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斯情無瑕

許是顧欽的藥真有奇效,晏婉按著他的囑咐,先冷敷再熱敷、用藥,幾天後就活蹦亂跳起來。臨近年末,也沒什麽教學任務,尤其她這種教副科的,學生懶散應付,課上都拿著其他主課的書在複習,她一個人認真也沒辦法。

雖然也知道這份工作做不了多久,但她還是想真正教點什麽給學生。見學生沒什麽上課的興趣,便絞盡腦汁琢磨教案,最後決定臨時添幾節名畫賞析課。

肖碧君很支持她的想法,隻是畫冊多是西人原版,價格昂貴。學校從教育局裏拿到的經費有限,大都是社會捐贈,也批不出這麽一筆經費出來,隻能她自己想辦法。晏婉隻能厚著臉皮賒了賬,先買了畫冊然後再想辦法還上。

向前北地三省最叫人說道的佟家六格格,比她樣貌更出眾的有,比她更有名氣的有,比她家世更尊貴的也有。但若說哪個姑娘的嫁妝比她豐厚,就絕無可能了。要不是從小就定了親,那提親的人得繞定州城排三周。

但現在晉州女中的晏老師卻捉襟見肘得很。晏婉向前從未覺得有錢是怎樣了不得的一件事情,現在真是體會到了一貧如洗的艱辛了,像真了窮困潦倒的藝術家。

待腳能走路了,晏婉先去漢明頓畫廊看了看自己的畫。她多畫人像,還是西方傳統的那種肉感的女性或是宗教人物。但這種畫在晉州並沒有什麽銷路,一時也賣不出去。紅裙子也做好了,可她現在沒錢付尾款,隻得先拖著。若年前畫賣不掉,那也隻能穿著破棉襖過年了。想想還真有點慘。

好在肖碧君先前替她攬了個活,給戶人家的太太畫肖像。定金早收了,還花光了,現在隻能盡量爭取早日畫完,早日拿到全款,這樣畫冊的錢差不多就能還清了。

周日一大早,晏婉早早起了床。主人家不住城裏,在城南半山的一處宅子裏。雖然住得不近,但城南頗有些達官貴人的宅邸,路修得好,黃包車也還算好叫。

晏婉到了地方,見是棟西洋的花園別墅。摁了門鈴,報了名姓,有下人領著進了花廳,先請她休息喝茶。意外的是陸續又來了四位年輕的小姐,大家互相一打聽,才知道都是來給主人家畫畫的。

過了半晌,女主人出現了。三十多歲,圓盤臉,麵皮白皙,一雙丹鳳眼看著極其柔媚可親。她梳著整齊的發髻,上身穿了件湖色朱地海牙紋的元寶領大袖襖,下身是條黑色織花的裙子。走路很慢,看得出來是裹了小腳。

管家向眾人介紹,“這是我們太太。”

幾個女孩子本坐著喝茶,這會兒都站起身向她問好。

桑儀擺手同眾人招呼,叫她們坐下,接過丫頭遞來的茶,緩緩道:“各位小姐也都知道要來做什麽了吧?”

大家點點頭,但都有疑惑,為什麽不僅請了自己,還請了其他的人?本以為想要畫油畫肖像的,怎麽也該是個時髦的太太,可這裹著小腳的女人,一看就是傳統賢良淑德的保守女子,怎麽也來湊這個熱鬧?

搞藝術的,難免都有些心氣兒,有些人臉上就不大好看。但晏婉同她們不一樣,她就是缺錢,心不高、氣不傲,所以含著笑聽著。

桑儀將眾人的表情都收盡眼底,微微笑了笑,“外子姓曹,大家盡可以稱我做曹夫人。說來我同外子結婚許多年了,也沒有一張全家福——都怪我,我這人瞧著照相機的閃光燈,就能嚇沒了魂兒。所以才請了各位小姐過來,幫我們畫一幅全家福。之所以請了這麽多,也不是故意要冒犯各位,不相信各位的實力。不過是因為聽說你們畫西人油畫的,有什麽寫實主義、野獸派、印象畫派,又是什麽立體主義的,簡直聽昏了頭。”

桑儀笑著揉了揉額角。她聲音輕柔,人也沒什麽架子,眾人都放鬆了精神,也都跟著微微笑起來。

“我呢,也沒什麽要求,就要畫得像一些便足夠了。至於什麽主義不主義,各位小姐自己拿捏吧。”

