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迢迢故城

晏婉在穿衣鏡前忙活了一下午,終於挑了件合心意的衣服。算是新婦見公婆,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豔,要得體大方。雖然那念珠同她這身旗袍並不相稱,還是戴上了。

顧欽下值後來接她,晏婉坐在車上一直問他,有沒有哪裏不妥。顧欽輕輕笑著握了握她的手,“你很好。”頓了一下又說,“很漂亮。”

晏婉想起去廟裏燒香的那一日,他也是這樣說的,緊繃的神經立刻就鬆懈下來。

這頓飯平靜祥和得出乎他們的意料,幾位姨太太對晏婉也熱情,談笑風生。眾人商量好了似的,也沒人提起他們私自結婚的事情。賀敬蓉出來同晏婉應酬,雖都是些場麵話,到底還算客氣。同顧帥、夫人敬了茶,收了見麵禮,又同顧鉞及幾個年紀小的弟弟妹妹見禮,互贈了禮物。一套流程走下來,像真了新婦見公婆。

臨別時,賀敬蓉還拉著晏婉的手,垂目看了眼念珠,“瞧,你皮膚白,戴著就是好看。”然後又道,沒多久他們就要去津門了,叫晏婉沒事就多來走走,往後就沒那麽好見麵了。

晏婉同顧欽出了大宅,下階梯往車道上候著的汽車邊走去。不知道怎麽的,晏婉總覺得身後似乎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她。她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去看,什麽都沒看到,隻看到那幢三層的洋房,有些窗口透著光,而有些窗口則是黑黢黢的,像有什麽東西藏在那後麵似的。

顧欽拉開車門,看她怔怔地看著那宅子,問:“怎麽了?”

晏婉回過神,搖搖頭。

她心裏其實是替顧欽高興的,感覺這個家似乎真的開始接納他了。雖然是在臨別時,但一個地方能不能稱為家,並不在於遠近,而在於有沒有情感上的牽扯。倘若賀敬蓉真的肯接納顧欽,那麽他心裏最傷的那一處,一定會慢慢愈合的。

這之後,顧家總是會下帖子請晏婉過去,多數是陪幾個姨太太聊天打牌,尤其是二夫人高玉英,格外殷勤,時時將“一家人”這三個字掛在嘴上。有時候高玉英被管事的請去拿主意,另幾個姨太太便同晏婉打牌。言語間總有些讓人捉摸不定的深意,但誰又都不肯明講,見高玉英回到牌桌上後,又都顧左右而言他。晏婉不禁狐疑起來。

這日晏婉又接到帖子,到了顧家,見總算沒起牌桌,想著同眾人聊上幾句便可回了。大約是去期將近,對於這裏多少有些故土難分的不舍,也提不起興致打牌吧?

晏婉一直被下人領著進了小花廳,意外地竟然見到了桑悅。

桑悅梳著婦人的發髻,穿著桃紅鑲邊繡花的襖裙。人比向前瘦削了許多,麵頰上打了兩團胭脂,像她在集市上買的麵人兒,也是了無生氣的。

顧欽並沒同她仔細交陳過桑悅的事情,隻提了一句,說在某處養病,不會出來害人。可——晏婉的目光很難從桑悅的肚子上挪開,她的腹部高高地隆起,安放在那瘦小的骨架上,隨時都要炸裂開一樣。

桑悅見到晏婉,打斷了她一時騰挪不開的驚詫,皮笑肉不笑地同她點頭招呼,“晏老師。”然後想起什麽似的,陰陽怪氣道:“對了,應該叫佟老師才對。”

高玉英掩了尷尬,幹笑一聲,責怪道:“怎麽還叫老師?往後啊,應該叫姐姐才對。”

晏婉心中警覺起來,不稱她為老師,也應該稱她一句嫂子,或者同其他人一樣,叫她一聲“欽少奶奶”,怎麽也不該叫姐姐。

高玉英同丫頭使了個眼色,丫頭帶著桑悅下去了,她這才走到晏婉麵前,頗有些無奈道:“你也看見我們桑桑的情況了……”

晏婉不說話,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靜靜地聽她後頭的話。

有些豁出去的勁頭,高玉英吸了口氣,一股腦兒地往下說:“你大桑桑幾歲,從前又是桑桑的老師,說起來,咱們把桑桑交給你們,也是放心的。”

晏婉眉頭揚了一下,“交給我們?”據她所知,過幾日,顧家要舉家北去的。

高玉英驚訝地低呼,“怎麽,良時還沒同你說過嗎?”

“說什麽?”

“哎呀,這……”說話時,高玉英轉頭求救般看了眼賀敬蓉,後者正閉著眼睛轉著手裏的念珠。

感覺到房內的靜默,賀敬蓉睜開眼,“英妹,沒什麽不好說的。今天是他們的好日子,請欽少奶奶過來,喝一杯新婦茶。”

晏婉腦子轟的一下,瞬間空白,人反射性地站起身,“什麽意思?什麽好日子,喝誰的新婦茶?”

高玉英頹喪道:“說來慚愧,欽少奶奶,你看我們桑桑有了良時的孩子。我們也是才知道……眼見著我們要去津門,孩子也要生了,這事拖著也不是辦法。總歸惹欽少奶奶不開心,我替他們先給你賠罪。”

晏婉嗤笑了一聲,“你們說是顧欽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了?什麽時候的事情?倘若早有孩子,顧欽為什麽要娶我?現在肚子大了就賴到他頭上嗎?”

話說得很不客氣,高玉英臉一陣紅一陣白。“唉,我們也是才知道的。良時把我們桑桑藏到醫院裏,先前隻是說養病,誰曉得竟然是待產呢?他們呀,一個悶、一個倔,跟歡喜冤家似的,這才弄成現在這樣。不過話說回來,良時這麽大了,也該有後了。”

“良時怎麽說?他認這孩子?他答應娶桑悅?”

高玉英換了副推心置腹的聲氣:“欽少奶奶呀,你還年輕,哪裏懂得男人?誰不都是三心二意,想要左擁右抱?何況,桑桑對良時,那可是有救命之恩呀!說來也是青梅竹馬。良時在這個家裏,最疼的就是桑桑了。先前桑桑不懂良時的心思,慢待了他,如今看清自己的心意,也算是皆大歡喜的好姻緣。隻不過,你畢竟先過了門……顧家如今也算是失了勢,那我們桑桑就算不做平妻,做個妾也不委屈你吧?”

