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草秋霜

今天是學校大考的最後一日。晏婉也有監考任務,今天她正監考桑悅那一班。晏婉發現桑悅像換了一個人,向前是個跳脫的性子,又高傲又活潑。現在呢?考場上的人或奮筆疾書,或抓耳撓腮,隻有她一個人托著腮,雙目空洞地靜靜地望向窗外。

晏婉也看了看窗外,除了幾個提前交卷的學生或在校園裏走路或湊在一起說話,也沒有特別的地方。晏婉看到她的試卷上也隻寫了三個字,“顧桑悅”,其他地方都是空白。這為情所傷的樣子,叫晏婉有些不是滋味。

下課鈴響了,學生們次第走過去交卷,有人唉聲歎氣,有人激動雀躍。輪到桑悅的時候,她隻是默默地走過去,把試卷放到講台上,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顧桑悅,要不要和我談談?”晏婉擔心地看著她。

桑悅卻是動了動嘴角,扯出了一個諷刺的笑,“晏老師還想說什麽追求女性之自由嗎?省省吧。”說完側身走過去。

晏婉以為桑悅還在因為被抓而遷怒於她,她認為很有必要解釋一下。匆匆收好了試卷,小跑著送到了教研室,再跑出來的時候,隻看到桑悅坐進了顧家的車裏走了。她歎了口氣,算了,下次再同她解釋吧。

她頭一回做老師,其實也是手忙腳亂。程義川也是學校的老師,雖然他是體育老師,但晏婉新來乍到時很受了他不少照拂。從如何寫教案、教學大綱,到如何控製課堂的教學節奏,還有怎樣對付難纏的學生和突發的意外,晏婉從他那裏學到了不少東西,她心存感激。所以對於他和桑悅的戀情,她抱有極大的同情。

晏婉沒有談過戀愛,沒喜歡過人。但書讀多了,對於那種生死契闊的愛戀她也是憧憬的。雖然她還沒有遇到,但卻樂得成全。如今桑悅回來了,程義川卻不知所蹤。人肯定不是顧欽抓的,那麽就隻有桑悅知道他的下落了。

一放假,學校裏就忽然冷清了起來。本地的老師自不必說,就是外地的,同她一樣住宿舍的老師也都紛紛整理行李回家了,仿佛就突然多出許多的空間和時間出來。

晏婉周末又去曹家,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沒遇見顧欽。她心裏有些小小的失落。

從曹家回來,晏婉順路去了翰林街的西洋紙墨鋪子。她是老顧客了,鋪子的店員都認得她。見她來了,店員熱情招呼她進去,問她要些什麽。晏婉添了些快要用盡的顏色和鬆節水,忽然見另一個店員正同送貨的在對貨單,是一批毛料。什麽豬鬃、貂毛、獾毛、鬆鼠毛,瞧著成色相當不錯。不少畫者愛自己做筆,所以這些毛料銷路也不錯。

晏婉看著那些東西,忽然心頭一動,也買了一些做筆的材料。她從前也跟老師學做過畫筆,不過許久沒做了,而且她要做的畫筆,同她平常用的筆很不同。忙活了一整夜,終於是做出兩支極細小的筆刷。試畫了一下,還算滿意,然後就動起手來,整一個星期沒出門。

唐素心在戶人家裏做補習老師,那家人十分在意孩子的學業,不希望寒假裏荒廢了。加之唐素心家就在晉州旁的一個村子裏,半日也就到了,所以索性留到了春節前再走。

到了周六夜裏,唐素心半夜起來去廁所,發現晏婉還在燈下作畫。她淨手回來,走到晏婉身後給她披了件棉襖,“你也多穿件衣服,這夜裏也夠涼的。”

探頭看去,發現晏婉竟然在個巴掌大的畫布上作畫,似乎快要完成了。畫上一個舊式女子端坐,她身旁站著個英姿俊逸的軍官。若不近看,會以為是染過色的相片。

“呀,畫得真好!”唐素心讚歎,“你這費了多少工夫呀?”

“啊,畫了一個星期。”不眠不休。

“這可真夠費神的,人家得付你多少錢你才肯畫?”

晏婉抿著唇笑,“晏小姐的作品那是無價之寶呢!隻送不賣,賣了就對不起我這份心了。”

唐素心忽然就想起那天的事情。猜測畫中人大約就是那日的訪客,不禁多看了幾眼,越看越覺得眼熟。

“素心姐,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晏婉見她一直在旁看,問道。

“沒有沒有,你畫你的,我這人睡得沉,不怕動靜。”唐素心又給她倒了杯熱水,“你也早點休息。”說完回到自己**接著睡覺去了。

待到天亮,晏婉終於是畫完了,這大約是她最滿意的一幅畫了。等到畫幹透,再上兩遍光油,也都好幾個月了。想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他,又覺得日子太遠,希望立刻就送給他。她不為他的感激,也不求報酬,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那深夜燈影裏獨自療傷的影子,刻進了腦海裏,擦也擦不掉了。

東方發亮,也沒有睡覺的必要了。完成了一幅畫,人雖然疲乏,大腦卻還很激動活躍。她洗漱好穿上衣服,唐素心迷迷糊糊裏見她要出門,問了一句:“這麽早去哪兒呀?”

