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嬿婉良時

沒有婚宴有沒婚宴的好處,親友一起吃頓便飯更顯親近。新人住到了酒店裏,自然是連鬧洞房這一步都省了,但還是依著老例兒把酒店布置的滿眼紅,在婚**撒了棗、生、桂、子,桌上也擺了合巹酒。

顧欽在外頭送客,晏婉一個人在房間裏等他,等了老半天也不見人回來。佟家帶過來的幾個丫頭婆子就住對麵房間,但她也不好意思派人去催。慢悠悠洗完了澡,便無事可做了。牆上的鍾它雖然滴滴答答地走,卻像個懶漢,過老半天再看它,好像也沒走幾步。

晏婉等得無聊,把**騰了一片兒地出來,躺靠在床頭。腰下頭有遺漏的一粒花生硌得她難受,摸出來正想要扔到一邊去,想起嬤嬤的話,“婚**的東西可不能亂丟”,索性就剝了吃了。

這一吃就收不住了,本來為了漂亮,昨天和今天吃得就不多,這香噴噴的花生勾起了她肚子裏的饞蟲,她便一邊看著酒店送的雜誌,一邊摸著**的東西吃了起來。

顧欽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他的新娘子正在**抹眼淚,那點酒意登時就散了。快步走到床邊,半蹲到她麵前,“怎麽好好哭起來了?”

晏婉正沉浸在雜誌上連載的虐戀情深的故事裏,冷不防被他這麽一嚇,打起嗝來了。顧欽忙倒了水給她,喝了兩杯,那嗝兒怎麽都停下不。晏婉要急哭了,新婚夜,打著嗝兒圓房嗎?也太丟人啦!

“完了,呃……我會不會一直這樣,呃.....這樣打下去?”

顧欽安慰她道:“不會的,一會兒就停了。”

晏婉隻得等著,比新郎等入洞房還著急。不想被顧欽看到她這樣滑稽的樣子,便推他進去洗澡。趁他洗澡的時候,晏婉忙撥了家裏的電話。

佟太太本就沒有睡意,在**翻來翻去的。佟老爺今日大悲大喜的,精神肉體都十分疲憊。好容易睡著了,又被佟太太翻身聲吵醒了。

“哎呀,怎麽還不睡啊?”

“睡不著,心裏覺得空落落的。又擔心六兒。”

佟老爺閉著眼睛,拍了拍太太,“有什麽好擔心的。姑爺人在跟前你也瞧仔細了,是個好孩子,還不放心什麽?”

男人是很難理解一個女人對孩子的那種心的。她擔心的事情太多太瑣碎,因此反而難以同什麽人訴說。那是一種隻有有女兒的女人才能懂得的心情。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有守夜的丫頭低聲道:“老爺太太,六格格打電話來,說要跟太太說話。”

佟太太聞言猛地坐起身,“我就說心裏總不踏實,怎麽這會兒打電話來?”

佟老爺一邊安慰妻子,一邊也起了身。老夫妻倆披著衣服往書房去,路上忍不住嘀咕,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才能讓姑娘半夜三更往娘家打電話?然後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什麽,互看了一眼。

佟老爺爺覺得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問出了聲,“那個,放了嫁妝畫沒有?”

佟太太腦子一亂,好像沒放?但姑娘不懂,姑爺總會吧?別不是嚇到了姑娘?

兩人提心吊膽步履匆匆地來到電話機旁,一拿起電話,就聽到晏婉略帶焦急的聲音壓低著問:“額娘,呃…….怎麽辦啊,我打嗝,呃……它停不下來啊,呃……”

虛驚一場。

佟太太長出一口氣,又好氣又好笑,在電話裏說了幾個土方法。顧欽洗了澡出來,晏婉正說完了放下電話。他擦著頭發走到她身後,“給誰打電話呢?”

晏婉擺擺手,“呃,問我額娘,呃,怎麽止嗝。”

“有辦法嗎?”

辦法都不好用啊,喝涼水,屏息,都試過了。

“你打我一下。”晏婉指了指自己。

“打你?”顧欽簡直要笑出聲了。

“不是往死裏打啊,就是狠狠拍我一下。”

可他怎麽舍得打她呢?象征性地在她後背拍了兩下。“有用嗎?”顧欽深表懷疑。

“你這樣摸兩下,呃,怎麽能有用?要用點,呃,力氣啊!”

“那我使點勁兒?”

“呃!”

可這對話聽起來,怎麽就這麽古怪?顧欽卷了袖子,手高高揚起來,然後拍下去,還是收著力氣拍的。

晏婉覺得這巴掌快把她拍吐血了,可嗝還在。她惱得顧不上形象了,新娘子的嬌羞也沒了,滾進他懷裏,“不行,呃,不行,你力氣太大了,呃,回頭,嗝沒停,呃,新娘子給你拍死了。”這還不算,明天一準兒上報紙,全定州的人都要看她的笑話。

其實他是知道一個方法的,隻是說出來吧,像個流氓,但到此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他欺身下去,聲音如耳語,“我有個辦法,要不要試試?”

“呃!”

“我給你揉揉胸口吧。”

“怎麽,呃,揉?”

