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動池萍

題記:

所有我們人生無法逃避的苦,原來隻為等待,那份專屬於我的,愛的救贖。

李鐵成下了車一路疾奔進軍部大樓,有下屬停下向他敬禮,他也無暇回應,直跑到了二樓會議室。門前衛兵見是他,也不待招呼,直接推開了門放他進去。

會議室內煙熏火燎,十幾個戎裝軍人正在討論對西南軍的下一步作戰計劃。主戰的、主和的爭論不休了一日一夜,劍拔弩張相持不下,不期然被突然衝進來的人打斷,一時間安靜了起來,都齊刷刷地望向他。

“報告師座,人找到了!”李鐵成幾乎喘不上氣。

在座都有些驚詫,李鐵成是晉軍二十七師師長顧欽麾下天字第一號副官,向來以老成穩重著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竟能讓他慌成這樣?

首座的人聞言站起身,侍從官立刻給他披上了皮大衣,他一邊戴上黑皮子手套一邊平聲道:“各位叔伯先議著,晚輩有些家事要處理,去去就來。”說完也不多做解釋,就這樣走了人。

望著那年輕人離去的背影,在座的幾個老者十分不忿:晉軍大權旁落到大帥這個便宜兒子身上,都不服氣。可不服氣也沒有辦法,誰叫他會帶兵,還總打勝仗?大帥中風,少帥受傷養病,如今晉軍一盤散沙,沒人站出來代理督軍也不成事。

今冬晉州冷得出奇,雪也多。和老狐狸們耗了一宿,一出軍部大門,顧欽就被外頭的雪色晃了一下眼。他微微蹙了蹙眉,侍從官章拯立刻拿了墨鏡給他。

戴上墨鏡坐進車裏,顧欽方才開口問:“人在哪兒?”

李鐵成也跟著坐進來,因為跑得太急吃了冷風,嗓子火辣辣的疼,聲音也都嘶啞了,“在六國飯店。”

“沒驚動記者吧?”

“沒有,兄弟們都是便服,前後門都守著,跑不掉的!”李鐵成拿掉軍帽,擦了擦額頭冒出的汗,這種任務簡直比上前線還要命。

顧欽點點頭,不再說話。

李鐵成從後視鏡裏看他,因為墨鏡的阻擋,看不清雙眼,一貫平靜的臉上也沒有什麽情緒。但這反而叫李鐵成心裏七上八下的,暗暗想著回頭千萬別出事,叫他們順順利利把那祖宗請回家。

汽車一路疾馳到六國飯店。顧欽下了車,守在飯店門口的便衣立刻上來行禮,“師座!”

“有什麽動靜?”李鐵成問。

“報告李副官,沒有任何動靜,人應該還在飯店裏。”

顧欽摘了墨鏡,仰起頭去看這間十二層的建築。天色陰沉,不斷有細碎的雪沫子往下落,叫人情不自禁眯起眼。那大樓的頂部被低暗的雲罩著,像是聳入雲端高不可攀的天梯。

“哪間?”

“八零八。”

顧欽一招手,一行人快步跟著他上了樓。一路之上凡有好奇的路人,統統被“請”到了一樓的小花廳裏看管起來。每至一層,出入口皆留了衛兵。等到了八樓,他身邊也隻剩下幾個人。

到了八零八房前,顧欽敲了兩下門,刻意放緩了聲音,“桑悅,開門,是我。”

緊閉的大門紋絲不動。李鐵成扭了扭門鎖,“反鎖了。”

“桑悅,開門。”顧欽又提高了聲音,但聲音裏依舊不見什麽情緒,甚至有些溫和。

依舊無人應答。

顧欽後退了幾步,向邊上伸出手。章拯會意,拔了手槍遞給了他。他拉開了保險栓,對著門鎖“啪、啪”開了兩槍。李鐵成推開門,幾個人擁簇著顧欽進了房間。

是一間一居室的豪華套間,客廳內空無一人,小餐桌上還擺著碗碟。顧欽走過去,摘了手套,手指背在碗身上靠了靠,還有點餘溫。

內間的房門緊閉,李鐵成扭了一下,還是反鎖著。貼耳聽了一下,似乎有動靜。

“桑悅,開門。三天了,鬧夠了也該回家了。”顧欽走到門前,雙手插兜,並不見什麽不耐煩。但房間裏並沒有人回應他。

“你是打算讓我把門也轟開是不是?”

過了半晌,終於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然後門打開了一條縫,裏麵人影一閃。

顧欽推開門去。

醬紅色的織花地毯厚重而暄軟,踩上去沒有一丁點的聲音,卻像是有無數的觸角纏住了鞋子,讓每一個腳步變得沉重起來。

地上敞著一隻日默瓦粉色裏襯的木質皮革行李箱,是上一回他去德國的時候特意給她定做的,衣服亂糟糟的扔得滿地都是,顯見曾經的一番匆忙。

顧欽的目光從行李上掃過去,最後落在房內人身上,然後眉頭一蹙。

李鐵成也跟著進來,看到屋子裏的人大驚失色,“這,這……”

“李鐵成,人呢?”顧欽回過頭問。

這內間不過幾件家具,寬敞的室內無所遁形一目了然。李鐵成一邊道“不可能”,一邊把這屋子轉了一圈,床底下也沒放過,然而什麽都沒有。

“不可能啊,明明在飯店裏的,沒人出去……”怎麽可能短短時間內消失不見了,還換了個人?

