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縷帶同心

這一夜晏婉輾轉反側,睡得很淺,她不時坐起來看看鍾。待到天邊才透出一點光亮,晏婉徹底躺不下去了,喊了鳴霞來給她梳妝打扮。

頭發編成了一根長辮子,選了件鴨黃色繡花的倒大袖襖裙,方便安放她打了石膏的胳膊和腿。身上也沒什麽首飾,隻戴了一對顏色濃鬱的南洋金珠耳墜子。鳴霞從鏡子裏看她,“六格格,您可真好看!”

晏婉抿唇而笑,覺得自己確實挺好看。

打扮妥當,飯也顧不上吃了,晏婉便往佟太太院子裏去。

昨天雖然下了雨,今天天卻大晴了,能看出來是個好天氣。老人難睡易醒,一向起得早。晏婉被鳴霞推進來的時候,佟太太已經在院子裏了。丫頭捧著一隻寬口碗,佟太太則拿著鑷子在捉蛞蝓。

丫頭膽子小,怕那軟乎乎的膩人東西,一臉驚恐的不知所措。晏婉示意鳴霞推近些,從丫頭手裏接過碗。小丫頭如釋重負,感激地向她行了禮,“格格早。”

佟太太聞聲直起身,瞥見了盛裝打扮的女兒,也是一眼驚豔。不過還是涼著聲音,看了看天,“喲,這太陽不是西邊出來的呀,咱們六格格今兒起得真是早。”

晏婉無視母親話裏的嘲諷,笑盈盈地道:“應該的嘛,書上不是說了嘛,‘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佟太太“嗬嗬”了一聲,“我看你這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晏婉扁扁嘴,“瞧額娘把女兒說得……”

這時候佟老爺也從房裏走出來了,見著女兒自然十分高興。晏婉知道爹爹是最容易爭取的重量級人物,便轉著輪椅到佟老爺身前,“阿瑪要打拳呢?您這身子骨越發硬朗啦!鶴發童顏說的就是您這樣的吧!我不在家,您是不是吃了返老還童藥啦,怎麽越來越英俊瀟灑了呢!”

佟老爺被誇得笑成了一朵花,便給女兒展示他新學的養生健體的五禽戲。

“虎爪!”“鹿角!”“熊掌!”“猿鉤!”“鳥翅!”

那樣子有點一言難盡。可晏婉昧著良心在一旁拍手叫好,極盡奉承之能事。佟太太看著這一老一小,簡直幼稚極了。又“哼”了一聲,一邊捉蟲一邊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晏婉假裝聽不見,哄著她爹一直給她打拳看,直磨了快一個時辰,門上有人遞帖子過來。佟太太擦了擦手,接過帖子看了看上頭的名字。晏婉則是一邊給他爹呐喊助威,一邊偷偷覷著母親的表情。

佟太太把帖子往佟老爺懷裏一遞,“我就知道這小魔星打了什麽歪主意。”然後對著晏婉的腦袋一戳,“我今天倒要好好瞧瞧,到底是哪路神仙把我們六格格迷得昏頭漲腦的!”

晏婉揉著腦袋,嘿嘿直笑。

佟老爺看了帖子,一拍腦袋,“哎喲,姑爺這要上門了!不行不行,我得去梳洗梳洗,挑件衣裳。”然後喊著他的小廝去給放水找衣服。

佟太太知道這正主兒早晚要上門,因此並不意外。她一向穿得講究,所以也沒再特意換衣服。各院子裏的爺們聞訊都往正房的堂屋裏衝。晏婉也想跟著去,被佟太太一個眼神給瞪住了,“你還有沒有點矜持?回自己院子裏去!”

晏婉抱著她求了好一會兒,佟太太沒辦法,允了她在暖閣裏頭呆著,但不許出來,屁股不許離開那張羅漢床。嫂嫂們也都趕過來了,同晏婉一起坐在暖閣裏,隔著一道漏花格柵門,能看見客廳裏的情形,比她瞧著都興奮。

佟老爺穿了件十分鮮亮講究的長衫出來,同佟太太一起坐在主座,四個兒子則是一字排開。

佟家的富麗堂皇有點咄咄逼人之勢,所以即便是從前武貝勒也不大願意上門。下頭人引著顧欽進來,他向老人見了禮,又同幾位爺寒暄了兩句坦然入座。

除了佟太太還自矜些,其他人的目光都毫不遮掩地落在顧欽身上打量他。雖然也知曉他年歲,可一直以來在眾人腦子裏,他應該就是個凶神惡煞不上台麵的土軍閥的形象。拿槍的人,怎麽都不會精細。但今日一見,沒想到竟然是個英俊周正的年輕人。

一套三件深藍色西服,白色襯衫幹淨整潔,領帶也打得十分好看。身材挺拔,行走坐立間脊背筆直。單單是往那裏一坐,便有一種沉著穩重的氣質。這還隻是穿著西裝,若穿上戎裝,又該是另一番青年將軍的氣象。

光這相貌便過了關。加之談吐不俗,人也不卑不亢。夫妻倆互看了一眼。難怪晏婉會看不上武貝勒,兩廂比較,這人確實更像個男人,更值得信賴托付。

佟家自有一套待客的規矩,上門都是客,不管心裏怎樣,麵上都不會冷臉相待。

幾個嫂子扒在窗戶縫上看,因為晏婉先前把人誇得太狠了,這會兒見著真人難免有些和想象不一樣的地方,多少都有點落差。

二嫂扭過頭對著羅漢**不停繞著辮子梢的晏婉道:“哎呀,這人好像和你說得不大一樣呀?”

“怎麽不一樣了,我哪裏說錯了?”晏婉揚了揚下巴,一副鬥誌昂揚的樣子。

但見小姑子粉麵含春,那種待嫁女孩看著意中人的心情,她們都有過。便按捺住那一點落差感,努力去尋他身上的閃光處。

一個說:“個子還算高。”

晏婉點頭,“是挺高的,衣服架子,穿什麽都好看。”被他抱著也很舒服——這句可不敢說,但隻是想一下,就忍不住要笑起來。

另一個道:“身段也還不錯,不胖不瘦。”

晏婉又點頭,“身段可好了,勻稱得很。頭身比例好嘛。”

雲氏起了頑皮的心,故意道:“不過,這眼睛有點小吧?”

晏婉不樂意了,“眼睛哪裏小了?那眼睛要和五官搭配嘛,講究個平衡美。牛眼大,那牛也不好看呀。”

三嫂嫂上來打圓場:“這手長得還不錯,又長又白,還真不像摸槍的。”

“是吧,他的手長得可好了!”