就知道她要這麽問,顧欽忽然微微笑起來,伸手把旁邊的燈擰暗了一些,房間裏一下有了曖昧的氣氛。

晏婉也覺察到他笑容細微的變化。記得他從前是不怎麽笑的,後來會對著她笑了,是縱容寵愛的那種笑。而現在,剛洗過的頭發散漫,領口的扣子也散了幾粒,袖子卷著露出小臂——那慵懶隨意的樣子,又有點像在小姐閨房裏胡鬧的公子哥兒。

不,她不再是小姐了,從今天起她就是他的妻。他會把她從一個女孩子變成一個女人……晏婉的思緒斷在了這裏,他從身後抱住她,唇貼住她的耳廓,一隻手先是有些踟躕,然後才慢慢落在了她的胸口。

剛碰到的那順間,晏婉立刻就屏住了呼吸,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手也頓了一下,然後才開始順著一個方向輕輕揉了起來。

他是很規矩的,但那地方,想規矩都規矩不得啊。

晏婉緊繃著背,心像被揉亂了。有些手足無措,想去按住他的手,可他的手太燙,她不敢碰。隨著掌心的移動,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被喚醒了一樣,呼呼吐著熱氣,把血管裏的血液都燒沸騰了。終於想不起來打嗝的事情了。

喜娘到底在**撒了多少東西,好像又沾在她身上了。硬邦邦的什麽東西,一直頂在她後麵,不舒服極了。她扭了扭身子,耳邊聽到他漸重的喘息。晏婉覺得好抱歉呀,瞧把人家累的……

等到她意識到已經不打嗝了,她扭過頭,想對他說可以停了,但她的臉剛轉過去就和他的唇碰在了一起。

她的後背鬆散了下來,骨化成了水。不知道什麽時候,兩人的位置也變了。他在她上方,目光裏的欲望很濃烈。他剛要低下頭親她,晏婉忽然噗嗤笑起來,“等一下。”

顧欽蹙了蹙眉頭,等她下麵的話。晏婉反手從腰下摸出一粒桂圓,“硌著我了。”

顧欽伸手接過去,放到床頭。想了想,還有點不放心,手伸到她身下,仔細得摸了一遍。晏婉被他的手弄得發癢,一直在笑。

總算沒有什麽東西了。不知道是誰這麽舍得,在**撒了這麽多東西。

顧欽把她撈起來,她跨坐在他身上,兩個人麵對著麵,呼吸交接。像什麽呢,渴望了好久的想吃的肥肉,如今就擺在麵前,有點不知道怎麽下嘴。

“呀,忘了喝合巹酒了。”晏婉說。

顧欽托著她走過去拿了酒,卻沒分成兩杯,自己一個人全含在嘴裏。晏婉正想說,“你怎麽一個人全喝了呀?”他的唇就貼過來,把嘴裏的酒渡過去一半給她。

晏婉吞了酒,伸出胳膊掛在他脖子上,噙著笑一遍又一遍看他,手在他頭發裏揉著。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所有的事情了。她的手從頭開始往下溜,一路下去把他襯衫的扣子都解了。一點點摧毀他平日穿著戎裝時的那種禁製感,讓她有一種惡趣味得逞的滿足。她孜孜不倦地欣賞、觸碰著現在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切。拆開來的尋常,組合到一起,處處都在她的審美點上。

他雖然一動不動,但目光卻已經做了很多的事。現在,他想做更多的事。

頭抵著頭,唇在輕啄。人是可以這樣緊密地擁在一起的。晏婉想起以前讀過的關於中國傳統建築的一本書裏的榫卯結構。連接,咬合,支撐,這樣的結構堅固,且能承受巨大的衝擊力。就像現在這個姿勢。榫頭頂在榫槽處,等待工匠巧手的拚接。但那榫頭尺寸有點大得出乎想象,她在想,要怎樣才能拚在一起呢?會裂開的吧?

看她有點分神,顧欽輕輕咬了咬她的耳珠,“想什麽呢?”

“你,會不會?”她的手不安分地在屬於自己的領地上探索,想起這個很嚴肅的問題,小聲地問。

不能說會,也不能說不會。說會也會,說不會也不會。世界上有比“To be or not to be”更難回答的問題。一個饑餓的人,在看到食物的時候,隻有“把它吞下去”那一個念頭,他很難去考慮刀叉怎樣握,怎樣才能吃得優雅漂亮。但他牢記著同僚們給予的忠告,“慢慢吃,細嚼慢咽,越久越好。”尤其是他這種一直餓著肚子的餓漢,不要吃得太急,否則吃一下馬上就會吐出來。那就是男人一生的汙點,往後別想再抬起頭來了。

所以,人總是在和自身的動物性在對抗的,壓抑、控製那些動物的屬性和衝動,在力所能及裏延長所有的進程。不僅要顧此,也要顧彼。他是吃東西的那一方,對於被吃的人,要予以最大限度的溫柔體貼和尊重。隻有被吃的人也得到了滿足,這件事情才能稱之為一件快樂的事。