李鐵成這才去看房內的人,二十來歲的陌生女孩子,一雙大眼睛烏黑且亮,眼底的慌亂一覽無餘,但又強自鎮定地回視著他打量的目光。一身淡雪青色洋裙,頭發燙過,鬆鬆用發卡卡住了兩邊的頭發。這衣服是桑悅的,是個美人,但不是桑悅。

房間裏燒著暖氣,但卻並不暖和。顧欽偏了偏頭,看見窗簾在微微擺動。他快步走過去,一把撩起窗簾。簾子後是陽台,陽台上有淩亂的腳印。他探頭看下去,欄杆上係著床單結成的繩索一直延伸下去。顯然有人從這裏下到了某一層的房間裏,然後逃走了。

“跳樓了,快去追。打電話給各個口岸,沒有軍部的命令,火車、輪船都不許開。”

他這邊命令剛下去,便聽到極輕的一聲哼聲。他走回室內,將房間四下打量了一下,然後衝李鐵成打了個手勢,李鐵成立刻帶著人退出了房間。

“桑悅告訴你她會去哪裏吧?”是很篤定的語氣,似乎並不在問她,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女孩子聲音微顫,似乎為了顯出勇氣而提高了聲音。但因為緊張,聲音顯得有些尖細,卻還不算刺耳。

顧欽走到門邊,沒走出去,卻是關上了門,並抬手上了鎖。

那女孩子本來神色還正常,見他這個動作,難免動了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退,卻是退到了床邊,差點倒在**。

顧欽緩步向她走過去,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拖了張椅子坐下。從口袋裏摸了煙卷和火柴出來,低頭點了煙。甩了兩下,甩滅了火柴。他垂頭深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來。氤氳的白煙叫他麵上的神色都變得十分模糊,如同他的情緒,叫人摸不清。

麵對槍叢似乎沒那麽可怕,但對麵人周身寒涼威壓的氣質叫那女孩子忽然緊張起來。她下意識地把床頭櫃上的煙灰缸摸到了手裏。

顧欽吸了幾口煙,忽然開口說話,“給我。”

女孩子被嚇了一跳,把煙灰缸攥得更緊了。他要什麽?

“你抽煙?”他問。

女孩子頭搖得像撥浪鼓。

“那你拿著煙灰缸幹什麽?是準備敲這兒的?”說著,人往前傾了傾,指了指自己頭。

她原本是打算敲那裏的,但現在被人說破,仿佛妙計失了先機,完全沒了效用,人也有些泄氣。

顧欽嗤笑了一聲,站起身走過去。女孩子一直在後退,直退到牆邊,退無可退,隻能緊緊把煙灰缸抱在胸前。

顧欽走到她麵前,伸手輕輕鬆鬆就把煙灰缸奪到了手裏,在煙灰缸裏彈落了一截煙灰。捏煙的手意外的白皙勻停,完全想象不到這是個帶兵人的手。

“說吧,人去哪兒了。”很溫潤的嗓子,仿佛是個脾氣很好的人,聲氣卻有點涼。一雙眼尾下垂的鳳眼不算太大,但軍帽下高聳的眉骨和濃密的劍眉卻讓雙眼顯得格外深邃。

她心頭一震,沒了防身的武器,隻能攥著胸口的衣服,盡量使得自己顯得不那麽軟弱可欺。“我、我知道你是誰。”

對麵的男子隻是抬了抬眉,“是嗎?”對她的言辭並不十分在意,冷然的目光卻忽然顯得十分銳利。

他微微揚了揚下頜,女孩子這會兒能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臉,和她想象中的,似乎有那麽點不一樣。二十五六歲的年景,高挺的鼻骨有一點聳起的駝峰,使鼻頭劃出一個圓潤的收尾。略顯豐厚的嘴唇讓這張冷峻的麵孔多了一絲平易柔和。一身戎裝,英氣逼人也銳意逼人。

“顧先生,你以為憑著自己的權利就能左右一個女孩子的幸福嗎?你不要做夢了!更何況,你是桑悅的哥哥,你怎麽可以對自己的妹妹有非分之想?桑悅根本不喜歡你。”

她邊說邊留心著他的表情,怕真的激怒了這個外號“玉麵閻羅”的軍閥。最後,聲音還是緩了一下,“雖然你們沒有血緣關係。”

顧欽退開了幾步,垂首蹙眉又吸了兩口煙,“桑悅跟你這樣說的?”

女孩子點頭,“是。”

他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顧家的人,果然個個都是個人物。真是為了自己什麽話都敢說啊,捅起刀子來絕不手軟。

他的反應不在她預料中,既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黯然神傷。卻是,笑了?隻是那唇角的笑意太淡,她差點以為那閃出的一絲苦澀也隻是錯覺。

“你,你笑什麽?”

“你是桑悅的同學?”

女孩子搖頭,“不,我是她的老師!”聲音裏還有些自豪。

“老師?教哪一科?”

“繪畫。”

顧欽嗤笑出聲,多看了她兩眼,沒掩飾目光裏的輕諷。不過二十出頭,一副涉世未深的天真模樣。

“什麽時候晉州女中隨便什麽人都能混進去教書了?為人師表,就是鼓動女學生輟學跟人私奔的?看來得派風化糾察組去你們學校好好查查了。”

“顧先生,我是俄國帝國藝術學院畢業的,不是‘隨便什麽人’。還有,你不許難為女中的老師。幫助桑悅是我個人的事情,與其他老師和學生無關!”女孩子忽然因為不忿生出了許多的勇氣來,她不信朗朗乾坤青天白日,還真有人能隻手遮天翻雲覆雨。

“無關嗎?姑娘,人生於世,沒有誰是能獨善其身的。你隻要告訴我桑悅去哪兒了,你馬上就可以走。”

“我不會告訴你的。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中國婦女已經被封建禮教毒害得太久了,現在已經是民國了,我們要反抗,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竟然是越挫越勇了。

人人都怕他,怕成這樣還能逞著膽子同他對視爭辯的,她倒是頭一個。看來還是讀了不少禁書的“進步”女青年。

顧欽搖了搖頭,扔了煙尾到地上,軍靴撚滅了火星。緩緩吐了最後一口煙,卻是忽然走近了幾步,直逼到她眼前。

她下意識往後縮,可呼吸間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氣息,危險又霸道。

一時間報紙上那些軍閥強搶民女、調戲良家、逼良為娼的場景在她腦海裏炸了鍋,她怕得人發軟,卻緊緊咬著唇努力同他對視,不挪開目光。

“你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隻是告訴你,程義川此人來路不明,接近桑悅,目的可疑。這位老師,我妹妹現在被人拐帶了,你就不怕自己被人利用,為了你那一點虛無縹緲的‘追求’而釀成大禍嗎?”

