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鶴寒燈

晏婉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覺,醒來時四周一片昏暗。她母親說過,佟家六格格最出挑的不是樣子生得好,是心寬。無論多大的事兒,無論在哪裏,都吃得下、睡得香。

因為睡得太香了,以至於她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睡在哪裏,是北地巨富佟家豪奢的園子裏,還是晉州女中寒素的教員宿舍裏。

房間裏沒有點燈,外頭的路燈透過窗紗射進來,將桌前那一片照出一片繾綣,如夢似幻。晏婉暈乎乎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坐起身。起得太猛,身下有些不適。

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上麵有字。揪著衣服歪頭看了半天,才看清上麵印著“晉州仁愛醫院”。竟然是在醫院裏。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發了什麽事情,顧欽要抽她鞭子,結果她忽然來了月事。對,活活嚇得月事提前了。

她的小日子本來就不好熬,大夫說她什麽“中氣下陷不能固血,肝不藏血而血妄行”,總之,稍不留心就犯毛病,所以一直在吃調理的藥丸。這幾天忙桑悅的事情忙昏了頭,藥也忘吃了,給顧欽這麽一嚇,直接嚇出了血崩。

她捂住臉,真是丟人啊!不過現在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吧,畢竟醫院好過牢房。等過了明天,桑悅和程義川就能搭船離開晉州了,到時候她再告訴顧欽也不遲。這樣自己自由了,桑悅也自由了。

她這邊正打著小算盤,忽然聽見走廊裏的響起腳步聲,她忙躺下去裝睡。片刻門開了,有人走進來。說話聲不大,但因為夜裏安靜房間又小,她聽得很清楚。

“她怎麽樣?”是顧欽的聲音。

“醫生說沒什麽大礙,就是女人家的病,來得有點凶。給打了止血針,輸了血,睡到現在了。”然後一小段靜默,那人又說:“還沒醒呢?怕是嚇狠了。我叫醫生給她打了針鎮定劑,大概也管點兒用,瞧著還能再睡兒。可算是安靜了,您不知道,牢裏兄弟們的耳朵都快給她嚎聾了。”

晏婉咬著唇腹誹,難怪胳膊疼,原來趁她睡著給她紮針了。

“桑悅有消息嗎?”

“我們去這女老師宿舍看了,什麽都沒找到。連夜問了她的幾個同事,都說她是孤兒,這邊也沒有親戚。”

“找到單據之類的東西沒有?租房租車之類的。”

“這,倒沒怎麽留心。”

“再去找找。城門封死了,他們出不去,隻能走水路。大小旅店都打了招呼,他們住不了酒店,隻能在民居。這女老師怕是被程義川利用了,很有可能是以她的名義租的短租房。去找找單據。”

“是。”

晏婉心中一咯噔,他猜對了。當時桑悅和程義川試了幾次出城,都被城門嚴密的盤查給嚇了回來。六國飯店的房間,也是她定的,本隻打算落個腳等著船。那船是日清公司的私人郵輪,有私人碼頭,不受晉軍轄製,誰想到顧欽會這麽快就找過去。當時程義川叫她同時租了間短租房,說是以備不時之需,誰想到真用上了。

那租房的合同就在她宿舍裏,她記得好像放在了衣櫥大衣的口袋裏,這些人應該沒那麽容易發現吧?或者希望他們能發現的晚一些,這樣桑悅就已經逃出生天了。

她這邊胡思亂想,那邊聽見顧欽道:“幫我要點紗布和消毒止血的藥水。”

“師座,您受傷了?”

“不是,拿過來就好。”

“那今天還回去嗎?”

“天快亮了,不回了,我就在這兒待一會兒,回頭直接去軍部。”

然後晏婉又聽見一些細微的動靜,最後是一聲很輕的關門聲。

顧欽擰亮了床頭的小燈,調到最暗的光。

是間雙人病房。晏婉睡了一張床,另一張床是空的。但兩張病床也不過相隔一個床頭櫃的距離。

晏婉等了很久,不見動靜,偷偷掀開了點被子,從縫隙裏偷看他。

男人坐在病**,背對著她。

他待在這裏幹嘛,難道是心虛內疚了要給她守夜?他要不把自己逼這麽狠,她能血崩嗎?一說這個她就生氣,所以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男人本是靜靜坐著,忽然動了。那動作,似乎是在脫衣服?