“今天去曹家畫畫嘛,你再睡兒吧,我下午就回來。”

“哦,那你多穿點兒,外頭冷得很,小心路滑。”

晏婉提著顏料箱出門了。天是真冷,出了巷子,在路邊的包子鋪買了兩個包子,吃完了東西人終於暖和一點。她前陣子參加了一個比賽,昨天是比賽出結果的日子,今天報紙上就能有結果了。晏婉尋了好幾家,才找到間開門的書店,在門口的報攤上買了份報紙,匆匆地翻到副頁的比賽結果啟事上,雖然隻得了二等獎,但還是有五十塊的獎金。晏婉高興極了,這下過年的新衣服是有著落了。

收了報紙,一抬眼的功夫看到書店裏的人,那人的背影有點眼熟。再仔細一看,竟然是程義川。程義川向來穿得摩登,今天卻穿著一身不打眼的灰布長衫,他個子高,身影下籠著個嬌小的身影。晏婉從這裏望過去,隻看到一小半臉,但也認出來了,是桑悅。

竟然還在一起呢!今天算不算雙喜臨門?

晏婉正張望著,裏頭的人似乎也感覺到了視線,要轉過頭來。晏婉不想被他們發現,忙垂頭假裝翻撿雜誌,然後付了錢匆匆離開。真好,原來他們還沒有放棄。

桑悅見程義川忽然不說話了,似乎在看什麽地方,她也轉過頭去看窗外。窗外一片雪色,路上行人零零星星。天是真冷,冷到骨頭裏。她攏了攏衣服,哀求道:“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程義川隻見到晏婉匆匆離開的背影,聽聞桑悅說話,這才轉過來,笑著道:“你怎麽會沒有辦法?桑悅,你可是我最聰明的學生之一了。你瞧,你這樣好看,又——”他停了停,目光很有深意地垂到她胸前,然後又抬了起來,湊到她耳邊說:“身段又那麽好,隻要是男人,都會被你迷暈過去的。”

桑悅緊緊咬著下唇,又恨又怕,人控製不住,細細戰栗起來。眼裏全是淚,心裏怒罵著“卑鄙、畜生!”但卻什麽都不敢說。她現在不能激怒他,他那裏有她不可見人的相片。

這世界上哪裏有什麽純潔的、至死不渝的愛情?都是騙人的!有的隻是居心不良的**,別有用心的陷阱。她怎麽那麽傻,怎麽會被騙得這麽慘!她失去了清白,還可能會被全世界的人知道,會唾棄她是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她恨,恨程義川,恨晏婉推波助瀾,恨顧欽沒有在她離開的第一天就找到她,她恨所有的人!

程義川得意地笑了笑,抹掉了她臉上的淚,“我這麽喜歡你,其實也不願意全世界的人分享你的美麗。隻是那份地圖對我很重要,我跟你說過,那地圖是老師多年的心血,是他的東西。我隻是拿回屬於老師的東西而已。記得我說過的話,隻要你把地圖給我,我一定會和你結婚的。”

桑悅在心中叫囂,“我怎麽可能嫁給你,我殺了你還來不及!”可麵上不敢露分毫,期期艾艾地說:“顧欽對我很冷淡,我不可能從他那裏偷到鑰匙的。更別說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把地圖藏到了哪裏,你叫我怎麽去找呢?”

“傻丫頭,這麽久的時間我都等了,再多等一會兒也沒什麽。你不是救過顧欽的命嗎?他這個人雖然心機重,心思細密,但他很在意顧家人,隻要你努力努力,他肯定就是你的裙下之臣了。”

桑悅還想再辯解,程義川卻捏了捏她的臉,並不是愛撫,手上下了點力氣,她的臉立刻就被捏紅了,程義川的笑也變得猙獰起來,“雖然我們有很多時間,但是桑悅,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還有,女孩子一定要聽男朋友的話,知道嗎,千萬不要動什麽歪心思,不然……”他又湊到她耳邊低語了一句,桑悅頓時臉色煞白。

晏婉是第一個到曹家的,其他的女孩子沒多久也陸續到了。因為已經一同畫過兩三回,大家也都漸漸熟悉了些。在等主人的空隙,女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聊起天。臨近春節,大家麵上都有了些喜氣。不過說到後來,話題自然而然地便到了男士身上。其實她們說的也就是顧欽。

晏婉豎著耳朵聽,有時候很想爭辯一下她覺得不對的地方。可那樣子就有點太明顯,好像她同他很熟一樣。可她同他,也不是那麽熟悉。

桑儀一家到齊了,大家各自收拾起精神作畫。晏婉記得第一次顧欽來的時候,大約在十點半,所以到了時間她就有點心不在焉,不停地去看鍾。隻是過了時間,顧欽還是沒有出現。

是公務很忙嗎?在打仗?還是——在躲她?難道是上回她表現得太露骨了?可真不怪她呀,喜歡一個人,好像怎麽藏也藏不住呀。她的喜歡來得太快,或許是由憐惜生出的,但她知道,那種感覺是和以前對任何男士的感覺都不一樣的。

