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畫破江春

顧欽的車駛到了顧府門口,早有人先去通知了二夫人,車一停下就湧過來一群人。

桑悅拉住顧欽的袖子,怯怯地說:“欽哥哥,我腳還疼。”

顧欽望了望車外的人,安撫地笑了一下,“沒關係,回去叫奶娘給敷點藥就好了。”說著下了車。

桑悅目光繾綣地望著他,期冀著他抱自己下來。顧欽卻像沒看到一樣,轉身同吳正說了兩句,吳正忙叫了兩個力大的婆子來。桑悅沒辦法,隻得由著婆子扶進屋去。

府裏下了死命,誰也不許將桑悅的事情傳出去。怕姑娘臉皮薄,府裏人也都默契地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就像是她出去玩了兩天回了家一樣。

高玉英笑中帶淚,雖然看見桑悅帶傷而歸時難免對顧欽不滿,但到底是人平平安安回來了,一時也來不及發作顧欽。

桑悅洗漱好後半靠在**,高玉英拉著她的手又哭又笑的,她隻是垂著眼睛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高玉英隻當她還在生氣,也不好多說重話,最後拍了拍她的手,“乖乖,早點休息,睡一覺就什麽都好了。你呀,也別急著回學校,多休息幾天,啊?”

桑悅置若罔聞,等高玉英嘮叨完了要離開時,忽然問:“欽哥哥走了嗎?”

高玉英沾了沾眼角的淚,有些意外桑悅會突然問起顧欽。整個顧家的人除了桑儀,大家跟顧欽都不算親厚。桑悅性子跳脫高傲,對顧欽有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兩人之間一直客客氣氣,但也不怎麽親近的。怎麽突然問起他來了?

“哦,可能還沒走,我下去看看。你找他有事?”

“對,我有幾句話要跟欽哥哥說,娘,你替我把他叫過來。”

高玉英滿腹狐疑地下了樓,顧欽此時已經上了車,車剛駛出大門,她硬叫人攔住請了回來。顧欽隻當桑悅要問程義川的事,想了想,這事總要有個了結,便下了車去了桑悅的房間。

他敲門進去,避嫌地敞著門。桑悅卻道:“欽哥哥,你把門關上吧。”

有陣子沒見過麵,桑悅比先前瘦了一些。此時穿了件藕粉色的睡裙,大約是坐姿的問題,露出了一半鎖骨,顯得人尤其嬌弱。房間裏的水汀燒得很熱,空氣裏有很穠麗的花香。

顧欽蹙了下眉頭,隻把門半掩住,並不關死。“你有事要問我?”

桑悅拍了拍床邊,“欽哥哥,你坐過來。離那麽遠,你能聽見我說什麽嗎?”

顧欽走過去,卻並沒有坐在她**,在離她床一人遠的地方站住,“你是要問程義川吧?他人消失了,目前還沒找到……”

“我不想知道他的事情!”桑悅忽然提高聲音,情緒激動。

顧欽眯了眯眼,審視地看著她。

桑悅也覺察到自己反應過大,臉上浮起一個虛弱又愁苦的笑,“欽哥哥,我們不說他好不好?我隻是想跟你說一句謝謝。”

“自家人不用這麽見外。”他的聲音雖然溫潤,卻一貫冷然,仿佛絲毫沒有沾染上這房間裏的溫度。一開口就不給人留可寒暄的餘地。

畢竟沒熟悉到那個程度,桑悅動了動唇,仿佛是在思忖下一句該怎麽說。

趁這個空檔,顧欽道:“我還有公務要處理,你好好休息。”說著就要走。

桑悅卻忽然從**坐起身,衝過去想從身後抱住他。顧欽聽見身後動靜,對方的手還沒觸到腰,便是抓住了她手腕,反手一擰將人摁倒。

桑悅根本料不到會這樣,嬌呼一聲。

顧欽聞聲忙鬆開手,“對不起,以為是人偷襲,下意識的反應。你沒事吧?”

