緊閉,咕噥道:“素心姐,你別走,幫我暖暖被窩……冷死我了,你看我手冷腳也冷……”說著,手往他身上摸了兩下。

身上火燒火燎地有了反應,這樣下去要壞事的。顧欽額上沁了薄汗,死死壓住她的手。但晏婉像個小蜘蛛精,吐了絲,一圈圈地把他牢牢圈住,嘴裏還抱怨,“素心姐你別亂動呀,明天要上課呢……”

顧欽確實不敢再動了,想等她睡沉後再把她抱過去。可兩個人在一起真像是幹柴在火膛裏燒,又兜頭倒了一箱油,煎熬得狠了。

叫人不要亂動的人自己卻總是在動,往他肩窩鑽鑽,片刻後一腦袋又枕在了他胳膊上……

軟綿綿、暖呼呼,頭發亂糟糟的滾著,蹭得他脖子、下頜都在癢。像抱著一隻小動物……他想起十多歲有一年打仗,被敵軍衝散,掉了隊。也是個深冬,他受了傷,在雪地裏埋了兩天。後來有一隻過路的土狗把他從雪堆裏刨了出來,天太冷了,那狗就這樣依偎著他。就靠著這一點的熱,他等到了曹司令派來尋他的人。那條狗成了他的摯友,一直隨在他身旁,但那也隻是短暫的陪伴。有一天他回到住處,看到的就是它的屍體。是賀敬蓉做的。

大約是熱了,晏婉又開始踢被子,抬腿就是這麽一下。好在顧欽反應快,不然今天要被她踢到兩次子孫堂……顧欽架住了她的腿,又輕輕放下。可不過幾分鍾,那腿又抬起來,搭在了他的腰上…….

這睡相也太壞了,顧欽失笑。不過沒關係,他這人的長處就是適應快,往後習慣了就好了。

他強迫自己忽略鼻端縈繞的甜馨,忽略緊貼在身上柔軟的所在。所有的一切都在撩動他的心,本能在蠢蠢欲動,長久被禁製的欲念在試圖破籠而出。但她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子,他愛重她,便不能不明不白的要了她的清白。

他隻能去想些枯燥而沉重的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眼下南北的政局……名利權柄非他所愛,但於其位,他要為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們負起責任。代管晉軍,一個“代”字就很微妙。若不是桑儀求他,不想老帥一生心血東流,他不會站出來接這個燙手山芋。西方列強各自扶植代理人,各派軍閥間爭鬥不休,為了自己的勢力,多少人不得不妥協合作換來經濟和軍事上的支持。晉軍中對於未來何去何從的爭論從未停止過,親日的、親美的、親英的……南北都曾與他接洽過,但到底他拿不出個明確態度。

顧欽以為抱著這樣亂動的東西,他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的,誰料想竟然還是睡著了。不知是不是酒勁兒上來了,這一覺很沉,無夢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