晏婉腦子裏警鈴大作,下意識就想找可以自衛的東西。可一轉念,他是不喜歡女人的,那好像也沒什麽可怕啊。但她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又是從小被寵到大的,總是有些沒來由的自作多情。謹慎點總沒錯的。所以還是緩緩伸出手,把床頭櫃上的煙灰缸偷偷摸進了被窩裏。

顧欽解了外套紐扣,脫外套的動作很慢。此時不用偽裝,所以放任自己的軟弱,去慢慢消化那皮肉之痛。

人真是種奇怪的生物,同樣的皮肉之痛,卻會因為施暴者的人不同而有完全不同的痛感。就好像,他從小在軍營裏,受過無數的傷,刀傷、劃傷、槍傷、摔傷……痛嗎?也是痛的。隻是那痛來得很幹脆,不拖泥帶水。痛便是痛了,痛過了也便好了,他自己也不大會再去想。

可這一日賀敬蓉給的傷,在無人的靜夜裏卻顯得特別的痛一點。似乎是,那背後所有的皮肉都自動和他的心勾連到了一處。似乎是皮肉在痛,扒開皮肉,真正被淩虐的地方其實是心。他也是有心的,但他不肯去承認這一點。

雖然桑儀一直照顧他,卻也不是日夜陪伴在身邊。絕大部分時間,他就像被丟入原始的森林裏的孤兒,靠自己赤腳肉拳尋找生路。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裏,他最不能依仗的,就是人心。

燈光雖不明亮,晏婉卻也看得清他背後縱橫的傷。雪白的襯衫已然襤褸,又被血染透了。那畫麵,晏婉得死死捂住嘴才能叫自己不驚呼出來。

顧欽緩了口氣,開始脫襯衣。衣服和皮肉粘在了一起,分開時又像經過一回毒打。直到整個後背**在空氣裏,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噴張的肌肉,縱橫的傷口,那種視覺的衝擊,叫晏婉完全挪不開眼。

顧欽的頭動了一下,晏婉忙放下被子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沒再聽見動靜,又偷偷掀開被子偷看。他的手裏多了一麵鏡子,似乎是先前掛在牆上的。他一手拿著鏡子,一手給自己上藥。

藥水碰到傷口時,她聽見極微弱的吸氣聲。就,讓她也跟著揪起心。

繪畫是光影與色彩的藝術,他坐在這光影裏,成了一副倫勃朗親筆畫出的穠麗的油畫。修長的手指在一點一點擦著傷,人在燈影裏,孤寂難描。

她望著他,如窺見池邊傷羽鶴,天外獨孤鸞。

晏婉看得失了神。她的那顆心呐,仿佛忽然被什麽東西重重一擊。怎麽就忽然酸脹脹、濕漉漉的呢?

顧欽一直以為沒有什麽事情是一個人不能辦得到的,直到開始受刑,他才知道,有些事情,是無論怎麽努力都做不了的。自己給後背上藥是件吃力的事情,費了老半天的勁,有些傷口還是無法處理。不過也不是頭一回了,他知道,就算了置之不理,傷口總也有愈合的一天。

人很疲乏,他從外套裏摸了煙,垂首點上。緩緩吸了兩口,偏了偏頭,“拿過來吧。”

晏婉被他突然出聲嚇得一顫,人反射性地縮回被子裏。

“不是醒了嗎?”

他從鏡子裏看到她一直就那樣杏眼圓睜地在窺探他。他隻是懶得理會罷了。

晏婉看再也裝不下去了,隻得把頭從被子裏鑽出來,抿著唇看他。

他又說了一句,“是你送過來,還是我過去拿?”

“什、什麽?”晏婉剛才根本沒留心他說的是什麽。

“煙灰缸。”

晏婉大窘,臉也發燒。不情不願地把煙灰缸從被窩裏掏了出來,伸手遞給了他。

水晶做的煙灰缸,該是冷的,接在手裏卻有一絲暖意,比他的手熱。那是女孩子身體暖熱的東西。

顧欽將煙灰彈落,知道她是病人,不好聞煙,隻抽了小半根提提神便撚滅了。

反正被識破了假寐,晏婉索性頂著被子盤腿坐在病**,隻露了一張臉,看他又開始給自己上藥。忍不住問:“你打敗仗了?”

“我從來不打敗仗。”漫不經心又有點自負的口吻。

呃,她竟然覺得很可信。

“那誰打的你?”當兵的,挨槍子兒見得多了,挨抽的可不多見。何況,他是師長嘛,誰敢抽師長的鞭子?

“妹妹不見了,我這個做哥哥的找不到,可不就得挨打?”很淡然的語氣。

他不過是沒有應付她好奇心的力氣,隨便說說,不想再讓她問下去。他是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醒過來的,再想穿衣服也來不及。

晏婉沒來由心裏抽疼。在此之前,她從不認為自己錯,可現在她忽然也不確定了。她幫助桑悅追求自己的幸福真的對嗎?如果個人的幸福要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那麽得到的那份幸福,真的就是幸福嗎?那麽到底什麽才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呢?