桑悅就勢半撐著身子,帶著濃濃的哭腔,“欽哥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賀敬蓉雖是大夫人,可早不管家裏事。為了名正言順地管家,高玉英就被抬成了平妻,所以顧桑悅和顧鉞同樣是家中的嫡出。因家世好,樣子也出挑,很是有些清傲脾氣的。

從前桑儀一直瞞著顧欽的身世,一直到被賀敬蓉抓住時,他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孤兒,那會兒才八九歲吧。賀敬蓉把他關到大宅的一間黑屋子裏,三天三夜,滴水未進。後來賀敬蓉也進來了,點亮了一盞油燈,他才看清楚那屋子的條幾上供奉著一個牌位,上麵寫著“愛子顧鈞之靈位”。

賀敬蓉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身世。他被告知的真相,並非出自大人的開誠布公,不過就是為了一份天長地久的折磨。鈍刀割肉,肉亡血盡,苟延殘喘地活著去償還生而有罪的債。那是他人生麵對的第一場毒打,來自他的生母。

顧欽閉了閉眼,把這一段記憶給逼回到角落裏,不想再想起。

後來快餓死的時候,是來玩捉迷藏的桑悅發現了他,顧帥這才知道他的存在。桑悅爬上老帥的膝蓋,抱著他撒嬌,“爸爸,你們不要打那個哥哥了,他好可憐的!”

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顧欽將桑悅扶了起來,“你不要胡思亂想,你永遠都是我妹妹。沒有人會瞧不起你。不要擔心,事情都壓下去了。記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桑悅捂住臉哭了起來,“欽哥哥,我,我真的好害怕啊,你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

顧欽背上的傷因為剛才那一下又裂開了,他腦子裏閃過昨夜那雙手輕觸時的酥麻,人就有些煩躁。

他轉過身打開門,對樓梯口守著的張鐵成道:“張副官,叫人再加一個班,加強防護。跟吳叔說,晚上多派幾個婆子丫頭輪著在三小姐門口守著。”交代完了方才走進來,“沒事了,不會有壞人的。你好好休息吧。”說完掩上門走了。

桑悅臉上柔哀的表情緩緩消失了,對著他離去的方向將唇快咬出了血。

晏婉喝了一肚子冷風,人都快凍成冰棍兒了才摸到了晉中女中的校門口。她背靠著牆喘氣的功夫,校門口停下來一輛黃包車,下來個年輕女子。她付了錢,一抬眼就看到了晏婉。

“晏婉?你不是生病住院,請了幾天假嗎?我還說去找找你住哪間醫院,怎麽這麽快就出院了?到底是生了什麽病?”來人正是她同宿舍的同事,曆史老師唐素心。

唐素心二十八九歲,人成熟穩重又熱心,平素對晏婉也十分照顧。

仿佛見了親人,心裏的一份委屈變成十分。晏婉吸著鼻子,強顏歡笑,“哦,是胃痛。其實也沒什麽大礙,想著這會兒大家教學任務都挺重的,不想麻煩別人幫我代課,就回來了。”

唐素心見她一瘸一拐的,關心地俯身看了看她的腳,“腳怎麽了?”

“沒事兒,崴了一下。”

“呀,這可大可小的,我扶你進去。”

唐素心扶著晏婉回了宿舍。宿舍的陳設本著實用簡單的原則,家具不多,不過一人一張床、各自的桌椅,衣櫃和五鬥櫃兩人分用。房間正中央是個帶煙囪的洋煤球爐子,這會兒上頭還溫著兩個地瓜。

晏婉正是又冷又餓,聞到地瓜香簡直像餓狼。她瘸著腿跳了幾步過去,還沒碰到地瓜就被唐素心拍開了手。“天天教小朋友要講衛生,你這做老師的怎麽就給忘了?別急,沒人同你爭,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每天我都烤兩個,特意給你留的。等著,我給你倒水洗手洗臉。”

晏婉笑得眼如彎月,“謝謝素心姐。”

唐素心幫著她洗手洗臉,換了身睡衣。脫了襪子一看,因為走了太遠的路,腳腕已經腫得老高了。

唐素心皺起眉,“這可不行,還是去醫院處理一下吧?”