女孩子將信將疑地瞪著眼睛看他,看得出來其實並不相信他。

不期然顧欽又近了兩分,唇在她耳邊,卻仍留了一寸的距離。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還有,我根本就不喜歡女人。”

說完人退開了,打開了門,向外喊道:“李鐵成!”

“有!”

“把這位老師小姐關進7號,先審訊,什麽時候說出來什麽時候放。還有,去查查她家人和同事,凡有可疑,都請進去喝茶。”

張鐵成高聲應了聲“是!”

還在驚愕中的女孩子終於被這一聲驚醒,有士兵上來,左右抓住她的胳膊往外頭帶。她又怒又怕,漲得一張臉通紅,“你們憑什麽抓人?我又沒犯法,你們沒權利抓我!”

然而身邊的士兵像是失聰了一樣,完全不理會她,一直把她帶到了車上。

顧欽帶著人隨後下了樓,路人見這陣仗難免側目嘀咕。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交代張鐵成,“桑悅的事情一定要壓住,千萬不要讓記者聽到什麽風言風語亂寫。”

張鐵成忙道“是!”

出了六國飯店,天已經完全暗將下來。往日璀璨明亮的華燈在風雪裏也都失了真切,朦朧成左一團右一團的光影。北風刮在臉上像有冰刀在臉上劃,細密的痛,不輕不重卻又前赴後繼。但似乎再冷的風都比不過人心的涼,即便早就習慣了,心頭還是隱隱有些作痛。

守著門口的便衣本縮著脖子嗬氣,見他出來忙挺直行禮,“師座!”

顧欽晃過神,見是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孩子,那隻舉著的手滿布了凍瘡,兩腮和鼻頭也都凍得通紅。他頷首回禮後,問李鐵成:“帶錢沒有?”

李鐵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上下摸口袋,“帶、帶了!師座要多少?”

“拿去給今天行動的兄弟買點酒暖暖身子。”說罷上了車。

顧家大宅此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三小姐顧桑悅留書出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已經三天沒有消息了。門房早早在大門口盯著,遠遠見顧欽的車駛來,忙進去報信。管家吳正聞訊快步迎了出來。車這邊剛停,吳正那邊就替他拉開了車門,“欽少爺,您可回來了!”

顧欽暗暗深吸一口氣方才下了車,見道上仍有積雪,便蹙了下眉頭。吳正在顧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管家,最是個心細如發懂得察言觀色的。他忙解釋道:“府裏正亂著,本來說叫人掃雪,可二夫人把人都打發出去找人了,所以……”

顧欽停了下來,給章拯打了個手勢,章拯立刻吩咐人下去掃雪了。

“府裏這樣,真會叫外頭人以為咱們家出了大事。把府裏外頭撒出去的人都撤回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桑悅不過是出去玩幾天,馬上就會回來了。”他的語氣依然很平靜,不帶絲毫的情緒,叫人無端也安下心來。吳正聽懂了,忙點頭稱是。

大宅的主樓是一棟三層西班牙建築風格的洋房,頂層有一個大露台。往日天氣好的時候,桑悅總會招呼她的同學和朋友們喝下午茶。如今露台被雪覆蓋了一半,雕花的茶幾、藤椅、秋千,半遮半掩的,竟然有了些斷壁殘垣共蒼茫的荒涼感。

天氣寒絲絲的。這種沒有太陽的雪天,總叫人喘不過氣。不是個好日子。

剛靠近主樓就聽見女人的哭聲,“桑桑啊,你怎麽這麽狠心就不要媽媽啦!媽媽把你養到十七歲,怎麽說走就走了啊……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騙走了我的桑桑啊!……”那哭聲斷斷續續,高高低低,間或有其他女人的低聲勸慰。

顧欽隨著吳正上了階梯進了大廳。大廳的門一打開,女人的哭聲也止住了。顧二夫人高玉英本被其他幾位姨太太簇擁著,見是他,忙站起身。但因為連日沒正經吃過東西,猛一起身便是頭昏眼花,丫頭眼疾手快給扶住了。

高玉英等那陣眩暈過去,在丫頭的攙扶下疾步走到顧欽麵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良時啊,是不是找到桑悅了?”

女人看著柔弱,可手上勁頭不小,隔著衣服也感覺仿佛要掐進他的肉裏。顧欽抽了胳膊出來,順勢托住她的手臂,將她扶到沙發上坐下,“二夫人不要著急,已經有些消息了,三妹很快就能回家了。”

高玉英霍然起身,還算秀美的一張臉此時雙目圓睜,細眉倒豎,有些猙獰。

“‘很快’又是‘很快’!我這幾天光聽這句話已經聽了成百上千遍了,可人呢,怎麽還是見不到人?良時啊,你到底有沒有派兵去找桑桑啊?我知道你現在防著那些老人兒,怕他們卸了你的權,可你不能隻顧自己不管桑桑的死活啊!”

“你忘了,你小時候,是誰求了老爺留你在家的?是桑桑啊!她對你這個哥哥比親哥還親啊,做人要知恩圖報,不能忘恩負義啊……”

無論她怎樣指摘,顧欽都受了,一直溫聲安慰著她。

侍從官章拯的手卻忍不住攥了起來,饒是他是個少言寡語的溫吞性子,高玉英的這些話都叫他不能忍,他不知道顧欽是如何忍下去的。顧欽又要製衡軍中,又要管家裏這堆爛事。自從顧桑悅出走至今,顧欽也跟著三天沒合眼了。隻要聽到一點消息,他就立刻趕過去。誰曉得顧桑悅的那個男朋友程義川這樣狡猾,幾次都叫他們逃了。顧欽為了這個家忙成這樣,沒人體諒他不說,一回來就要挨數落,怎麽不叫人生氣!