顧欽托著她,探身弄滅了台燈。外間還燃著一對巨大的龍鳳蠟,眼睛片刻就看清了。他們在四樓,窗戶是開著的,酒店臨街,能聽到汽車偶爾路過的聲音。還有深夜投宿客人同門童渺渺的交談聲。有幾聲狗吠,像從更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他們陷在這實實在在的煙火人間裏。

晏婉又歪了歪頭,等著他的答案。

“試一試就知道了。”他說。

睡衣的抽帶被他抽開。皮膚剛暴露在空氣裏的瞬間,因為冷氣而泛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但有溫熱的唇一寸一寸掠過去,像迸發的火星子,把她從裏到外一點一點燒起來。

她看到落地窗簾上繡花的纏枝,枝蔓糾纏,自下而上,難分彼此。晏婉摟著他,想著,人、動物、植物乃至自然萬物,其實有時候根本說不清誰更像誰,是難以區分的。

人類是有許多本能的,人類倘若放下自大自矜,隻被自己的本能驅使著,就變成了那纏繞的密不透風的藤蔓,潮熱黏膩的熱帶雨林,春時鬱躁的獸,風暴裏無依的船,顛簸無休止的浪,盛開的吐著蜜液的花……

他擁著她,像把人間春色抱滿懷。雨打嬌花,滿地梨花白。身上汗涔涔的,像淋了一場狂熱且善意的雨匯成的水流。春潮漸息,狂風初停,雨後泥濘。猛跳的心髒在漸自平息後歸於寧靜。

他的掌心輕輕抹去她額上的汗,手指被濕噠噠的頭發纏住了,扯得她頭皮一緊。“頭發……”

“抱歉。”顧欽微微笑起來,想起今晚她說得最多的一句是,“壓住我頭發了……”

他把她的頭發擼到枕頭一邊,然後靠在她另一側躺下。女孩子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隨他緊緊挨著。像吃飽了飯的孩子,困意上來,還沒數到三就睡著了。

他其實不大習慣睡覺時旁邊有人。平日時配槍也總會放到觸手可及的地方。但現在因為顧及她,槍放得有點遠。對於他這種生長在軍營裏的人來說,總缺了一份安全感,因此格外清醒。他記得她那相當不老實的睡相,便一直在等著她翻動,好給她蓋被子。結果她隻是靜靜地睡著,十分安靜。

所以說,隻要夠累,就會睡得老實。他的唇貼著她的頸子,無聲地笑了笑。

他體會到一種陌生的力乏。精神卻依舊在亢奮中,好像想到了很多,但卻捕捉不到什麽頭緒,亂糟糟地糾纏在一起。想起以前男人們湊在一處,三兩句話後必定要往女人身上扯。

他們說男人在女人身體裏留下了東西,那女人就跟從前不一樣了。那些東西會讓女人悄無聲息地改變,帶著獨屬於他的印記。桑儀曾說過的,賀敬容在出事前是個十分溫柔慈善的女人,不是現在這樣的。他有時候也會想,是不是因為那個男人將邪惡留在了她的身體裏,侵蝕了她、摧毀了她,所以她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一想到母親,呼吸便重了一些。氣息吹動了晏婉頸子上的碎發,弄得她發癢,於睡夢裏抬手抓了抓脖子搔癢。她的睡顏如此安寧,臉上有饜足後未退的潮紅。他想她一定是喜歡的,那麽從這裏出發的種子,落到她那裏,也會開出欣然如悅的花的,而不是他這樣的惡果。

晏婉在清晨小販的吆喝聲裏醒過來,眼睛緩緩睜開,看到男人的背影,在關窗。窗戶關得很輕,把外頭的嘈雜聲遮了一半在外頭。然後他又把窗簾合上,掩了要闖進來偷看新娘子的陽光。

窗簾一合上,男人的背影就看得很清楚了。**上身。收緊的腰線,深陷的腰窩,那裏昨夜迸發過叫她驚詫的力量……晏婉的臉往枕頭裏埋了埋,在他轉過身前忙閉上了眼睛。

晏婉感到身邊的席夢思沉了一下,男人的氣息就近在咫尺。他並沒有動,隻是靠得很近,似乎在看她。晏婉想起來自己還沒穿好衣服,有點慌,眼皮便不受控製地抖動起來。

她聽見顧欽低低的笑聲,“醒了?餓不餓?”

裝不下去了。晏婉睜開眼,他拿了襯衫往身上套,“想在房間裏吃,還是去餐廳?”

晏婉抬了抬頭,想看看自己的衣服扔到什麽地方去了。衣服沒找到,卻看到了他的目光停頓的地方……他扣扣子的手停下了動作,似乎在思考什麽問題。

晏婉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還沒說出自己的決定呢,他人已經到了身前,“還早,還是再睡一會兒吧。”

……

晏婉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又累又餓,渾身都酸得不想動。大約要再睡一覺補個精神,半夢半醒間,感覺到一雙手在上下求索,孜孜不倦地複習功課。她覺得納悶,同是不通人事的,他怎麽會進入角色這麽快,似乎懂得還不少。

“你這都是從哪兒學的呀?”其實不是一句問話,有點抱怨的意思。

顧欽隻是笑,不說話。晏婉沒等到答案,翻過身,麵對著麵。這回他的手指開始擺弄她的耳珠,沒揉兩下,耳朵就紅了。

“怎麽不說話呀?”她問。

因為他又想做點別的了……

哪有這樣的?沒完沒了了。還說定力好,原來是體力好。信了他的鬼.....晏婉推不開他。床墊很軟,人像陷在雲朵裏,軟綿綿地起不來。

“要問什麽?”

