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雁寄南書

到了景湖,晏婉才想起來湖邊已經沒有桃花了。前幾年定州還亂著,有個東洋商人花錢買了景湖東岸的一片地,把湖邊的樹全挖了改種了櫻花。她從小玩到大的地方,夾岸的桃李芳菲是刻在腦子裏的影像。可此時,草碧柳青,池上日暖,不少穿了和服的東洋人在踏青遊玩。

此時的晏婉,心中想的不過是她那一點少女心思,還遠裝不下家國天下。但這樣的畫麵,卻讓她莫名地感到了不適。晏婉越看越覺得膈應,挪開眼望向湖麵。

紙條攥在手心裏,有旁人在,沒辦法展開。但隻要想到那一種可能,她的心便如這湖麵一樣,**漾起來。仿佛手中握著的,是一段春風,人是有些熏然的。隨著時間的流去,她越發迫切地想要展開來看一眼。

武貝勒那邊剛張開野餐毯,擺好吃的,還沒張羅晏婉坐下吃東西,晏婉卻忽然說想回家去。武貝勒很有些詫異,“這不是才來,怎麽就要回去了?”

“看著那花礙眼。”

武貝勒看了看花,覺得沒什麽礙眼的。但眼前人的樣子仿佛在同自己撒嬌,也別有一種滋味,雖然他跑前跑後地累了個半死,倒也爽快地同意回去了。

待到了家中,晏婉打發走下人,終於把手裏的紙條展開。

“不須著意求佳景,自有良時逢早春。”是過年時她貼的對聯,是他的字。真的是顧欽!

晏婉高興得差點尖叫出聲。是他來了嗎?可來了為什麽不來找她?不,應該是他來找過她,但被母親阻撓了。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他活著、他來找她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晚飯時分,所有人都注意到晏婉今天不同往日,唇角一直揚著,好像怎麽都落不下去,很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

佟太太看得欣慰,還當是她同武貝勒處得不錯。“我就說,你就是應該同武貝勒多出去走走。”晏婉難得沒有頂嘴,竟然笑著應承下來,還說想去買胭脂水粉和新衣服。

女為悅己者容,她肯打扮,那就是好苗頭。佟太太心下歡喜,偏頭囑咐齊氏,讓她叫裁縫還有首飾商到家裏來。齊氏還沒來得及應承,晏婉卻嘟起嘴抱怨,“那也太老土了,我可不要裁縫來,我就想去逛百貨商店,去成衣店!”

隻要不再鬧著退婚,佟太太什麽都允她。本來斷了她一切花銷,這會兒大大方方拿了自己的私房錢給她置辦東西。

晏婉想著,隻有出去了,顧欽才有機會接近自己。她自己出不了門,便隻能下帖子讓武貝勒帶她出去。武貝勒受寵若驚,沒想到才隔一日又要見麵。晏婉歡天喜地地上了他的車,這回出門連丫頭都不帶了,人多嘴雜嘛,隻要應付武貝勒一個人就夠了。

晏婉又讓武貝勒帶她去了善安街,一下車,她的目光就一直在偷偷觀察著周圍的人。可惜,走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晏婉在一間露天的咖啡館坐下,找了個借口支開武貝勒。

現在就她一個人了,顧欽應該出現了吧?可她等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他。晏婉有點灰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錯了。她正托著腮胡思亂想著,忽然有個七八歲的小花童走到她麵前,“姐姐,玫瑰花送給你。”

晏婉怔了一下,“送給我?”

花童抿著唇笑,點點頭。

晏婉看她又瘦又小,起了惻隱之心,從手袋裏拿了錢出來,“你這是新摘的吧,怎麽就送人呀?多少錢?我都買了。”

那小花童神神秘秘地湊近了些,小聲道:“是有個叔叔送給你的。他付過錢了。”

“叔叔?他長什麽樣?”