“哎呀,我瞧見了,那不是老太爺的戒指嗎,這就戴上了呀。噯,難怪我沒出嫁的時候我娘總念叨,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晏婉低頭擺弄著手上的戒指,笑著不說話。

雲氏又湊趣說:“這嘴唇好像也有點厚……”

“我就不喜歡薄嘴唇的。”晏婉道。

“我可是聽算命的說‘上唇主情,下唇為欲,不論男女,唇厚者欲炙’。六兒啊,你往後可是要盯緊些,別在外頭招了風流債。”

“不可能,他正經著呢。一直對我也規規矩矩的。”

好像不規矩的是她?

大嫂齊氏聽她們說得不像話,佯怒地拍了雲氏一下,“這話能亂說嗎,沒得帶壞孩子。”

雲氏指著晏婉笑,“她還是孩子呢,都要嫁人了。你瞧瞧她那樣子,我說一句,她頂十句。一句她男人的壞話都不讓說。我沒出閣的時候,我娘問佟五爺怎麽呀?那我可一句話都不敢說,隻能把臉往娘身後一藏,‘全聽爹娘的。’哪像她!”

佟家房子寬闊,女人們在裏頭一遞一聲地說話,先前聲音也不大,外頭人並不能聽見。後來越說聲音越大,坐在廳裏的人都聽見了——這說得也太不像話了。佟老爺使勁地咳嗽了兩聲,裏頭的聲音終於安靜下來了。

顧欽坐在那裏泰然自若地任由一眾人盤問。雖然昨天桑儀過來已經說了不少他的情況,但幾位未來的妻兄還是輪番發問:祖籍何方、家資幾何、平日消遣、不良嗜好、婚後打算……不厭其煩,事無巨細,唯恐哪裏有遺漏。

兩位老人則是端聽著,並沒有冷言刁難。活到這個年歲,自有一番識人的眼光。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似乎也沒什麽可選擇的餘地了。這年輕人應對得體,穩重機敏。有本事、有擔當、有相貌、有誠意。最重要的,女兒喜歡。他們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隻是畢竟是最疼愛的小女兒,多少都有些不放心。

待到該問的都問完了,幾個兒子都望向母親,等著她做最後的決定。

佟太太緩緩歎了口氣,“我們也沒什麽要求,晏婉的嫁妝是一早備好的,說嫁也是可以嫁的。隻是,我就這麽一個閨女,晉州又遠,我們心裏舍不得啊。”

顧欽放下茶杯,正色道:“伯母的擔心晚輩都考慮過。晏婉在晉州的時候,也是極其想念二老和眾位兄嫂子侄。雖然婚後她會隨我在晉州長住,但我們會經常回來探望二老的。”

佟太太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但男人在外頭打拚,誰又能三天兩頭地陪著女人往娘家跑呢?

佟老爺捋了捋胡子,很有些推心置腹的聲氣,“事關小女終身大事,為人父母者,無不小心謹慎。賢侄啊,說句不大中聽的話,其實,我打從心裏不同意女兒嫁給帶兵的,更願意她在眼前嫁個太平閑人。說來,你們這些軍閥,幾個有好下場?我是真怕她會做寡婦。”

“雖說我們是皇親,但總還是大義當先。那時候說推翻了大清,就會有太平天下。結果呢,那些人還不是盯著那個寶座?誰又真正關心過那些平民老百姓?如今又是硝煙四起,軍閥混戰、黨派紛爭,都想奪一奪天下。我且問你,你擁兵晉州,又如何自處?”

“我女兒有傾城之富,不貪圖你那點兒兵權。你若真有心求娶,解甲歸田後再來娶我女兒罷。”

顧欽靜靜地聽著,並不反駁。待佟老爺說完了,方才道:“伯父,此間亂世,良時若無權在手,怎麽護自己心愛之人,更談不上護一方百姓了。倘若良時有朝一日不幸身死……”

他的話還沒說完,暖閣的門忽然打開,晏婉拄著拐杖跳出來,“倘若他戰死,女兒就是他的拾骨人!”

晏婉說完拉過顧欽的手,雙雙跪下,“求阿瑪額娘成全我們吧!”

顧欽被她的話語震撼,胸膛裏的一顆心跳得很重,久久不能回過神。她此時不是一個被溺愛著的女孩子討糖撒嬌的聲氣,她的表情嚴肅且懇切。顧欽的目光糾纏在她的臉上,眼中再也看不到旁人。

晏婉的那句話叫房內的人無不動容。這樣一對璧人跪在堂中,又養眼,那期盼的眼神又十分可憐。

佟老爺看了眼太太。廳堂裏出奇的靜,能清晰地聽見落地大鍾的鍾擺滴答滴答。良久,佟太太終是開了口,“起來吧!叫你跪祠堂,你耍滑賴皮,這會兒倒是跪得利索。”

沒得到母親的應允,晏婉怎麽肯起來?但眾人都聽明白了,這是允了。

佟太太揚了揚下巴,“想嫁他就嫁罷!不過我有個條件,這婚要在定州結。但你同金家的婚事鬧得沸沸揚揚,總也要給人家留點顏麵。你這場婚,額娘不能給你大操大辦了,你的嫁妝呀,也別想了。姑爺呢,最好能多留些日子,過幾個月再走。”

“額娘,他怎麽能在這耽誤……”晏婉還想再說,手卻被顧欽輕輕握了一下,阻止她說下去。他朝著佟家二老道:“我們一切都聽伯父伯母做主。”

佟太太點點頭。心裏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但又有些淡淡的悵惘——女兒這會兒真的是要嫁人了。其實同金家的婚事拖到現在,說到底還是覺得女兒是個孩子,舍不得去婆家受人管教,能多留著寵一天是一天。但今天,佟太太才忽然覺得,女兒真的是長大了。

幾個兄長過來把他們扶了起來,“行啦,先別跪了,等結婚那天有得你們跪的。”

顧欽站起身,扶著晏婉起來。兩個人的手拉在一起,就沒分開過。幸福來得太突然,晏婉甚至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她望了一眼顧欽,他正看過來。四目相對,都忍不住微微翹起唇角。

佟太太看著那一對小兒女的情態,無奈地搖搖頭,然後叫幾個媳婦過來,吩咐了下去,給顧欽騰個院子出來。

婚禮定在了兩個月後。桑儀聽聞佟家同意了婚事,高興地跟什麽似的。佟家將姐弟倆連同一起來的隨從,安置在晏婉院子旁的笑芳園裏。桑儀留了幾日,和親家協商好了一應婚禮事項,便由張鐵成護送著先回了晉州,等婚禮時再過來。