“所以說你們都安排好了?顧欽也同意了?”

“呀,少奶奶這話說的。一切都有夫人做主的。良時是孝順孩子,想來是不知道怎麽同少奶奶你張口,怎麽會不同意?”

“我不同意!”

身後的門被推開,顧欽一身寒涼地走了進來,冷森森的目光掃了一圈房內的人,最後落到晏婉身上。晏婉先前隻是生氣,現在忽然覺得萬分的委屈。可在人前不想落淚,拚命忍著。

顧欽走過去,拉住她的手,然後對高玉英道:“二夫人,你把桑悅弄出去,良時已經不計較了,這種異想天開的荒謬想法,良時早請你們好好收起來,現在竟然是打算先斬後奏?桑悅的孩子是誰的,我不知道,但不是我的。她是救過我,但她上回差點害死晏婉,這個恩仇抹平,我不欠她。”他說得很慢,但語氣中那種六親不認的決絕直聽得當事人耳熱。

“是我的意思。顧欽,你難道要做個忘恩負義的人?”賀敬蓉緩緩開口。

這一家人,簡直就像貪得無厭的吸血鬼。一股怒火湧動在晏婉的心肺裏,教養再好也壓製不住,迸發出來:“良時不欠桑悅,不欠你們家任何一個人!你們若隻想瞞住這件事,找誰都可以,但不要想把主意打到我丈夫頭上,也不要拿所謂的恩義去綁架他!若不想瞞了,我有的是辦法幫你們宣傳,找到那孩子的父親!”

本就是件不光彩的事,被晏婉這樣一說,高玉英也覺得顏麵無光,但仍舊為了女兒苦撐著,“少奶奶你說的不算,都聽夫人做主吧!”

賀敬蓉瞥了眼眾人,目光最後落在了顧欽身上,終於開了口,“隨我來。”

晏婉感到顧欽手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她不安地看著顧欽,顧欽輕輕搖了搖頭。

晏婉見著兩人漸行漸遠,心裏卻沒來由地越發擔心。

沒有一點風,佛堂裏的那昏暗的燭光枯竭無望地燃著。顧欽站在佛堂中央,沒有跪下,等著賀敬蓉開口。

她走上前燃了三支香,拜了拜。人佝僂著,身體像被虔誠和卑微碾壓著,總也抻不直一樣。她扶著腰把自己撐起身,然後從觀音像後捧出了一個盒子。她麵上浮起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但在那燈光的描畫下卻還是扭曲了。

她走到顧欽麵前,把盒子遞給他。顧欽雙手接了,盒子不重,不知道裏麵有什麽。

“打開來看看。”賀敬蓉轉過身去。那白玉觀音的臉幾十年如一日低眉垂目,允她心狠手辣的慈悲。

顧欽緩緩打開盒子,裏麵竟然是個嬰孩的白骨,一隻小狗大小。他的手沒托穩,差點將盒子掉在地上。

賀敬蓉冷笑了一聲,把盒子接回來,抱在懷裏,像抱一個真正的嬰兒一樣。

“知道他是誰嗎?”

顧欽猜到了。顧鈞,是她先前被土匪殺死腹中的顧家的少爺。

“還沒見過天呢。一落草就被刀挑爛了肚子,眼睛都沒睜開,沒見過他的爹、沒見過他的娘。我從狗嘴裏把他的屍骨保下來,還是缺了一隻腳。”

賀敬蓉把臉貼在那盒子上。“我日日夢到他,娘,我疼,我腳疼;娘,我冷,地下冷……所以我又把他從墳裏刨出來。孩子和娘在一起,就什麽都不怕了。”

她唇角有一縷恍惚的笑意,淒涼得如同漫野地裏的冷風。

“顧欽哪,這是你的罪業,永遠都還不清、消不掉的。”她撫了撫盒子,那種母親特有的寵愛與溫柔,那種他盼也盼不到的溫情,將心底那個孤獨的小孩子喚醒,叫他渴望到想流淚。

“顧欽,你還認我這個母親嗎?”賀敬蓉問。

她從來沒這樣溫柔的語調,如線香頭處飄來的嫋嫋白煙,拂到他臉上。他心中一慟,跪下來,“母親永遠是良時的母親。”

“好,那你會聽母親的話嗎?”

她走近了,捧住他的臉。明明是最熟悉的人,明明有最親密的血脈相連,可彼此又那麽陌生,因此捧著的雙手姿態生硬。“你也是我的孩子啊。隻要你聽話,往後,母親會好好待你的。母親不走,會和你一起生活,直到我死,一直陪著你……你想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裏麽?”

顧欽隻是靜靜地望著她,不說話。

賀敬蓉鬆開手,忍著心底的厭惡,讓自己的動作盡量自然。她甚至拿手從他的眉眼處拂過——像一個母親對著心愛的孩子做的那樣。

顧欽的樣子很平靜,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久久盯了半晌,久到她想掐住他的脖子。

“所以,母親,你想讓我做什麽?”

“娶了桑悅。顧家能容下你,你也該容得下顧家人的孩子。”

晏婉坐不住,在小花廳裏來回地走。此時這裏沒有旁人了。高玉英也不想獨自麵對她的尷尬,借口走開了,隻有小丫頭一回又一回地進來添茶。

所以他們一直以來處心積慮的拉攏,就是為了今天嗎?她以為他們是真的想要接納他們的。她先是不安,繼而又生氣。他們一定一直以來也在逼迫顧欽,隻是他沒有告訴她。說好了有事一起麵對,臨了他就想著自己扛。晏婉又心疼他又氣他。

又有個小丫頭端了新的茶點進來,“欽少奶奶,您用點餅幹吧。”

晏婉哪裏會有胃口,隻是道了聲謝謝。

那小丫頭給晏婉添了新茶,見四下無人,低聲道:“去佛堂。”然後就退出去了。她是桑儀留在這裏的眼線,得過交代,一旦賀敬蓉叫顧欽進佛堂,便去通知她。現在桑儀鞭長莫及,隻能告訴晏婉。

晏婉沒法細問,匆匆從花廳裏出來,一路打聽著找到了賀敬蓉的佛堂。

佛堂外頭有個丫頭站在台階下守著。見著晏婉,她往前攔了一下,笑著道:“欽少奶奶,夫人不喜歡旁人靠近她的佛堂。”

“良時在裏麵?”