“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會這樣。”

她軟綿綿的腔調讓顧欽擦傷的手頓住了,不知道她竟然會道歉。為什麽會道歉呢,這一身傷很煞風景吧?

“是我抱歉,不知道你會醒這麽快。我這就走。”說著就要起身穿衣服。

“沒事沒事,你不用走!”晏婉發了急,人從被子裏鑽出來,聲音也高了起來。未幾發現了自己失態,忙緩了聲音道:“你慢慢弄吧,不著急的。”

人不知怎麽就到了他身後。現在,那些傷口看得更清晰了。世上最昂貴的色素都調配不出的猩紅,觸目驚心,撼人心魄。

“我幫你吧!”她脫口而出。

顧欽是真累了,心神俱疲,鬼使神差的也不知道怎麽就同意了。或許因為此時夜太深,外頭太靜,人好不容易放下的防備,沒有力氣立刻就收攏起來。也或許因為,見過她血流不止、命懸一線的樣子。

中國的文字,有些看似平凡無奇,咀嚼一下,就總能咂摸出十分的深意。譬如,同病相憐。

這四個字出自《吳越春秋》,說的是楚國人白喜因祖父被害出逃到吳國,想和伍子胥聯手對付楚國。旁人覺得白喜此人野心勃勃心機太重,問伍子胥為什麽要相信他。伍子胥道:“同病相憐,同憂相救。”因為他的父親伍奢和白喜的祖父白州梨,都曾同為楚國大臣,也都是被費無忌設計殺害的。他們都是背井離鄉亡命天涯。

因為有著相同的痛苦和經曆,才能懂得對方的痛苦,生出同情而放下許多芥蒂。同病相憐,這其中是旁人不可揣度出的苦痛,即便這份“痛”並不相通,但所生出的那份“憐”卻是一樣的。是一座封閉的孤城,願意敞開自己世界的一條縫隙,悅納那個讓他心生憐意的過客,暫做歇息。

顧欽**背趴伏在病**。

緊實而發達的背部肌肉,如獻祭的貢品般呈現在晏婉麵前。每一處的隆起和凹陷,都和她曾經解構過的人體肌肉走向重合,有一種蓬勃噴張的動感,像是米開朗基羅的雙手才塑造出來的健美的肌肉群。

寬闊的肩,沒有贅肉的光滑線條自上往髖骨方向迅速收縮。

這樣細的腰……

雖然沒看到正麵,晏婉卻也能在腦海裏勾勒出他發達的胸部肌肉。她比尋常人更能敏銳地捕捉和欣賞人體的美,但那都是呈現在畫布上的。眼前的這具身體,於傳統意義上的美之外,竟然讓她體會到了那收斂禁製在身體深深處的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西人總愛說人生來有罪。原來人心底裏都長著不見天日的毒草,不自知的邪念。像伊甸園裏的毒蛇,誘人墮落。誘著人去親手扯掉道德倫理的束縛和裝飾,叫人想要去摧毀和**那無上的聖潔莊穆與自製,然後張開懷抱,笑納他的脆弱和依戀,給他如母、如情人般的慰藉。

晏婉呆呆地看著他的後背,手指從傷口上方虛虛掠過。她不敢觸碰,是怕碰疼他,也是怕會驚動那份破碎的華美。

總不見她動手,顧欽微微回頭,“抱歉,嚇到你了吧?”

晏婉回過神,“哦,不,沒有,沒有的事。一點都不可怕……”

她還是放任自己的指尖落在了他背上,他身上的肌肉微微一縮。

她在?不是在處理傷口……

醫院裏供著暖,但實在稱不上暖和。病床的床單也泛著涼意,**在空氣裏的後背,更是在漸漸喪失溫度。但相觸的指尖,那麽輕,那麽柔,帶著她的體溫,滾燙。仿佛在撫慰,想要熨平所有叫囂著的皮開肉綻。又像是一個畫者,頂禮膜拜在一幅絕世名畫前。

背上的肌肉跟隨著那指尖的滑動,不可控的一陣**。

他接著聽見一聲歎息般的呢喃,“很美……”

很美?

顧欽不知如何應對。因為已經把自己最醜陋和脆弱的一麵交托了出去,此時索性放任自己放鬆了身體,靜靜地等著。

晏婉收拾起情緒,拿了藥水開始給他消毒。藥水碰到傷口,泛起大量的白色泡沫,很快又染成了紅色。

“疼嗎?”