佟家老夫妻早年就信了教,婚禮不能辦得太張揚,卻又希望隆重,加上晏婉想穿婚紗,便定在了教堂裏請牧師公證結婚。

兩人雖然住在隔壁,可被一道門隔著。白天兩人也就在園子裏見麵,天一黑,佟太太便讓人把那道門給鎖上。對顧欽倒沒說什麽,隻對晏婉定下規矩,晚上不許越過那道牆。但區區一道門怎麽能攔得住晏婉?雖然白日裏能見麵,兩人也是相鄰的院子,可有時候想見到他的人,那念頭一起就壓不下去。

顧欽雖是在定州住下,但同晉州那邊每日裏依然有電文往來,有時候也會出去見一見軍政要人,晚上也要處理些軍務。

如今在定州的侍從官隻留了章拯,今天隨著他跑了一天,顧欽早早打發他去休息了。處理完公務,人也有些乏了。顧欽扭滅了燈,走到院子裏想去抽一支煙。

晚風裏有些不知名的熏然的微香,他偏著頭手虛籠著點了煙,一抬頭便瞧見圍牆上晏婉正拖著腮笑望著他。因為沒料到,很是嚇了一跳。

“你趴在哪兒幹什麽呢?”顧欽走近了幾步。

“想起來今天忘了跟你說晚安。”其實隻是想遠遠看一眼,誰知道他還沒睡,還走到院子裏來了。這就是心有靈犀吧!

“你胳膊腿都沒好,仔細摔著。”

“沒事兒,也不很高,這梯子結實著呢。”晏婉笑盈盈道。

顧欽垂目看了眼手表,十點多了,“怎麽還不睡?”

晏婉卻伸手一指,“顧欽,你看月亮好亮。”

顧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天上果然有一輪極亮的月亮。他緩緩把唇裏的煙拿出來,摁滅了。

那月的清輝灑在他臉上,有一瞬間的失神。仿佛是小時候跟著大兵們行軍時看到的那個月亮。那時候雙腳磨得血肉模糊,疼得鑽心,晚上睡不著,抱著膝蓋,一歪頭就看到外頭的那輪月,又遠又冷,孤零零地掛在天上。後來再也不願抬頭去看了。

“良時?”晏婉輕輕喚他。剛才他臉上的那份孤寂落寞讓她心疼。

顧欽回過神,“什麽?”

晏婉唇角動了動,最後還是輕輕搖了搖頭。“你上來陪我說會兒話吧。我睡不著。”

顧欽看了看那牆,卷了袖子三兩下翻上去,伸手把晏婉也拉了上來。牆身窄,坐著並不舒服。晏婉指了指房頂,“咱們坐那裏吧!”

爬上了房頂,顧欽脫了外套疊好讓晏婉坐下,他則是曲膝坐在她旁邊。依著規矩,沒靠得很近。從這裏看過去,稀稀疏疏的萬家燈火,如星子落入塵間。

晏婉拉了拉他,“你坐近一點兒,我冷。”顧欽這才靠過去一點。沒有衣服能再脫給她了,又不好把她攬進懷裏。晏婉瞧出來他的顧慮,也不說什麽,把身子歪靠在他腿上,枕著他的腿看天。

這樣的景色太迷人,兩個人都有一段沉默。過了一會兒,顧欽聽見她喃喃道:“良時啊,以後就有我陪你了。”

顧欽的眼眶有點發熱,手垂到她頭上,溫柔地撫了撫。是啊,他再也不會孤單了。連那天上的月,都沒那麽遠那麽冷了。

晏婉的手指了指天頂稍北處,“你看到那邊的星星了嗎?”

顧欽抬頭看過去。

“那是北鬥七星。”她又拿手在空中畫了一下,“洋人把那星群叫大熊座。”

顧欽看了半天,北鬥七星他知道,大熊卻沒看出來。

“我給你講講大熊座的故事吧?”

“好。”

“你知道宙斯嗎?他是希臘神話裏統領宇宙的神,還特別好色。說是女神阿爾忒彌斯的侍從仙女裏有一個叫卡利斯托的,她不僅長得漂亮還特別愛打獵。有一天她又去叢林裏,被宙斯看到了。宙斯一看,哪裏來得貌美如花的美嬌娘呀!於是就變成了阿爾忒彌斯的模樣,把姑娘騙到了懷裏,然後才顯出了原形。”

顧欽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晏婉歪過頭看他,“你笑什麽呀?”

“嗯,有點像軍閥欺男霸女的故事。”

晏婉也笑,“還真是的。”

“後來呢?”

“後來卡利斯托就懷孕啦,阿爾忒彌斯把她趕走了。宙斯的老婆赫拉知道後,又氣又嫉妒,把她變成了熊。這還不解氣,還是想要殺死她。於是宙斯就把她變成了天上的大熊座。”後麵的故事有點悲傷,晏婉不想再說下去,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

不遠處的藏書樓裏,佟老爺正拿著望遠鏡看天。佟太太見老頭子還沒休息,親自過來請他安置,卻看見了老頭子正笑嗬嗬地不知道樂些什麽。佟太太從敞開的窗戶望出去,正看到遠處房頂上的人。

“呀,房頂上那是誰?這大半夜的,坐在那裏幹什麽?”

佟老爺被嚇了一跳,一轉身看到了太太,怕太太生氣,自己忙先板起臉,“誰?還不是小六。我看是大好了,這都能上房揭瓦了!我這就去叫人把她轟下去!成何體統。”

佟太太歎了口氣,拉住了老頭子,“算了算了,別自找沒趣,你這姑娘主意大得很。你去說她,她還不頂得你氣個半死。由她去吧。”

佟老爺就坡下驢,“太太說的是。噯,也不知道這脾氣隨了誰!”

佟太太一聽不高興了,“隨了誰?還不是隨了她爹!”

兩人一遞一句地爭了起來,一筆筆“舊賬”又重新從少年時翻起……

有風吹過來,掩上了窗,也掩住了人間遍落的夜半私語。隻剩皎潔的明月伴著蟲鳴,預示著明天又是一個好日。

人心情一好,傷也好得快。晏婉身上的石膏終於是可以拆了。按說這石膏拆得有點早,無奈她實在不想再困在這硬邦邦的東西裏,好在骨頭長得都算好。

這邊石膏一去掉,她興奮得簡直要馬上跳幾下。看她那莽撞勁兒,醫生都害怕,忙指著顧欽,“可是要勸佟小姐悠著點兒!”