晏婉剛從醫院裏出來,怎麽願意又回去?她擺擺手,“沒事沒事,休息兩天就好了。”

唐素心還是不放心,“那我給你拿跌打水揉揉吧?”說著起身去翻藥水,翻了半天沒找到。

“沒有就算了,我身體結實著呢,過兩天準好。”晏婉不以為意道。

“那可不行。你等著,我去別的老師那邊借借。要是借不到,就去街口藥店買一瓶回來。”

“素心姐,不用這麽麻煩了。”

唐素心不理會她,又弄了盆熱水,“你先泡泡腳吧,爐頭上還有熱水,水涼了你就加熱水。小心別燙到手了。”說著拿了圍巾穿了大衣出門了。

晏婉坐在椅子上一邊泡腳,一邊吃地瓜。甜而軟糯的地瓜入了口,人就舒服地長歎一聲。胃暖了,人也暖了,好像心裏也沒那麽難受了。等到一個地瓜吃完了,還不見唐素心回來,看來其他的老師也沒有藥。

腳泡得舒服得不舍得出來,她伸手拿了本雜誌隨便翻著,忽然聽到了敲門聲。

大概是唐素心忘了帶鑰匙。晏婉連水都來不及擦,光著腳丫子就跳到門邊,笑著道:“哎呀,這回不說我是小迷糊了吧?素心姐,你也有忘帶鑰匙的一天呀!”

但打開門,門外的人同她具是一怔。

來人穿著一套三件的深藍色細條紋西裝,黑色的領帶,雪白的襯衫顯得人格外整潔幹淨。偏分的油頭微微上攏,因為沒戴軍帽,能將他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沒穿戎裝的時候,竟然是這番蘊藉溫致的貴公子派頭。晏婉瞥見他身後有個看著沉默寡言的便服年輕人,胳膊上托著件黑風衣,似乎是顧欽的侍從官。

盡管她不否認被他的模樣迷了眼,但白日裏受的委屈卻清晰地騙不了人。笑意也從臉上消失了,“顧長官來做什麽,不是人都抱回家了嗎,我這裏可沒有你妹妹。哦,來要錢的吧,你等下,我還你。”

現在,委屈變成了惱怒。她生氣了需要人哄,偏偏眼前這個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更惱。

顧欽從顧府出來,聽張鐵成匯報了程義川的事情。在快說完的時候,張鐵成才隨口提了一句,晏婉下午的時候摔了一跤,好像摔得不輕。顧欽快速忙完了手上的緊急公務,找醫官要了些外傷藥,問了晏婉的住處。但坐在車上就隱隱嗅到濃重的香氣,是從桑悅身上的沾過來的。他隻得先回了趟自己的住處,洗漱換衣。晏婉是教師,他不好堂而皇之地帶著兵過去,是以換了身便裝,不想給她添麻煩。

顧欽對晏婉的冷嘲熱諷視若無睹,轉身對章拯道:“你先去車裏等我,我同晏老師說幾句話。”

作為顧欽的貼身侍衛長,留長官單獨和“危險分子”在一起,並不是明智的做法。但顧欽的姿態很堅決,他的命令也向來說一不二。章拯快速看了晏婉一眼,這才說“是”,然後離開了學校。車也是普通的民用轎車,停在了背街處。

晏婉歪頭看著章拯離開,心裏犯嘀咕,有什麽話還要支開旁人?一轉臉又看到顧欽,覺得分外紮眼。打扮這麽漂亮,是從桑悅那裏來的吧?想到此處,便沒什麽好臉色給他,“我同師座可沒什麽好說的!”

晏婉抬手就要關門,卻被顧欽的手撐住了。他似乎根本看不到她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一樣,忽然牽唇笑了笑,本是盯著她的目光垂了垂,“地上不涼嗎?”