半晌才聽他說:“不疼。”

這個問題問的人太少,以至於他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

晏婉並不相信他,偷眼看他的表情。他側著頭,因為眉骨高,側臉的線條極其好看。頭發有些淩亂了。眉頭微微蹙著,睫毛不算很長,有一個微微向上的弧度,安靜地守護著漆黑的瞳仁。此時的目光裏有種有疏離的軟弱,如秋霽後的寒星。

“是你父親打的嗎?”她忍不住輕聲問。

他沒有父親,他的養父兩年前中風躺在了**,雖然還活著,卻再沒起來過。顧邦成雖對他不算親近,卻也從未責打過他,隻把他當作屬下一樣對待。不算慈祥,卻還公正。若再深論起來,對於殺子辱妻的仇人之子,顧帥算得上仁慈。

他也曾無數次想過,若是他,他會怎樣?會怎樣呢,無非是手刃仇人,斬草除根。所以,對於顧帥,他有仰慕和尊敬。這份仰慕和尊敬,也變成了他對於顧家的義務和責任,雖死難辭。所以才會在顧鉞出事後,不顧流言蜚語接受了代理軍長的職務,支大廈於將傾,不僅挽救了快要全軍覆沒的晉軍,甚至擴充了軍隊和轄地。

但落在旁人眼裏,無非就成了鳩占鵲巢、狼子野心。雖然顧鉞表麵上同他還維持著兄弟的體麵,但他知道,顧鉞心底未必不會有同旁人一樣的想法。畢竟猜忌的種子落下,無需澆水施肥,它自己就能生根發芽。隻不過也許隻是長成一根雜草或者一棵參天大樹的區別。顧家成年的兒子,不過他們二人而已。

但他無需同人解釋什麽,他問心無愧。

顧欽不說話,晏婉以為自己猜對了。

“那就是被你爹打啦。你也別太難過啊,挨打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我大哥,快四十的人啦,還一樣挨我阿……阿爹的鞭子。”“阿瑪”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她暗暗吐了吐舌頭。

似乎是為了怕影響旁人,她的聲音刻意地放低了。算不上嬌軟的嗓子,卻自帶一番輕快柔和,那語調裏的真誠,讓聞者信服於她所說的一切。

顧欽微微合上眼,靜靜聽著。在她絮絮叨叨的聲音裏,傷處竟然不那麽疼了,甚至有了難得的困意。

他背上不僅有新傷,還有陳年舊傷,好些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隻是因為沒找到妹妹就打成這樣嗎?或許會有其他的原因吧?還是說,別人都以為他對桑悅有不倫的情感,他卻沒辦法分辯?晏婉記得桑悅說過,這個哥哥性格古怪,二十大幾了,不交女朋友也不結婚。旁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你家人知道你不喜歡女人嗎?”她忍不住又問。

顧欽怔了一下,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為什麽這麽問。想起是白天自己說過的話。但那時候不過是不想讓桑悅同他扯上關係,壞了她的名聲,才故意那麽說,誰知道她當了真。

他的沉默就像是默認。

晏婉覺得自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雖然吧,這人挺凶的,但是也有點可憐。可她知道憐憫是對驕傲者的褻瀆,便努力不把那份憐憫流露出來,故作了輕鬆的語調。

“我不會笑你的,你也別太當回事。其實吧,我四哥先前也同個唱小生的伶人不清不楚的。開始家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他一時興起,以為過陣子他心思就淡了。誰曉得四哥背著家人跑去退了婚,把爹娘給惹怒了。”

“他們斷了他的花銷,把他關了起來。我呢,看他不吃不喝魂不守舍的太可憐,就把自己的私房錢全給了他,叫他們跑。結果,哎,被抓回來了。那小生吧,心氣也高,不堪折辱,就投了河。四哥因為這事兒沒再同家裏人說話,一個人跑到莫斯科去做生意了。逢年過節也不回來。”

“我吧,雖然不太懂,但有時候又覺得能理解。就好像我們看一幅畫,無論是西人的油畫,還是國人的寫意,按理說從筆法、構圖、調色,到光影的處理方式,都是不一樣的。可隻要是一幅好畫,給你的美感是一樣的。我想,人的感情也是這樣的,隻要是真情,就是相通的,沒什麽應該不應該,對或不對。”

原來不是頭一回資助別人私奔,是個慣犯。顧欽想。

但她這樣認真地安慰自己,令他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也覺得,有點暖。本是無需同她解釋的,但今夜的他,有點不想辜負旁人對他的好,於是歎息般無奈地說:“小晏老師。”

“啊?”