“母親,欽哥肯定已經派人去找了。是桑悅任性妄為,您怎麽能怪到欽哥的身上?”說話人聲音低沉,顯得氣力不足,說完還跟著咳嗽了兩聲。

“你!”高玉英不想同兒子吵,氣得坐回了沙發直喊頭疼。

顧欽抬頭,見丫頭推著一輛輪椅過來。輪椅上是晉軍曾經的少帥,二少顧鉞。他膝蓋上蓋著厚厚的絨線毯子,自從去年被人暗算踩了地雷炸傷了腿後,顧鉞就在家中休養起來。打針吃藥又無法正常鍛煉,曾經剛毅的下頜線也失了形狀,圓潤起來。如同曾經直率火爆的脾氣一樣,也都磨沒了棱角。

顧欽同他頷首謝過他的解圍,這時候丫頭過來,“欽少爺,夫人請您過去。”

顧欽的手微微蜷了一下,隨即緩緩放開,點了點頭,說好。然後又安慰了二夫人幾句,隨著丫頭出了主樓往佛堂去。

小路上的積雪已經被人迅速地掃開了,大約因為時間緊迫,這路開得並不開闊,僅容一人經過。丫頭在前麵走,他走在她身後。從主樓到佛堂,通常要走六分鍾。這六分鍾的路,卻是他人生最想走又最怕踏上的路。

他明明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麽,可又期待著會有那麽一回,等待著他的會有所不同。雖然並沒有什麽奇跡發生,但他也已經習以為常了。習慣是個多麽可怕的東西,即便是刀割斧鑿於身,隻要習慣了,便不會覺得疼了。

不知不覺到了佛堂前,丫頭小聲回稟,“夫人,欽少爺來了。”

“叫他進來。”

裏麵的聲音同這天氣一樣冷。或許她一直就是這樣的人,就是這樣冷,對誰都一樣。隻有這樣想,他才不會覺得難過。

丫頭打開門,顧欽邁步進去,丫頭隨後掩上了門。

深幽寬闊的佛堂,正中一座半人高的白玉觀音。明明家中有了電燈,顧夫人賀敬蓉仍舊隻是點著幾盞燈籠。

燭光往空中漫射過去,光亮有限,隻能照亮座下蓮台。而那半明半暗的光,讓觀音的慈眉善目也顯露了猙獰。

“是忘了規矩了嗎?”跪在觀音像前的女人終於念完了經,合手拜了拜,站起了身。

顧欽在心中苦笑,他在奢望什麽呢?他身世不淨,是為罪人,見母親便要跪著。顧欽並不介意跪她,他微提褲腳,然後緩緩地從容跪下,磕了一個頭。“良時不孝,未能伺候身前,請母親責罰。”

“我不需要你這樣的孽種來伺候,眼不見心方淨。我怕你髒了我往生的路。”

顧欽沒有直起身,雙手扔撐在青石板上。再誅心的話都聽過,他以為不會再有感覺了。數九寒冬,那涼意從手掌、從膝頭如蛇一般一直往心底裏鑽。

麻木並不是心死,原來還是會痛的。

“是。母親教訓的是。母親叫兒子來,有什麽吩咐?”

“桑悅不見了,玉英她這幾日總到我這裏哭,說人到現在都沒找到。我問問你,你是怎麽辦事的?你手底下這麽多兵,連一個人都找不到嗎?我聽說了,你最近在收權,哪裏有精力和兵力去管家裏的事?也對,你從來都不是顧家人。”

他本不想分辨,可麵對母親還是想要說一句解釋,求一份諒解。“母親,桑悅既不是被人綁架,又不是失蹤,而是私奔。為了她的名聲,我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尋人,隻能派人暗地裏尋訪……”

“借口!”賀敬蓉忽然發起怒來,從長幾下抽了皮鞭出來,“外套脫了,我給你這個代理軍長留一份體麵。”

顧欽的唇角微微**,最後竟是淡淡地笑了笑。

借口?所以誰才真的需要借口呢?他雙目望著母親,她偏著臉,根本不看他。他摘了軍帽,脫了軍裝上衣,整整齊齊折疊好放在一邊。然後轉過臉,靜靜地看著那尊白玉觀音。

既然觀音慈悲,何以膜拜她的人會這樣心硬如鐵?他也願佛祖有朝一日能為他垂下一雙慈悲手,撫下那顆不平心。

鞭子抽打在後背上,痛還是痛的,隻是麻木了。

她在發泄被辱產子的痛苦與不平,他是她人生想要抹去卻抹不去的汙點,想要挖走卻挖不走的爛肉。他的存在將她牢牢釘在失貞的恥辱架上,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她所珍視的一切,是如何被這個人毀掉的。她打的不是他,而是他不知名姓的生父。

但偶有一刻,他也想問問她,“母親,我又何辜呢?”

可問了又怎樣?這人生啊,本來就不是事事都有答案的。不過就是,各自飲恨各自嚐。

外頭的雪大約落得更緊了,窣窣有聲。一些落在了瓦片上吧,還有一些落在了佛堂前柿子樹的枝丫上。那柿子樹的高處還有沒摘的紅柿子,經了雪,會更甜吧?雪落聲,明明不該聽見的,卻在耳廓裏那麽清晰。清晰到,可以蓋過鞭子在空中劃過的哨響,蓋過抽打在後背上皮與肉分離時的聲音。

他無需回頭,想來那張臉大約會漲得通紅,那雙從未正視過他的雙眼,偏執若狂。難怪她恨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她怎能不恨?