晏婉的一顆心像在泥濘裏摸爬滾打,總也沒個出路。

門口有了響動,聽到動靜,晏婉立刻就抬頭望去。是有人來訪,可不是顧欽,卻是桑悅。兩人的目光對到了一處,晏婉驚喜地衝她笑了笑。桑悅愕然怔愣了一下,然後冷冷地轉開臉,朝桑儀走去。

桑儀見桑悅來了,便稱久坐腰酸,先請畫畫的小姐們吃些點心喝咖啡,她則是同桑悅一起往溫室裏去看花。昨日桑悅打了電話來,說有事要同她說。桑儀同這個妹妹素來往來並不密切,但桑悅一向在她麵前還算溫順聽話。思忖著她是想說離家出走的事情,桑儀也正想找個機會點一點她,便叫她今日過來。

桑儀最愛蝴蝶蘭,曹司令便派人搜羅了各種顏色的蝴蝶蘭回來,時間久了,這溫室裏都有上百盆了。姹紫嫣紅的,像是誤入了春天。

“我就說嘛,女孩子還是要多出來走走,我瞧著你氣色好多了。”桑儀笑著道。

桑悅隻是低頭“嗯”了一聲,“大姐說得是。”

“母親可還好?”桑儀問。

“夫人很好,家裏一切都好,大姐不用擔心。”

桑儀本在澆水,聞言看了她一眼。自打歸家後,桑悅就同先前不大一樣。不愛說話了,心事重重的。她們雖然是姐妹,到底不是一個母親,年紀差得也大,沒說過什麽貼心的話,也不好說。

桑儀點點頭,“有你在家照顧,大姐也是放心的。”

溫室裏不僅熱,還潮,人就有些悶。桑悅自進了曹家見了晏婉,更覺得胸口有一口氣出不來。

“大姐怎麽找了這麽多畫畫的女孩子?”

桑儀低笑,“大姐缺了幅全家福,良時也缺一個知心人。剛才你也見了,那幾位小姐,哪一位最出挑?說不定未來就成姑嫂了。”

桑悅學著桑儀從花盆裏撿枯葉子,在指尖撚碎了,“我瞧著各有各的好。隻不過有一個,不大好。”

桑儀挺意外她的話這樣直白。笑問:“哦,是哪一個?”

“那位姓晏的。其實是我們學校的繪畫老師。”

“哦,晏小姐。我瞧著還不錯呀,人看著開朗也謙和。怎麽,你知道些什麽,跟大姐說說,好叫大姐心裏有個數。”

桑悅避開她的視線,動了動唇角,“其實我也不知道,同學們說的……說她挺風流的,好像還是哪個財主家的逃妾。”

桑儀訝然笑了起來,“是嗎?真沒看出來。”

她向來主意大,旁人的話她也會聽,但看人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捕風捉影的事情,更像是學校裏的學生無聊時傳的流言蜚語。雖然不致命,倒也很傷人。桑儀偏袒顧欽,隻覺得他喜歡便足夠了,其他的倒真的不打緊。但有些話同桑悅不好說,便也是笑笑就過去了。

“對了,你昨天說有事同大姐說?”

桑悅站住了,“對……其實,是我不想再讀書了,想出去找事情做。”

“不想讀書也不用勉強,女孩子能識字、會算術,懂得理家就夠了。當然,你們年輕的女孩子和我們不一樣。不過,是家裏短了你的開銷嗎,怎麽想起來出去做事的?”

“其實也不是出去做事。大姐你也看到了,二哥那個樣子,現在欽哥哥不僅在姐夫這裏擔著職位,還要管晉軍的事情。我不是男孩子,從了不軍,但也想給家裏幫幫忙,不想做個吃閑飯的惹事精。”說到這裏,桑悅眼中墜下來一行淚,驚覺失態後忙偏過頭擦掉了眼淚,強擠了一個笑。

“是有人在背後嚼舌頭了?”桑儀表情嚴肅了起來。

桑悅上去挽住她的胳膊,“沒有的事,大姐。是我想去幫欽哥哥,想去給他做秘書。大姐你想呀,有我照顧欽哥哥,不比那幾個侍從官照顧得好?”

桑儀轉過臉,目光在她臉上停留良久。桑悅被她看得心虛,低聲問:“怎麽了,大姐?”

“你同良時說過,他不同意吧?”

桑悅紅了臉,“是啊,欽哥哥說讓我把書讀完了再說……”

“他說的也沒錯。”

桑悅急了,上去搖桑儀的胳膊,“大姐,怎麽你老偏心欽哥哥呀?我就不是你妹妹了嗎?欽哥哥最聽你的話了,你幫我去說說吧?說實話,我是沒辦法在學校待了。雖然家裏把事情都摁下去了,可還是有風言風語。大姐,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說著桑悅捧著臉哭了起來。

桑儀長歎了一口氣,“罷了罷了,大姐去試試,成不成還兩說。你呢,也是大姑娘了,不要嫌姐姐囉嗦。女人的路不好走,走錯了,可沒有回頭路了。好在這回沒鑄成什麽大錯,還能從頭再來。往後呀,你也要交友謹慎。我呢最近也是認識了幾個不錯的年輕人,回頭我先同二娘說說,看看她的意思。”

桑悅被她說紅了臉,撒嬌地跺了跺腳,“大姐,你們就這麽急著把我嫁出去呀?我不嫁人,我就是要去做秘書!”