“你哪兒學的呀?”然後自己福靈心至,有點後知後覺,“你跟我的畫冊上學的吧?”

“什麽畫冊?”

“就那本。”

“哪本?好像沒拿過你的東西……”

他嘴上抵賴,動作不停,立刻就將她的思緒攪散了,話都說不出來了。晏婉昏昏沉沉的間隙,覺得自己好像被他騙了。但不管怎樣,先睡一會兒,回頭再說罷。

三朝回門的路上,晏婉不斷調整自己的坐姿。渾身上下,無處不酸。渾渾噩噩地都不知道這幾日是怎麽過來的。歪頭看了他一眼,西裝筆挺,頭發規整,哪裏還有酒店裏那個放浪形骸的樣子?所以一個人總是有好幾張麵孔,來對著不同的人罷。

她這樣不舒服,那人倒像個沒事人一樣。啊,真該撕破這人的偽裝,露出他本來的麵目叫眾人瞧一瞧啊。可她自己的東西,怎麽也舍不得被人看去。

顧欽合上報紙,探身過去,關心地問:“怎麽了?”

晏婉立刻搖頭,“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

晏婉聽到這話,警覺起來,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都德筆下的那個叫小白汁的漂亮小山羊,而他顯然易見就是那隻大野狼。那故事的最後一段寫著,“如果有一天,你來到普羅旺斯,我們當地人會時常對你說,塞甘先生的羊和狼搏鬥了一整夜,後來天亮了,它被狼吃掉了。”

蜜月快結束的時候,晏婉忽然收到了唐素心的電報,上麵隻有“事急求歸”幾個字。晏婉太了解她,若不是出了什麽大事,她不會這樣失措。同家人商量了一夜,定下了回程的日子。早晚要離開的,顧欽也在定州耽誤了許久,也該回去了。

不想場麵弄得太傷感,佟家人都在宅子裏同他們道別,隻有兩個哥哥送他們上火車。佟大爺話不多,一路上隻聽到佟五爺在絮叨。叫她遇事冷靜,叫她凡事不要衝動,叫她好好要做個賢妻良母——往常這種話她都要頂回去的,可今天她竟然一點反駁的念頭都沒有,笑著打趣他比嫂嫂們還囉嗦。

她臉上一直有笑,登車的時候、從車窗處衝哥哥們揮手的時候,她一直都笑著的。好像是隻要一直保持住微笑,離別的傷感就會放過她。但人生八苦,何曾放過什麽人呢?

等到站台上的親人都看不見的時候,晏婉才被那種巨大的失落感淹沒起來。和逃婚時不一樣,和求學時離家也不一樣,這一次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離別。把身體和心從原生的家庭裏完全割裂出去,和另一個人組成一個新的家庭。而且,“永遠也回不去了”的那種感覺竟然那麽強烈。

顧欽從別處回來的時候,正看到她站在車窗前默默地流眼淚。猜到她是不舍,他從身後抱住她,什麽都沒說,隻是緊緊抱著她。晏婉感到他無聲的安慰,那顆心反而更脆弱委屈了,索性也不忍了,由著自己哭。又有點後悔,剛才離開家的時候,或許就該哭。她一直嬉皮笑臉的,他們會不會覺得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心沒肺,不再念家裏人了?

“什麽時候想家了,就回家去看看。”顧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像有人拋來的救生圈,把她往岸上拉。晏婉有時候想,兩個人相愛的意義是不是就在此呢?在某些無助的時刻,拉一把、托一下,就活過來了。

晏婉點點頭。她也不想哭的,隻是親人的熟悉的麵孔總在腦海裏,隻要一想起任何一個人的音容笑貌,甚至家裏的一桌一椅,都會惹得她眼淚往下掉。

他的下頜溫柔地蹭著她的發,像朔雪冰封時,兩隻落單的小獸間的廝磨。

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孤獨一人,感情上和誰都缺少牽扯,“舍不得”這三個字,自始至終都屬於她一個人。但她的“不舍”卻很豐富,他體會不到,但她哭得那麽傷心,那眼淚就好像從她眼睛裏一直流到了他心裏去了。這個女孩子,把能給的都給了他,能舍的也都為他舍了,他也要傾盡所有去愛她。

過了一會兒,晏婉終於是整理好了情緒,停止住了哭泣。“對不起,我就是沒忍住。”

“嗯,我知道。”顧欽在她額邊親了一下。

兩個人擁著。太陽在往地平線下沉,天際有著變幻莫測瑰麗的風景,近處的一切因為疾速退去而模糊不清。兩個人都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相與為家”的感覺。

車到了晉州站,早有衛隊在站台上等候他們。晏婉注意到衛隊士兵的戎裝式樣已經是南方政府軍的製式了。晏婉看了顧欽一眼,他戴著墨鏡,神色不明,這會兒正把她的隨身行李從右手換到左手上,空出來的右手來牽她的手。