幾個女孩子聽她說得外行,忍不住開口糾正,同她說起各種繪畫的表現手法的不同,努力想要表現自己的博學多才。晏婉沒有出風頭的打算,既然主人不過要“像”,那於她來說就是最簡單的事情了。心裏沒有負擔,所以就捧著茶吃著點心,笑眯眯地聽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話。

桑儀從小管家,又管著曹家一大攤子,自有識人的本領。她含笑聽著女孩子們的談話,也把各自的性格摸得七七八八。

看時間差不多了,桑儀叫管家去請曹司令和兩位小少爺。有下人替各位小姐支起事先準備好的畫架子。顏料畫筆怕她們不趁手,都是請她們各自帶來的。

曹司令四十開外,中等身材,麵容剛毅。他穿了身鴉青色的長衫,手牽著兩個男孩子進來。兩位少爺五六歲的樣子,看著一般高,隻是一個胖些、一個瘦些,雖不大像,卻是雙胞胎。桑儀晚育,過了三十也才得了這麽一對男孩。

桑儀見曹司令來了,起身迎過去,客氣地同他寒暄,多謝他撥冗前來,又理了理他的衣服。

曹司令是個行伍出身的粗人,穿長衫也不大自在,好在隻要坐著就行。他年輕時遭人暗算,身受重傷,得了桑儀相救。飛黃騰達後,曹司令就上門提親。求娶了幾回,終於是將桑儀娶回了家。結發為夫妻,曹司令極其愛重這個夫人。外頭逢場作戲也有,但卻從來不會弄人進門。桑儀料理家事勤勤懇懇,向來也沒什麽要求。難得這回說想畫幅畫,曹司令便也痛快地應了。

幾個女孩子各自開始作畫,晏婉在最靠窗的那一邊。顧欽到花廳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她。窗外冬日的太陽格外柔軟,在她身上鋪了一層的暖光,整個人也是暖融融的。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她在光影裏,成了一幅剪影。

桑儀畏冷,曹家這處宅子本就是修來叫她療養的,暖氣燒得很旺,大家穿得都單薄。明明花廳裏千嬌百媚,可顧欽的眼睛好像就隻能看到她一個人。旁人都成了畫布裏的背景,模糊得斑斑點點。

晏婉穿著件半新的茄紫色長裙,時髦的馬蹄領,領口和袖口都綴著寬蕾絲花邊。領口開得大,露出精致的鎖骨。脖子間戴著根金鏈子,鏈子上墜著東西,瞧著像是一枚戒指。

為怕顏料髒衣服,她腰上係了圍裙,下身的洋裙膨起,尤顯得腰身不盈一握。勻稱修長的小腿被長裙遮著,可顧欽仍然覺得看得見似的。

海藻般的電過的長發搭在胸前,沒有絲毫怯意的玲瓏曲線若隱若現。她鬢邊卡了一對鑲了水鑽的發夾,每一次移動,都帶來一片斑斕的光影。她同大多數身材瘦削的女孩子不同,身骨勻亭挺拔,很有一種健康活潑的美。

晏婉此時正用畫杖支著手臂作畫,神情專注投入。那認真的樣子,和他從前見到過的所有的模樣都不同。顧欽已經忘了去想,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個問題,隻是靜靜地看著,如同在欣賞一幅動人的畫。腦子裏忽然閃過蘇轍的一句詩,“誰令南飛鴻,送汝至我旁。”

長久的精神集中讓晏婉站得脖子發梗、背發酸。完成了一部分,她停了停,左右扭了扭脖子疏鬆筋骨。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道視線投在身上,抬頭去尋,竟然看到了顧欽。他今日也沒穿戎裝,黛藍色細格子西服,雙手插兜,嘴裏銜著一支煙靠在門邊。

兩人目光對到一起,互相點了點頭。

晏婉這下有些走神,下筆也慢了,總是偷偷看他。他沒再望向自己,目光一直盯著軟椅上的一家四口。晏婉不知道他們的關係,但他望向那一家人的樣子,那眼神,有點叫人心疼。

桑儀也瞧見了顧欽,衝他招招手,“良時,你來了。”

顧欽這才掐滅了煙,走過去同他們夫妻問好。兩位小少爺早就坐不住了,見了顧欽都飛奔過去,大叫著:“舅舅、舅舅你來啦!”顧欽張開手臂,把衝過來的兩個小孩一手抱了一個。

那胖胖的小少爺瞧著可真不輕,就這樣一下被抱起來了。竟然是曹夫人的弟弟,晏婉咬了下唇,原來是叫“良時”嗎?