“我不喜歡男人。”

這下輪到晏婉訝然了。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那世界上豈不是隻有一種人叫他喜歡了?

感到她手上的停頓,顧欽立刻就猜到她在想什麽了,所以在她問出來之前補了一句,“也不喜歡不男不女的。”

……

這,可就有點獨特了。

晏婉探頭看了看他,他闔著眼睛,阻斷了一切可以窺探他心事的途徑。但晏婉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說他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是沒有心的?或許被什麽人傷過吧,被傷害過的人,往往把自己武裝成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模樣,其實不過就是因為對那些傷害無能為力。

晏婉此時不僅看到了他背後的明傷,仿佛也觸碰到了他隱秘的體無完膚的心。腦海裏各種虐戀情深的戲,一出一出地往外冒。以至於隻能緊緊咬著唇,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再說中他的傷心事。

靜靜地為他把傷口都處理完了,晏婉把東西收拾好。染了血的紗布堆了一小堆,看著相當觸目驚心。見顧欽似乎要起身穿衣,她忙摁住了他的肩。指上一滑,心頭顫了一下。強穩住語氣:“你別急著穿衣服吧,回頭又蹭傷了。就這樣晾著好得快。”

其實是不爭氣地想再多看兩眼。

怕他猜破用意,晏婉清了清嗓子,坐回了自己的病**,冠冕堂皇地說:“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們學畫的時候,比你穿得更少的都見過。”

……

竟然是見過大“世麵”的。

他隻是怕唐突她。畢竟孤男寡女,衣衫不整。他倒無所謂什麽,隻是不希望旁人因為他而受無謂的牽連。

但今夜啊,是不一樣的。這一日他脆弱的不堪一擊,脆弱的毫無還手之力。生母的厭惡與唾棄,生而有罪的宿命,收走了他所有的堅強。他並不想自憫,但那人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柔軟的善意,他舍不得拒絕。

晏婉偷眼見他又俯趴回去了,使勁抿住想要上揚的唇角。她怕被他瞧見,假裝去打量四周,目光落在了牆上的鍾上,然後輕輕的“啊”了一聲。

“怎麽了?”顧欽終於開了口。

“都過了十二點了。我生日還沒過呢,就錯過了。好生氣哦!我在法蘭度定了個栗子蛋糕,還沒去取呢。都等了一年了,沒吃上,又得再等一年。”

難怪說等了一年,是盼蛋糕吃嗎?

“蛋糕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買到吧?”

晏婉苦著臉,“不是啊,最喜歡的東西,就要留到最好的日子裏享用。要是每天都吃,就不稀罕了,那我拿什麽去慶祝我的好日子啊?”

女孩一肚子歪道理,顧欽決定不和她爭。

“雖然你送我來了醫院,可你欠了我的生日蛋糕你知道嗎?”改天給她做一回模特還回來。她心裏默想。

顧欽“嗯”了一聲,依舊閉著眼。

“噯,我說你這個人,我都告訴你我生日了,女孩子生日是隨便說的嗎?你就不能對我說句好聽的嗎?”

“說什麽?”

晏婉跳到他床邊,趴到他麵前,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生、日、快、樂。”

仿佛有人在他耳邊說給他聽一樣:生日快樂。

從來沒人同他說過生日快樂,他心頭震顫,緩緩睜開了眼。

女孩子的臉近在眼前,呼吸交接,有很輕柔的暖氣一陣一陣撲到臉上。近到能看清彼此的身影。如身陷三千大千世界的化境,他靜靜地望著她,想辨清她是不是佛祖的一縷慈悲幻化成的妄相。

在俄國那幾年,看多了深目高鼻藍眼珠,晏婉越來越能欣賞東方人的美。他五官線條並不鋒利,卻也棱角分明。尾部下垂的單瞼有種特有的精致和韻味,內斂而含蓄。

他什麽都沒說,忽然緩緩地牽起了唇,對她笑了笑。似幽澗冰裂見水光,抬頭春山在望。

晏婉被他的目光攝住了心神,她看到自己在他的瞳仁裏。她像被法器收服的尚未得道的小妖,失了言語,失了意識,不可反抗。

等意識到自己看得太久時,她立刻往後退了退,坐回自己的**。臉上像被人點了火,發起燒。為掩飾自己的尷尬,用一副教學生的口吻,“說啊……說С ДнёмРождения也可以。”

“是什麽?”