丫頭抿了抿唇,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晏婉錯過身往裏麵走,丫頭想攔,被她厲目一瞪,駭得說不出話來。晏婉疾步走上台階,剛靠近門旁就聽到賀敬蓉歇斯底裏的叱罵聲。她想也沒想,猛地推開門。

風吹得燈籠裏的燭光晃動了幾下,燈光裏的婦人,那一張臉扭曲且猙獰。她的愛人靜靜地跪在地上,背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晏婉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跑過去蹲到顧欽麵前,去拉他,“你答應過我什麽?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麽?為什麽允許她這樣傷害你!”

賀敬蓉似乎已經不想再偽裝成一個慈眉善目的婆婆了,她厲聲怒斥,“誰讓你進我的佛堂的,滾出去!”她手裏還握著鞭子,指著晏婉。

晏婉轉過頭瞪著她,站起身走到賀敬蓉麵前,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鞭子,然後揚起來——她是真想抽下去啊,讓這個女人嚐一嚐那皮開肉綻、骨肉分離的滋味。

賀敬蓉揚著臉,冷然而不屑地盯著她,她敢嗎?

晏婉的鞭子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一把甩飛了出去。鞭柄砸在了那尊白玉觀音上,觀音像搖搖欲墜,最後在賀敬蓉驚愕的目光裏跌了下來,碎在了青石上。

“你這種人不配跪觀音。顧夫人,我謝謝你生了良時,但從今天起,我不許你再這樣傷害他。你不愛他,我來愛;你不珍惜他,我來珍惜!”

憑什麽?憑什麽會有人愛他!她不允許!賀敬蓉的手揚起來,重重落下去,但卻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顧欽握住她的手腕,那一截幹扁的腕子,沒有生息。“母親,我說過,你怎麽對我都可以,但不可以傷害我的人。”

“嗬嗬!你果然本事起來了。為了一個女人,這樣對你的母親!”

顧欽鬆開她的手,幾乎是絕望,“從今天起,你不再是了。”

賀敬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她贈與他的生命,是為了肆意摧殘;她剛才施舍的那片刻溫情,本意是摧毀。父母贈與下一代的血肉,成了他們償還不盡的債,將他們逼到窮途末路,心若死灰。

顧欽淡淡地笑了一下,渾身上下的氣息都冷透了,讓每一個字都成了冰刀,紮向他自己,將那最後一星溫情搗爛成泥。

“我本就是,無父無母的野種。”

他拉起晏婉的手,不再看她。兩個人往佛堂外走。

“畜生、畜生,你們都是畜生!顧欽,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親在哪裏嗎?她手腕上的念珠,是那個畜生的骨頭,上麵浸了你們永遠生不出孩子的毒;這燈籠是那畜生的皮,抽你的鞭,是他的筋……碎屍萬段不能消我心頭之恨,你也不得好死!我詛咒你,詛咒你們,這一生,所有皆失,所求皆不可得,所愛必遇不測!”

……

她的詛咒聲一遍又一遍,最後變成了笑聲,“哈哈哈哈”,從佛堂裏鑽出來,鑽到人的耳朵裏,毛骨悚然。

顧欽沒說話,步子卻有些踉蹌,晏婉聽得脊背發冷。手被他攥疼了,可他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一樣。走出了一段路,他忽然扶住樹身,嘔出一口血出來。

晏婉急得去看他,他擦了擦唇,“我沒事的。”他極力扯出一個笑,但那笑在白晃晃的月光下,顯得格外淒涼。晏婉想哭,但忍住了。

“對不起,嚇到你了。”

晏婉搖頭。為什麽說對不起呢,他有什麽錯?總是為了別人的錯在道歉。

兩人往前走,高玉英和桑悅正在噴水池前拉扯。見到兩人,高玉英扯了下桑悅,堆出個笑,正要開口說話,晏婉凜然站到顧欽身前。

她一向不太會蔑視或瞧不起什麽人,也不會用譏諷的語調說話的,但此時,她一點都不想再將她良好的教養浪費到這些人的身上。倘若手裏有狗屎,她一定毫不猶豫地扔到對方的臉上。

“二夫人,再說一遍,你們不要再打良時的主意了。他為你們做得夠多了,該還的情都還了,該報的恩也都報了,他不欠你們任何人!至於桑悅……”晏婉把目光停在她臉上,“一個人可以不懂事,可以做錯事,但不可以是非不分、又蠢又壞,死不悔改,還指望著旁人給你善後。”

顧欽的手落在晏婉的肩上,微微沉了一下。但人是沉默著的。對於她對顧家的指責,是縱容也是默許。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桑悅被她說得臉色發白,“佟晏婉,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要不是你鼓動我們追求戀愛自由,我怎麽會掉進了旁人的圈套!”

“你少把責任推倒我身上,前因後果是怎樣的,你自己最清楚。”

“我有什麽資格?就憑我懂得一個人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就憑我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害人。桑悅,比起未婚先孕,更不要臉的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也根本沒勇氣去承擔自己的錯誤,讓自己一錯再錯!”

“孩子是誰的,你會不知道嗎?你若真是顧念自己的臉麵要做貞潔烈女,就該學人死節;要麽你就放下一切,好好生活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做了蠢事又想立牌坊!”

桑悅的下唇一直在抖,完全說不出話了。被關在精神病院時,怨恨、後悔、害怕、無望交織在一起噬咬著她。無論白天黑夜,耳邊都有女人癲狂的笑聲和喊叫聲。“我也會變成這樣,一輩子待在這裏。”——這種恐懼時時侵蝕著她的神經,她的精神早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直到顧鉞和高玉英趁著顧欽出戰時找到她,把她搶出來,她才緩過一口氣。但現在……她也曾有美好的人生、美好的夢想,現在,什麽都沒了。她挺著肚子,肚子裏是一個毒瘤,要吸幹她的精血才罷休的毒瘤!她做錯了什麽,到底做錯了什麽?