顧良時。

桑儀心疼顧欽前陣子受傷,叫兒子們都下來。她也轉向那些畫畫的女孩子,“這是我弟弟,顧欽。”

顧欽微微頷首,算是一個招呼。

幾個女孩子看到這樣周正的年輕男子忽然出現,都飛紅了臉。

桑儀的用意太明顯了。顧欽過了二十六,一點也沒有成家的打算。她這個做姐姐的著急,見他不肯張羅,便自己張羅起來。之所以找畫畫的女孩子,也是深思熟慮過的。顧欽人沉默,話不多,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嗜好。說好聽了,是老實;說不好聽了,是木訥、不解風情。她曾問過他的意思,可他隻是笑笑,說自己負擔不起另一個人一輩子的幸福,還是不要耽誤旁人了。

桑儀有些懂他的意思,可又不大懂。母親那裏沒有給過他家庭的溫暖,為什麽不自己組建一個溫暖的家庭呢?婚姻大事,實在經不起拖。她細細想過,兩個人最好能互補。內斂些的人,最好配個性子活潑又有些才藝的,人生一輩子那麽長,這樣才不會悶。

會樂器的女孩子,怕他嫌吵;愛跳舞的女孩子固然很美,但總要到外麵去交際。顧欽雖然會跳舞,卻並不熱衷,回頭大約女孩子要嫌棄他不體貼。畫畫的女孩子嘛,安安靜靜的,耐得住寂寞,同他最合適。

隻要沒有公務,顧欽每周日早晨這個時間肯定過來看她。桑儀想,利用畫畫的機會,大家彼此先弄個眼熟,有看對眼的,再慢慢相處,總是會有好結果的。

桑儀拉住顧欽的手,“大姐照不得相,這才請各位小姐來給我畫畫。回頭畫完了,你替大姐看看哪幅好。若入得了你的眼,回頭咱們姐弟倆也請她們畫一幅。”

大姐的用意太明顯,顧欽看破不說破,微微笑著同桑儀和曹司令說了會兒話,又逗了會兒外甥。因有公事同曹司令談,兩人便先去了書房,眾人就先畫桑儀和小少爺們。

桑儀不能久坐,兩個小孩子更待不住,不過畫了兩個小時人便散了。曹家不在鬧市,外頭黃包車不好叫,桑儀叫人安排了家裏的車送小姐們回去。一輛車撐死了也就塞得下四個女孩子,晏婉心裏有事,便主動留下來等著車送完了其他人再走。

桑儀為了觀察這些女孩子,一直陪到了最後。不過家裏事多,總有人過來請她的主意。這會兒又有管家過來問她年裏請客的名單和錢糧事項。這是私事,不好當外頭人麵前交代。桑儀叫晏婉先坐,她去去就來。

晏婉心裏一直在琢磨會是誰打了顧欽。曹司令嗎?不像。雖然是姐夫,但也應該管不著顧家的事。那曹夫人知道弟弟挨打嗎?看情形姐弟感情很好,不可能是姐姐打的。

兩個小少爺,胖的那個是哥哥,叫曹文清。瘦的那個是弟弟,叫曹文舉。小少爺們都得了桑儀的交代,讓他們仔細瞧瞧畫畫的小姐們,看最喜歡哪一位。兩人謹記著母親給的任務,也不走,一邊玩自己的東西,一邊偷眼瞧晏婉。

晏婉家裏兄弟多,哥哥們結婚早,孩子也多。她既有姑奶奶說一不二的威嚴,又懂得多,性子也活潑,很同孩子處得來。不知道這兩個小鬼頭為什麽總在偷看自己,心裏莫名一動,莫非顧欽在他們麵前提過自己?

好像也不可能。肖碧君替她接活的時候,她還不認識顧欽呢。手裏翻轉著一塊銀元,兀自想著心事。

“姐姐,怎麽才能讓銀元在手指上飛?”曹文清瞧見了在她指間左右翻動的銀元,覺得晏婉厲害極了。

晏婉收了思緒,聞言靈機一動,“這有什麽,姐姐還會變魔術呢。”

兩個孩子瞪圓了眼睛,“姐姐你會變魔術?”

“那當然啦!”晏婉得意地笑著道,然後把銀元放到了掌心裏,“你們看好,然後來猜銀元在姐姐的哪隻手裏。猜錯的,要打屁股喲。”

晏婉合掌搓了搓掌心,“你們一人吹一口氣。”

兩個孩子都認真地吹了一下。晏婉笑道:“魔法來嘍!”然後手握成拳遞到孩子麵前,“猜猜看,銀元在哪隻手裏?”