從醫院出來,顧欽一直小心翼翼地攙著她,若不是怕影響不好,恨不得要抱著她回家,生怕哪裏再跌了撞了。

“我又不是瓷人兒。”晏婉小聲咕噥。

見他那小心謹慎勁兒,想起那時候大嫂嫂好不容易得了一胎,大哥哥就這樣鞍前馬後地護著媳婦。簡直當她做孕婦一樣。想到這裏,她歪頭看了顧欽一眼,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麽樣的?不知道他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雖然她也不想生孩子,但如果是和他生,她是願意生兩個的,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笑什麽呢?”冷不防顧欽忽然開口。

晏婉正想到造人的問題。像偷東西被人抓了個現行,臉也燙了,“沒,沒。就是想到又能爬樹了,心裏高興。”

“多大的人了,怎麽這麽愛爬樹?”

“站得高看得遠呀!你記得花園裏那棵櫻桃李嗎?爬到樹頂就能看到整個家。有時候額娘禁足不讓我出去,我就爬到樹上過眼癮。”她忽然想到了什麽,狡黠一笑,“對了,回去帶你做件事情。”

到了府裏,還沒坐下喘口氣,晏婉便翻箱倒櫃地翻出了把刻刀,然後拉著顧欽到那棵櫻桃李前。她圍著樹看了半天,終於是找到了她想找的東西。

晏婉指著樹身上歪歪扭扭的字,“你看,我小時候刻在上頭的。”

顧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樹身上有歪歪扭扭的三個字,“佟晏婉”。

晏婉踮起腳拿了刀剛刻下一橫就停住了,她轉過身把刀遞過去,“還是你自己刻吧!”

顧欽微微一笑,沒去接刀,卻是把她的手攏在掌心裏。手疊在一起,在她的名字旁慢慢刻下自己的名字,顧良時。

透過枝葉的縫隙,陽光一往直前地撒落在他們的身上,斑駁的光斑,像春天的注腳。風掠過去的時候,吹下幾片殘花的花瓣,落在綠意張狂的茵茵野草之上。她整個人都在他的身影下,呼吸間也全是彼此的氣息。他垂了下眼,看見她的發色,因這光影有了一點瑰麗的顏色。有她在時,方覺人間竟能可愛至此。

最後一筆刻完了,現在兩個名字並排在樹身上。從此以後,兩個名字會隨著歲月不可抗拒地放肆地生長,春華秋實,隨著年輪一起膨脹。她回過頭望著他笑,那滿園春色都在她的眼睛裏了。

人影似乎重疊在一起了。章拯不好再看他們,轉向另一邊。可那一邊,幾個小丫頭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時還看向他。不知道說了什麽,捂著嘴偷笑。他頓時覺得臉熱,雙眼無處安放,最後隻能仰著頭去看天。餘光卻詫異地發現花園的矮牆上冒出了一個腦袋,接著是另一個腦袋,然後第三個、第四個。

原來是佟家的四位爺……章拯第一回有了哭笑不得的情緒,這會兒連天也看不成了,尷尬地隻能低著頭看自己的皮鞋尖。

“他們幹什麽呢?”佟二爺問。他是個近視眼,眼神不大靈光。

“在樹下頭,乘涼?”佟大爺眯著眼睛道。心裏確實默念道:我不是來偷看的,是來看著弟弟們,怕他們惹事的。

“這天又不熱,乘什麽涼?”佟三爺身寬體胖,走到這邊來累得他直喘氣。

“噯,瞧著小六被別的男人抱了,我這心裏還怪不是滋味兒的。”佟五爺唉聲歎氣道。“六兒說這小子二十好幾了,沒有過其他女人,我咋就不信呢。”

“你當是你啊,十幾歲就敢往書院跑。”

“哎喲,那小子馱著六兒在幹嘛?這胳膊腿剛好,也不怕摔了!”佟五爺急了。

“在摘樹上的李子?”佟二爺托了托眼鏡。

“哼,以前都是我馱著六兒摘果子,這事兒哪輪得上他。”五爺不忿道。

……

佟老爺從外頭會友回來,路過花園,遠遠就看到一排排列整齊的屁股。再定睛一看,是幾個兒子站在張條幾上,趴在矮牆頭往花園裏望,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老人家好奇心也重,低聲叫小廝搬了凳子,踩上去也趴到兒子身邊。最好的地理位置都被兒子占了,他那處正被一棵木芙蓉樹擋住了視線。他左看看、右看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出來。

幾位爺還在指指點點,誰也沒注意到老爺子也趴上了牆。老爺子什麽都瞧不見,心裏焦急,“往那邊去點兒!”

“去什麽去?沒位子啦!”佟五爺剛說完,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扭頭一看,“我的娘啊,您怎麽也上來了!”

佟老爺往他腦袋上一拍,“我是你爹!”

老五忙改嘴,“爹我還能不認識嗎?您悠著點兒啊,跌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

花園裏,顧欽正馱著晏婉摘高處早熟的果子。

顧欽也瞧見了那牆頭上的一排腦袋。“下來吧,你家人都在看我們。”

晏婉摘了一口袋青青的小李子,覺得差不多夠泡一小壇酒了才說“好”。顧欽怕她跌跤,小心翼翼地放她下來。晏婉站定了,眼睛往矮牆那邊一飄,果然是一排腦袋。她莞爾一笑,調皮道:“我有辦法不讓他們偷看。”說完忽然踮起腳,捧住他的臉,在他唇上“啪”地親了一下。

顧欽是個規矩人,至少人前相當克己守禮。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吻弄得麵紅耳赤。

老爺子終於擠開了老五,眼前豁然開朗,可正看到女兒往未來姑爺嘴上親。老大怕老爺子生氣,立刻先發製人,“光天化日的,成何體統!我叫人去說說小六去!”

“對,成何體統!”老三附和道。

老爺子幹笑了兩聲,“合著你們就在這兒偷看老幺。多大的人了,你們也不怕人笑話?滾下去,我看你們才是成何體統!”

幾位爺挨了罵,手忙腳亂地從條幾上下來,還不忘扶著老爺子。“是,阿瑪說得是。都是老五,瞎起哄!”

佟五爺冤死了,剛才一拍即合的好像不是他們似的!

雖然定下了結婚的日子,可幾位爺依舊對於未來妹夫的人品不大放心,總想尋個什麽機會就要考察考察。這一日,便想要考察一下妹夫的酒品。

顧欽被佟家兄弟拉到了酒樓。生意場上的人,最知道酒桌上見人品,酒後方能吐真言。待到酒酣時,什麽話問不出來?