真不是個好日子啊。

他跪得紋絲不動,如青鬆如翠竹,坦然接受著命運賦予他的風刀霜劍。但他越是如此,賀敬蓉越是恨。

他都知道,或許服軟求饒自辱,會叫她好過一點。但他啊,再怎樣被她唾棄淩辱,也是有自尊的呀。

外頭忽然響起丫頭慌亂的聲音,“大小姐,您不能進去!夫人交代過,誰都不能進佛堂。大小姐!……”

大門“轟”的一聲地被人推開了,外頭丫頭也立刻禁了音,自覺地又關上了門。大小姐顧桑儀跌跌撞撞衝進來,她的一雙小腳被雪浸透,因為跑得太急磨破了腳,腳尖透出了紅意。

她衝到顧欽身前,一把抱住他,不讓賀敬蓉的鞭子再碰到他。她哭喊著,“母親,你這是幹什麽,良時到底做錯了什麽啊?”

顧欽終於從茫然失魂中回到了這個世界,他偏頭看了看來人,輕聲叫了聲“大姐。”

賀敬蓉扔掉了鞭子,走遠了幾步,又在蒲團上跪下。“帶他出去。好好做事,再給你三天時間,再找不回桑悅,你這輩子都不用來見我了。”

顧欽恭敬地說了聲“是”,沒管自己,先小心把顧桑儀扶起來。目光掠過她繡鞋上的紅痕,心底也牽痛起來。這是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他很怕因為自己讓她受了苦,他會不能原諒自己。

桑儀焦急地打量他,無聲問他有沒有事,他微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俯身去撿地上的衣服。彎腰時背後一片火辣辣的疼,疼得他額角一跳。人那,真是奇怪的動物,沒人心疼的時候,似乎也沒多麽疼,一旦有人心疼了,那疼反而就加倍了。

那份不為人知的委屈,枯井如沸起來。

他強抑住心情,穿上了外套,也蓋住了傷。所有人都隻會看到外頭的一團錦繡,沒人能窺見內裏的血肉模糊。

顧欽扶著桑儀出了佛堂。桑儀是舊式女子,三歲開始就裹了小腳,走不得路。他蹲下去,“大姐,我背你過去。”

桑儀舍不得他背,堅持自己走回去。他強求不來,最後走在她身側雪地裏,將幹淨的路留給了姐姐。

桑儀哭得難受,“是大姐不好,家裏有事,大姐來晚了……”

她明知道這一天無論良時怎麽樣,都難逃一頓毒打。她開始以為,母子間血脈相連,不會那麽涼薄,感情慢慢總會有的。可後來她也看明白了,有些感情是強求不來的,所以她反而勸他不要來顧家大宅。可他呢,每年的這一天,總是雷打不動地去見賀敬蓉。也隻有這一天,賀敬蓉才會見他。

她問他,這是何必呢,他卻隻是笑笑,“求個問心無愧吧。”

桑儀想到此處,眼淚湧得更多,又怕被他看見,偏過頭去。

顧欽停了下來,用袖子給她擦眼淚,牽了牽唇角,“大姐,沒事的。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我身子有多壯。母親不過一個弱女子,能有多大力氣?”

桑儀知道他在安慰她,承了他的好意,不再問下去。因為知道他這個人多驕傲,不會將傷給別人看的。

“良時啊。”

“在。”

“記得大姐說過,為什麽給你起名叫良時嗎?”

“記得,大姐說那日正在讀陶潛的詩,《命子》,聽見了孩子哭……”他頓了頓,“詩中有兩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卜雲嘉日,占亦良時。’”

桑儀握住了顧欽的手,努力地笑給他看,“良時,你要記住啊,無論別人怎麽樣,姐姐見到你的那日啊,是嘉日、是良時。”

嗓子發哽,雙唇幹澀。顧欽垂首猛眨了幾下眼,將那眼眶滿滿的澀意壓了回去。舌尖快速潤了潤唇,再抬起頭時又是一副溫俊的笑臉,“大姐,我記得的。”

桑儀年長顧欽十歲。

自生她後,賀敬蓉一直無所出。桑儀九歲那年,賀敬蓉終是有了好消息,大夫也說是男胎。待到快要足月,賀敬蓉帶著桑儀去廟裏燒香還願,給這個將要出生的弟弟祈福。誰成想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劫匪,衛兵拚死殺出一條血路,但賀敬蓉那時候有了九個月的身孕,根本跑不了路,最後被劫匪抓住了。

劫匪要錢,父親顧邦成連夜湊齊了贖金送過去,換回來的卻是一個男嬰的屍體。後來才知道,他們求的根本不是財,而是來尋仇的。

帶兵放馬的人啊,身上總有數不清的無頭債。顧綁成殺紅了眼,掃平了匪窩。隻是,那已經是半年之後的事情了。都以為賀敬蓉早就死了,誰會想到她還活著,肚子裏還有了一個孩子。

孩子月份大了拿不掉,隻能等生下來再掐死。她不肯吃、不肯睡,日夜折磨自己,也折磨肚子裏的孩子。可這孩子真是她的劫,就這樣還是足了月落了地。

孩子出生後,賀敬蓉一眼都不肯看,叫顧邦成動手為那死去的兒子報仇。可當顧邦成正要掐死孩子的時候,大哭的男嬰突然止住了哭,衝他笑了一笑。他下不去手,便叫人把孩子丟在了亂葬崗,讓他自生自滅。

顧欽是桑儀偷偷撿回來的。

她心極柔善,那日在房裏讀書,忽然聽見嬰兒的哭聲。她循著聲音找出來,正撞見管家提著孩子出去。桑儀強攔住人,掀開籃子上的布一看,小小一個嬰兒,又黑又瘦,也就個貓大。不過一張薄毯子罩著,凍得臉發紫。她不顧管家的勸阻,把身上的小襖脫下來裹住孩子,可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丟了。

桑儀焦心了一夜,第二天假裝出去趕集早早出了門,中途卻叫她的奶娘帶她去了亂葬崗。大寒之日,她顛著小腳頂著風雪在亂葬崗找了半日,終是找到了他。都以為那孩子活不成了,桑儀卻發現他竟然還有呼吸!