桑儀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好、好,大姐去試試。記得留下吃飯,良時過一會兒也來,咱們幾個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兩人相挽著回到了花廳,眾人方開始繼續作畫,桑悅則是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翻著雜誌。晏婉看了她幾回,她故意裝作沒看見一樣。

今日的時間到了,幾個女孩子陸續收拾了東西離開。晏婉被兩個小少爺纏住了,上回的魔術他們都學會了,這次纏著晏婉求她再教個新的。

晏婉一邊教他們,一邊東拉西扯,到了最後才隨意地問了一句:“對了,怎麽這幾次都沒瞧見你舅舅來呢?”

“舅舅來了呀。”

“來了?”她怎麽不知道?晏婉抬頭四下裏望,哪有顧欽的影子?

“哦,舅舅來得晚,你們都回去了他才來的。姐姐,這個絲巾是要這樣藏到袖子裏去的嗎?”曹文舉問。

她們走了他才來?竟然真的在躲自己嗎?到底自己哪裏不好,這麽叫他瞧不上?

晏婉心裏像被人擰著,又酸又辣。一抬眼見桑悅放下了雜誌,披了衣服往外走。晏婉正等機會想同她說幾句話,忙安撫了兩位小少爺兩句就追了出去。

“桑悅,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桑悅隻當作沒聽見,步子卻快了。

晏婉小跑著跟上去,終於在宅子的台階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桑悅,你聽我說,那天真的不是我通風報信,我沒有出賣你們!”然後又壓低了聲音,“我早上看到程老師……他沒有出事,我太高興了。你別怕,隻要人活著,就有希望!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桑悅聽到此處,忽然怒目圓睜,“晏婉,你簡直是個魔鬼!你們為什麽纏著我不放呢!”然後猛地推開她。

晏婉沒提防她這樣大的力氣,被她一推,握住她胳膊的手下意識地抓得更緊。她往後倒去,順帶著也把桑悅拉倒了。兩個人纏在一起,從樓梯上滾下去。

晏婉被壓在了下頭,渾身酸疼不說,更可怕的是右手一陣劇痛。她奮力推開壓在身上的桑悅,強撐著坐起身,還沒來得及看自己的手,就聽見桑悅哭著道:“晏老師,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說那些東西蠱惑我。我不要再聽了,我隻想做個正經的女孩子……就算我不聽你的,你也不用推我呀!欽哥哥……”最後那個聲音拖得尤其的長而軟。

……

晏婉聽到那個名字轉過頭,果然看到顧欽帶著人正站在不遠處,目光冷澈地看著她們。

“我沒有推你。”

晏婉是說給顧欽聽的,但她的聲音被桑悅的哭聲蓋住了。“欽哥哥,我好疼,我的腳好疼……”

顧欽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走過去把桑悅扶了起來,低頭查看她的傷處。桑悅哭著直喊疼,顧欽叫了人扶著桑悅進去了,又叫人去請大夫。宅子裏人影幢幢的,亂成了一團。

剛才的喧囂像天邊的一朵雲,一刹那就被風吹遠了,晏婉忽然什麽都不想說了。她抿著唇自己掙紮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顧欽再出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晏婉了。他習慣了不在顧家人麵前展露自己的情緒與喜惡,是一種自保,也是一種對旁人的保全。

過了這麽久,他仍舊沒想好該如何對她,所以隻能這樣避開她。他以為不見,慢慢就能忘記,那種意動就能慢慢消淡下去。但剛才遠遠看到她身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錯了。

晏婉坐在黃包車上的時候,才想起顏料箱忘了拿回來了,但她也不願意再回頭。她簡直同顧家人八字不合,不是摔了腿就是傷了手。腿斷了倒也罷了,手是畫者的命。如今被人傷了命,怎麽都咽不下這口氣。她努力去忽略被人誤會的委屈、被人忽視的失落。她想現在就撲進母親的懷裏號啕大哭,但母親遠在千裏之外,此時隻有她一個人。

晏婉抬眼去看倒退的風景,拚命把眼淚逼回去。佟晏婉,你要是再理他們兄妹,你就是豬!