曹文清性格更活潑些,立刻抓住晏婉的左手,“我知道,在這隻手裏!”

晏婉笑意妍妍,“真的嗎,你確定?”

“確定!”

“好。那,開獎嘍!”然後打開了手掌,掌心裏空空如也。

曹文清失望道:“哎呀,怎麽不在左手呢?我明明看見的。”還沒等曹文舉去猜,文清立刻又抓住晏婉的右手,“那肯定在右手裏!”

晏婉笑,“確定嗎?猜錯了姐姐要打屁股的。”

兩個孩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同時點頭,“嗯!肯定在右手裏。”

晏婉提了提袖子,然後把右手在他們麵前打開,竟然也是空的。

孩子們睜大了眼睛,把她的手翻過來翻過去找錢幣,問:“姐姐,錢去哪裏了?”

晏婉笑得前仰後合,虛虛在他屁股上一拍,然後手掌一翻,“瞧,打一下屁股就出來了!”

兩個孩子都覺得晏婉厲害極了,纏著她要學。趁仆人下去換茶水的空檔,晏婉狀作隨意地問:“爸爸會打屁股嗎?”

曹文清拿著銀元翻來翻去地研究,“爸爸可忙了,都沒工夫管我們,他不打我們。”

“那你要是調皮搗蛋了,媽媽打不打?”

“媽媽最好了,才不會打我們,頂多就是罰不吃飯。”

“那外公呢,外公是不是很嚴厲?”

曹文舉搖搖頭,“外公病了,躺在**不能動。”

不是被他父親打的,那會是誰呢?“那,家裏最厲害的是誰呀?”

“舅舅最厲害,媽媽說舅舅總打勝仗。”

“那舅舅調皮搗蛋,就沒人敢打他吧?”

曹文清插過來小聲說:“不對,外婆最厲害。我跟你說,要是不聽話,外婆會打的。外婆打舅舅。”

晏婉心頭一動,“真的嗎?可外婆為什麽要打舅舅呢?”

曹文清搖搖頭,“我不知道。前陣子媽媽晚上出去半夜才回來,回來就哭,我沒睡著聽見了,媽媽說舅舅又挨打了。”

晏婉心頭鈍痛,竟然是他母親打的?為了跑走的女兒去毆打自己的兒子?

曹文清實在想不出來,那錢是怎麽變沒的,又是怎麽變出來的。於是對晏婉道:“姐姐,你總問舅舅的事情,是不是想給他做老婆?”

晏婉騰地紅了臉,小孩子真是的,口無遮攔。“別瞎說,我就是好奇,隨便問問。”

但孩子認定了的事很難改變,文清轉了轉眼珠子,“姐姐,你教教我吧,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舅舅的秘密。”

“那你先告訴我,我再教你。”

曹文清想了想,正要開口,曹文舉拉住他搖搖頭,“哥,不要亂說。”

可曹文清太想學會變魔術了,還是決定出賣舅舅。他趴在晏婉耳朵邊,小聲說:“我告訴你,你不能告訴別人,舅舅每回過生日都挨打……”

晏婉訝異地瞪大眼睛,每次生日都挨打?那……

“你舅舅的生日是哪一天?”

“臘月初六。”

臘月初六,竟然和她是同一天生日!

所以是在生日那天被母親責罰?可即便不是親生的,也不至於要虐待孩子啊。晏婉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像有無數的蟲蟻爬到了心上,一口一口在撕咬,密密匝匝的隱隱的痛。她忽然很想抱抱他。

可為什麽呢?她還想再問,忽然聽見有人在敞開的門上敲了敲。晏婉回頭,見是章拯。

“晏老師是要回晉州女中吧?正好我們師座也要回了,派我來問一問,不知道晏老師介不介意一同回去?”

晏婉自然是不介意的。她穿了衣服,同兩個小孩子道別,答應下回來教他們變魔術。心頭好像被什麽壓住了,沉甸甸的,有點喘不過氣。

晏婉跟著章拯到了顧欽的車前,章拯替她打開副駕的車門,“晏老師請。”

晏婉有些意外,微微歪頭,果然見顧欽坐在駕駛位上。“怎麽,顧長官親自開車嗎?”

“嗯,試試新買的車,正好有事想問問晏老師。”

晏婉點點頭,上了車。

顧欽親自開車,章拯他們在後麵那輛車上,不遠不近地跟著。是有什麽話必須要兩個人的時候才能說嗎?