晏婉低頭一看,剛才因怕洗腳時弄濕睡褲,褲腳卷起來一直卷到了膝蓋。鞋子也沒穿,兩條白皙的小腿就這樣**在一個陌生男人麵前。

晏婉不是那麽保守的人,夏天的裙子比這個更短的也有。可她衣冠不整地站在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麵前,怎麽都叫她有點慌。麵上就有點燒,“我……”

“抱歉來得唐突,不知道你已經要休息了。我在外頭等會兒,你穿好衣服我們再說。”大約怕驚擾了旁人,他的聲音放低了一些,也放緩了一些。那聲音在這寒冽的天氣裏,顯得格外溫和。說完,退了兩步,替她掩上了門。

晏婉臉紅得更厲害了,忙又跳回房間。幹什麽啊,她又不是沒穿衣服。討厭,真討厭,妹妹不是找到了嗎,還找她做什麽?秋後算賬,給些警告?對,就是來要錢的。

她心裏亂糟糟的,人也手忙腳亂。胡亂洗幹淨腳,放下褲腿。這會兒也來不及穿齊整了,隨手拿了條毛線披肩披在身上就打開門。怕自己太磨蹭,門外已經沒了身影。她才不是怕他走,隻是想知道這人到底要做什麽而已。

門打開了,人還在,心仿佛落了回去。

他半垂著頭在吸煙,白色的煙自修長的指間升騰,像誰在冬夜裏低聲絮語時呼出的一口氣。人若靠近些,那熱息就會撲到臉旁一樣。

沒料到她這樣快。見門開了,顧欽摁滅了煙,緩緩抬頭。房簷下一盞昏暗的燈自上而下撒著散漫的光,他的眸子隱在眉骨的陰影下,也似這無邊夜色,格外深沉。

說來晏婉並不大喜歡聞煙草味,可不得不承認喜歡看他抽煙的樣子,她很少能在一個男子身上,尋到這種寒爐對雪烹香茶般的優雅。更別說,他是個帶兵的人,手上有過多少人命,恐怕他自己都數不過來吧?她應該有點懼意才對,可她竟然不怕。

她本想就這樣站著說話的。可外頭寒氣重,她瞥見他白皙的手泛著紅,有點不落忍。讓他進屋,還是不讓他進屋,這真是個問題。

在顧欽不可察覺的天人交戰裏,有一方速戰速決地取得了勝利。

“請進吧,地方小,多包涵。”晏婉退開兩步,讓了他進來。

顧欽走進來,迎麵就是一陣暖,擠走了一身的寒涼。他頭一回進陌生女孩子的房間,這房間同桑悅的房間很不同,寒素得很。

“我聽張鐵成說,晏老師下午扭傷了腳。我給你帶了點藥。”說著,放了一個小提袋在桌上。

桑悅也扭了腳,是用不完拿給她的?她是撿人殘羹剩飯的人嗎?才不稀罕他的東西。

晏婉淡淡地“哦”了一聲,“謝謝,沒什麽大礙,不勞顧長官費心。”

語氣不大好。

顧欽剛才就看到她的腳腕了,腫得像個熟透的桃子,膝蓋也烏青,不是沒什麽大礙的樣子。猜測她還在惱被跟蹤的事情。

下午抱著桑悅出去的時候,顧欽就看到了地上被壓扁的蛋糕盒子,裏麵的蛋糕隻剩一小塊了。不知道怎麽,他覺得於情於理他都得去看她一眼。不管她發多大的脾氣,他也必須受著。

顧欽摸了摸領帶結,“能倒杯水給我嗎?”他是真渴,忙到這會兒,真的連杯水都沒喝。房間這樣局促,溫度又這樣高。

晏婉再有脾氣,教養還在,該有的禮儀不會少。她“哦”了一聲,起身去倒水。暖水瓶都是空的,連水壺裏都沒水了,剛才都拿來泡腳了。“沒水了,你坐,我去找其他老師借瓶熱水去。”

“有自來水嗎?”

“啊?哦,有的。”

“在外頭?”

“對,出門往左走幾步,那邊有個水龍頭。”

顧欽點點頭,走到爐子旁俯身提了空水壺,“你等一會兒。”說著就出了門。不一會兒提著水壺進來,把壺放到了爐子上。“等水開了,我喝杯水就走。”然後尋了張椅子坐下。

房間裏確實太暖了,兩人離爐子又近,額上沁出了汗。顧欽的手放到西裝的紐扣上,卻停了一下。“我可以脫掉外套嗎?”