小花童比畫了一下,“這麽高,頭發很黑……”話還沒說完,被打發去買臭豆腐的武貝勒回來了。

晏婉打斷了花童的話,把錢塞到她手裏,“謝謝你的花,我很喜歡。錢拿好啊。”

花童看看手裏的錢又看看晏婉,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已經收過錢了。晏婉微微一笑,“拿著,去買雙新布鞋吧。”

花童開心地跑走了。武貝勒看她抱著花在懷裏低頭輕嗅,一張臉被紅花映出了些薄紅,分外嬌媚。問道:“你買的?”

“嗯,看著好看就買了。好香……”她深嗅了一下,忽然眉頭蹙了起來,“哎呀,那臭豆腐好臭呀!”

武貝勒拿著那包油炸臭豆腐手足無措,心中抱怨,不是你要吃的嗎,怎麽又嫌它臭了?剛才她說要吃臭豆腐的時候,他還著實意外了一下,想著她怎麽會好這一口兒?

晏婉把那花籃往自己那條好胳膊上一挎,“算了,還是回去吧。”

雖然臭豆腐給扔了,那味兒仍在武貝勒手上經久不散,連汽車夫都頻頻從觀後鏡裏看是哪裏來的臭味。

晏婉又是滿麵春風地回了家。這時候雖然不能說健步如飛,但拄著拐杖走路也已經很熟練從容了。進了家門,晏婉連輪椅都懶得坐,一路哼著小曲兒一瘸一拐地往她院子裏去。

路上遇到佟太太。見女兒今日似乎比昨天看著心情還好,佟太太想問問情況,又怕問多了惹她煩,便顧左右而言他,“喲,這花真是好看。”

“是吧?我也覺得好看。”晏婉同母親見了禮,太高興,一時忘了形。

“武貝勒送你的?”

“不……”晏婉頓了一下,支吾道:“不是他還是誰……哎呀,額娘,我好累,就先不同您嘮嗑啦,我回去躺一會兒。”

佟太太納悶,今天出門的時間比上回還短些,怎麽就累了?

晏婉到了房裏,關上門,把花從籃子裏取出來,果然在籃子的底下找到了一張小卡片。不過上頭的字很陌生,不像顧欽的字。或許是花店的人代寫的?

她小聲地讀上頭的話:“我曾經沉默地、毫無希望地愛過你。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願上帝賜給你的也像我一樣堅貞如鐵。”普希金的詩歌。

呃,雖然很浪漫,可一想到這話從顧欽嘴裏說出來,她怎麽都覺得有點怪怪的。但心裏的甜蜜漸漸蔓延起來,她抿著唇笑,“瞧著平時挺正經的,從哪兒學得這許多花花門道?”話雖如此,她還是珍愛非常,小心地把卡片藏了起來。

晏婉出門越發頻繁,自然每回都收到千奇百怪的陌生人塞給她的東西:鮮花啊、她愛吃的零嘴兒啊、首飾啊、書啊,並且禮物裏必然配上一張極盡肉麻之能事的卡片。晏婉看著攢的那一疊卡片直想笑,這人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哪有隻送東西不見人的,有什麽安排,好歹和她通通氣呀,寫個藏頭詩也行呀!

晏婉總想著出門,可實在膩歪同武貝勒一起。佟太太見他們出去的那樣頻繁,真當兩人處出了感情。這樣不是辦法。這日歸家後,晏婉絞盡腦汁想了一夜,總算是想出了一個一石二鳥之計。

第二天晏婉下了帖子給金家,讓他們白日裏把碧音送過來陪她,美其名曰先培養一下“姐妹”感情。武貝勒怕晏婉難為碧音,不太舍得,被晏婉冷嘲熱諷一番,最後還是把碧音送過來了。

碧音是金家的家生子,一直在武貝勒房裏的。她生了個兒子,按理該抬妾的,隻是晏婉這個正主兒不入門,她那個妾就抬不了。但碧音在金家像半個主子,也沒受過什麽苦,來的時候也戰戰兢兢的,以為晏婉會難為她。可處了幾回,除了出門的時候總派著她跑腿,似乎也沒什麽格外刁難的地方。尤其是,每回回佟府,晏婉總是心情顯得特別好。