“希望我的選擇沒有錯。”他隻是說了這句。晏婉聽懂了,點點頭。

“顧鉞也受編了,授了軍銜,有了番號。”顧欽說到這裏就沒再說下去了。雖然顧鉞還活著,但這場仗也將他的元氣消耗盡半。現在同軍共事,無論怎樣都要維持一點井水不犯河水的客氣。

晏婉想起蜜月的時候,他總不給她機會去看報紙。還是昨天在火車上,才看到一張舊報紙,上頭有顧帥通電下野的消息,大約同那些失意的軍閥們一樣,會去津門的租界裏做寓公吧?那麽在臨走前,見一見顧家人是躲不過的事情。晏婉並不怕,隻是害怕顧欽又會因這些舊事難過。

桑儀給他們置了處新房,地方比顧欽原來住的那處更寬敞,房主是個卸任的外國公使。裏頭的一應家居陳設都很西化,桑儀是按著當時摩登女孩子們喜歡的風格置辦的。晏婉來不及細看她的新房,放下了行李就去給唐素心打電話。

電話打了幾回,到了夜裏才終於被接起來了。晏婉一出聲,唐素心便道:“我去你那裏,現在就去見你!”

她的反常叫晏婉的擔憂不免又重了些,唐素心一直是很穩重的人,很少這樣無措。等了好一會兒,聽見秦叔引了人進來。唐素心比向前看著憔悴了,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有道青影,應該是沒休息好,整個人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晏婉握住她的手,“素心姐,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大約因為她撐了太久,此時到了極限,被人溫聲一問,情緒便崩斷了。“老嚴他,五天以後會被執行槍決。”

晏婉於她斷斷續續的聲音裏,拚湊出這一句完整的話。她沒法問原因,隻能抱住唐素心,等著她平靜下來,才知道嚴海澄被當局懷疑是赤色分子收了監。盡管沒有任何證據,但黨派決裂,正是大肆捕殺的時候。寧殺錯一百,他也在處決的名單上。

這不是晏婉自己能解決的事情,唐素心也知道。嚴海澄負責晉州地區同外界的交通,主要傳遞文件和經費,她則是配合工作。在顧鉞的一次圍剿中,搗毀了一個工作站,抓捕了幾個人。其中一人叛變,供出了晉州負責經費的負責人,代號叫“財神”。嚴海澄就被懷疑上了。他拿著瑞士護照,又在商界有些影響,他們並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可也並沒有放人。她前幾天剛收到消息,當局已經準備秘密處決了。唐素心同上級失去了聯係,她自己一個人也無法完成營救。最後隻能來找晏婉。

“素心姐,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一定會讓顧欽想想辦法的。”送走了唐素心,晏婉一直睡不著。想起了嚴海澄,雖然他不是她的哥哥,可那種親切,讓她無論如何都想要救他。

顧欽到了天亮才回來,聽完晏婉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從收到唐素心電報的時候,他就派人去調查了。

“良時,你能不能想想辦法?嚴先生真的就是個正經的生意人。”

顧欽抱了她一下,“你先別著急,我會去派人問問情況的。”

其實他已經活動開了,隻是事情比他想象的棘手。拘令是當局發的,人不能放,連見一麵都難。最後還是他帶了人闖進了流橋監獄,才見到人。受了許久嚴刑拷打的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顧欽沒辦法把他帶走,隻能關照獄卒,給予嚴海澄一些照顧。

眼看行刑的日子要到了,人卻還沒放出去。這事鬧得很大,他們兄弟倆的關係本就微妙,這下倒像是真撕破了臉。顧鉞拿了顧欽私闖監獄的事情做文章,最後當局竟然索性將監刑的任務派到了顧欽的頭上。

晏婉這幾日本就擔憂,聽到這個消息,便完全坐不住了。急匆匆衝到他的辦公室,焦急的聲音也尖銳了起來。“明天你要親自行刑,殺死素心姐的丈夫嗎?”

顧欽同正在匯報的下屬做了個手勢,他便先退下去了。顧欽站起身,走到她身後,關好了門。他走到她麵前,“晏婉,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我無法左右。”

“可……”

“你等我把話說完。”顧欽打斷她,然後他把她拉近了些,壓低了聲音,“你信我嗎?”

晏婉疑惑地抬起頭,不知道他為什麽問這個,但還是下意識點點頭。

“好,既然你信我,就把事情交給我,我會盡我所能。不管結果如何,我問心無愧。但你答應我,不管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不要往心裏去。你記得,要信我,便一直信下去。”

晏婉守著這份信任,一直焦急地等到了行刑的那天。那天他回來的很晚,人帶著一身酒氣,醉得人事不省。章拯說是上峰的嘉獎宴,推不掉,多喝了幾杯,看醉倒了才放他回來。

現在也問不出來。晏婉按捺住自己的擔憂,忙請秦嬸熬了解酒湯,她則是去盥洗室端了盆熱水,想給他擦身。

放下臉盆,晏婉把袖子卷高,浸濕了毛巾,又擰幹。“五哥哥還說你酒量好,也能喝成這樣?”她咕噥了一句,展了毛巾,剛碰到他的臉,手就忽然被他握住了。

**的人睜著雙目,雖然眼睛有些酒後的紅意,但目光清明,一點都不像個醉酒的人。

晏婉眨了眨眼睛,“你……”