盡管老大不大願意跟著幾個弟弟胡鬧,臨了還是忍不住一起來了。老五叫了兩壇酒,“啪啪”拍開泥封,倒了兩大酒盅。

顧欽看這架勢,估計今天有一頓好喝。雖然他不大喝酒,但從軍營裏混出來的,倒也還有些酒量。既來之則安之,顧欽脫了西裝,卷了袖子陪著未來的妻兄一起喝酒。

幾個人輪著向他敬酒,他也是來者不拒地都喝了。很快,除了老大,那幾個人喝了酒便有些飄飄然,話就多了。越說越喝,越喝話就越多,拉著顧欽兄弟長兄弟短地推心置腹起來。

顧欽一向自製力好,雖然也是酒意上了臉,人還端正。但他很少有這種鬆弛的狀態,不是為公事喝酒,不是為了澆愁喝酒,隻是親近的人湊在一起把酒言歡。他幾乎沒感受過大家庭的生活,晏婉的家人讓他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一家人一條心,都真心為著別人好,沒有爭奪、沒有算計。所以等到後來,幾個人並沒有再灌他喝酒了,他卻仍然願意陪著他們慢慢喝。

這幾位爺沒從顧欽那裏掏出什麽隱秘的話來,倒是一股腦兒說了自家不少秘密。老大算喝得少的,見幾個弟弟都醉話連篇的,怕鬧笑話,忙招呼人把幾位爺送回去。老三比他們都胖,兩個夥計沒扛動,還是顧欽給背上車的。

晏婉一直守在院子裏,眼看著天都黑了也不見人回來,派鳴葉一趟一趟去門上問。小丫頭跑得滿頭大汗,最後實在跑不動了,往她腳邊一倒,抱住她的小腿,“哎喲,我的格格呀,可饒了我吧!姑爺那麽大一號人,您還擔心爺們把姑爺給賣了不成嗎?”

鳴霞也勸她安心,說是已經給門上留了話,人回來了就立刻過來稟報。晏婉又等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往前院去了。

才走到一半,就見廊子下人來人往,是家丁們背著爺們回各自的院子。幾位奶奶都出來了,慰問的慰問,埋怨的埋怨,亂作一團。

晏婉遠遠見顧欽看上去倒還清明,便安下了心。顧欽一轉頭就看到了她。四目相交,兩人都笑了一下。

晏婉走近了些,見大哥在同底下人交代,她揚了揚下巴,“他們怎麽喝成這樣?”

佟大爺聞聲轉過來,頗有些心虛道:“這不是高興嘛,多喝了幾杯。六兒啊,送良時回去,你嫂子叫人熬了醒酒湯,回頭給你們送過去。天色不早了,你們早點休息,別在院子裏亂轉了,蟲多了,回頭可別被咬著了。”

說話間人群也散了。晏婉目送了大哥離開,往顧欽麵前走近了兩步,小聲問:“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就是請我上天鳳樓喝酒。”

“都說了什麽?”

顧欽笑了笑,挑了件她小時候的糗事說了。晏婉咬著唇生氣,“還說要看看你酒品,結果是自爆家醜!”

說到天鳳樓,晏婉便想起那天自己在裏頭說的渾話,又覺得好笑起來。

“你們到底喝了多少酒啊,他們怎麽醉成這樣呀?”

具體喝了多少還真的沒算過。

“人逢喜事,酒逢知己吧。”

晏婉笑,故意問:“那你好像沒醉嘛,是不高興嗎?”

其實早醉了,隻是強打起精神,想多看她幾眼。顧欽拉過她的手,“高興。我高興極了。”

掌心很燙,晏婉的手被他暖得很舒服。她探頭在他身上聞了聞,然後仰起頭對著他笑,“還真喝了不少……”

顧欽忽然毫無征兆地俯身吻住她,那酒意就從他身上漫到了她的身上,漸漸她也有了醉意。

他鬆開她的唇,垂目看著她,怎麽都看不夠。晏婉被他看得臉紅起來,抿了抿唇,回味了一下,“呀,喝的是汾陽杏花村。”

顧欽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這麽厲害,怕不是個小酒鬼吧?”

晏婉摟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懷裏,“對呀對呀,就是個貪杯的小酒鬼,那你還娶不娶?”

“娶啊,大酒鬼也要。”

顧欽吻了吻她發頂,剛洗過的頭發帶著淡淡的馨香。晏婉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膛,他溫聲笑起來的聲音,嗡嗡地震得耳朵發癢。她於他懷裏看見天上的月,那月亮快要圓了。

雖然晏婉當時信誓旦旦地說不要嫁妝,可臨了還是覺得有點嫁妝也是好的。畢竟做了這許久的富婆,忽然身無分文了,還怪失落的。因此沒事就到母親眼前撒撒嬌、賣賣慘,可佟太太卻一點兒也不為所動。但雖說不給嫁妝了,可結婚該有的東西還是不能少。晏婉幾乎日日都隨在母親和嫂嫂們身邊,進進出出地出門添置東西,每天到了家都腳酸腿疼。

這天又忙了一整日,泡完了澡,人就像沒了骨頭一樣,隻想癱著。鳴葉在一旁給她揉腿,嘀嘀咕咕地說著家常話。晏婉迷迷糊糊地聽得快睡著了,忽然外頭有丫頭問:“六格格睡下了嗎?五奶奶來了。”

雲氏也不待人回話,徑自走進來,一壁走一壁笑,笑得晏婉困意全無,渾身發毛,“你笑什麽呀?”

雲氏強忍住笑,說起了下午的事情。

原來幾位爺考察完畢了顧欽的酒品不夠,還想要考察考察他的德行。老三和老五便趁著晏婉和佟太太出門的空檔,又把顧欽拖了出去。

章拯一直跟著顧欽,想著不會又去喝酒吧,誰想到了地方才發現是個很有異域風情的大浴場。佟五爺道,妹子最愛男人清潔整齊,所以一定要多多泡澡。

一進去隻覺得地上溫熱,空氣又悶又潮,還摻雜著食物和香料的味道。有侍者領著幾人去更衣,一看到要脫光,章拯說什麽都不幹,好說歹說最後穿著件汗衫長褲進了浴場。

一進裏麵,那畫麵差點把章拯的眼睛戳瞎。不僅有泡澡的男人,還有窮人家穿不起衣裳的女搓澡工在給人搓澡。經理同佟五爺像是熟人,一見麵就熱情招待,叫了幾個家裏看上去特別窮的搓澡女工來。

刀山火海章拯從來沒帶怕過,這會兒真有點發怵了,情不自禁縮了縮肩膀,緊緊跟在顧欽旁邊。顧欽倒還鎮定,但那些女浴師還沒到麵前,他便目不斜視地跳下了池子。

“師、師座!”