晏婉忽然有點懊惱,今天應該穿漂亮些出來。她從家跑出來的時候還是夏天,冬天本來很有幾套漂亮的冬裝,可惜都沒帶出來。這件大衣還是肖碧君穿不下的舊衣服送給她的,她找裁縫稍稍改了一下,才變得沒那麽土氣。倒不是不好看,隻是不夠美啊。

她心裏亂亂的,忽然聽見顧欽問:“腳好了嗎?”

“哦,大好了。能走能跳。桑悅好些了嗎?”

“嗯,應該下周就能回去上學了。”

“那挺好的,不會錯過期末考試。不然回頭補考起來也很麻煩。馬上就放寒假了,學生就能輕鬆一些。”

“聽晏老師的口音,不是晉州本地的。”

竟然是想問她的家庭情況。可這怎麽說?現在若說了是逃婚出來的,大約會覺得比較麻煩然後心生退縮吧?而且,肖碧君幫她做了假戶籍,萬一事情被人知道了,她肯定要受影響。

顧欽不見她回答,偏頭看了她一眼。晏婉幹笑兩聲,“嗨,四海為家,走哪算哪兒。‘此心安處是吾鄉’嘛!”

顧欽本早可以走了,隻是鬼使神差地留到這個點兒,就是想送她一程,也是有話要問她。他自己可能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問她事情,還是更想送她一程多一些。一不留神,就這樣一直留到了所有的女孩子上了車。

關於桑悅和程義川,並不是表麵上一個富家千金私奔的簡單風流韻事。

幾年前,一個名叫小島次郎的東洋人來中國遊曆,路過晉南,無意中從當地農民手裏買到了一個陶器。小島是個中國迷,也是個中國通,經過他考證,認為是魏晉之物。此人便在晉州流連良久,推測出晉南附近有晉代權臣曹慧之墓。

在某些野史裏記載,曹慧此人在世時不僅窮奢極侈,還愛收集當代名家書畫。而在他死後,很多名家的字畫都消失匿跡了。有人推測,這些東西很可能就藏在曹慧的墓穴裏。傳說小島此後都在尋找曹慧的陵墓,直到客死他鄉都沒有找到。

而實際上,在小島臨終前曾拜見過晉南曹司令。曹慧之墓他已經找到了,並繪製成了地圖。他表示並非覬覦這些財寶,而是本著學術研究的精神,希望曹司令能允許他主持挖掘。他已經聯係了京華大學考古學研究室的主任馮居政,也是他曾經的同窗。如果曹司令同意,那麽他可以迅速組建一支大部分是中國人的科考隊伍。

曹司令是個行伍出身的人,本身對於挖墳這種事情就很不屑。再加上他又是曹氏後人,怎麽會同意讓人挖祖墳?因此就拒絕了小島。在小島返回的途中,曹司令不僅奪了他的地圖,還威脅他不許將此事說出去。

小島抑鬱不得誌,沒多久就病逝了,這事也就再沒人提起。但半年前曹家曾遭過一次賊,保險箱裏丟了幾件珠寶還有一份地圖。那地圖隻是個被改動過的副本,所以並未造成什麽影響。曹司令這才驚覺,又有人開始要打那陵墓的主意了。

曹家少爺尚小,曹司令拿顧欽當成半個兒子,是以此事顧欽也知道,甚至於地圖都交到了他手裏保管。而對於程義川此人的調查越深,顧欽就越發覺得此人可疑。雖然目前尚未有明確的證據,但顧欽認為程義川接近桑悅,很有可能就是為了那份地圖。

但對於桑悅忽然回家,他心中也是有疑問的。他原以為程義川會以桑悅為要挾換地圖,可為什麽忽然人就消失了,還放桑悅回家?倘若程義川真是為了地圖而來,那麽他定然不會放棄,一定還有其他的安排。

根據報告,程義川此人在學校裏人緣極好,又熱心,不怪晏婉會幫他。但反過來說,程義川仍然會有可能再去接觸那些給予過他方便的人,比如晏婉。

顧欽不是個會把話說得太透的人,尤其是這事目前還說不清,所以更無可能同晏婉說什麽。但不點一點她,也不行。可若是提了程義川,她會怎麽想?認為他不過又是在利用她?隻怕女孩子又要惱起來。

顧欽一向做事果決,可今天瞻前顧後的,太不像自己。

晏婉為了來曹家,一大早就起了床。顧欽的聲音低淡而柔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她慢慢就睡著了。

“有人最近又在學校附近看到程義川了,要是他聯係晏老師,還請晏老師能通知一下顧某。顧某並非要同他清算,隻是有件事要問問他。”顧欽終於下定了決心,有些話早點講清楚也好。誤會便誤會吧,這世界上誤會他的人很多,多一個也不多。