她忽然抱著頭尖叫起來,然後使勁去捶自己的肚子,像要把肚子裏的東西捶爛一樣。高玉英哪裏還有工夫同晏婉打嘴仗,一邊抱住桑悅,一邊哭喊著叫人去叫醫生……

天上下了雨,但似乎沒有人發現一樣。周圍慌亂的一切在雨裏都泡爛了、模糊了,隻有眼前的人是清晰的。

顧欽攬過晏婉,用手擋在她額前幫她遮雨,晏婉卻拉住他的手,“沒事,我們走。”

上了車,誰都沒有回頭。

到了家,也沒驚動旁人,晏婉像所有的體貼的妻子一樣,默默拿出藥箱子,把酒精紗布藥水都擺好。

夏天的雨下得急,窗戶開著,外頭的雨和泥土的味道都往房間裏衝。天邊隱隱的悶雷,撞在心頭讓人心裏也說不出的憋悶。雨不停,雨水潲進房間裏來,窗戶前的地毯漸漸洇濕了,不過誰也沒去管。

晏婉走到顧欽麵前,不說話,默默地解開他戎裝的紐扣,然後輕輕地剝掉他的衣服。直到上身都**出來了,她指了指那邊的軟榻,讓他趴下。

他乖得像做錯了事要討人憐愛的小狗,目光一直在她臉上。晏婉自始至終都垂著眼睛,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她曾經欣賞讚歎過的傷口,也因這破碎的美而心顫。可現在,傷口仍舊是那樣的傷口,怎麽就不忍看了呢?

不是傷在他身上的,像是誰抽剝了她的心。

她仔細地為他擦拭傷口,輕車熟路地上藥。等到傷口都處理完了,心裏最後一根弦也繃斷了一樣。她實在控製不住,手裏沾上血的紗布都沒來得及丟開,緊緊攥著。人失力地跌坐下去,背靠著軟榻,抱著自己的膝蓋哭了起來。

顧欽從沙發上坐起來。說實在的,這點傷其實不算什麽。他盡量用一副輕鬆的口吻,“老婆,對不起啊。勞你受累了……衣服廢了,要再買一身了,這個月就不要給我留零用錢了……”

然後他試探著去攬她。晏婉順勢倒在他懷裏,在他胸口捶了兩下,沒用什麽力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是心疼衣服嗎!我,不是生你的氣。我就是,心疼你。我心疼得難受。”

顧欽嗓子發哽,但微微笑了一下,“沒事的,沒那麽疼……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了。”

晏婉哭得更大聲了,“你還笑……”

他本來也不覺得好笑,但忽然輕輕笑出了聲。是高興,人生何幸。所有我們人生無法逃避的苦,原來隻為等待,那份專屬於我的,愛的救贖。

外頭的雨落在房頂上,敲在敞著的窗玻上,打在蕉葉上;雨水順著芭蕉葉流淌下去,滴落在矮處的花草上,又是另一種聲響。顧欽記得晏婉才在窗戶前種了一大叢茉莉花,說是要采花來配茶的。雖然人在房間裏,沒有探出窗去,但雨和萬物奏響的聲音,他此刻竟然都能分辨出來。因為心之所愛的那個人此刻就真實地抱在懷裏,這風雨也不覺淒苦,甚至有了份伴人風雨亦多情的況味來。

好像已經很熟悉了,顧欽知道她不會哭太久。人會哭是一件好事,不是誰都有能力、有勇氣毫不掩飾地展現出自己的情感的脆弱和崩潰的。他隻是很抱歉,她總是為了他哭。

晏婉抬起眼來,他的神色幾乎與平常無異了。因為他身上沒有衣服,她的眼淚鼻涕也無處可擦,嗔怪地到處找東西擦眼淚。顧欽用手去抹她的臉,“哭得像個大花貓……”

話剛說完,兜手一抄,把她抱起來。晏婉驚呼,擔心他的傷,但他在她開口前就說“我沒事。”然後坐下,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這是最後一次了,知道嗎?我不許你再這樣。”晏婉做出一個很凶悍的表情。可因為心疼著他,那表情實在沒什麽殺傷力,反而像自不量力的小奶貓。

顧欽“嗯”了一聲,又從抽屜裏抽了一疊文件給她看。全是當局電令派下來的圍剿任務,一份又一份,都被他壓著。

“那裏有些人,曾是舊相識,有的還曾並肩做過戰。雖然各自的信仰理念不同,但我不願意同自己人自相殘殺。”他緩緩道。

他按兵不動不說,還一直暗地裏在阻撓顧鉞去圍剿赤區,當局對他的不滿與日俱增。負傷在家,目前是一個絕佳的借口。所以,他沒有反抗賀敬蓉,是有另一層考量的。

那念珠晏婉是不敢再戴了。兩人到山裏的寺廟裏找了棵柏樹,就埋在了樹底下。顧欽已經不想知道生身父親的音容笑貌了,也不想知道他曾是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情。一切都該塵歸塵、土歸土。願這暮鼓晨鍾、香火梵音,能化解念珠上所有凝結的怨戾。

晏婉雙手合十,對著佛祖跪拜。心中默禱,希望賀敬蓉說的那些隻不過是恐嚇,她和顧欽會有孩子的。

顧家舉家北遷的那一日,顧欽和晏婉都沒有去送。桑儀從碼頭回來,徑直到了他們這裏。她身子重,腳又不方便,難得出來一趟。晏婉將桑儀扶進了房。桑儀今日拜別雙親,從此天南地北也不好相見,自然是心裏不大好受,但並不在兩人麵前顯露出來。待到副官把顧欽尋去,桑儀這才逮到機會同晏婉說說體己話。

她要了筆紙寫了一串地址,叫晏婉好好收著。“這是那邊的地址。雖然大約你們也不會去,但哪怕不去,也是個念想。顧家對不住良時,大姐都知道……母親她,這輩子也很苦。”說到這裏,她停住了,沒往下說。

誰活著容易呢,各有各的難,各有各的坎兒,各有各的修行罷了。

“良時一直讓著戚揚,說到底都是為了我。我是大姐,他們都是我的血親,不忍見手足相殘。還有桑悅,那孩子……”桑儀惋惜地搖搖頭,“走錯了路。現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原先隻是脾氣壞,現在徹底和個瘋子沒什麽兩樣了。