平常兩人也沒什麽話說,可這一日晏婉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蹙著眉頭道:“我還一直當你是個機靈的,誰想到你這樣笨!你不知道在你男人耳旁吹吹枕頭風哪,你要跟他說,‘那佟家姑奶奶好嚇人,你不要娶她。’”

碧音卻是靦腆地笑了起來,“六格格說的是什麽笑話,武貝勒就算不娶您,總還是要娶別的女人。旁人碧音不了解,但我知道六格格您是讀過洋學堂、見過大世麵的,你的胸襟見識同旁人不一樣。碧音願意伺候您。往後小少爺交到您手裏,誰能不放心呢?”

晏婉本想激怒她,誰知道被灌了一耳朵奉承話,聽著,也還怪受用的。她隻能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她的腦袋,“你怎麽這麽傻,武貝勒那麽喜歡你,你就願意他娶別人啊?”

碧音卻是認真道:“六格格,人和人的命生來就是不一樣的,誰不想為自己爭一爭呢?可有時候,不是人人都有那個資格為自己爭命的。格格的好意,碧音都懂,所以才更喜歡格格,願意一輩子伺候您!”

得了,話繞來繞去的又繞回來了。晏婉頭疼極了,看來這一對兒都想把自己娶回去。

晏婉雖然沒見到顧欽,但有預感他定然有自己的安排的,那她也就沒必要在武貝勒麵前再裝腔作勢了,是時候攤牌了。

隱在佟府對街大榕樹後的張鐵成擦了擦額上的汗,總算是不辱使命。這一趟定州之行,簡直讓他遭遇了職業生涯中最艱巨的任務。那時顧欽重傷未愈,他便自告奮勇去定州尋找晏婉。從曹夫人那裏討來了佟家的地址,按理說,就算不識路,到了定州張嘴一問也問到了,能有什麽難的?

他先投了帖子給佟家門上,可門上不接,隻說六格格不在家。電話打不通,電報發過去也沒有回應。他同顧欽一匯報,顧欽便猜到怕是佟家人把晏婉看起來了,於是讓張鐵成繼續留在定州,一定想辦法聯係上晏婉。

他能想什麽辦法呢?在佟家大門前蹲了幾天,跟蹤過幾個佟家人,摸清了佟家人的日常作息習慣,打聽了佟家人的情況,心裏還挺樂,沒想到那小老師竟然有定州第一富婆的諢號,他家師座也算是撿著寶了。

但光這麽守著也不是個辦法。這半月來,他自己都記不得做過多少份工作了:買胭脂水粉的小販、賣水果的挑夫、拉黃包車的車夫,賣報紙的報“童”,甚至還扮過一回收夜香的漢子……每次他喬裝好,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都忍不住要讚歎,沒想到他竟然還有演戲的天賦啊。可無論他喬裝得怎樣出神入化,都沒能進去佟家的大門。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碰上晏婉出門了。他跟著晏婉的車,見她從電報局裏出來。這正是個機會。可晏婉身邊的那個人他也打聽過,知道是人家的未婚夫。他不好輕易暴露,便拿錢給了個小乞丐,叫他把顧欽寫的那張字條塞給晏婉。

這是個重大的突破,張鐵成喜滋滋地報告給了顧欽。顧欽放下了心,沉吟了片刻,又問他會不會討女孩子高興。

張鐵成這方麵也是生手,但男人堆裏混著,雖然實踐經驗為零,但理論知識還是相當豐富的。那總結下來無非就是嘴甜、禮物多。買東西好說,顧欽給的經費充足。他問顧欽,有什麽話要帶給晏婉的?顧欽卻是道,晏婉看到那張字條自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其他不用說。

張鐵成覺得他不是不想說,而是因為不解風情,所以一句甜言蜜語也不會說。於是便小心地請示,“那,我就看著辦了?”