顧欽卻是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臉,“放心吧,解決了。”

晏婉的心落回到肚子裏,但仍有些不能相信,“真的?”想聽到他的肯定。

顧欽點點頭。

闖監獄是故意為之,為的就是給顧鉞遞刀。顧鉞果然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攛掇了上峰把行刑的任務交給了他,他這樣才有了偷天換日的機會。

在送嚴海澄到譚前碼頭上船的路上,顧欽於黑夜裏開口,“我在太太家的相冊裏見過一眼妻兄佟四爺的相片,倒是和嚴先生相貌有幾分相似。”

嚴海澄深吸了兩口煙,來轉移身上的疼痛。吞進去,緩緩吐出來,聲音也被煙霧蒙了一層一樣。“是嗎,那確實是有緣。下次有機會,倒是可以一交。”

顧欽搖搖頭,“可惜我那位妻兄,幾年前就離家了,杳無音訊,家裏人都很是想念。”

嚴海澄將手裏的煙吸盡了,忽然笑了笑,“也沒什麽可惜的,書上不是寫著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他低頭彈掉落在身上的煙灰,“我猜,你的那位妻兄應該同我們一樣在外謀生吧。其實我們這樣在外頭跑生意的,為了什麽呢,還不就想我們的兄弟姐妹能過上好日子嗎?”

連著幾天的報紙上,全是各個組織和進步人士對顧欽的口誅筆伐,說他是當局的屠刀,殘殺無辜。晏婉看完了,說不出的憋悶。她連翻了幾份報紙,無一例外都是指責,但對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都視而不見一樣,隻字不提。而且他從前做的那些禁煙、疏通河道、造林、休養民生的好事,都被人忘了,作不得數了一樣。晏婉替他委屈,想要同這些人麵對麵對峙,想替他辯解——但卻隻能沉默。

唐素心帶著丈夫的“骨灰”離開了晉州,晏婉從她的目光裏讀到了深深的謝意。雖然顧欽並沒有清楚明白地告訴她嚴海澄現在在哪裏,但她就是知道,他一定被顧欽救下了。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顧欽說,不管別人說什麽,隻要信他,便一直信下去。

看她這般為自己抱不平,顧欽反而來安慰她,“我自己問心無愧就夠了,不在乎別人怎麽說。隻是帶累了你,跟著我受委屈。”晏婉搖搖頭,靠到他肩上,心裏卻是在想,她要做一點什麽,她能做點什麽?

顧欽總是很忙,原來沒結婚的時候並不覺得。但住在一起後,就總顯得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等待裏度過的。有時候吃著飯就有通訊兵忽然跑來,然後匆匆忙忙就走了。有時候大半夜才回來,有時候第二天才回來。她一向心大的,可也忍不住想,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為什麽不打一通電話,不知道她會擔心嗎?

在一起時,快樂是真快樂;家裏隻剩她自己的時候,不得勁是真的不得勁。她想起母親的話,女人的心可以放在一個男人身上,眼睛卻要看得寬。但把目光從心愛的人身上挪開有多難?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婚後顧欽成了她的全部,他的那種特質讓人情不自禁地去依賴,什麽都可以托付給他。而同時,又因為太過依賴,她的世界在一步一步縮小,小到隻有他了。所以有時候會覺得喘不過氣來,莫名地煩躁。尤其是,顧欽奉命去肅清西邊老軍閥,這個偌大的房子好像就剩她一個人了。

桑儀經常派車來請她過去,仿佛猜到她會寂寞一樣,陪她消磨一點時間。家裏的少爺們也喜歡這個舅母,同孩子在一起的時光總是愉快的。桑儀則會笑著說:“女人啊,有了孩子就有操不完的心,不會覺得沒事情做了。你們呀,趕緊要個孩子。”

孩子呀?晏婉想,他總不在家,哪裏來的孩子呢。

顧欽總會想辦法抽空給她掛一通電話,晏婉對他並不掩飾自己生活裏的煩悶和淡淡的失落。顧欽靜靜地聽完,方才道:“你很久沒去學校了吧,或許可以去和同事們聊聊天。”

晏婉去學校看望校長肖碧君,看到那一張張求知若渴的臉,回想起自己在學校裏的那段日子,心底有什麽在蠢蠢欲動:顧欽和她的生活,是不衝突的呀。顧欽在旁人的眼裏或許是個冷麵軍閥,但她明白他這個人寡言少語,其實是有自己的堅持和底線的。他是真正有為他治下普通百姓考慮的人,他所做的選擇也從不以自身利益出發。她不願他被世人誤解、詆毀,她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不是為了給顧欽博得什麽好名聲,而是和他一樣,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唐素心走後,晏婉就承擔起了育嬰堂日常運轉的工作。她這回重新回到了學校,同肖碧君一起在中學旁邊辦起了一所小學,把原來育嬰堂的孩子都合並了過來。晉州女中招收的學生非富即貴,偶爾幾個家境普通的好學生靠著獎學金支持著。那學費讓大部分家庭望而卻步。很多孩子,在識字開蒙那一步就被阻擋在外了。她現在籌辦的這所學校,向所有人開放,若有家境貧寒願意讀書的,也盡量減免學費。