章拯見他的長官轉瞬就在水汽氤氳中消失了蹤影,空氣裏隻留下他無助且哀怨的呐喊聲。這下他成了眾人的目標,那幾個女人圍上來,笑著要脫他的衣服。

“哪有進浴場還穿著衣服的!”

“您這可不大尊重別的客人。”

“搓一搓,按一按,通經活脈,一夜回春。”

……

章拯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說話都不利索了,“我、我不泡澡,我、我洗過了!”

那汗衫子被扯下了一半,**的簡直太不像話了。他一咬牙,把汗衫一脫,老子不要了!然後人如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這輩子都沒這麽狼狽過。

章拯喘著氣在更衣室把衣服穿好,裏麵一刻也不敢待,跑到了大門邊,心裏為他家師長捏了把汗。這要讓佟小姐知道了,回去可有得鬧了吧?他要不要現在跑回去讓佟小姐來救救師座?可萬一師座他自己喜歡呢?剛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寒顫。

他正在這裏踟躕不已,不多會兒卻見顧欽胳膊上搭著西裝外套,步伐輕快地從裏麵走出來了。

“師座,您洗好了?沒……按摩?”

顧欽偏著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剛才幫佟五爺按了一按。”

章拯怎麽都覺得那笑陰惻惻,怪嚇人的。他看了看後麵,佟家的那兩位爺並沒有跟著。看到他疑惑的表情,顧欽點了支煙,微微一笑,“他們大約要再睡一會兒,咱們先回吧。”

晏婉一聽到哥哥竟然把顧欽帶到那種浴場去了,火氣噌地一下就冒上來了。她跳下床,從牆上拿了網球拍就要去找佟琰楷算賬。雲氏攔住了她,笑得肚子疼,“好妹子,別去啦,姑爺都給過他們教訓啦!”

晏婉扁扁嘴,“活該!”

雲氏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哥叫我來給你提個醒兒,二十六七的沒開過葷的男人,到那場合還能把持得住,怕是姑爺有什麽難言的隱疾吧。”

“他好著呢!”晏婉維護道,“告訴佟琰楷,再做這麽沒譜的事兒,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送走了雲氏,晏婉躺到**,想起雲氏的話,情不自禁咬起指甲來。男人還是應該更懂男人,五哥哥那個風流少爺,他說顧欽有問題,那定然就是指的男人身體方麵的問題。又想起他被下了藥都能扛過去,難道不是藥不行,也不是他定力好,而是?

事情就是這樣,經不起細想。越想越覺得或許有那麽一點點可能。以至於第二天兩人飯後去園子裏散步,晏婉總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顧欽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想來是她知道了昨天發生的事情了。與其等她來問,不如主動交代,爭取一下寬大處理。

“晏婉,有件事,要跟你說。”顧欽忽然停了步子。

晏婉心裏一咯噔,又想起雲氏的話。別不是真的吧?平常誰也不知道他的事情,昨天到了那個地方,被哥哥發現了,瞞不住了,所以要坦白了?那她怎麽辦?昨天想來想去,什麽都想了,偏就是“萬一是真的”這件事她沒想。

“等一下。你讓我想一想。”她目光裏有一絲慌亂,兩手撐了他一下,隔開了一點距離,好有更多的氧氣供給她呼吸。

她又開始咬指甲,眉頭也擰在了一起。雖然是畫過些**的人像,但對於男人的熟悉,她不過是僅僅停留在表象,真實的是怎樣的,她其實也十分懵懂。對於男人身體可能出現的疾病,她更是一無所知。這些疾病對於他的影響是什麽,對於她的影響又是什麽,她完全想象不出來。

晏婉咬完了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又換成了右手的指甲。顧欽納悶,到底是什麽事情讓她這樣糾結。

“晏婉,我不是誠心要瞞你的。”他低聲道。

晏婉更糾結了。是真的了,果然是有什麽不方便說的隱疾。但是,病嘛,去看醫生就好了,總有看好的時候。要是中國看不好,那就去醫學更昌明的國家去看。他一定是小時候少人關心,才落下的什麽病根。她要是嫌棄他,他大概會更嫌棄他自己。

晏婉終於是想通了關節,拉住顧欽的手,拿捏了一個認真又帶著點輕鬆的語氣,“你別怕,會找到好醫生的。”

顧欽眨了幾下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什麽?”

晏婉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想讓他感受到她的堅定。“真的,沒事的。我會永遠陪著你,不管你有什麽。”

這樣的事情要他自己說出口,多難呀!

晏婉搖著頭打斷他,“我知道,沒關係,我都知道。良時,你記住啊,一個人生了病,絕對不是他的錯。”

顧欽眯起了眼睛,回味著她的話,似乎有點明白了。

“你是說,我?生了病?”

晏婉的手都快掐進他的肉裏了,雙目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生怕他看不到她眼中的真誠,“良時,真的沒關係。真的。”

顧欽沉默了一下,緩緩吐出一句話,“晏婉,你看我像是有病的人嗎?”

晏婉的目光快速垂了下,到他腰腹間就停住了,不好再往下看。

顧欽明白了,不僅以為他有病,還是有那方麵的問題。是可忍,孰不可忍?顧欽手挑起她下巴,“嗯?”了一聲。

“沒,沒有?”晏婉也不確定了。

“沒有,什麽問題都沒有。要我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開張證明嗎?”

晏婉眨了眨眼睛,“呃,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話音剛落,就發現他的表情變得迷離而陰鷙起來。所以說,有時候也許無需太克製,正經過頭了人家就犯嘀咕。看來很有必要讓她真正認識一下他了。

他逼近了兩步,晏婉感到一種大軍壓境的緊迫感。像那天初見,讓她有點害怕。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沒退開,腰落在他的手臂裏,他用力一帶,將她攬入懷裏……

大野狼撕掉了偽裝,亮出了獠牙,叼起了獵物,在春茂草深處放肆地享用。合歡樹如羽的葉垂下來,如棚如帳,不叫那月亮窺探去萬丈紅塵裏磨人的春色。隻是指尖的流連,在心底形成一股淌過全身的暖流,烘烤得人熏然欲醉。樹枝上全是米粒般的花苞,進入到她的眼裏,好像一下忽然都盛開了。

晏婉後來想,佟琰楷你才有病吧!