顧欽那邊局勢正是緊張的時候,也便叫他便宜行事吧。

張鐵成得了指示,放下電話,抓了抓頭發,腦子裏過了一遍,似乎除了“我想你”“我稀罕你”,他好像也不會什麽甜言蜜語。好在他腦子活,不會寫總會抄吧!於是跑到了圖書館裏,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抄了一堆洋人寫的情話。

晏婉拿定了主意同武貝勒攤牌,但約了幾回,武貝勒都借口推了。她正納悶是不是這人終於厭煩自己了,鳴霞忽然過來說武貝勒下了帖子,請六格格明天去天鳳樓吃東西。

晏婉欣然赴約。武貝勒是獨身前來的,晏婉也沒帶丫頭。飯菜上齊,晏婉是不能餓肚子的人,有什麽話必然要先吃飽了再說。武貝勒一向話也不算太多,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覺得他格外有些沉默,甚至有點魂不守舍。

“你家碧音回去沒說我什麽嗎?”

武貝勒訝異道:“她會說什麽?”

“看來是攝於我的**威沒敢告狀……她在我這兒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回家的時候還掉眼淚呢!”

“怎麽會?碧音說六格格性格爽朗,十分好相處。”

“她那是騙您的,我凶得很。要是我到了你們家,我不高興,就打她耳光、不叫她吃飯、不叫她睡覺,夜裏在房外守夜。更不高興的時候,那自然就拿您兒子出氣。”

武貝勒放下筷子,正色道:“六格格,你想說什麽?”

晏婉也放下筷子,“我想說,我非良配,武貝勒還是早些去我家退婚吧!”

武貝勒笑了起來,“晏婉,你我也不是頭一日認識了,你是怎樣的人品性格,金某不說是十分了解吧,總也了解個七七八八。話再說回來,即便是你要管下頭人,你是正牌夫人,你自然有權利。你我既然有長輩做主,便是天定的姻緣。”

晏婉聽著氣不打一處來,又感到一種同屬於女性才能共情的悲涼。什麽叫“下頭人”?一個女人為他生子、全心全意地愛慕著他、照顧他、順從他,就因為她出身不夠高貴,在他這裏就永遠是個“下頭人”,就可以交到未來主母的手裏任其擺布?

在她看來,這人世間的感情,有的隻有“真”和“假”,最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說他是個多情種,他愛的不過就是那個多情的自己。對於女人,或者說,就算對於她,他的心裏是沒有一點尊重的。她不過是家人給定下的有豐厚嫁妝的妻,而其他的女人不過就是供他玩樂調節生活的玩物。說起來,她們沒什麽不同。而更可悲的是,這世間的男子,大都如此。

晏婉忽然感覺到了這個時代對於女性的殘忍,說出的話也變得格外冰冷。“我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難講話?好了好了,我實話告訴你吧,我有喜歡的人了,我不喜歡你。”

武貝勒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斟酌措辭,然後緩緩開口,“其實一個人心裏有另外一個人,也並不是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你能容我的人,我也便能容你心裏有人。隻是婚後我們好好相處便是。”

晏婉不耐煩地擺擺手,“那不可能,我心裏就隻有那一個人,再也裝不下別人。就是嫁給了你,我還是想著他——還有啊,我同他有過肌膚之親了。”

說到這裏,晏婉故意停了停,仔細觀察武貝勒的表情。果然他這會兒的表情難以言喻。本以為他要發火,沒想到竟然隻是歎了口氣,“你的從前,我既往不咎。”

這可輪到晏婉詫異了,又覺好氣又好笑,說的話越發陰陽怪氣起來,“那怎麽行?我這樣的人怎麽能進金家的大門?而且就算您娶了我,我也不會恪守你們所謂的婦道,一有機會我就要紅杏出牆——您還願意啊?”

武貝勒被她逼得麵紅耳赤,仍舊在負隅頑抗似的。“倘若這能讓你覺得心理平衡,那我也不同你計較。”

晏婉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這也行?”