晏婉剛才的目光一直在他手上,猛地聽他問起,心頭一跳,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哦,顧長官請自便。”她卻是不自在地緊了緊身上的披肩。

顧欽脫了西裝,折起來搭在椅子靠背上。裏麵是一件修身馬甲,襯得腰身尤其好看。晏婉想起昨晚摸過的地方,手忽然又麻酥了起來。怕被他瞧出端倪,兩手交握在一起,不安地揉著。

“傷處處理過了嗎?”

“沒什麽事,過兩天就好。”

他向前傾了傾,看了看她的腳腕。她不習慣被人盯著腳,下意識地往後縮。

“冰敷過了沒有?”

“啊?沒有,剛才泡了會兒腳。”

顧欽卻忽然起身,順手拿了她的洗腳盆出去了。

腳盆裏還有水……

晏婉都沒來得及叫住他。看他端了自己的洗腳水,比被他瞧見光腳丫更叫她難堪。偏她連發作都來不及。可莫名就有點生氣,氣自己怎麽就落了下風?還有,這麽不愛惜自己,也不套件衣服再出去?

沒兩分鍾顧欽又進來了,盛了一盆白雪。“剛扭的傷,先冰敷,過了明天以後再熱敷。那個活血化瘀的藥,等熱敷完了再用。晚上睡覺的時候把腿墊高,好得快些。”

他來就是要說這個的?她什麽都做不了,隻有“哦”的份兒。晏婉是個遇剛則剛的性子,旁人同她一軟和,她就也沒了骨頭一樣。

爐火那麽旺,可這水怎麽就不開呢?人和水一樣,一點一點煎熬著。隻是水還平靜,她心底卻咕咕地在冒熱氣。做什麽對她這樣?他剛才也是這樣體貼地同桑悅細細交代嗎?

顧欽交代完了,然後看著她不說話。

晏婉心虛地眨了眨眼睛,“怎麽了?”

“會嗎?”

“什麽?”

“冰敷。”

“哦,會、會。”晏婉忙彎腰把那雪盆抱起來擱在小凳子上,然後想也沒想就把腳往雪堆裏插。

但臆想裏的冰涼未至,腳卻落進了一個溫涼的手掌裏。

顧欽也沒料到自己會去托住她的腳。這不過是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就自然而然的動作。他曾經被賀敬蓉在雪地裏罰跪過一夜,知道這夜雪能有多冷,不是誰的骨頭都受得住那份刺骨的寒涼的。他隻是下意識地不想她被傷害到。

但現在這個狀況也有點出了他的掌控,騎虎難下了。刻意叫自己去忽略那纖細光潤的觸感,才能讓聲音顯得平靜如常。“不是這樣的……禮尚往來,我幫你吧。”

他一手托住她的腳,一手將椅子拖得近了些。在膝上墊了毛巾,才將她的腳放下。坐定後先拿掉了袖扣,卷起了袖子,抓了一小把雪在掌心裏融化,然後用冰了的手慢慢地在她傷處覆住。

晏婉驚詫的忘了縮回腳,眼睜睜地看著他慢慢地在腫痛的腳腕上移動。掌心有薄繭,抵在皮膚上有種清晰的砥礪感,像有人在她心上不輕不重地磨著。他的掌心和她皮膚之間是一層薄水,兜不住,從腳腕上滑落下去。

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呼吸都停下來了。

手掌熱了後,顧欽又用雪搓涼手,再一次覆上來,冰得她一顫,唇間泄出了一聲嚶嚀。

“抱歉,弄疼你了?”

“啊?哦,也不是很疼。”就是麻了。

晏婉腦子發昏,胡言亂語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好,我再輕點兒。要是疼了,告訴我。”

……

“還要多久?”