顧欽說完,半天不見她說話,偏頭看了她一眼,竟然睡著了。那麽剛才自己的那句話,她很有可能沒有聽見。顧欽不知道是覺得慶幸還是不幸。

女孩子的睡顏很放鬆,他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這樣容易入睡,又這樣沒有防備,仿佛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給了旁邊那個守著她睡覺的人。顧欽便也不再說話,專心地開車。

中間有一段路不好走,汽車上下顛簸起來。顧欽放慢了車速,盡量不使她被驚醒。但路不遂人願,一下就落進個坑裏。眼看她的頭要撞上車壁,顧欽眼疾手快忙伸手摟住她的頭。晏婉還是沒醒,就倚著他的手繼續睡下去了。不知道夢到了什麽,她嘴角一直揚著。那笑,可真甜那,叫人猜測那定然是個極甜美的夢。

到了巷子口,顧欽緩緩停下車。胳膊因為一直支著,此時酸痛不堪。可看她睡得那麽香,不忍心吵醒她。

顧欽將她的頭靠在坐椅靠背上,然後慢慢鬆開了手。她仍舊沒有醒過來。

顧欽活動了下酸麻的手臂。章拯已經下車到車前,手還沒放到門把上,顧欽衝他做了個噤音的動作,然後搖了搖頭。章拯這才注意到那個女老師竟然睡著了,他隻得退回另一輛車上去。

車上同行的除了司機,還有兩位侍從官。一個見他“無功而返”,笑著道:“這是怎麽了,巴巴地等了兩個小時送人家回家,師座這是紅鸞星動了?”

另一個道:“這也沒什麽好奇怪吧?咱們師座平日不近女色,不一定是不喜歡,隻是別人沒有機會罷了。這女老師不過就是湊了巧,湊到了師座眼前。那天在牢裏誰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人可是師座抱出來的,你什麽時候瞧見過師座碰過女人?那女老師身段又好,這抱來抱去的,怕是抱出點兒意思來了。”

那一個不能同意:“師座不也抱了三小姐?你發現沒有,我瞧著三小姐瞧師座的眼神兒也不對勁……”

聽這兩人越說越沒譜,章拯大力咳了一聲,然後瞪了他們一眼,“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亂說話!”

兩人隻得悻悻地閉了嘴。

顧欽靠在椅子裏,雙手相交,靜靜地等著她醒來。

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了雪,鋪天蓋地的,天地如銀溶汞結。天色昏沉,但人卻沒覺得沉悶。他習慣性地抽了煙出來,剛塞進嘴裏,想起身邊人,便沒有點燃。

從車窗看過去,人間仿佛都因這落雪而變得緩慢起來。行人慢了,車也慢了,嘈雜聲慢了,連誰家院落裏伸出的樹影晃動得也慢了。

旁邊人呼吸均勻,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好夢。他不禁有些好奇,原來真有人可以睡得這樣香。他偏過頭去看她。一點嫣紅闖入他的眼簾。他好像不記得她眼角有淚痣,便探身過去看了看。

原來是顏料濺到了臉上。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抬了起來,還沒碰到她的臉,她忽然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不期而遇的目光不自覺地膠著在了一起,深深凝望。是夢裏的麵孔,這樣柔情的相望,仿佛隻要他願意,便可付出似海的深情。晏婉慢慢衝他綻出一個笑臉。

那粲然的笑像是靜止了,但她身後車窗外的雪還在紛紛揚揚地落,隨著寒風搖晃。房簷上的積雪厚得臃腫,仿佛承受不住那重,隻要拿手一碰,就會轟然墜落。

顧欽閉了閉眼,掩去了那刹那間的慌亂與意動。那隻抬起的手順勢落在了靠背上,另一隻手將唇間的煙卷捏了出來,“你醒了?到你住處了,車開不進去。”

晏婉於迷糊裏“嗯”了一聲,因為沒大醒,語調顯得格外繾綣慵懶。她撐著自己坐直了,看了看四周,終於想起來是怎麽回事了。

怎麽會睡著了?佟晏婉你真不愧是屬豬的啊!她嘟囔著,恨死自己了。不知道有沒有流口水?她作勢摸了摸臉,還好,唇角是幹的。又想起剛才的臉,那個距離,像要吻過來……

沒聽清她說什麽,顧欽微微側了側頭,“什麽?”