晏婉在石膏裏困了這許久,現在活動自如了,如魚入江海,鳥飛衝天,日日都想往外跑。但佟太太則是叫幾個嫂嫂輪番教一教她持家的本事。說起來沒有婆婆給她立規矩,樂得自由自在。但做了人家的妻,就要撐起一個家,什麽都不懂,又沒個老人幫襯指點著,也不是個過日子的樣子。佟太太是很認可“釵裙一二可持家”的。

晏婉心不在焉地有一茬沒一茬地學著,但一有機會,就會拉著顧欽到外麵轉悠。這是她長大的地方,到處都有她小時候的記憶,每一個地方都能講出一籮筐的故事。她希望不僅能擁有彼此的未來,也想讓他去觸碰她的從前。

他們穿街過巷,他們走親訪友,甚至還去了武貝勒的婚宴上喝了喜酒。金家娶了位書香門第的小姐,晏婉覺得,雖然那小姐比自己是差點兒,配武貝勒那還是綽綽有餘。顧欽深以為然。

近了婚期,佟太太也不大約束晏婉了,兩人晚上也總在一起在外頭閑逛。一想到往後怕是吃不著地道的定州菜了,晏婉便是沒了節製地胡吃海喝。這日從家食肆裏出來,已經過了掌燈時分。那小店離佟家也不算遠,顧欽怕她夜裏積食,便遣走了汽車夫,拉著她的手往家走。

晏婉邊走邊說著今天的鍋燒雞如何味濃肉嫩,冷不防身後忽然竄出來個人影,搶了她的手包就跑。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就眨眼的工夫,幾個人都沒防備。章拯二話不說就追出去了,晏婉反應過來,衝著他喊:“別追了,沒幾塊錢……”可章拯跑得太快,轉眼就不見了身影。

顧欽則是拉過晏婉的手查看,“沒事吧?”

“沒事。哎,你那侍從官,什麽都好,就是心眼太實誠。”

顧欽微微笑了笑。晏婉注意到他的眉頭忽然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轉瞬又恢複了平常。不待晏婉開口詢問,顧欽卻是一把攬過她,“走吧。”

“不等他了啊?”

“沒事,他認得路。”但顧欽一向不疾不徐的步子也變快了。

晏婉感覺到他的不尋常,“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顧欽怕她害怕,但又不想瞞著她,平靜地道:“有人跟著。”晏婉一聽就想回頭看,可顧欽握了下她的肩,“沒事,快到家了。”

快到佟家的時候,那些跟在他們身後的影子終於現了身。七八個黑衣黑褲的男人將他們的前後路都堵上了。

大哥模樣的那個口裏說著不幹不淨的話,走到兩人麵前,抬手就想摸晏婉的臉。顧欽一抬胳膊,再反手一擰一推,便把那人放倒了。剩下的人一看,二話不說就一擁而上。

顧欽帶著晏婉退後了幾步,退到了牆邊,自己迎在了所有人麵前。這群人不像是殺手,更像是尋釁滋事的地痞。不在自己的地盤上,顧欽並不想動槍鬧出人命招惹麻煩,更何況晏婉的家在這裏,他可以一走了之,佟家人不行。

晏婉見顧欽被人團團圍住,焦急地四下張望,平日還算熱鬧的巷子,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麽了,連個過路人都瞧不見了。

對方說著定州方言,應該就是本地人。顧鉞正在南邊打仗,好像吃了敗仗,不可能把手伸到定州來。又見顧欽的樣子從容鎮定,她也莫名安了心。對方人雖然不少,戰鬥力卻不行。那些人看起來並不是顧欽的對手,沒幾下都被打趴在地,嗷嗷直叫。

顧欽一同他們交手,就感覺到對方並沒有下狠手,不過是做做樣子,頓時就想到了那幾位妻兄,一時哭笑不得,也便收了力氣。

“嗬嗬,你小子還真有點能耐啊,打啊,怎麽不打了?看在你還有些本事的份上,隻要把那小妞留給咱們兄弟幾個耍耍,老子就留你一條狗命!”那人得意得又把槍口頂了頂。

顧欽倒是沒想到對方會掏槍,不管背後指使人是誰,被槍頂著頭總是叫人不快。他找準了機會正要反擊,卻聽那人“哎呦”慘叫了一聲。他趁機扭住對方的胳膊,一翻腕子搶下了槍。

晏婉不知道從哪裏撿了一根木棒,此時正像個瘋子一樣對著那人猛敲。那人吃痛,哪裏還有大哥的樣子,隻得頻頻求饒,說誤會誤會,再也不敢了。周圍的人看那嬌滴滴的小姐,忽如潑婦附身一樣橫掃千軍,都驚得合不上嘴。等反應過來後,忙衝上去抱住他們的老大落荒而逃。

晏婉扔了木棒,拍拍手,叉起腰,“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說完這豪氣幹雲的話,忽然想起顧欽來,她忙走近了幾步,仔細打量他,“你沒事吧?”

顧欽笑起來,“沒想到,你這麽厲害。”

晏婉想起自己那模樣似乎是有些過於粗魯了,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頭發,正想解釋一下自己大部分時間是很溫柔的,忽然顧欽在她發上摸了一下。剛才的鋒芒盡斂,眼中隻剩溫柔的笑影。“下次有我在的時候,不要這麽厲害了。我可以解決,不想你受傷。”

晏婉嘟起嘴,“你這算不算大男子主義?”

顧欽眯了下眼,“應該不算吧?”

“這還不算?那算什麽?你這是瞧不起女人的能力。知道曆史上多少女將軍吧?我這是對打打殺殺不感興趣,真要做起來,不會比男人差。”

顧欽低低笑起來,“嗯,知道。六格格身手了得。”

章拯這時候氣喘籲籲地從遠處跑過來,看見兩人模樣都不大整齊了,地上還有散落的棍棒,大驚失色,“師座,佟小姐,您們沒事吧!”

“沒事,幾個地痞,已經散了。”

有事的,大約另有其人吧。

佟五爺從妻子那裏死皮賴臉地騙來了五百大洋,轉手就給了出去,肉痛得想哭。本來不過是想試一試遇到危險時,顧欽到底是選保命還是選他妹子。誰承想這個妹夫揍人的本領超出了他的預想不說,他那個妹子更是戰鬥力驚人。本來同人說好也就是做做戲,誰知道會弄得大家夥身負重傷?