“很快就好。”

她沒辦法開口說話,咬著唇,微微屏息,怕呼吸聲太大。雖然不大懂喘息聲意味著什麽,可本能的覺得那聲音,不大正經,顯得輕浮。會褻瀆眼前人的規矩。

晏婉能感覺到他是個很克製的人,手隻在傷處,未曾越界分毫。就像醫生和病患,即便麵對麵,即便他探觸了人身體最隱秘的器官,也不會叫人感覺到被冒犯,或者生出兩人有了親密關係的錯覺。

冷靜、疏離、尊重。

但那種坦坦****的克製,就感覺,很欲。想讓人壞了他的金剛不壞之身。

怎麽總有些見不得人的念頭……晏婉慌得把半張臉埋進膝蓋裏,藏著。再不說點正經的事兒,她都要被自己的念頭嚇瘋了。

“顧長官……”

聽出來她下頭還有話,顧欽隻是揚了揚眉,示意她說下去。

“你沒必要這樣……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對不起我啊?”

“……”

其實是有點的。除了不可選擇的出身,顧欽自問這一生沒負過誰。但在看到那一小塊蛋糕的時候,還是覺得有點負罪感。從來沒有人這樣珍視過他的東西,無論是身後的傷,還是送出去的、目的不純的蛋糕。就那一小口,像舍不得吃掉的,被隆重地安置在盒子裏。可被踐踏了。

看他沒說話,晏婉接著道:“你不要覺得有負擔啊。那天夜裏我幫你上藥,是因為我想,不是你要求的;你利用我去找妹妹,”她頓了頓,“是因為你是哥哥,找到她是你的責任。我們隻是出發點不同,站的立場不同而已。你也隻是做了你應該做的。所以,你根本不欠我什麽。”

顧欽依舊在替她冷敷。他平常話不多,也會要求下屬盡量言簡意賅。所以很少有人會同他說這麽多的話。這麽溫柔的理解。溫柔到,他必須遠離,才不會去貪戀。

他人生的那一日裏,體會到了從孤兒到有母親的欣喜若狂,但轉瞬就感受到了被母親徹底從情感上遺棄、剝離的痛苦絕望。人本就是無欲則剛。這世上很多時候,隻要沒有貪念,就不會懼怕失去。

“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們夏天挖工事掩體的時候,比你穿得更少的都見過。”顧欽低低一笑。

也不知道在笑什麽。

那能一樣嗎?她是學畫的,即便是看了光著身子的男人,那也是崇高的、純潔的藝術需要,誰也沒權利指摘她。但他看女人的腳……算了,不能想這個。難道挖戰壕的還有女人嗎?拿她的腳同士兵的腳一起作比喻?還是說剛才她挽著褲腳的樣子,就像個要去挖坑的?是笑這個?

晏婉心裏就沒這麽亂過。

但所有因他而來的委屈,莫名的都因為這句話煙消雲散了。她明白他在竭盡所能地對她好,雖然這份“好”,太客氣、也疏離。

晏婉再也繃不住了,眉梢眼角都攀出了笑意。雖然並沒有說什麽,可又好像說了很多,仿佛是兩人達成了某種諒解。

“你的傷怎麽樣了?”晏婉終於把這個最想問的問題問出來了。其實也才過了沒多久,但好像又過了很久。那些她傾心照顧過的傷口,就像自己養過幾天的孩子,哪怕給了人,此後餘生都還會認定是自己孩子,總想知道他的現狀,有沒有被人虧待。她有這個權利的。

“還好,沒大礙。”

“那還叫沒大礙呀,那什麽叫有大礙?”

顧欽真的停了停,認真思考了一下,“大約是生死吧。”

他打過無數的仗,都說手裏的權力越多,人越眷戀生。可他看慣了生生死死,反而將生與死也都看淡了。

同當兵的人說生死,實在是個沉重且不吉利的話題。晏婉換了話題。“桑悅還好吧?”

“嗯。休息幾天就可以回去上學了。”

“你也要多休息,傷口要留心,不要弄發炎了。叫人給你煮黑魚湯喝,不要喝酒,不要吃辣,不要吃發物,多吃水果。”她仿佛很懂。“自己的身體,自己要愛惜。不管怎麽樣,都不要讓它受傷。就是受傷了,也要小心照顧它們。”

水壺的蓋子被熱氣頂了起來,撲撲地響。像誰定了的鬧鍾,到了時間就得將眼前的一切都停止。

晏婉將腮邊落下的頭發別到耳後,動了動已經麻得沒有知覺的腿,“應該差不多了吧?”