“她……”晏婉一張口,桑儀就握住她的手。“按理大姐對你說這話不應該,但不管怎樣,她還是我的妹妹。良時想給你出頭,是應該的,隻不過……”

顧欽回來了,桑儀便停了話,說話的內容就去到了將要出生的孩子身上。說起孩子,桑儀自然而然地又鼓勵讓他們多努力,爭取早日有好消息。

晏婉的臉白了一下,隻能笑著應下。

顧欽已經勤奮得不能再勤奮了,但他們一直沒有懷孕的消息。晏婉也著急,怕因自己一貫月事不順會影響生育。醫生看過許多,顧欽自己也去看過,隻是一直沒有消息。原先都覺得是身體的原因,後來,不想去想賀敬蓉的詛咒都難。怕那念珠上的藥真會傷了他們的健康,應驗了她的詛咒。

每次月事又來的時候,晏婉不免為了這個要難過一陣。顧欽比她想得開,“你別有負擔,不是你的問題。兒女都是緣分,緣分不到,不用強求。就算沒有孩子,我也不覺得遺憾,有你就夠了。你若是想做媽媽,我們可以去收養,或從你家族裏過繼,都是辦法。”

晏婉知道他的話不隻是安慰她的,是他真的這樣想才這樣說的,漸漸也釋然了。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佟太太一樣開解她,人生總有許多的遺憾,不可能事事圓滿。得不到的東西,可以心裏求,但為了這些鑽牛角尖、影響到現有的快樂,就不值當了。

因為總有人監視,安全起見,晏婉隻得先辭掉了工作。顧欽這傷養了月餘,倒像又過了個蜜月,兩人不分晝夜地廝守在一起。顧欽陪著她,看她在花園裏支起畫架子畫畫,看她在梳妝台前撲粉描眉,陪著她觀星看月,幫著她挑水澆花上肥……家常的日子,滿是“春風滿庭除,琴瑟亦靜好。”的安寧。

臘月初六是兩人的生日。他們頭一回一起過生日,晏婉無比鄭重。跟著西點師傅做了蛋糕,又跟著秦嬸學做了長壽麵。晏婉覺得自己越來越有賢惠小妻子的樣子了。看到自己張羅的一桌的飯菜,“要是有個孩子就圓滿了。”這個念頭從腦海裏一閃而過,但她搖了搖頭,就給搖散了——兩個人也很好。

蛋糕有點甜過頭了,但顧欽還是很賞臉地全都吃了。晏婉笑,伸手指抹掉他唇角的奶油,“不好吃還吃這麽多?”

顧欽握住她的手,把她手指上的奶油吮掉了,“我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蛋糕。”不是假話。晏婉受了他的奉承,笑起來:“你這樣誇我,我可還怎麽進步呀?”

“那,去外頭學一學?”

當局不滿他的消極應付,強令他去歐國做觀察員。

“我記得你說過,想環遊世界。那,就一起去吧。”

出發的日期很近,幾乎算是被監視著壓上船的。臨行前晏婉本想去見見父母也沒有機會,好在還可以通電話。晏婉怕老人家難過,沒想到他們卻很想得開。

佟老爺道:“關外也要變天了。咱們家大業大,樹大招風……你們去外頭看看也好。你幾個哥哥也都在各處看看,選一處太平地挪過去,未必不是件好事。”

晏婉是在葡萄牙時發現自己懷孕的。

頭一天,他們去了羅卡角,蔚藍的大海邊,那石碑上刻著葡萄牙詩人卡蒙斯的一句詩:“陸止於此,海始於斯。”

晏婉倚顧欽,“你看,我們一起到了天涯海角……”

此生無憾了。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晏婉習慣性地摸了摸旁邊。床墊已經冷了,想來那個人起得很早。晏婉起身,赤著腳走到窗旁。

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一下就擠進來了。她推開窗,往下望。一樓是個花園,有些供客人使用的器械。顧欽穿著件白色的汗衫,正在台階上做蛙跳,那樣子怪可愛的。

晏婉忙拿了畫夾子和鉛筆,但速寫畫到了一半,忽然覺得胃裏犯惡心。她以為是昨晚東西吃太多了,也沒大在意。跟著顧欽這一年多來,幾乎把歐國住遍了,水土不服的事情也常有發生。

那惡心的感覺持續了一陣,她不得不放下畫夾子。喝了杯熱可可後,胃裏感覺好多了。她又走回到窗邊,顧欽還在花園裏運動。

顧欽感覺到了目光的注視,轉頭看去,晏婉穿著件珍珠灰色的蕾絲睡衣,頭發都披散著,正托著腮趴在窗戶往下看。

兩人的視線交匯到一處,晏婉粲然一笑,提高了聲音:“小哥哥,你熱不熱?要不把衣服脫了吧!”

顧欽揚著下頜,眯了眯眼,唇角忽然浮出一絲笑紋,他緩緩撩起衣角,把汗衫拽過頭頂,扔到了地上。他走到單杠下,往上一躍,抓住了杠子,一個接著一個地做著引體向上。雙臂及背部的肌肉在向上蜷身的時候僨張起來,他的目光一直鎖著她的雙眼,那湧動的情感,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像昨晚一樣……

晏婉本隻想逗他玩,沒想到反被他的目光弄得麵紅耳赤。她嗔了他一眼,關上了窗,聽見他在下頭爽朗的笑聲。

今天他們要去參觀貝倫塔。探險家達伽馬便是從這裏起航,他的遠征發現了好望角,成功開拓了葡萄牙的海上貿易,也開啟了新的世界史。因為是座防禦工事,顧欽的興趣更大,她更向往的是旁邊的哲羅姆派修道院,那美味的葡式蛋撻,便是修道院的修女發明的。貝倫區的麵包店裏,有無數好吃的點心,怎麽吃都吃不夠。她還想去郵局買一套明信片,寄給曹家和佟家的小孩子們。

但在壁壘平台上,又一陣惡心襲上來,她幹嘔了兩下。見她不舒服,顧欽扶著她找了一處坐下,可晏婉忽然就昏天黑地地吐了起來。

因為這場嘔吐,讓當日的行程泡湯,兩人隻得直接返回裏斯本市區的酒店。路上顧欽還打趣是她蛋撻吃多了。

隻是這種惡心並沒有隨著她節食或者好好休息而減輕。晏婉是頂不喜歡去看醫生的人,心裏其實也隱隱有個預感,但因為已經篤定自己是不能生養的,所以對於去找醫生驗孕很抗拒,很怕是空歡喜一場。

這種莫名的惡心持續了幾天後,顧欽實在很擔憂她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打著商量,“要不,我們去醫院看看吧?”