晏婉被截斷了思路,仿佛中途掀起蒸鍋蓋子,臉給熱氣蒸得發燙,“啊?沒事沒事,我說謝謝師座!”說著就急忙下車。下得太匆忙,腦袋直撞到車門頂上,“哎呦”了一聲。

“你等下。”顧欽打開車門下車,快步走到那邊替她拉開車門,手擋在車門頂上。

見顧欽下了車,章拯忙下車遞了傘過去。偷眼見顧欽不是馬上要走的架勢,又十分知趣地退開了。

顧欽撐開傘,支在晏婉上方。

晏婉自認為還算是個“穩重、大方、得體”的姑娘家,可每每總在他麵前出醜,簡直叫她無地自容。

“謝謝你送我回來。雪下大了,你回去吧。”

顧欽牽唇笑了笑,“我送你過去吧。你的顏料箱,看著不輕。”說著把傘交到她手裏,從後座拎出她的箱子。晏婉也不是真想讓他離開,剛才還沒說幾句話自己就睡著了,她正惱呢。

兩人不遠不近地並肩走著。顧欽穿了件黑色帶肩章的呢子大衣,不一會兒,頭上、肩上都落了一層雪。腰背挺直,即便在風雪中也沒有一絲畏縮的頹然姿態。晏婉偷眼看他,當兵的,連走路姿勢都那麽好看。

晏婉想把傘也分他一半,但他們現在還不是那種熟悉到可以分用一把傘的關係。並不是她的矜持作怪,而是心裏不想叫他覺得輕浮,被他輕看。雖然她從來不在乎旁人怎麽看她。

她舉著傘,想走快一點,怕他著涼;又想走慢一點,好把剛才浪費掉的時間再追回來。

“真沒想到曹夫人是你姐姐。”

顧欽無聲地笑笑,算是回答。

“我聽桑悅說你是養子,不過我覺得你和曹夫人竟然有些像呢。”她笑著道。

顧欽淡淡笑了笑,“大姐待我很好,同親生沒什麽區別,可以說,長姐如母。是她把我從亂葬崗裏撿回家的。”

晏婉心裏塌了一塊,幾乎失去了再問下去的勇氣。晏婉想不明白,這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不該被養母厭棄呀?

盡管她對於他的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但還是怕自己莽撞的好奇心唐突了他,便“嗯”一聲,“雖然今天是第一次見曹夫人,但我能感到她是個很好的人,我很喜歡她。”

很少有人這麽坦誠地表達自己的喜惡。這個女孩子直率、坦**,她的眼中的世界或許非白即黑,但也會理性地去正視那灰色的地帶。

而晏婉似乎明白了,他望向桑儀一家,那種儒慕的目光的含義。雖然他周身清冷,但她卻從那目光裏感受到了他對於親情的渴望。

“良時,是你的字嗎?”

顧欽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大約是她聽見了桑儀喚他。“從前大姐給起的名字,後來顧帥收養了我,給我起了名字,‘良時’便做了字。”

“顧良時……”

晏婉反複咀嚼了幾遍他的名字,然後展顏一笑,“‘萬事何須問,良時即此時。’我猜曹夫人一定特別愛你。”

晏婉穿著件紺藍色長及腳踝的裹身毛領大衣,步履輕快。隨著她行動,腰邊的垂帶也跟著晃動。像小狐狸的尾巴。從她口中蹦出來的那個“愛”字,既陌生又震撼,但莫名讓人覺得信服。

近日來所有的鬱結,因為她的存在,都放鬆了好些。她走得不快,他也可以放緩步子,跟從她的腳步。

路上也沒什麽行人,連雪都沒被人踩過,人間似乎從來沒有如此潔淨過。因為她帶來的這點放鬆,他的思緒也散漫了起來。

顧欽抬頭望見誰家院子裏伸出來的柿子樹,上頭還掛了幾個柿子,讓他想起了賀敬蓉佛堂前的那一棵。他忽然有點想知道,被遺棄在樹上的柿子,經過了風霜雪雨後的滋味,到底是甜的,還是苦的?目光便纏了在那上麵。

晏婉一直在留心他,見他有瞬間怔忪,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他在盯著柿子看。

“你是不是想吃凍柿子?”