男人的正常反應,不都該掀起桌子拂袖而去嗎?

她先前雖然不喜歡武貝勒,可對他總還有一份尊重,對自己也還有一份自信。她從不會認為,他這樣堅定地要娶她,其實是為了她的嫁妝。而到了此刻,她真的有點懷疑了,一個女孩子,如果人人都知道她有很多的嫁妝,那麽對於她的喜歡,或許真的很難純粹。她的身影是在嫁妝的金光下的,她這個人怎樣,毫不重要。因此,越發感覺到顧欽那份真情的可貴。

“其實,我不能嫁給你,是因為……是因為,我懷孕了!”

武貝勒聞言終於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你、你……”

晏婉見他似乎真生氣了,便再加一把火,“所以啊,讓您退婚您不退婚,就這樣喜歡給別人當爹呀?”

武貝勒麵紅耳赤,沒再理會晏婉,卻是徑直走向另一邊。

晏婉這才注意到將此間雅室隔開的是一道槅扇門。武貝勒一拉開門,衝著裏頭的人道:“尊駕都聽見了……這樣的妻子,金某果真消受不起。告辭了!”說完一抱拳轉身離開了包廂。

怎麽還有人聽牆角呢?別不是她母親吧?晏婉坐在那裏,拐杖離得遠,怕挨打,想把拐杖拿到懷裏抱著防身,試了幾回都沒夠到。而隔間裏的人卻緩步走過來了。

看清了他的臉,晏婉的手怔怔地停在空中,都忘了放下去。

她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為了同她平視,顧欽半蹲到她麵前。他把她停在空中的手自然而然地接到手裏,輕輕吻了一下。帶著一點戲謔地笑,“幸好來得不算太晚,否則肚子大了,怕是婚紗穿不上了。”

晏婉“啊”的一聲捂住臉,“你做什麽偷聽人說話!我亂說的,你還取笑我!”

顧欽把她的手拿開,深深看著她嫣紅的臉,溫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等急了吧?”

他這樣溫柔的聲線包裹住了她的心,所有的委屈、不安、恐懼,再也控製不住,巨浪一樣往上湧,通通變成了眼淚。原來先前的那些堅強都是假的,這會兒的脆弱才是實打實的。她摟住他的脖子,哭得難過,“你怎麽才來呀!”

她的胳膊上還打著石膏,但摟住他的時候什麽都忘了。那堅硬的石膏落在他身上,像有人拿了塊板磚拍在了他肩背上,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繼而有點想笑:惹太太難過,是要挨打的。

晏婉隻是閉著眼睛哭,沒注意那些,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生怕這隻是自己的夢。害怕一睜開眼睛他就不在了,她還得打起精神來去麵對父母和金家。而此刻,那飄**在半空中的心終於定了下來,緊緊地停靠在他胸前。漸漸地,兩個人的心跳融到了一起。

顧欽被她摟得透不過氣,卻沒說什麽,由著她發泄。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不住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他害她受了好多苦。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軟禁了,晏婉不知所蹤,桑儀也被騙去困在賀敬蓉身旁,不知外頭的天翻地覆。他佯裝病重,尋找一切機會安排。林曼秋則在外頭聯合了他的舊部,放走了被關押的親信,他最後也從顧鉞的掌控下逃了出去。

扳倒顧鉞、控製住桑悅,花了點時間。在要處置兩人時,賀敬蓉又出麵了,自然是要他放人。

他痛極失笑,“如果今天是他要殺我,母親,你可會為我求情?”