這一次,不是空歡喜,確實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喜訊砸到他們頭上,都有點暈,半晌兩人才反應過來。顧欽半跪在她麵前,一遍遍親吻她的肚子,抬起頭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語,“晏婉,我要做爸爸了?”

晏婉也激動地掉下了眼淚,“對,良時,我們有寶寶了。”

但高興不過片刻,繼而又有無數的憂心事冒出來:她一直吃東西沒節製,什麽新鮮的都愛吃,還喝了酒……而且,那個人,長夜漫漫,總是勤奮耕耘,也不知道會把肚子裏的孩子折騰成什麽樣?

孩子來得太不容易,兩人都如臨大敵、萬分謹慎,最後決定在裏斯本等孩子出生以後再返程。顧欽照顧她的日常飲食,人在孕期裏,嘴就越發刁鑽起來,一會兒想吃這個、一會兒想吃那個,還都是當地買不到的,隻能自己動手做。

但住在酒店裏,總是借用廚房也不方便,最後兩人索性在阿爾法瑪老城區租了棟房子過起日子來。兩人吃過飯,在迷宮一樣的城區裏沿著狹窄的街道漫步,在搖曳著棕櫚樹的廣場看流浪藝人的表演,參觀曆史悠久的宅邸,去想象著那裏曾經發生的故事……在這一番遊曆裏,晏婉靈感爆發,佳作不斷,在畫界漸有了自己的名氣。

晏婉托人帶了信給佟太太,佟太太聽聞後便想立刻過去照顧女兒。但家裏人怕老人家舟車勞頓,最後還是決定讓佟大爺和大奶奶過去,一來照顧晏婉,二來看看生意機會。

裏斯本溫和的冬季快要結束了,二月末的一天夜裏,晏婉被肚子裏的小東西踢醒了。她捧著肚子艱難地翻了個身,發現顧欽並不在**。

她摸了枕頭下的手表,淩晨三點。顧欽最近總是心事重重,晚上也睡不踏實,煙抽得也比平常凶。晏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叫了聲“良時?”沒人應答。晏婉披了衣服起來,最後在書房裏找到了人。

直到晏婉走到門邊,顧欽才覺察到,忙摁滅了手裏的煙,去推窗散氣,“怎麽起來了?”

晏婉注意到煙灰缸裏已經有七八支煙尾了。她走過去,“怎麽了,有什麽煩心事?”

顧欽怕夜裏風涼,散了會兒氣,又把窗戶合上。人背對著她,“沒事。”聲音有些久未開口的嘶啞。

晏婉偏頭看到桌上的中文報紙,心下了然了。國於危難,一片水深火熱,他是軍人,熱血難涼。

顧欽正在拴窗戶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把窗戶關好,轉過身來。

再過三個多月,他們就要迎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了。他舍不得將她一個人丟在這裏,獨自去承受分娩的危險和痛苦。可每次看到報紙,心裏又極度煎熬。身為軍人,身為男人,不在國難之時挺身而出,而貪安一隅,他無法原諒自己。

晏婉沒等到他的回答,卻是什麽都明白。“那我明天就去定船票,我們一起走。”

顧欽走上前,抱住她,“我一個人回去,你在這裏帶著孩子好好等我。等把賊人都趕走了,我就回來。”

晏婉搖頭,“我不,我們一起好不好?”

她怕,是真的怕。報紙上慘不忍睹的戰局,多少人在炮火裏灰飛煙滅。她不是不知道,隻是一直當做看不到。血肉之軀築長城,她真怕他的結果,戎馬一生,埋骨何處?但他是軍人,馬革裹屍,是他的信仰。而她,隻能做他的拾骨人。

顧欽輕吻著她的額頭,“乖,你這樣不能顛簸。等生了孩子再說,大哥他們已經在這裏了,有他們照顧你,我也放心。”

晏婉懂得他的兩難,她不能這麽自私,把他拴在自己的身邊。隻顧小家,不顧大家。他和她的親人都在亡國的危難之中,她怎麽能棄之不顧?

“好,那你先走。可是,良時啊,那要答應我,我不要你視死如歸,我不要你為國捐軀,但凡有一個機會,我都求你為了我和孩子好好活下去。不管有多難,不管你是丟了胳膊還是斷了腿,我都不在乎,我都要你。你答應我,給我們留一條命。你看我多笨,我什麽都不會,我不知道怎麽帶孩子的,你說過孩子生下來歸你帶的……”

說到這裏,她再也撐不出笑臉來,眼淚全湧出來了,“我求你,一定要活著,為我活著……”

顧欽給她擦著淚,可眼淚越擦越多。自古情義不能兩全,便隻能舍情取義。他不覺得這有什麽偉大,這是隻是一個男人的擔當。

“傻瓜,你男人什麽時候打過敗仗?我是常勝將軍啊。”

從定好歸程的那天起,晏婉開始沒日沒夜地織圍巾。滿腔的情感與不舍,必須有一個宣泄的出口。有時候停下來,忽然就會想起一句詩,“念君此行為死別,對君裁縫泉下衣。”她使勁搖頭,把所有不好的念頭都趕走。

頭一回織東西,手一會兒鬆一會兒緊,成品不大好看,但總算是在出發前趕出來了。

裏斯本的冬天總有變化莫測的天氣,昨天還是豔陽高照,今天就忽然下起了雨。

雖然下了雨,但好在,不是那麽冷。因為肚子很大了,所以他總是一直從身後擁著她睡覺。這樣也好,他就不知道她一直睜著眼睛難以入眠。

晏婉翻了個身,麵朝向他,想靠得更緊密些,但肚子在那裏有些礙事。他也沒睡著,她一翻過來,他就睜開了眼。

“良時……”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臉。胡子長得真快啊,好像早上才剃的,這會兒摸都有些刺手了。那掌心的觸感,讓她輕而易舉地就想起親吻時戳在唇邊的那種火辣辣的感覺。