學校裏除了看門的劉大爺也沒什麽人了。晏婉心情低落地到了宿舍,門上掛著鎖,顯然唐素心不在。她開了鎖推開門,地上有張紙。撿起來一看,是唐素心留的便箋,說有點急事出門,後天回來。

晏婉頹然坐到**,呆坐了一會兒。低頭看見了自己的手,動了動手指,好在沒有骨折扭傷,就是蹭破了點皮。她衝著傷口吹了吹,學著母親的樣子,嘟著嘴安慰自己,“吹吹就不疼了。”

快要過年了,大街上到處都是賣煙花炮仗的。有小孩子早早買了,提前享受著過年隨便放炮的快樂。炮竹天生就帶著一點熱鬧,但須是那種密集爆炸的炮竹。這樣東一聲西一聲,好像很遠,又似乎很近,反而顯得淒涼。學校裏太靜了,這稀疏的炮仗聲,更叫她覺得靜得傷心。

屋裏漸漸有了涼意,晏婉打了個冷戰。人也乏了,口也渴了。她起身去倒水,暖水瓶是空的。她提了水壺去燒水,這才注意到要添煤餅了。煤餅一向堆在外頭窗戶底下,她披了衣服走出去一看,煤筐裏的煤餅沒剩多少了。這可不大妙,煤餅要是續不上,晚上爐子滅了她可點不著爐子。

為了節省開支,每個月學校會給住宿的老師發些細煤,煤餅都是學校老師自己做的。晏婉來的時候天氣還暖著,入了冬就全是唐素心在張羅。她也就是在旁邊看看,搭把手。真叫她幹,她可是兩眼一抹黑。但她現在又沒有餘錢去買煤餅,此時也隻能卷起袖子上了。

晏婉拿了鏟子把細煤鏟到空地上。隻是鏟子沉,剛才又摔了手,鏟煤的時候胳膊就不停地在抖,一鏟子煤倒有半鏟子灑在路上。晏婉隻得匆匆扔了鏟子,找了笤帚簸箕把灑落的煤歸攏好。天冷,可隻幹了一小會兒身上就塌了汗。手也黑了,沒法子脫衣服,隻能就著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好不容易堆了一堆煤,晏婉手撐在鏟子上喘氣,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心裏覺得痛快又得意。果然勞動使人快樂,剛才發生的事情竟然完全忘了。她從前在家裏十指不沾陽春水,哪裏想過有朝一日不僅要辛苦工作,去掙那點她從前根本不放在眼裏的現大洋,現在竟然還要自己動手做煤餅,簡直就是下凡曆劫的仙女。若有一日回家,說給家裏人聽,大約都要驚掉了下巴吧!

她正想著,遠遠聽見門房劉大爺高聲喊:“晏老師,有人找你!”

晏婉一回頭,卻見到顧欽往這邊走。她轉回頭,隻當沒看見他。她朝凍僵的手嗬了嗬氣,準備去挖點土拌煤。這邊鏟子剛下去,手柄就被人抓住了。

“做煤餅嗎?這種土不行。”

顧欽要拿鏟子,晏婉不想給他,拉扯了兩下,見拿不回來,便惱得鬆開了手,氣咻咻地瞪著他。

顧欽脫了皮大衣,章拯接到手裏,看穿了他的意圖,小聲道:“師座,我來吧?”

顧欽說了聲“不用”,章拯隻好拿著衣服遠遠站到一旁去了。心裏替顧欽捏了把汗,人家去見女孩子,不是送鮮花就是送禮物,這位竟然打算打煤餅送給人家嗎?

顧欽四下打量了一下,然後在一個地方下鏟子鏟土,他頭也沒抬,溫聲細語,“拌煤要用細土。”

顧欽將細土和煤拌勻,然後堆成了個小丘,在小丘中間挖了一個圈。放下鏟子,走到水龍頭下提了半桶水來,倒進圓圈中間,幾下就拌好了煤漿。那行雲流水的動作,簡直把晏婉給看傻了。

“會打煤餅嗎?”顧欽忽然轉頭問。

晏婉正擰著眉頭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似乎沒聽見他的話。顧欽見她呆呆發怔的樣子,傻的有點可愛。看樣子不像會。要說她穿得絕對算不上好,又寄賣作品,又去替人畫畫,想來家境平平。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她一定是被人掬在掌心裏寵大的,所以她什麽都不會也不奇怪。

不過沒關係,畢竟,他什麽都會。

顧欽不再追問,把鏟子靠牆放好,又在四下裏尋了尋,最後找到個鍋鏟模樣的東西。晏婉看著那應該是旁人打煤餅的工具。

顧欽蹲下身,拌了拌煤漿就開始做煤餅。

風吹得晏婉額前細發亂飄,發絲蹭到額頭上,弄得人癢。她用手抓了抓發癢的額頭,把頭發別到耳邊。怔怔地看著他,失了言語。

“你不會弄這些,記得叫煤炭公司的人送。”顧欽一邊打煤餅一邊道。

晏婉抿了抿唇,“桑悅不是我推的,是她先推我的,你不用來找我算賬。”

“我知道。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他聲音慣常沉靜,瞧不出什麽情緒。

晏婉驟然湧出許多的委屈來,“犯不著你來道歉,同你沒關係。你的道歉代替不了桑悅的道歉。”

聽到她聲音有些異樣,顧欽停下手抬頭去看她。晏婉委屈地眼眶都紅了,不想叫他看到自己這沒出息的樣子,偏開頭躲開他的視線。

顧欽的目光卻從她臉上一直落下去,“腳傷了?”