“俄文的生日快樂。噯,你想不想學,我教你吧?”見他不回應,又嘟囔,“噯,你這個人真是的,學一下嘛,又能怎樣?我是很好的老師呢,包管你說得比莫斯科人還地道。”

不是妄相。

他的眼睛半闔起來,唇角卻是一直揚著。

那溫柔的笑意啊,晏婉摸摸自己的額頭,怎麽有點頭暈呢?

過了好一會兒,旁邊的人響起均勻的呼吸聲。竟然,睡著了?

晏婉癟了癟嘴,她的話是催眠曲嗎,就那麽催眠啊?她可是本年晉中女中優秀教師的候選人呢。這麽無趣嗎?真叫人喪氣。

晏婉頹然地躺了回去,一翻身又看到他寧靜的睡顏。她看了一小會兒,翻身下了床,輕手輕腳撐開他病床尾的被子,搭在他的腰下。這一身傷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好。

她的目光又被他的腰給勾了過去,那腰呀……她煩躁地咬起指甲。

畫也是美的,雕塑也是美的,隻是畢竟有些空洞,不是具象的,沒有溫度的。她隻是提前感受一下模特的形體,好讓心裏有數,來日下筆有神——應該,沒什麽吧?

想到此處,她假裝替他掖被,捏住被角輕輕往上提了提,手掌卻趁機輕輕落在他腰側。

原來男人的腰摸起來是這樣的……

掌心像過了電,直把心也電麻了。他在夢中低低“嗯”了一聲,晏婉像被炭盆裏崩出的火星子燙了手,趕緊縮回了手跳回**拿被子蒙住了頭。火星子像落到了引線上,從臉一燒到了耳朵尖。她不住地拿手給臉降溫,可手和臉誰更熱一點,她也分辨不出來了。

“佟晏婉你莫不是瘋了!”可恨鐵不成鋼裏還有一絲欲望滿足的竊喜。

晏婉這一覺睡得很沉,睜開眼看了一眼鍾,竟然睡到了下午一點了。她一清醒過來就去看隔壁的病床,可那病**空空,隻有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和枕頭。能想見那人離開的時候是怎樣地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而擠得她心裏滿滿當當的,不過是一場不期而遇的夢。

佟晏婉,你是豬嗎,怎麽能睡得這麽死!晏婉抱著膝,咬著唇。這討厭的失落感是從哪兒來的呢?

門被推開了,有醫生和護士進來,給她做了檢查,道她身體沒有大礙,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人走後就進來一個二十來歲的魁梧男子,晏婉記得他是跟在顧欽身邊的,似乎是他的副官。

張鐵成拎著一隻三層漆木食盒,先同她打了招呼,然後將食盒放到了桌子上,一層一層地打開,把裏頭的東西拿出來。

頭兩層不過是些清爽易克化的飯菜,第三層拿出來的卻是個包裝精致的小紙盒子。竟是一塊栗子蛋糕。“晏老師,這是我們師座給您準備的,這好久沒吃東西了,也餓了吧?”

這一小塊栗子蛋糕,還沒入口,那份香甜就已經在心底蔓延起來,把將才的那份失落也趕走了。他什麽都沒說,她竟然懂了他的心:不送整個蛋糕,是因為她說過要把蛋糕留到生日吃;送這一塊,是他對於她遺憾的彌補。

這份道歉,就很溫柔。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溫柔的心哪?晏婉很餓了,可這一小塊蛋糕她舍不得吃得太快。怕吃完了,就像沒得到過一樣。

“晏老師,您先吃著,回頭覺得沒大礙了就能回家了。衣服都給您洗幹淨烘好了。住院費您也不用操心了,我都辦好手續了。”

晏婉詫異,“你們不關我了?難道……你們找到桑悅了?”

張鐵成隻是微微一笑,“那和您沒什麽關係。您吃完東西就回去吧,這幾天沒上課了,也挺耽誤孩子們的課吧?”

放下了東西,人走了。晏婉對著擺了一桌子的東西卻也吃不下去。她躲到窗邊,看張鐵成了上了車離開,這才匆匆穿上衣服。除了來時穿的那套洋裙,竟然還有落在飯店裏的大衣、手套和幾塊錢。這人真是心細。

晏婉收拾妥當,瞥見桌上還剩下一口的蛋糕,想了想,又把那口蛋糕裝回了盒子裏,重新包好。她拿著盒子匆匆出了醫院,在醫院門口叫了輛黃包車就往東城去。那裏是桑悅的落腳點,她真怕他們被抓住了。

張鐵成的車出了醫院沒幾步就停了下來,他下車小跑到轉角處一輛停著的汽車邊,“師座,晏小姐叫了輛車往城東去了,兄弟們已經跟上了。”

顧欽點點頭,“跟緊了,這回不要跟丟了,別讓她發現。”

“是!”