“你的一切都是顧家給的。何況,他不曾真的要你的性命,不然,你活不到現在。”

“那我就都還給他們。”

顧鉞不殺他,為的不過是那張地圖。但他不想再說什麽了。

他並非心慈手軟之人,隻是太了解顧鉞的為人。即便是他要還顧鉞一刀,也不需要他親自動手。他所要做的,就是遠遠看著他自己跳進刀叢裏而已。顧欽卸下所有晉軍的職務,他的二十九師,本就是獨立師,便也隻帶走了自己的人。

顧鉞從顧欽手裏撿回了一條命,沒料到還能重掌晉軍大權。帥座沒座穩兩日,便遭遇了南北開戰。他果然如同顧欽所料一樣,同南方軍纏鬥起來,損失慘重。有沒有命活下去,還不好說。顧欽則是說服了曹司令,放了南方軍北上。他自己這才脫開身。

晏婉終於止住了哭泣,鬆開了他的脖子。盡管他什麽都不說,她還是知道他一定也遭了不少罪。她用手輕輕摸他的臉,眼睛裏全是心疼,“你瘦了……”說完,眼睛又濕潤了。

顧欽微微含笑,目光也在她的臉上細細描著,一點一點抹掉她臉上的淚。“抱歉,沒好好吃飯,不如你聽話——你好像,胖了點?”尤其是某個地方。

晏婉紅了臉,“我不是胖……是浮腫。瞧瞧,石膏還沒拆呢,我快給憋屈死了。”

顧欽笑意清淺,而心裏像有人挖掉了一塊心頭肉,隱隱地疼著。

在知曉晏婉被桑悅推下樓去時,他不是沒動過殺心的。但最後,他還是留了桑悅的性命,隻是把她送到了一家無人知曉的精神病院裏看管起來。但這對於晏婉來說,並不公平,畢竟那個時候,桑悅是真的想要她死的。所以他才這樣不住地道歉。他對顧家的債,晏婉替他還幹淨了。

他垂目仔細地看她的手臂、她那還有著淡淡傷痕的雙手。晏婉捕捉到他目光裏閃過的狠厲和自責,忙補了一句,“不過沒事,醫生說我身體底子好,那接骨的醫生技術也好……”

雖然恨桑悅恨得要死,但她知道,對於顧欽來說,顧家人是一種很難處理的存在。她雖然是個有仇必報的人,但隻要不叫他為難,她也可以一笑泯恩仇的。晏婉故作輕鬆道:“很快就能好的,你別擔心啊。”

她反倒安慰起他來。

晏婉自顧自喃喃地自誇著自己身體如何強壯,卻見他的臉慢慢靠了過來。像是要親她……

這麽久沒見麵,他們經曆過生死離別,隔著“關山萬裏不可越”,似乎是盼望得太久了,忽然人到了眼前,就有點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直到他溫熱的唇落在她唇上,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才消失。她有許多的問題想要問他,“你怎麽……同武貝勒在一起的?他剛才……什麽意思?不要我了?你做了……什麽……”

一句話被他的吻吻得七零八落,然而當事者並不想分神回答她的問題,他的手放在她後頸上,把她拉近了幾分,手指在她的發間輕揉著。後頸子也麻了。

唇和唇完全貼在一起,密不透風。她一想說話,他便含住她的唇,把她的唇與舌全部吞沒,攪動地最後都變成了曖昧不清的嗚咽。

隨著他唇舌的深入,身體對這個人的記憶都蘇醒過來,她不由自主地回應起來。她被他抱在懷裏,能清晰地聽見彼此淩亂的喘息聲。那聲音讓她覺得很羞澀,兩頰也燙起來。

他比往常任何時候吻得都用力,激烈而凶猛,像身體裏住的另一個人,急迫而莽撞,隔著衣服都能感到那種燃燒著的欲火。晏婉被他吻得頭昏昏的,忘了自己要做什麽了。

他不厭其煩地吻著她,現在,那個莽撞的人好像走開了,換回了那個她熟悉的,溫柔且克製的人。他親了很久,最後唇微微退開了一點,給她一點喘息的機會。

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了,晏婉這才緩緩睜開眼睛,他正噙著淡淡的笑望著她。

“你……”晏婉甫一出聲,他又吻過去。這回是親在了唇角,輕輕咬了她一下,然後四處逡巡著親吻。剛剛平息下來的喘息又重了起來,她像又被拉入雲團裏,人綿軟無力,全都由著他托著。

老這樣。她想說什麽的時候,他總是要打斷她,仿佛要懲罰不專心的學生。最後晏婉算是明白了,他是故意的。所以當他的唇再一次退開的時候,她抿著唇笑,手指在他的喉結上上下滑動,“你可真壞。”

顧欽也笑起來,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唔,被你發現了……可惜,知道的有點晚,不能退貨了。”

晏婉嗔了他一眼,“誰要退貨了?”