腳沒傷,心傷了,還是不可告人的傷。既然這樣關心她,為什麽不在第一時間站出來維護她?她不需要這樣為了桑悅道歉才來的遲來的關心。

“跟你沒關係,不用你管!”晏婉猛地丟了一句,跑進房間裏栓上門。

心裏堵得難受,趴在桌上埋著頭生悶氣。過了半晌,她直起身子,隔著白色十字紗的窗幔,隻能看見院子裏的人朦朧的輪廓。像是白日夢裏的一個影子,沉默而有分寸。也如那雪,易消易散。

這麽冷的天,帶了這麽多人,就不知道叫別人也幫著做一點嗎?

顧欽默默把所有的煤都弄好了,在水龍頭下洗幹淨手。章拯把晏婉的顏料箱拎了過來,“師座,要不我敲門給晏小姐送去?”

顧欽望了望晏婉宿舍緊閉的大門,半晌收回目光,“不用了。”他接過顏料箱,放在了她門前。

人走了,晏婉委屈到了極致,眼睛酸得不像話。最後還是不爭氣地打開門。院子裏除了那一片像被操練過的士兵般整齊的煤餅,像無人來過一樣。她看到門前的顏料箱,箱子上放了一個紙袋。拾起來打開一看,是藥,各種跌打外傷的藥。

晏婉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了。討厭,我又不會弄,留藥怎麽不留人哪?

哭著哭著,她又笑起來了。她看著那袋藥,還想生氣,可怎麽都氣不起來了。邊笑邊擦眼淚,她都已經打算不再理他了,可他認錯態度這樣好,那她就再考慮一下吧。

隔了兩日,漢明頓畫廊忽然差人送了現金支票來,說是晏婉寄賣的畫被人買去了。三幅畫,扣掉提成一共是二百塊錢。晏婉好奇是什麽人這麽有眼光買了她的畫,但那小店員一問三不知,她也隻得作罷。

晏婉第一次體會到了賺“大”錢的快樂,一掃心中陰霾,喜笑顏開地要拉唐素心上街買東西。

晏婉是頭一回自己過年,往年一家大小二三十口人,才入了臘月,家裏的女人就開始忙碌起來。頭一個大日子自然是她的生辰,大操大辦完生辰宴後就正式開始備過年的事情。備年貨、做新衣服、訂酒席菜單,采買物品……

到了初一早上,母親也不許她賴床了,早早就被嬤嬤們拉起來梳洗打扮。侄子侄女們輪著給她磕頭,她等著這些小鬼頭們慢吞吞地磕,都要坐得屁股疼。她收的紅包多,散出去的紅包也多。侄子們裏有特別調皮的,就覥著臉笑著向她討錢,“姑爸爸那麽有錢,怎麽壓歲錢給這麽少?這麽小氣,都留給姑爹的嗎?”

——仿佛都隻是昨日。

晏婉仰頭看了看天,難得雪停了,出了太陽。陽光刺目,用手遮了眼,那太陽光就全落到掌心裏,有了絲絲的暖意。

不知道父親母親現在怎麽樣了,還生她的氣嗎?也不知道五哥哥這一胎是男孩還是女孩。最好是個姑娘,家裏男孩子太多了,吵得人不得閑。四哥哥今年會回家嗎?……

“晏婉,看什麽呢?”唐素心從宿舍裏出來就看到晏婉抬頭呆呆望天。

晏婉回過神,“沒什麽,看到一隻落單的鳥,怪可憐的。”

唐素心鎖上門,兩人手挽著手往外頭走。“你瞧瞧,我這還沒走呢,你就傷感起來了。叫你跟我一起回家過年,你又不願意。”

晏婉笑起來,“我不是傷感,就是舍不得素心姐嘛。不過你也就回去幾天,咱們過幾天不就又見了嘛!”

唐素心拍了拍她的手,猜測大約她是想和那個神秘的男朋友一起過年,忍不住又提醒,“你一個人哪,要好好照顧自己。晚上鎖好門窗,小心壞人。還有,爐頭上的火要仔細留心著。”

“嗯,知道啦,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晏婉往她肩上一靠,笑吟吟道。

晏婉如今是個“富婆”了,花錢也不再束手束腳。先去服裝店交了錢拿回了新衣服,又在店裏買了件開司米的披肩送給唐素心做禮物。

唐素心推辭不要,晏婉才不管她,自顧自叫夥計包上,佯做生氣道:“咱們倆什麽情分,你再這麽客氣,回頭我就搬家不跟你住了!”