就這樣,顧欽被桑儀寄養在了村裏的一戶人家裏。

桑儀十六歲嫁給了晉南的曹司令,也偷偷把顧欽也帶去晉南。不敢堂而皇之地養在身邊,顧欽就和一群兵蛋子一起在兵營裏摸爬滾打。

賀敬蓉自歸家後性情大變,再不管家事,整日裏在佛堂念經。顧邦成綠林出身,身上一段豪氣,並不執著於她的那段往事。但賀敬蓉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名節如命。尋死不成,又有桑儀苦苦哀求,便也就這樣行屍走肉般的不死不活著。放不下的,始終是她自己。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顧欽活著的消息還是叫賀敬蓉知道了。她叫人抓了顧欽,要殺了他。曹司令喜歡這個小舅子,也在旁同桑儀一起求情。加之顧邦成人老了,也覺得曾經殺孽太重,便做主把良時當做養子留在了顧家。起名為欽,不序齒,隻稱作“欽少爺”。

顧欽大多時間都在軍營裏,鮮少回來,家中有事他卻比誰都盡心。但一年前二少顧鉞出事的時候,多少人都在明裏暗裏說是顧欽做下的。而他卻一笑了之,一句怨言也沒有,該為顧家做什麽還為顧家做什麽。桑儀知道他為了什麽,人皆有求而不得,有人能放下,有人卻成了執念。桑儀太心疼他。

桑儀是家中大小姐,又是司令夫人,從小就學著執掌中饋,府裏人人都敬她。高玉英已經哭昏了頭,家裏這幾日無人管,亂得不成樣子。安頓好府裏內外大小事,也到了半夜了。她身體子骨弱,撐到這時候也是十分勉強了。曹家的人請了一趟又一趟,最後還是被顧欽勸了回去。

上車時,桑儀拉住顧欽的手,“你也忙了一宿了,到大姐那去,大姐給你下碗麵。”

他們彼此有一種默契,不會提這個日子。但這樣的日子,她做姐姐的,總還是想給他做碗長壽麵。

顧欽拉開車門,扶著她坐下。“不了,軍部還有點事要處理,大姐回去也早點休息。府裏我叫人盯著,大姐別太掛心。”然後轉過去吩咐章拯,“去請黃大夫馬上去曹司令家一趟。帶上上回的那個外傷藥。”

桑儀心底澀然,這個弟弟心思細密,體貼人總是這樣潤物無聲。知道他惦記著自己腳上的傷,拍了拍他的手,“不用,大姐沒事的。”她隻信中醫,黃大夫是前清太醫院的老太醫,脾氣臭架子大,等閑人請不動,更何況這三更半夜的。

顧欽隻是笑笑,替她關上了車門,溫聲道:“大姐路上小心。”

車開出去了,他直起身,又牽痛了後背,緩緩吸了口氣才緩了痛意。章拯低聲問:“師座,現在回去嗎?”

“那個女老師交代了嗎?”

“剛才張副官說她不肯交代,他們又不能對她動刑。”

顧欽點點頭,“去七號吧。”

七號監獄的一處看守室裏,幾個獄卒此時都拿破布堵著耳朵推骨牌。彼此間聽不清楚對方的說話聲,不得已提高嗓門,看牌如同吵架。但他們嗓門再高,也高不過那個今天新關進來的女人。

“啊!老鼠,有老鼠!……放我出去,你們有什麽權利隨便關人!……啊!蟑螂啊,快走開!……”

幾個人笑,沒看來不用上刑,光是老鼠蟑螂已經把她嚇個半死了。

每隔半小時,獄卒過去問一遍,要不要交代?女人的嘴硬氣得很,跟他們掰扯了一大堆的什麽人權、民主。獄卒聽得頭昏腦漲的,覺得這沒法問了,索性不理會她,自己找樂子去了。

那女人叫喚了一夜,聲音也不見低。這一處牢房現在正好沒什麽收審的犯人,不然光是這女人的瓜燥都能叫人自裁謝罪了。

顧欽在監獄的甬道裏就聽見女人的尖叫聲了,他蹙眉看了眼典獄長,“動刑了?”

典獄長忙道:“師座吩咐過不能動刑,咱們怎麽敢動刑?人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又不是賊、又不是亂黨,還沒碰一下就哇哇亂叫。看她那樣子,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咱們可不敢逼供啊。”

“問出來姓名沒有?”

“問了,這女的叫晏婉,是晉州女中的女老師。也叫人去查了,不過吧,檔案太幹淨了。家裏無父無母無親戚,就住在中學的教員宿舍裏。”

說話間到了看守室前,典獄長敲開了門,一行人簇擁著顧欽進去。人被關在左手第一間牢房裏,他一進門就看到站到**一邊跺腳一邊拍打衣服的晏婉。

“怎麽回事?”