她把唇貼過去,吻他的唇,吻他的眉眼,然後去解彼此身上的束縛。從知道懷孕到現在,他們都沒再親熱過。但今天,不管怎樣,她想要他。

他真怕傷了孩子,一直在拒絕。到後來,她滿臉都是淚,他也顧不得什麽了。兩個人的身體契合在了一起,心跳也融化在了一起,想要拚命留下些什麽。又像是在努力把自己的生命嵌入到對方的生命力去,永生永世不可分離。時而溫柔,時而莽撞。人在克製和放縱兩種情緒裏沉淪,像是在發狠地要向命運索取一份無聲的,地久天長的允諾。

還有些時間。她要為他再理一次頭發。

他坐在凳子上,麵前是裏斯本的夜晚,潮濕的海風吹進來。晏婉解開了他白襯衫上的兩粒扣子,把領子往下翻折,然後在他身上圍了一圈白布。她的手藝實在稱不上好,但剪得很仔細。

“剪得不好。”她懊惱。

“人英俊,發型再難看也撐得住。”他輕笑,安慰他的小妻子。

“先給孩子起個名字吧?”晏婉拿粉撲去掃他脖子上的碎發時小聲道。

顧欽思忖了一會兒,“叫顧贏吧,男孩子女孩子都叫這個名字。”

“好。”

脖子裏的碎發掃幹淨了,拿開白布,晏婉重新替他把襯衫的扣子扣好。她彎腰撚起一團他的頭發,然後拿了剪刀,剪了一截自己的頭發。兩個人的頭發合在了一起,晏婉分別裝在了兩個極小的錦囊裏,一個塞進他的口袋。

“你帶著我,我也帶著你。”就永遠不會分開。

佟大奶奶齊氏站在院子門口焦急地往外張望,好容易盼到了佟大爺的車,車還沒停穩,便小跑過去,敲著車窗,“你快去說說小六吧!身子這麽重,還要往外頭跑,這萬一有個好歹來,怎麽跟姑爺交代!”

佟琰琅下了車,歎了口氣。摘了禮帽,擦了擦頭上的汗。他能怎麽辦,他能去說什麽?顧欽走後,她把能立即變現的嫁妝全托人變現了。買物資、買軍備,多少錢都嫌不夠。所以又沒命地畫,到處去籌款、做反戰演講。她說大哥哥,你別勸我,我是幫顧欽,也是幫我自己啊。佟琰琅隻得隨她去了。

他安慰齊氏道:“沒事,讓她做吧,不然她心裏怕是不好受。”

船到滬上,晏婉一時聯係不上顧欽,便索性留在當地組織義賣,民眾紛紛解囊。活動辦了兩三場,就被東洋特務秘密逮捕了。抓走她的人,是她曾經的老熟人,程義川,現在叫作川上繁文的少佐。他的目的很明確,不把那份地圖拿到誓不罷休。但晏婉堅持說不知道古墓的事情。程義川倒是很有耐心,也沒有怎樣難為她,隻將她秘密軟禁了起來。她這樣的一個人質握在手裏,有的是能派上用途的時候。

程義川丟給她畫布顏料,讓她畫他們想看的東西。晏婉拿起畫筆,隻是筆下不是他們想看到的歌舞升平,也不再是宗教故事和美麗的女郎,而是她的所見所聞,侵略者的暴行、普羅大眾的憤怒和反抗。

她畫一幅,程義川毀一幅;他毀掉一幅,她再畫一幅……程義川踩在被軍刀割破的畫布上,嗤笑起來,覺得這女人的掙紮如此無力又無謂。

“你一個隻會畫畫的女人,能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也許我做不了什麽,隻會畫畫。但就像普通老百姓用他們無聲的支持,戰士用他們的槍,文人用他們的文字,畫家用他們的畫筆——我們手裏的武器雖不相同,反抗卻是一樣的。”

她會為了孩子和顧欽好好活下去。但若不行,她也早抱定了死節的決心。晏婉向前一直覺得她和顧欽,像小說裏的那種愛情故事。但到了後來,她漸漸感覺到,他們的人生是相互成就的。她給他的生命帶來了色彩,而他為她的生命增加了厚度。如果沒遇到彼此,他們或許都不會是現在這個人。她沒有遺憾。

在這年深冬的一個夜裏,晏婉被外麵的動靜驚醒。在一片淩亂的槍聲裏,她被人帶離了那處小院子,逃出生天。

一切發生得太快,容不得她細問。到了碼頭,她被塞進一艘小漁船裏,她借著夜色才看清楚一直拉著她奔跑的人的樣子。大概出了汗,那人解開領口喘著粗氣,低頭檢查槍裏的子彈,說話的語速很快,“船會送你到後方去,你會有機會見到顧欽的。”

是嚴海澄,不,那頸子上一粒紅痣分明就是她的四哥哥。

他同船夫快速低聲交談了兩句,轉身就要離開。晏婉紅著眼眶,想叫一聲四哥哥,但忍住了。她笑了一下,卻沒壓住眼底的淚,“先生……”

嚴海澄停了下來,看向她。她目光裏有很多東西。好像那個隻知道撒嬌,總是畫得臉上、手上都是顏料的女孩子長大了。他蹙緊了眉頭,“還有什麽事?”