“你掙錢不容易,能存就存著。你看這條紅圍巾好看又便宜,沒必要買那麽貴的。你知道多少人連吃口飯都難……”

晏婉把夥計包好的披肩塞到她懷裏,笑著道:“行啦行啦,下回,下回我保證不買貴的。”晏婉覺得唐素心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過節儉。

兩人出了服裝店,邊走邊逛。晏婉正在一個賣絹花的攤子上翻撿,唐素心忽然道:“你先逛著,我去前頭給我母親買支參。”

晏婉直起身,順著她說的方向看過去,“這鋪子瞧著挺不起眼的,能有什麽好參?要不去那邊錦福堂買吧。”

唐素心搖頭,“那邊太貴,這邊我是老主顧了,鋪子雖然瞧著寒素,東西還是不錯的。”

晏婉放下手裏的絹花,“那我們一起進去吧?參我見得多了,我給你參考參考,省得他們坑你。”

唐素心笑著道:“你玩你的,我去去就來的。回頭我不在宿舍,你那幾天要自己弄東西吃,還不趕緊多買點?年裏可沒處買吃的。”

晏婉一拍頭,“你說得對呀,那你去吧,我就在這附近轉轉。”

等唐素心出來的時候,晏婉正蹲在馬路牙子邊上等她,身邊大大小小十幾二十包東西。唐素心走過去,“你這是把人家的鋪子都搬空了吧,買的什麽東西呀?”

“嗨,本來想買京八件的,買不著,就自己配了,差不多那個意思。過年要討吉利嘛。”

唐素心失笑,“你這是打算光吃這些東西吃幾天嗎?”

“沒有沒有,我還買了瓜子花生果脯蘭花豆……”晏婉一個一個翻給她看。

唐素心無奈地搖搖頭,“這些東西能當飯吃嗎?走,我帶你去買。”

“好呀!”晏婉站起身,拍了拍灰,看了看她,總覺得哪裏少了點什麽。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咦,素心姐,你剛才拿的那個藍布包呢?”

唐素心怔了一下,隨即笑道:“那是我用來換參的。”晏婉也沒做多想,拎起東西隨著她往前走。

兩人路過賣春聯的攤子,晏婉想起春聯和福字還沒買呢。寫字的是個鶴發童顏的老者,瞧著就是很有福氣的模樣,字也好看。

晏婉站在攤子前瞧了半晌現成的春聯,忽然指著一副對聯對寫字的老人道:“老先生,我想要那副對聯,不過您幫我改個字成不成?”

老人轉身看了看,笑著道:“這有什麽不成的。”

晏婉把要改的字說給他,然後等他寫了字,墨跡幹透了,付錢收了,一路都在笑。唐素心打趣她,“你撿著錢啦?”

“沒有啊。”可晏婉不知道在想什麽,懷抱著對聯,臉上一直掛著笑。

晏婉走一路花了一路的錢,吃喝玩樂樣樣不落。不僅買了紅紙要剪窗花,看到賣鞭炮的又買了一大提子煙花炮仗。

唐素心詫異地瞧著,“你會放嗎?這炸了手可不是鬧著玩的。”

晏婉得意極了,“我三歲開始就放炮了,家裏屬我膽子肥。素心姐你就放心吧!”

這樣東買買西買買,到宿舍的時候晏婉隻剩幾塊錢了。好在唐素心在她身無分文之前替她張羅了二十來個饅頭、一掛臘腸,還有醬菜之類的東西。仔細把東西裝進一個帶蓋子的大饃筐裏,在宿舍外頭窗台下的破桌子上放好。冬天冷,壞不了。又找門房劉大爺借了個口小鍋,湊合兩三天沒有問題。唐素心事無巨細地給她安排好,晏婉笑她像個臨出門的老母親。

唐素心笑笑,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若有人找我,你就替我問問他是哪裏人。若他說是洪籍縣人,你便問他是哪兩個字。他若說洪水的洪,籍貫的籍,那就麻煩你把我的地址給他。”

晏婉點頭,“好嘞,我記得了。要是他不認路,我就帶他去找你。”

唐素心走了,一個人方覺冬夜何其漫長。晏婉雖然愛熱鬧,卻也不懼一個人,但“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情緒誰也逃不開。想到家人,她便支開畫架子,拿起畫筆開始作畫。

除夕這一日軍部也沒什麽公務,到了年末也是人浮於事,顧欽處理完了當日公務,也不過恰恰過了中午。有家有口的,都放他們回去了,侍從官也就隻剩了章拯一個。但顧欽聽張鐵成提過這麽一句,說是章家在給他議親了。想來年裏兩家人總要走動走動,便把章拯也趕回家去了。

顧府裏人來人往忙忙碌碌,高玉英愛熱鬧,宅子布置得也熱鬧,滿眼紅紅綠綠。丫頭把顧帥推出來,賀敬蓉這一日也會從佛堂出來。不過她並像其他姨太太一樣穿得那樣豔,隻穿了件嶄新的銅鏽綠色的錦袍。一眾人按齒序向顧帥、夫人拜年,再有婆子在一旁給各人發紅包。

顧欽沒上族譜,也無需陪著一起去祠堂拜祖先,但仍舊在祠堂外跟著磕了頭,再遠遠地候著。他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路。這個人人團圓、個個喜氣的日子,他不過是冷眼旁觀人家的熱鬧,歡聲笑語同他沒有半分關係。

等到顧家人祭完祖先,晚上再吃一頓年夜飯,他便可以離開了。這一個千篇一律的過場,今年尤其顯得冗長。

顧欽靠在祠堂外遊廊的朱漆柱子邊,是冬日裏慣常灰沉沉的一日,天地萬物都像罩著一層灰蒙蒙的紗一樣。不遠處,園子裏的小湖裏有一叢殘荷,枯萎的蓮葉、蓮蓬上頂著雪,像人心上壓著雪一樣。