獄卒見上峰來了,忙扔了骨牌,拔了耳裏的破布,上來回話,“回師座,這不是有老鼠嗎,嚇得站到**去了。後來又看到臭蟲什麽的,一直擱在那兒叫喚呢。”

牢房裏燒著碳,有點熱。章拯替顧欽脫了皮大衣,他扭了扭有些酸麻的脖子。走到牢房麵前,雙手插兜,垂著眼睛看她。

頭發已經全亂了,發絲裏纏了幾根稻草。大約是哭過,小臉上還有淺淺的白痕。鞋子也掉了一隻,雪白的棉襪子已經成了灰色。狼狽歸狼狽,那雙眼睛卻依舊炯炯有神,燃燒的怒火若成真,怕是能把他煉成仙丹。

那樣子吧,就有點可笑。

晏婉叫了一夜,到此時真真是口幹舌燥了,嗓子幹得冒火,嘴唇也起了皮。“我要喝水。”

顧欽偏了偏頭,章拯立刻去倒了杯水來。顧欽接了,走近了她兩步,微抬了下頜,“隻要說人在哪兒,這水就給你。”

晏婉雙手一攥,握在欄杆上的手骨節也白了兩分,“我怕你就不姓——”她忽然頓了頓,咽了口唾沫,“就不姓晏!”

顧欽冷然一笑,慢慢喝了杯裏的水,目光卻仍舊鎖著她。漂亮的喉結緩慢地上下滑動,看得晏婉嗓子更幹。她又咽了口唾沫,可怎麽都沒辦法濕潤幹涸的嗓子。

眼睜睜看著顧欽把那一杯水喝了個幹淨,她氣得跺了跺腳,“不喝就不喝,誰稀罕!明天我沒去上課,其他的老師就會來找我的。我們校長你知道吧?肖碧君,是婦女救助會的會長,她不會對你這種欺壓婦女的軍閥坐視不理的!”

顧欽把杯子遞還給了章拯,“明天一早打個電話到學校,替小晏老師請個假。就先請,”他仿佛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手指撓了撓眉尾,“就先請十天吧。”

章拯道“是!”

晏婉大驚失色,還要再被關十天嗎,可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啊。

硬的不行隻能來軟的,她軟下聲音,“顧先生,你這樣逼我真的沒用啊。我發過誓要給桑悅保密的,《論語》裏都說了,‘與朋友交,言而有信’。你說我是一個老師,為人師表怎麽能不講誠信呢?我若身不正,可還怎麽教書育人啊,對吧?還有就是…….強扭的瓜不甜啊。”

顧欽站在燒烙鐵的火盆邊,火熏得人有點熱。他鬆了襯衫的風紀扣,露出了一截脖子。肅清剛正模樣裏忽然添了絲散漫無忌。

“嗯,有道理,強擰的瓜不甜…….不過,小晏老師大概不知道,我這人不愛吃甜的。再問晏老師一句,桑悅去了哪裏?我保證不會告訴別人是你說的。”

晏婉咬著唇瞪他,“你別做夢了,我不會說的!”

顧欽雙臂抱胸打量了她片刻,目光玩味。晏婉一直留心著他臉上的表情,光線不算太清晰,火光不定,投到他臉上,有半張臉在陰影裏。某個角度俊美的過分,她竟然有一種想要把這張臉畫下來的衝動。

獄卒拿了鑰匙開了牢房。晏婉當然不會傻到以為他會放了自己,卻弄不清他要做什麽。牢房門開了,顧欽衝她勾了勾手,“過來。”

晏婉並不是真的要聽他的話,但籠子裏待久了,都是向往自由的,更何況那成群結隊的老鼠快把她最後那點膽子嚇沒了。她慢慢地貼著邊挪出了牢房,“你,你要幹什麽?”

剛才還在房間裏的十幾個人,這會兒都不發一言的退出去了,還順手關上了門。

顧欽指了指前麵,“站那兒去。”

晏婉盯著他,一點一點挪過去。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大概是想和自己好好談談?要不,就騙騙他,說個假地址吧?但他要是發現被騙了,會不會惱羞成怒?晏婉腦子裏亂極了,都沒注意到自己站到了刑架前。

顧欽忽然大步走過去,抓住了她的手腕。晏婉一時沒反應過來,驚叫:“你幹什麽?”眨眼的工夫,她得到了答案,她左手手腕被他綁在了刑架的橫木上。

顧欽不過隻打算嚇唬嚇唬她,繩子綁得鬆,但也叫她掙脫不掉。晏婉此時大腦一片空白,人嚇得心狂跳,血一直往腦袋上衝。她怕得想哭,又不肯在壞人麵前露怯落了下乘。一雙唇抖得不停,她隻能狠狠咬住。

牢房裏現在隻剩他們兩個人,比剛才更叫她害怕。

顧欽把她的右手也綁了起來,她此時就像個受難的耶穌。人無法抱住自己,就失了安全感。那姿勢讓人感到又害怕又難堪。

顧欽微微垂下頭,聲音不大,如同耳語。“就是想看看,是小晏老師的嘴硬,還是我的鞭子硬。”然後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到一邊。

他衝掛滿可怕刑具的牆麵努了努嘴,“瞧見了沒有,這裏的刑具有二十多種。鞭子不行的話,還有別的。小晏老師,咱們可以慢慢試,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的聲音平靜而柔和,神色清寧,不像在開玩笑。晏婉終於意識到這是多麽糟糕的境況了,她就是砧板上的魚,案板上的肉,過年時豬欄裏的肥豬。總之,任人宰割,隨意踐踏。

她最後那點膽子也嚇沒了,哭出了聲,“你別打我成嗎,我最怕疼了……你要不一刀殺了我算了,給我個痛快。”

她垂著眼哭,鼻涕眼淚一齊往下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擦不了淚,眼淚鼻涕都流到了嘴裏,又鹹又甜。她這輩子都沒這麽醜過。

下巴被鞭柄強行抬了起來,顧欽逼她與自己對視。“再問最後一遍,桑悅哪兒去了?說了就送你回家。”像在哄孩子。

晏婉的臉哭沒了形,偏過頭躲開他的鞭子柄,“我求你個事兒……能不打臉嗎?我額娘生了五六個,好不容易才生了我這麽個漂亮姑娘,你不能就這麽給毀了,回頭我額娘看了不得傷心死……你隨便打吧,我就這麽點兒要求。”

晏婉又喊道:“等一下、等一下!……你要是打死了我,回頭能給我換身好看的衣服嗎?這身衣服是桑悅的。我在鴻翔服裝店訂了條紅裙子,打算過年時候穿呢。我還沒付完錢拿回來,有勞你幫我付下錢,給我穿好了再把我的屍體送回家吧。陪葬就不要放金子了,把我的顏料畫筆放我棺材裏就行了。”

不是無父無母嗎,原來五六個兄弟姐妹。額娘,是旗人家的姑娘?難怪這麽剛的性子。穿紅裙子下葬,打算做厲鬼?