“還有,”

張鐵成等了一會兒,顧欽方才道:“你們行動的時候,不要傷到她。”

張鐵成領命下去,在布置任務的時候,他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疑問。“不要傷到她”,是哪個她?桑悅還是晏婉呢?

黃包車在城東觀音巷裏七拐八繞的,終於停在一間不起眼的民居前。晏婉付錢下了車,假裝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四下裏看了看,確定沒人了,才上前敲門。

等了半天,不見人來,她心中踏實了一些,或許是已經走了。正當她轉身的時候,卻似乎聽見了院子裏有動靜。晏婉心頭一跳,怎麽還沒有走嗎?她又返回了門前,壓低聲音叫:“桑悅,是你們嗎?怎麽還在這裏?”

裏麵沒有人回話,但四下裏忽然衝出許多號人來,一群人破門而入。

晏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繼而終於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又急又氣,正要跟進去,一個士兵用槍杆子橫攔在她麵前,“晏小姐請留步,不要叫我們為難。”

很好,原來都知道她是誰,原來就是做好的一個局。是她傻,放鬆了警惕,被人利用了還不自知!

張鐵成帶著人進了院子,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守住了前後出口。本就是個麵闊三間的小房子,沒什麽可搜的。站到房前,張鐵成提高了聲音,“三小姐,我們來接您回家了。”然後帶人進了屋子。

晏婉在外頭幹著急,怕他們起了衝突傷了人,實在等不下去了,衝破那士兵的阻擋,一路小跑進去。因為張鐵成先前交代過不能傷人,那士兵也不敢真的開槍,隻是在後頭追她。晏婉跑得太急,一不留神絆倒在門檻上,整個人摔了進去。下意識想護住蛋糕盒子,讓落地的姿勢更加不堪,不僅摔到了膝蓋,腳腕也扭了一下。

腳腕膝蓋傳來刺骨的疼,可她也顧不上自己,掙紮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疾步往裏間去。

桑悅靜靜地坐在床沿,雙手攥著衣角,低眉垂目,看不清表情。隻有她一個人。

“三小姐,回去吧,二夫人在家都等急了。”張鐵成好聲相勸。

晏婉衝近幾步,“桑悅,你沒事吧!”

桑悅聽到這個聲音,眼皮跳了一下,然後緩緩抬起頭。

晏婉張開手臂,護雞崽一樣擋在張鐵成麵前,“你不能把她帶走!”

這簡直是要和人拚命的架勢啊,難怪顧欽說不要傷了她。這種麻煩的女人,應該弄個麻袋往她頭上一套,打暈了抬走。

張鐵成還未開口說話,忽然聽見桑悅說:“晏老師,我要回家了。”

晏婉詫異地回過頭,桑悅和她目光對視了一下。那眼神,怎麽說呢,有很多的情緒,隻是晏婉還沒看懂的時候,桑悅移開了視線。

“張副官,我們走吧。”

張鐵成心裏大叫,老天終於開了眼哪,這祖宗好歹願意回家了。最近軍裏多少大事小事,為這姑奶奶的破事,忙得一眾人都沒休息好。

“是,好!”張鐵成高興得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欽哥哥來了麽?”

“師座就在外頭。”

“你能叫欽哥哥來嗎,我腳扭了。”

張鐵成覺得桑悅有點怪,但又說不大出來哪裏怪,但還是叫人去請顧欽來。不一會兒就響起軍靴頓地的聲音,顧欽帶著人走了進來。

他一進房間就看到了晏婉。

晏婉雙目含怒,狠狠地瞪著他,是那種被欺騙、被利用後,最無能為力的瞪視。但顧欽目光隻在她臉上停了一瞬就挪到桑悅的臉上。他走過去,柔聲問:“你沒事吧?”

“我的腳扭傷了。”說著,桑悅把右腳從鞋子裏伸出來,腳腕果然紅了。

“我扶你出去。”顧欽遞出手去。

桑悅卻抓住了他的手,眼眶裏蓄滿了水,“欽哥哥,我腳疼得厲害,你能抱我出去嗎?”

晏婉剛才滿腹的怒火不知道怎麽一瞬間全都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她抿住唇,把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你的傷”給死死壓回去了。

顧欽遲疑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晏婉看到他俯身的時候人微微頓了一下,把人抱起來的時候,肩膀也有幾不可見的微顫。很疼的吧?那麽疼,還要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嗎?