顧欽笑起來,起身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拉坐到自己腿上,把她圈在自己懷裏。

“剛才想問什麽?”

想問什麽?完了,她想不起來了……

“好像,好像是想問,你吃了沒有?”

顧欽笑著又親了一下她的唇,“吃過了。”

在隔壁,吃醋吃飽了。雖然知道她不喜歡那個所謂的未婚夫,但沒想到看著他們在一起時,滋味也是不好受的。尤其是剛才,那姓金的故意十分殷勤,極盡體貼之能事。不過因為兩人有約在先,所以他暫時不好露麵,否則剛才就已經走出去了。

晏婉穿著長裙,那條打了石膏的腿雖然掩在裙子下,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石膏的堅硬。

“我看看。”

“什麽?”

“腿。”

晏婉撩起裙子。裏麵的襯褲為了方便,病腿那一邊剪掉了褲筒,看著有點滑稽。也,不大好看。

顧欽看得很仔細。因為眼簾低垂,晏婉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用手掌托了托他的下頜,不想讓他再看,怕他難過。

這份愛情給了她許多從前沒有過的體驗,就比如,當一個人愛上了另一個人,自己身上痛,多痛都可以忍耐;可愛人眼中的那份心疼,卻反而更承受不住。

“真的沒事,醫生說不會瘸的。”

顧欽又把她摟緊了一下,還是說“對不起。”

晏婉用手揉了揉他微蹙起來的眉峰,想把他的愁結揉開。“跟你有什麽關係呀?又不是你推我的。而且,算命的說我二十出頭的時候有個劫,過了這個劫,我呀,下半輩子就順風順水、無病無災了。你看,我說我命好吧,也就摔到了左胳膊,右手還能畫。這是把吃飯的家夥留給我了。”

她太喜歡他的眉,手指一下一下地描著,過了一會兒,剛才忘掉的問題總算是想起來了。

“對了,你怎麽同武貝勒碰到一起的?他剛才那意思是說會退婚?你不會打他了吧?”

顧欽唇角一翹,“你隻要知道他同意退婚就夠了。”而具體用什麽方法,他不想要她去操心。

他曾猜測過晏婉的家世應該不錯,但沒想到會好成這樣。連同她的那個未婚夫家,都是北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兩人的婚事又是擎小兒定下的,怕是不容易退。那時候他思索了良久,輾轉了幾道,最後才搭上了關係,托了位從前身份極高的貴人出麵說和。自然是難免有威逼、有利誘,但好在,金家那邊終是同意退掉婚事。但武貝勒到底是有點不服氣,便同顧欽約好,一切還是看晏婉自己的意思,這才有了剛才那一出。

晏婉不是個心思複雜的人,既然他不肯說,那她便不去想。她對他是無條件的信任的。這種信任與其說是信他,不如說是信她自己。她果決直率,愛與恨都是直來直去的,不會往心裏憋悶。顧欽同她在一起越久,就越愛她的這一份簡單通透。他們之間似乎很難藏存誤會,就好像他醒來找不到晏婉,並不會覺得她是不告而別、棄他而去,而是知道她定然是出了事。

但即便是金家同意退婚,也不代表父母會同意他們的婚事。晏婉盤弄著他的領帶結,認真地道:“我想好了,要是我家人不同意我們的事情,我就跟你私奔……但是,我也不想叫你誤會他們,他們是想為我好的。隻是他們不懂什麽是真的對我好,隻是他們自以為是地為我好。”

“我心裏頭的話都跟他們說過的,但是他們也許還覺得我是孩子吧,走過的路還沒他們踏過的橋多,他們見多了世態炎涼,人心叵測。其實啊,人和人怎麽會相同呢?一個人的際遇也是沒辦法套用在另一個人身上的。他們就是想替我安排好所有的路,可這路得我自己走啊。不走到最後,誰又能說誰走得對不對呢?”