忙起來,便不覺得等待那麽煎熬。她人生裏原來隻有風花雪月,現在有了比那更豐富的東西。電話不便細說,晏婉更愛寫信給顧欽。雖然他戰事繁忙,難得會回信,她也不以為意。她總是事無巨細地告訴他發生的事情,同官僚打交道如何累心,從巨賈口袋裏掏出些資金怎樣不易,遊說那些不許女孩讀書的家庭如何艱難……

顧欽的回信裏一向不大說戰況的,隻是到了一處,得閑便寫些當地的風貌人情,隨信總會送去當地的特產。他教她如何同政府機構打交道,如何統籌利用人脈,如何同不同的人周旋……倒像個循循善誘的好老師。

晏婉這日感慨良多,提筆寫信,“今日遊說一個輟學的女生,她父親對我道:‘你要她衝破枷鎖,可曾想過前方有沒有她可走的路’?於我心有戚戚焉。”

“我身上何嚐不曾背負著當代女性之枷鎖?隻不過是晏婉何等幸運,生在開明家庭,允我讀書、允我遊曆、允我追尋自我的幸福;晏婉何等幸運,得欽哥容我、寵我、不拘我。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可以做很多事,幫助很多的人。”

過了幾日,晏婉收到了顧欽的回信,最後一句寫著,“你衝破枷鎖,若世上無路,我便陪你走出一條路。”

晏婉每日工作間隙,都會想起他信上的話,每過一日,便覺心裏的愛更重一重。原來,並非隻有耳鬢廝磨才能增加感情的,兩個人細水長流的交流、“撩亂逐春生”的思念、互為體諒的理解,都會讓愛變得更濃。

賀敬蓉登門的時候,晏婉正在安排工人整理花園。她喜歡用果子釀酒,這回便一口氣訂了十多棵樹,桃子、李子、梅子、櫻桃、石榴……她把能想到拿來釀酒的果子樹都種下去了。她自己給花園畫了規劃圖,哪裏植草皮,哪裏修個小魚塘,哪裏掛上秋千吊籃……正同秦嬸商量著哪塊日照最好的地留給她種菜,秦叔引著賀敬蓉進來了。

見賀敬蓉忽然到訪,晏婉詫異極了。秦叔早安排了丫頭去泡茶,晏婉忙把沾了泥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抱歉道:“顧夫人,不知道您要來,真是太失禮了。”

賀敬蓉不似向前那副冷若冰霜的麵孔,但大約是極少笑,想要同晏婉客氣地笑一下,那笑容都顯得十分生硬且勉強。

“是我貿然過來了,應該派人來先招呼一聲的。隻是你們新婚,桑儀又有了身子,這會兒也照顧不到你們,家裏怕也是一團亂——我不過剛從廟裏回來,路過這邊,想了想還是過來看看新媳婦。”

她的聲音平鋪直敘的沒有任何情緒,如同那張臉。她說話的時候,眼望著工人圍著樹忙碌,眯了眯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出了一會兒神。

晏婉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對這個女人。不想敬她,因為她一直在傷害顧欽;又不得不敬她,因為她給了顧欽生命。不管顧欽再怎樣失望,作為孩子,對母愛的那份渴望是深埋在骨血裏的。倘若真有可能,她也願顧欽有朝一日能與他的母親和解。

陽光下賀敬蓉的臉顯得尤其的白,白得沒有血色,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

“外麵日頭大,顧夫人,進去坐一會兒吧?”晏婉客套了兩句,不料賀敬蓉竟然點點頭往裏去了。她在客廳裏隨意打量了兩眼,同晏婉各坐了沙發一角。端起茶幾上的茶,碗蓋撇開浮沫,吹了吹,但沒喝。

“說說顧欽做得這叫個什麽荒唐事。婚姻大事,竟然都沒叫咱們知道,怎麽說他也都是姓顧。說出去,別人不曉得要怎樣說顧家虧待了他,連結婚都不跟家裏人招呼。若不是旁人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他娶了妻。桑儀也是胡鬧,這樣自作主張,搞得好像顧家人都死絕了一樣。”頓了頓,話頭一轉,“該叫親家笑話吧?”