他忽然想起了晏婉。她送的“柿柿如意”他沒有吃,是舍不得吃,可不知道怎樣存放才不會壞掉。雙手插兜,左手指尖碰到了一個冷硬的東西。他從口袋裏把東西摸出來,是一個墜子。

那日從軍部出來,路過翰林街,莫名就在古玩市場那片停了下來。他並不知道要去買什麽,隻是漫無目的地走,直到看到一塊南紅瑪瑙,鮮亮、油潤,他立刻就買下來了。

店員問他要做什麽用的,他想了想,請店裏的工匠雕成一個小柿子,又配了條細金鏈子。今天剛剛拿到手。那是帶了點橘色的錦紅,明亮又有朝氣,像極了那個女孩子。

“欽哥哥,你在這裏啊!”忽然有人從廊子那頭走過來。

顧欽轉過身見是桑悅,正要把墜子收起來,桑悅卻幾步到了他麵前,“哇,項鏈好漂亮!”

顧欽“嗯”了一聲,把墜子裝回了口袋,方才問:“祭完祖了?”

“嗯。欽哥哥,項鏈給我瞧瞧吧?是個柿子?寓意真好。”

顧欽不置可否,“要到前廳去了吧?”

桑悅卻不依不饒,她瞧得清楚,那肯定是給女孩子戴的首飾。她上前抓住他的胳膊輕搖,帶了一絲撒嬌的意味,“欽哥哥,你真小氣,我又不要你的,就是看看也不成嗎?”

顧欽不動聲色地抽開胳膊,“是別人的東西。”他沒再說下去,也沒有要送給她的意思。

“那你回頭也送一個給我吧?”

“這個買不到了,下次送你個旁的。”

但什麽時候開始,這個她瞧不上的人,像變了一個人呢?還是說,這個人一直以來就是如此的,隻是她從未曾真正正視過他。冷峻寡言,做事果決卻不失周到,竟然好過她所遇到過的所有男人。

但她肯屈尊紆貴,他卻毫不領情,怎麽不叫她惱怒?桑悅不滿地抿了抿嘴,“欽哥哥,還是上回那件事,大姐同你說過了吧?開學我就不去上學了,我想出去做點事,不想再待在家裏了。”

顧欽看了她一眼,“大姐同我說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你還小,讀完書再說。家裏不急著你賺錢貼家用。”

桑悅還想再說點什麽,顧家人都從祠堂裏頭出來了。高玉英遠遠見他兩人在一處,警惕地看了看顧欽,又看了看桑悅。桑悅躲開她的視線,問旁邊管事的婆子,“年夜飯都準備好了沒有?太太們都忙了一整天了。”

“我看是三小姐自己餓了吧,昨兒還說饞糟蒸鴨肝,這是等了一天吧!”四姨太打趣道。

仿佛是年裏最嚴肅的事情辦完了,人的精神也都鬆懈了不少,玩笑話也多了起來。這樣一打岔,眾人的注意力便到了年夜飯上去了,聊起今年新招的廚子和新菜色,一群人前呼後擁著去了餐廳。

顧欽一直隨在顧鉞旁邊,桑悅連說話的機會都找不到了。

菜是新菜,吃飯的卻仍舊是那些人,同樣的吉祥話每年都要說一遍,像總也沒個膩似的。因為老帥和顧鉞的身體,大家也就喝幾口酒意思意思,都不大敢放開暢飲。顧欽自然更是克製,草草吃了幾口菜,喝了兩三杯酒便離開了顧家。

人回到了住處,精神才算是鬆開。家裏管事的秦叔正招呼人搬東西,見顧欽回來了,忙上前伺候他脫大衣。“爺今天回來得早。”

“嗯,老帥精神不濟,年夜飯就提前吃了。這是在搬什麽?”

“是去年海關查獲的走私酒,一直封在庫裏。這不,到了年末,部裏拿出來拍賣。我得了私信就過去看了看,酒好、價格也好,就做主替爺拍了幾箱回來。”

顧欽走過去看了看酒,“您老留幾瓶,剩下的就給兄弟們分下去吧。”

秦叔知道他這人對身外物看得淡,雖然覺得這些酒拿給旁人太可惜,但也應了。正要離開時,顧欽忽然叫住他,從木箱子裏抽了一瓶酒出來,“我也留一瓶。大家夥也都忙了一年了,都早點各自安置吧。”

顧欽回來的路上,煙花炮竹的炸裂聲此起彼伏地就沒停歇過,整個人間都是濃濃的硝煙味。此時人在房間裏,外頭的聲響仍舊很清晰。房間裏卻很靜,連下人走動的聲音也不見了。

放下了開瓶器,抽了支煙出來,摸了兩下,沒有摸到打火機,想來是掉在顧家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把煙卷又塞回了煙盒裏。

鼻端飄來一縷濃鬱的果香,他一抬眼,瞥見條幾上的果盤裏“供著”的那個柿子,已經快要爛掉了。

忽然就很想見見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