顧欽抱著桑悅,盡量不靠近,卻又不能摔了她,姿勢別扭,一直抱到了車上。

晏婉終於咂摸出自己心裏的那點感覺是什麽了,酸的,還有點澀。

是為誰呢?因為桑悅嗎?她為了這兩人付出這麽多,結果桑悅先放棄了。為顧欽嗎?他自己不心疼自己,輪得上她心疼嗎!隻是他不愛惜自己,慢待了她昨夜精心嗬護過的傷口,無異於辱沒了她的心意。她又是何苦來哉?

等人都走了,晏婉動了動腿。膝蓋上有密密匝匝的刺痛,腳腕也腫了,這些痛讓她的紅眼眶變得事出有因。她挪著腿往外走,路過門口時看到地上的蛋糕盒子。盒子已經癟了,蛋糕也不能吃了吧?撿回來又有什麽意思呢?

那個不成型的蛋糕盒子,她竟然看出了滿懷的悵惘低徊。張開的盒子,像一張在嘲笑她的大嘴。她步履蹣跚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小醜。

顧欽把桑悅抱上了車後,又低聲安撫了幾句。坐進車之前看見了挪著步子往外走的晏婉,她垂著臉,看不到表情。大約很生氣吧?他做事從未在意過旁人的看法,但今日這份利用,他有點愧意。

顧欽招手叫來了張鐵成,吩咐了幾句。張鐵成點頭稱是,然後給他關上車門,叫司機開車。

聽見汽車引擎聲漸遠的聲音,晏婉才抬起頭。北風冷颼颼的,吹過去,白煙散了,一點餘溫也不留。

晏婉咬著唇,覺得有點憋屈,又覺得自己矯情。但心底綿密的委屈騙不了人,像是一顆心被人踩了個稀爛。

她搖頭,“不用了,晉州女中就在附近,我走幾步就到了。”

張鐵成又勸了幾句,晏婉始終拒絕,態度堅決,最後他隻得帶人走了。

晏婉扶著牆一步一步地往晉州女中去。

冷,真冷。還在小日子裏,又冷又煩躁。晏婉緊了緊大衣,還是覺得冷風直往骨頭裏鑽。

她忽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麽會在這裏,受這份兒罪。她回北地不好嗎?佟家是皇親,雖然大清沒了,可佟家人慣會做生意,自爺爺輩就在北地治下大大的產業,並沒受到多大的衝擊。她順風順水地長到十幾歲,因為喜歡畫畫,跟著位俄國的宮廷畫師學畫。旗人家的姑奶奶嬌貴得很,佟老爺、佟太太什麽都由著她。她說去俄國學畫,二話不說地就去了,誰也不敢說她。

等從外頭回來,眼瞅著就二十一了,這年紀放哪都是老姑娘。她從小就定了親,男方是個貝勒爺。兩家人也走動,算不上盲婚啞嫁。隻是到了外頭,眼界開了,想得就多。那武貝勒人也算標誌規矩,可惜房裏有個收用許久的丫頭。那兩人如膠似漆,好得跟個什麽似的。武貝勒約她去聽戲,那丫頭就站在他們中間。晏婉也不知道是台上的戲好看,還是身邊那倆人的眉來眼去更好看些。他們也膩歪她,覺得她是個脾氣頂大的姑奶奶,娘家五個兄弟,家底也厚,又愛畫光屁股的洋人。這種女人娶了做太太,男人要受一輩子的氣。

晏婉想了一想,這樣嫁人沒意思。和旁人共用一個男人,她做不到。留了書信、拎著箱子說跑就跑了。

晏婉沒有目的地,骨子裏浸染了一份藝術家的浪漫,想著天大地大,江河萬裏,不去走一遍有點對不起自己。於是隨便買了張火車票,就開始了她流浪藝術家的旅程。

隻是她的豪情壯誌還沒機會舒展,在火車上就被人偷光了錢。她大手大腳慣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她還看什麽大好河山?怎麽活都成問題。

也算她運氣不壞,同車廂的正是晉州女中的校長肖碧君夫婦。晏婉極會逗孩子,一路上同肖碧君的女兒處得極好。晏婉因怕家人找來,改名換姓,說自己是個逃婚的,因此得了同情和鼓勵。肖碧君便將她帶到了晉州女中,甚至還幫她弄了戶籍檔案。大好河山暫時是看不成了,也隻能先教書,攢了錢再做打算。

晏婉就是在中學裏認識的程義川。程義川是教體育的老師,人高大帥氣又文質彬彬。她無意中知道了他同桑悅相愛卻為家庭反對的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幫他們出逃。為此把幾個月的薪水都搭進去不說,還預支了半年的工資。現在程義川不知所蹤,桑悅也回了家,她算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