晏婉堆了個笑,“沒有。說來是他遷就我,是我不懂事,一心要趕自由戀愛、婚姻自主的時髦。就想著,越出格顯得我進步——顧夫人您不要生氣啊。原是說要去府上的,隻是回來的路上吃壞了肚子,折騰了半月才見好。想等著身子大好了再過去給顧帥和夫人請安的,誰曉得良時又去打仗——這才耽誤到現在。”

賀敬蓉鼻腔裏落出一個極淡的冷笑,不置可否。放下茶杯,緩緩從腕子上摘了手串下來。她拉過晏婉的手,把手串放到她掌心裏。“不管怎麽樣,顧欽叫我一聲母親,你就是我的兒媳。這串念珠,我隨身帶的,現在送給你,是我做母親的一份心意。”

女人的手同她的臉一樣白得沒有血色且枯幹,像揉成一團又極力展平的羊皮紙,觸感也是冰冷的。賀敬蓉眼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著晏婉,以一個不許拒絕的姿勢和力量把那念珠纏到晏婉的手腕上。

“這念珠有二十多年的功德了,要常常戴著,會給你們帶來好福氣的。你若不愛戴,給顧欽也罷、壓在枕頭下也罷,都是好的。”

晏婉被她冰涼的手冰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擠出來的笑讓她汗毛冷豎。但長輩給的東西,不好拒絕,她便也收下了。

賀敬蓉走後,晏婉才仔細打量那串念珠。同尋常的佛珠不一樣,不是滾圓的珠子,也說不清楚是什麽材質,不是木、不是玉、也非石。深褐色透著深紅的扁圓形,包漿油厚,還有深紅色的斑點,大小薄厚不一。

顧欽一路奔襲了幾個重鎮,勢如風卷殘雲,戰報頻傳。很快,西邊的局勢暫告穩定了。

晏婉每天都會看一看那串念珠,用幹淨的軟布擦拭。想著顧欽身上除了傷,沒有母親贈與的任何東西。他看到這個,應該也會有些安慰吧?

晏婉兩頰泛起了激動的紅暈。“你回來怎麽不叫人通知一聲,萬一我不在家呢?”

“想給你點驚喜。”雜誌上說的,夫妻間要保持感情的甜蜜,要學會製造驚喜,給情感保鮮。

幾個月沒見,人還是那個人,又好像有點變化。好像離開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沒有離開過。眼睛都在彼此身上,手在觸碰自己熟悉的那具身體,肩膀、手、胸膛,想要確定自己珍愛的人是完好無損的,怕是幻覺。

從有些陌生到熟悉,不過幾秒鍾的時間。

“想我了沒有?”他親了親她的唇。

晏婉莞爾,笑得頑皮,“想你——做的牛肉炒麵。”

“原來是餓了。”顧欽唇邊的笑意加深,一把抄起她,“走,揉麵去……”

陽春半,桃花源,瑤池**,玉門關。

人不得不驚歎造物主在造人之初的預見,不可摧折的剛硬,合該搭配著那不可思議的韌性和柔軟。契合輝映,深深淺淺,生命在此間不知疲倦地博弈吟唱,意誌也被剝奪得心甘情願,換來的是目眩的歡樂。

彩霞曙日,鴛被春暖。敘不盡的別後纏綿,掏心掏肺,掏幹了日複一日的相思攢成的愛意繾綣。羞澀還是會羞澀,但毫不掩飾真情的流露。他便是她的良辰美景,賞心管弦。

他是後來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念珠的,因為太熟悉,所以問的時候更覺得艱難。“這個?”

晏婉在他懷中抬起手,“是顧夫人送的。”

顧欽沒想到賀敬蓉會送東西給晏婉,但更擔心晏婉被刁難。

“她有沒為難你?”

晏婉眼中一絲疼惜,眨了下眼,立刻掩飾過去。“沒有。就是來說了一會兒話,送了串念珠給我。”他接住她的手,隻瞥了一眼並沒有細看,看她的表情也不像受了委屈後的強顏歡笑,總算放了心。

“顧夫人說這念珠她隨身二十多年了,誦念時一直用它的。”晏婉一直留心著他的神情。得不到母親的愛,能有一個母親的舊物,也會是一種慰藉吧?

顧欽什麽都沒說,把她的手握住,又吻了吻她額頭,“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

晏婉搖搖頭,聲氣裏一點小小的抱怨,“沒力氣吃……”

“那你先睡會兒,我去給你下碗麵。”

晏婉把念珠摘了,“其實我也不愛戴這種東西,那我還是收好吧。對了,顧夫人說你回來以後,讓咱們過去吃頓便飯。要去嗎?”直到看到顧欽點點頭,她才探身把念珠放在了床頭櫃上的淺口盤裏。

顧欽在晏婉的夜半的囈語中醒過來,下意識先看看懷裏的人。晏婉還在睡夢裏,大約覺得有點熱,踢開了被子,把腿架在了他腰上。顧欽微微笑了笑,把被掀開的被子拉過來,蓋在兩人的腰上。一抬眼,就看到盤裏的念珠。

這東西如今就在他觸手可得的地方靜靜地望著他,蔓生青苔的心,因為那個東西的存在而忽然生出了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理性告訴他,不可能的,那個女人隻會詛咒他。她不盼他死,盼著他長久地活著受盡所有的折磨;可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一絲感性,又在撕扯,或許呢?或許因為他成了家,她明白了他也是有人愛著的人,不是那麽不堪;或許因為她要離開了,她終於肯放過她自己,也放過他了呢?

手伸到了一半,還是停住了,收回來,落在晏婉的後背上,把她擁緊了。這才是他能抱住的真實。

晏婉被他箍得太緊了,有些透不過氣,微微掙了一下,顧欽這才意識到自己太用力了。晏婉沒有醒過來,仿佛是感覺到了他的那份迷惘,於半夢半醒間也撫了撫他的後背,“不怕,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