佟五爺過意不去,賠了好話一籮筐還賠了大筆的銀子。晏婉得意洋洋地同家人描述自己的勇猛事跡的時候,佟五爺隻幹聽著,有苦說不出:我這都是為了誰啊!

好在總算是放下了心,那妹夫不錯,身手不錯,遇事冷靜,還能顧著小六。也算值了!

在撒滿鮮花的浴缸裏泡了半天,丫鬟們將她細細洗過。潔白的婚紗掛在衣架上,美得像一場夢。新電過的黑發披散在身後,燈光下泛著緞子的光芒,想來明天會怎樣和那婚紗相得益彰。

鳴霞正在給晏婉梳頭的時候,佟太太走了進來。她看到了母親,站起身迎過去,“額娘,還沒睡呢?”

佟太太示意她坐下,從鳴霞手裏拿過梳子,叫丫頭們都下去休息,“我們母女倆嘮嘮。”

跟在佟太太身後的喬姐把手裏東西放下,同幾個丫頭退了出去。晏婉好奇,拿過那一疊東西一看,竟然是許多地契、賬目、物品單子。

佟太太一下一下梳著女兒的頭發,心中盈滿了不舍。像花一樣的女兒,明天就要交到別人的手裏了。

晏婉不解地扭過頭看母親,“這是什麽?”

佟太太正了正她的頭,“別亂動。”然後開始給她編辮子。“你的嫁妝都在這裏了。”

晏婉的眼眶忽然就紅了,垂了眼,不敢叫母親看到,“我還真以為……”

“真以為額娘不給你嫁妝嗎?”佟太太戳了戳她額頭,隻是沒有往常那樣用力氣。

佟太太緩緩道:“你明天就要嫁人了。做了人家妻子,要懂事了。兩個人有什麽事就商量著來,話要說開,不要往心裏悶。一悶啊,就容易悶出事。兩個人隻要能敞開心,就什麽都不怕了。”

佟太太頓了頓,又問:“記得額娘從小教你們要怎樣?”

“要自珍自愛。”

“對,自珍自愛。‘何須向外求寶,身田自有明珠。’就是嫁了人,成了人的妻,成了人的娘,也要記得這句話。即便是有朝一日男人情薄,也不用怨恨,當斷就斷。”

“人生的路啊,是自個兒走出來的。有人能陪你到最後固然好,但就算是自己一個人,也不要怕,一樣能走出一片天的。隻要記得,除了你自己,沒人能辜負你。”

“記人的好,更要記得自個兒的好,你先是佟晏婉,然後才是顧欽的妻,孩子的娘。心可以放在一個男人身上,但眼睛要看得寬。花草樹木、日月山川、狗貓蟲鳥——都能是人的慰藉。”

晏婉鼻頭酸脹,平日裏最不愛聽說教,但母親今夜的話分外叫人眼熱,仿佛是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一樣。

晏婉擦了擦眼淚,“額娘,我都記住了。”

辮子編好了,晏婉轉過身抱住了母親的腰,像小時候一樣,把頭貼在她肚子上。那裏又軟又暖,叫人安寧。

“生兒育女、柴米油鹽,都是女人的坎兒。在家千日好,額娘舍不得你嫁,就是想你多幾天無憂的日子……罷了,不說了。該你走的路,也還要你自己走。”

“女人啊,看著柔弱,她可又有力量得很。女人不是男人的影子,是男人的燈,你往哪裏照,他便往哪裏去。他是帶兵的,殺戮重,阿瑪額娘會為你們禱告的。人生天地間,萬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天地祖宗,要心存畏懼,也要有膽量。”

晏婉點點頭,又把母親抱緊了些。

“你看,額娘又嘮叨起來了。做了母親就這樣,總想把自己一輩子的經驗、吃過的虧、走彎的路都說給小的聽。你幾個哥哥都在眼前,我們還能日日說道,你這說走就要走了,想聽額娘說道都沒機會了。”

晏婉搖頭,“不會的,額娘,我們會常常回來的,真的。”

佟太太愛憐地撫著女兒的頭發,微微笑著不說話。把女兒抱在懷裏,仿佛還是那個淘氣的小姑娘,一轉眼就要嫁人了。一個女人,在她做姑娘的時候,甚至在她出嫁的時候,永遠都不會懂得婚姻意味著什麽。

婚姻意味著她必須拋去身為女兒的一切,成為人妻,成為人母;意味著她要割舍掉身為女兒的驕縱,意味著跳進了世俗裏,要踩著一切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瑣碎,從此開始嶄新的一段人生。

這年夏末,晏婉和顧欽在定州結了婚。婚禮的前幾天,曹家夫妻都到了定州,連同顧欽的一眾親信也都穿了便服低調地趕了過來。

婚禮並不張揚,同晏婉小時候曾想象過的十裏紅妝的場麵並不一樣,隻是在報紙上刊登了結婚啟事,但那種喜悅卻是無法言說的。原來在哪裏結婚,有多少來客,有多盛大隆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嫁給了她所愛的人,而那個人正好也愛著她。

婚禮在一間很有年份的教堂裏舉行,參加婚禮的人,不過是兩家的親戚朋友。為了婚禮,佟家的小輩們都加入到了唱詩班,偷偷摸摸練了許久。佟老爺一向不大穿西裝的,為了女兒特意定做了西式禮服。

挽著父親的手臂,走進教堂的時候,晏婉聽到她的子侄們輕聲吟唱著祝福的歌曲。顧欽已經等在了那裏,在牧師的身前。兩個人隔著長長的甬道,卻是一眼就看到了對方,也隻看到了對方。

小花童撒著玫瑰花瓣為新娘引路,顧欽望著他的新娘一步一步走到麵前,像仙女,像天使,像閃爍在天際永不熄滅的星光。有一瞬間,想不起來她是誰,是怎樣走進他荒蕪的生命裏,又如何長入他的骨肉裏的。

從佟老爺手裏接過她的手,滿堂賓客、諸天神佛都是他們的見證。他們曆盡波折走到了這一步,或許並不知道從前的種種隻是最好走的路,而往後的路更多的崎嶇和考驗。因為那份愛,叫他們無所畏懼。

他們自陳名姓和意願,他們交換誓言和戒指,他們彼此承諾無論順境或逆境,無論是生病還是健康,無論是富有或是貧困,給予彼此自己的忠貞、愛與尊重,直到生命的盡頭。

他掀起了她的頭紗,輕輕在她額上親吻。苦盡甘來,此後餘生,為我山海,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