“還有嗎?”顧欽很有耐心地問。

“我有幾幅畫在漢明頓畫廊裏寄賣,等我死了,那就是我的遺作,大概率也要價值連城了。賣了的錢,你就拿去給我們校長,讓她添點教具什麽的,也算是我給社會出了點力。”

“好,顧某一定辦到。還有呢?”

“還有——我收了一戶人家的定金,要去給他家女主人畫像。現在我要死了,去不成了。可做人得講信用,麻煩你去幫我把定金退給人家。那些錢都在我宿舍的梳妝盒子的夾層裏。”

晏婉覺得後事交代的差不多了,索性把自己當成了鑒湖女俠,頗有些引頸受戮的豪邁。

“‘漫雲女子不英雄,萬裏乘風獨向東。’行了,你打吧!若人人都貪生怕死,畏懼強權,何來新民國?顧欽,我不怕你,一點兒都不怕。”

雖然嘴裏說著不怕,可人已經怕到極致了。小時候被母親逼著學繡花,針紮手上她都能嚎上半天,這被活活打死得疼成什麽樣啊?

顧欽頭痛地捏了捏眉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又不能真打她,瞧這一身反骨,也是個心大不怕的。可桑悅必須得找到,越拖下去越麻煩,弄不好就不可收拾。撬開她的嘴是最快的途徑。

他抿了下唇,最後還是緩緩舉起了鞭子。

晏婉不敢看,一直把頭側在一邊,緊緊閉上眼睛。耳邊聽見鞭尾帶出的哨子聲,她最後一根神經也崩斷了,毫無形象地尖叫起來。

這天崩地裂般的尖叫聲讓站在外頭的人都跟著抖了抖。大家麵麵相覷。張鐵成撞了撞章拯,小聲說,“我的個娘啊,真打了啊?不會,那個啥了吧?”

章拯是個鋸嘴葫蘆,他向牢房望了望。中間的那道門緊閉,隻有上頭露窗的欄杆裏透出些搖曳不定的光。從他們這裏看不見什麽,也沒人敢過去看。章拯轉過臉,然後搖搖頭,又入定一樣筆直地站著。

顧欽的耳朵差點沒被刺聾了,戰場上的槍炮聲也刺耳,但也沒刺耳成這樣。他歪頭揉了揉耳朵,沒想到這麽個嬌嬌小小的女孩子,爆發力這麽驚人。這哪是個教繪畫的老師,這應該是唱歌劇的女高音才對。

晏婉終於叫完了,人也脫了力,胸口上下起伏著。那陣緊張和懼怕發/泄出來以後,人也舒服了些。可怎麽,沒感覺到疼呢?

女孩子那一張嚇得煞白的小臉上布滿了鮮血,血正咕咕地從尖翹的鼻子裏往下流。他自信力度、角度都控製得很好,根本沒有碰到她好吧,怎麽就流血了?還是說,因為今日受了賀敬蓉的責打,一時失神失了分寸?

晏婉也感到了異樣,手動不了,隻能舔了舔唇,腥甜的,和鼻涕眼淚的味道都不大一樣。她又舔了一下,努力把舌頭伸出去,垂眼一看,舌尖竟然一片猩紅。

是血!她腦子轟得一下,手腳更軟了。可更糟糕的是小腹又傳來一陣異樣,有什麽暖熱的東西不受控製地洶湧而下,順著大腿往下流。她低頭,那血如蜿蜒的毒蛇滑行而至,留下一片戰栗,片刻就染紅了白棉襪子。

天哪,不要啊,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她哀嚎了一聲,完蛋了,算了,讓我去死吧!

顧欽注意到她的異樣,也隨著她將目光移到了她下半身。兩條纖細的小腿被血染得十分慘烈,那猩紅的血刺得他眼皮一跳。怎麽這麽多血?

他也失了冷靜,怕真是自己剛才沒把控住傷了她,丟了鞭子忙走過去解開繩索。晏婉早站不住了,像一片秋葉一樣飄落下去,他忙接住了。

鼻子還在流血,他想看清到底傷在哪裏了。但還沒來得及細看,就感到手下溫熱黏膩,他伸手一看,竟然都是血!他腦子瞬間空白,抱起人就往外衝。

“張鐵成,開門,備車!”

外頭人聽見聲音忙打開門,隻見顧欽抱著個血人疾步往外走。眾人都怔住了,我的媽呀,那治軍嚴謹的冷麵師座心也太硬了吧,竟然對個嬌小姐下了手!

還是章拯反應快,忙推了下張鐵成,眾人也都回過神,立刻自覺地讓開了路,各自忙開。

晏婉也不知道是嚇昏的還是疼昏的,或許失血過多暈過去的。隻是在失去意識前,終於不再顧忌形象罵出了聲:“顧欽你個混蛋,人家今天過生日,還沒吃上蛋糕,都等了一年了啊,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她的頭歪靠在他胸前,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然後消失在了唇間。

顧欽腳步一頓,垂首看了看懷裏的人。有些困惑,也是今天過生日嗎?他所回避、甚至懼怕,賀敬蓉所厭惡唾棄的這一日,竟然是旁人期盼了一整年的。竟是同一日嗎?

他將自己置身於冷酷孤絕的人情世界裏,可晏婉的那句話,忽然讓他的世界有了一絲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