“什麽?”顧欽回過神。

晏婉莞爾,把傘塞回他手裏,“我給你摘一個,可甜了。”

“不是,你這……”

“噓,別大聲叫啊,把狗招來就慘了。”晏婉邊說邊脫了大衣,也塞進他懷裏,“幫我拿著。”

說完便看了看那連綿的圍牆,最後選中了地方。快步走到一處矮牆前,踩著人家昨夜掃的積雪堆,熟練地爬上了圍牆,然後沿著圍牆像走平衡木一樣,支開手臂保持平衡,左搖右擺著,慢慢走到有柿子樹的那家。

北風呼呼地吹,吹得她裙子下擺飛揚,稍不留心就要被吹走一樣。顧欽看得心驚膽戰,真怕她掉下來。他丟開傘和箱子站到她下方,隨著她移動而移動,“你小心點。”

“小心著呢!”

眼見快到了,晏婉快走幾步,終於抓住了柿子樹。她笑盈盈地衝他壓低聲音喊:“你想吃哪個?”

天與地在她身後模糊了界限,寒浸浸的,她張口就是一團白煙。明明處處有霜意的人間,卻也像爐頭上的水,慢慢被煮沸,然後熱氣鼓鼓。有什麽東西從心底往外頂,頂得他鼻子有點酸脹。

看他沒說話,晏婉決定速戰速決,“我給你挑一個吧,保證甜!”手伸出去,遲疑了片刻,然後果斷地摘了一個。正要下來時,院子裏響起了門開的聲音。

“哎呀,有人!”晏婉來不及再返回了,衝他揮揮手,卻是帶著頑皮的笑意,“讓開點,別砸到你了。”

顧欽是打算接住她的,誰想到她會往一旁的雪堆裏跳,半個身子直接埋進雪裏,嚇得顧欽跟著心顫了一下。好在圍牆不算太高,看著也沒傷著。但顧欽還是衝到她麵前,把她從雪堆裏扒出來,立刻給她披上大衣,不無擔心地問:“沒事吧?”

晏婉借著他的力爬起來,渾身上下都是雪,像個雪人。她一邊拍身上的雪一邊安慰他,“沒事兒,比這高的樹我三兩下就上去了。”還想再自誇幾句,忽然聽見院子裏有了動靜,仿佛有人要來開門。

顧欽想也沒想,抓了傘和顏料箱,拉著晏婉就往前跑。

章拯和那兩個侍從官麵麵相覷,互相打了陣眉眼官司,都自覺地沒跟過去。那院門開了,出來個三四十多歲的女人。章拯走過去,拿了兩塊錢給她。

女人見了幾個穿戎裝的人站在自家門前,本就驚詫,結果他忽然又給了錢。

“這?”

“買您一個柿子。”章拯說完就走開了,隻留下女人看著手裏的錢莫名其妙。

晏婉被顧欽帶著一路狂奔,灌了一肚子的冷風,嗓子發疼,連話都來不及說。等他好不容易停下來,晏婉撫著胸口咳嗽了半天,“你倒是跑什麽呀?”

“你做老師的,被人抓住偷摘果子,明天你還要不要為人師表了?”

晏婉怔了一下,忽然眉眼彎彎,梨渦淺笑,“我逗你玩兒呢……我沒告訴你那是我們肖校長家嗎?她家人都不愛吃柿子,我三天兩頭去她家摘呢,不用打招呼的。”

“……”

學校就在前麵了,晏婉從他手裏接過顏料箱,放在地上。因為心裏有個預謀,心就跳得很快,快得像要從胸口跳出來一樣。深吸了一口氣,晏婉忽然上前拉住他的手,把柿子塞進他手裏,然後立刻鬆開。隻是那一秒鍾的碰觸,也叫她在心底歡呼尖叫,可臉上還得強作正經鎮定,不能叫他發現她借機輕薄了他。

顧欽低頭看去,火紅的柿子。即便這樣奔跑,也完好無損,被她保護的很好。

“柿子?”被她這麽一問,他都懷疑了。

“不全對……是柿柿如意呀!努,我把它送給你了,包管你往後都事事如意。”晏婉說罷衝他擺了擺手,頑皮道:“師座,晚安啦!”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一個人的動心,是從哪一刻開始的?誰都沒有答案。

再遲鈍,他也感覺到了。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熱情。同歡場女子的熱情不一樣,晏婉單純而熱烈。他冷慣了,不是真的就喜歡那孤單寒涼,隻是從未有人願意靠近,也從未有人肯這樣溫暖他。他的成長太過慘烈,好不容易才讓心長出了殘酷人生磨煉出來的堅硬肉繭,他可以輕易地掀開一條縫隙,讓人去碰觸他的柔軟嗎?

雪很快就落滿了頭,那明豔的柿子在他手掌裏,仿佛捧著一顆滾燙的心。那是個可以因為他一個眼神就為他上天入地的姑娘啊,可他該拿她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