顧欽點點頭,把她的腳輕輕放下。晏婉指了指盆架,“盆裏有幹淨的水,還有肥皂。”

趁他洗手的空檔,晏婉站起來拿了茶具。“我其實也不怎麽喝茶,怕綠茶澀,平時也就喝一點白茶。顧長官不介意吧?”

顧欽洗幹淨手,“客隨主便,隨意就好。”

晏婉衝了一杯茶給他,顧欽接過來慢慢啜了一口,綿軟甘醇卻不澀口。他緩緩喝了半杯。

喝完一杯就要走的。

“你餓不餓?地瓜吃不吃,可甜了。”

晏婉其實是沒有東西招待他,連攢盒都是空的。手上的錢都資助了那對小情人,她這個月連零嘴都沒買。她號稱北地三省嫁妝最豐厚的老姑娘,如今真是寒磣極了。但他穿著西服,吃地瓜好像也有點不像話。

晏婉自覺有些失禮,悻悻地笑了笑,“大概你吃不慣這種東西。下回請你吃好的。”

顧欽眉頭挑了挑,俯身從爐麵上拿了地瓜,慢慢剝了皮,咬了一口。溫熱而軟糯,撫慰了空****的胃。

“沒有,很喜歡。”小時候用來果腹的東西,其實並不大愛吃。可今天這個,卻很甜,和記憶裏的都不一樣。

……

唐素心拎著袋子站在門口,尷尬得手腳都沒地方安放。她到的時候,正是他們一遞一句說著疼不疼的時候。她要是這時候衝進去就太不解風情了。晏婉什麽時候有了男朋友的?她倒不是什麽封建頑固,隻是不知道這年輕的姑娘有沒有經驗,別被人騙吧?

她不好一直在那裏聽人家牆角,外頭又冷,隻好去了其他教員的房間,穿著衣服湊合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才回家。

開門的時候真怕撞上不該撞見的場麵。好在房間裏沒有異樣,晏婉睡得正香,不知道夢到了什麽,臉上有著甜蜜的笑容。兩頰粉撲撲的,嬌甜可人。

早飯是豆漿油條。晏婉吃東西不大挑,隻要喜歡吃,並不在乎是路邊挑子上的,還是高檔西餐廳裏的。這家的油條她尤其愛吃,隻是今天明顯有點心不在焉。

唐素心瞥見她紅潤的雙唇,像是被滋潤過一樣,腦子裏又想起那男人“疼不疼”的聲音,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挪開了目光,又給她碗裏加滿了豆漿。

“今天油條炸得不好嗎?”

“啊?哦,沒有,很好吃啊。”晏婉回過神,剛才一直在想在她腳腕上移動的那雙手……

“哦,你知不知道教英文的吳麗芳下學期不來帶課了,她懷孕了。也真是的,應聘的時候信誓旦旦,投身教育事業,暫時不要孩子,過兩年再說。誰知道這麽不小心,意外就來了。前幾天就要辭職,可這期末了,到哪裏找人去?人是我介紹的,現在弄得我措手不及,瞧我這幾天還到處在物色下學期的新老師……對了,你知道孩子怎麽來的吧?”

晏婉吃完了一根油條,又拿起另一根,聞言笑起來,促狹道:“孩子不都是父母從外頭撿回來的嗎?”

看她笑得調皮,唐素心反應過來她在逗自己,笑著拍了她一下,“臭丫頭,跟你說正事兒呢。女人那,有了孩子就被束縛了手腳。所以,要不要孩子,幾時要孩子,還是最好有個打算,千萬別弄出個意外。”停了停,她深吸了一口氣,才狀作隨意地說:“你知道有種東西可以讓女人不想生孩子就不生孩子的嗎……”

唐素心覺得自己已經說得不能再更露骨了,但晏婉似是沒聽見一樣,一邊嚼著油條一邊傻笑,唇角都沒有落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