嚴海澄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沒說話。

“我的四哥哥很早就離家了。請你替我告訴他啊,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四哥哥,叫他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家裏人的。”

月光下男人的眼睛裏一片水光,他“嗯”了一聲,轉身和隊友一起消失在夜色裏。

晏婉不知道,這是人生裏,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四哥哥。他像無數的人一樣,湮滅在曆史的洪流之中,甚至沒有留下名字。

船到了宜城,張鐵成早等候在碼頭。前方戰事緊迫,將她安頓下來後,張鐵成便走了。

男人上前線打仗了,這小城裏大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彼此間互相照顧,互相扶持。很快晏婉就同左鄰四舍熟稔起來,同她們一起給前方做冬衣、納鞋底,去孤兒院照顧失去父母的孩子。雖然兩人隔著千山萬水,但一想到他們站在同一塊土地上,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仰起頭時看到的是相同的星與月——她也不覺得日子有多麽煎熬。

在聽聞她曾是老師後,鄰居們欣喜地把她領到了宜城小學裏,晏婉便重新走上了講台做起了老師。

開春天冷得嚇人。暴雪下了三天,北風呼嘯著席卷大地,像是要把一切都卷走一樣。晏婉睡不踏實,於寒夜裏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戶前的書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罐子——其實也不是罐子。顧欽的信上說,是作戰處的電燈泡,被炸壞了,但沒有碎,他給切掉了底。有士兵鑿冰捕魚,他看到了,要了條極小的魚,養到燈泡裏——送給她的禮物。說萬一養不活,還能炸了吃。

晏婉想到這裏輕笑出聲。這樣壞的年代,也有獨屬於此間的浪漫。

遠方的戰場上,持續了幾日的戰鬥也因為一場暴雪暫停了。

幾日前顧欽收到情報,在他的轄區邊界,一隊友軍遭遇了敵軍主力部隊,傷亡慘重,沒有支援。顧欽帶隊救援,一起陷入了這場暴風雪裏。這場戰鬥持續了四天四夜,現在暫時停火。偵察兵報告說敵軍的增援正在路上,並且切斷了我方的增援路線……

早晨第一縷陽光穿破雲層的時候,晏婉裹上圍巾穿好棉襖往學校走去。不少住得近的師生都已經到校了。學校裏有幾棵樹被雪壓倒了,她那間教室裏的窗戶玻璃也碎了一塊。

大家自發地清掃積雪,清理殘枝。晏婉從教務處領了紙和漿糊,仔細地把那破了的窗戶糊上。手凍得有些僵硬,一不留神,碎玻璃劃破了手指,指尖冒出了血。晏婉的心抽痛了一下,把手指放到嘴裏吮掉了血。

窗外一片銀裝素裹,天地如此地幹淨。她多希望自己的雙眼可以穿山越海,看一眼心愛的人。

顧欽唇邊的笑意還未淡去,眼前人影一閃,有人貓著腰走過來。是友軍的將領。兩人幾天前在戰壕裏碰了頭。顧欽沒料到對方會這樣年輕,雖然臉上滿是灰塵,但仍舊能看出奇得漂亮。他一直都用左手,顧欽後來才發現他沒有右手,原來竟然就是早有耳聞的那位獨手將軍。互通了名姓,知道了對方的大名叫裴益。

裴益拿了一盒打開的罐頭,一屁股坐到了他旁邊,把罐頭往他麵前遞了遞,上頭還插著兩根樹枝削成的筷子。

“都是打鬼子的親兄弟,有飯同吃有酒同喝,你這都給我們了,算什麽事兒?”

雖然不過認識幾日,顧欽倒摸清了他的脾氣。也不客套,接過來吃了兩口又遞還給他。

瞥見他手裏的相片,裴益問:“你老婆?”

顧欽點點頭。

“長得不錯啊。有孩子沒有?”

“有,還不到一歲。你呢?”

裴益忽然嗬嗬笑了兩聲,摘了帽子,彈掉灰塵。手指擼過寸頭,“等老子打完了鬼子,老婆孩子就都有了。”仿佛自言自語。

顧欽微微笑了笑。裴益想起什麽,也在身上摸了半天,才從懷裏摸出一張已經很舊了的相片。相片上是個年輕的鄉下婦人,大約極少照相,雙眼像小鹿般驚慌。

“你太太?”顧欽問。

裴益搖頭,“那個女人……”他沒接著說下去,而是換了個話頭:“這是我一個弟兄的老婆。這小子掩護我,自己讓鬼子炸死了。臨死前叫我有機會去看看他那鄉下才過門的媳婦。跟她說,他男人是條漢子,沒做孬種。”

他翻過相片,背麵的地址已經磨得幾乎看不清了。那個女人,怕是永遠等不到她丈夫的消息了。

“鬼知道老子有沒有機會活著見他老婆。努,勞你也看兩眼,萬一我見不著,多個人,就多一成機會。”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身邊有人在低聲交談,天南海北的方言,聽不大懂,但似乎也是在說家鄉的婆娘和孩子。他們這些人,誰沒有妻兒父母,誰沒有兄弟姐妹。隻要他們多堅持一點,他們就多安全一點。

顧欽留心到裴益用手在地上無意識地劃著什麽,像是個什麽字,沒看清。這時候偵察兵急速奔過來,“師座,敵軍的增援到了!”

“日他祖宗十八代的小鬼子!”裴益罵了一句,戴好軍帽整理好槍支彈藥,看了顧欽一眼。“幹吧!”

一場惡戰就要開始了……

晏婉這節課教低年級的孩子畫地圖。

“我國的領土麵積為1120多萬平方公裏,幅員遼闊。極北到唐努烏梁海的薩彥嶺,極東到黑龍江和烏蘇裏江合流處的黑瞎子島……”她畫完了問:”你們看,中國的地圖像什麽?”

孩子們紛紛舉手回答,說像什麽的都有。稚嫩的聲音,用著他們豐富的想象力,描繪著他們心中的祖國。

下課的時候,晏婉到辦公室裏休息。講了半天課,嗓子隱隱作痛。有幾個老師湊在一起,拿著報紙,神色凝重地討論著慘烈的戰況和時局。晏婉已經很久沒收到顧欽的消息了。她默默聽完,灌了一杯水,抱著講義往班級裏去。

路過高年級的教室,有個學生正在讀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她默默念了兩遍。良人遠征,是這世間最殘酷的等待。忽然一陣難以名狀的悲痛從心底湧襲上來。晏婉到此時才覺得,唐詩三百首,最傷心的不過就是這一句。她連他的消息都不敢去打聽,暮雪千山,隻影空棲,害怕他從此以後也隻會出現在她的夢裏。

雙腿忽然失去了力氣,她差點站不住,倚著窗台滑下去,抱住膝蓋埋頭無聲地哭了起來。

“是學生不聽話,把小晏老師氣哭了嗎?”

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於淚眼蒙矓間抬起頭,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眼前一人拄著雙拐,笑望著她——是她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