顧欽明白,她的這些話,其實也是說給她自己的。“聘則為妻奔是妾”,一個女孩子做了私奔的打算,同把她的命交到他手裏沒什麽兩樣。他最知道人心不可依仗,但世間女子的幸福,大都依仗的不過是男人的心。若說他同其他的男人有什麽不一樣,大約就是,遇到了她之後,他也試著去依仗她的心。他們彼此,都破釜沉舟一般,把自己最柔軟的一麵全部暴露給了對方。

晏婉的手在他的掌心裏,他靜靜地聽著。

窗子半敞著。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雨,雨勢不算太大,但時間久了,簷下也漸有了不疾不徐的水線,如這時間一樣流淌。酒菜都涼了,食物的氣息漸漸被窗外漫進來的泥土春草的腥氣蓋過去了。

近黃昏的時分,又因落雨,外頭的天色愈加顯得昏暗。四周牆角的落地燈籠裏的蠟燭,因有微風的攪動,有了明滅不定的光影。他們靠得很近,頭抵著頭,能看清彼此的表情。喜怒哀樂都在彼此的眼裏,作不了假。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來回地輕輕撫弄著她的手指,仿佛是在安撫她自己都不能覺察到的不安。最後,兩個人的手指纏在了一起。

“別擔心,我會光明正大地把你娶回家。”

她話頭停住的時候,顧欽溫聲道。晏婉把頭靠在他肩窩裏,輕輕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在晉州時,一聽說顧欽要來提親,桑儀就加緊忙活了起來。顧欽節儉慣了,從不斂財,他那點家底還都是秦叔幫他一點一點攢下來的。但凡他得了好東西,不是送給桑儀,就是送到顧家給老帥、夫人、姨太太們。

桑儀雖然收下了他的東西,但都給他存著。她有一本賬,專等著弟弟結婚的時候拿出來。他那住處雖然也還說得過去,但怎麽也都不算寬敞。現在兩個人看著還夠,回頭有了孩子,再添幾個仆人、奶媽什麽的,就完全不夠住了。更有一層,親家若是來人,一看姑娘住那小房子,大約也不滿意。傳統講究個高嫁低娶,她弟弟雖然是一等一的人品才貌,但同顧欽細聊過才知道這是個高娶的親事,那定然更要盡其所能去準備。

一切都準備妥當後,桑儀更是堅持要親自往定州去。“你們先訂了婚,再通知人家的父母,這事於禮不合,親家怕是會有意見。倘若咱們家再沒個人出麵,女孩父母會覺得你慢待了他的女兒。不管怎麽樣,長姐如母,大姐還能算半個長輩,比你貿然登門強。大姐先出麵會會佟家老爺太太們,這是咱們的誠意,也是咱們的禮數。”

她一向不大出門,又沒坐過火車,那長途坐下來,哪怕是一等車廂也不大好受。可就是這樣,桑儀還是咬牙堅持下來了。在飯店稍作休整,便去拜會佟家夫婦。而這會兒,桑儀已經在佟家了。隻是晏婉尚還不知。

出來的時間太久了,即便萬般不舍,顧欽還是將晏婉送回了家。好在離開天鳳樓的時候雨停了,路上也好走。快要分別時,顧欽忽然道:“明天我去府上提親。”

晏婉的眼中閃過驚喜,但隨即又有點擔心。“那,我阿瑪額娘不同意,怎麽辦?”

顧欽似乎認真想了一下,眉尖微蹙,“不能吧,我這樣玉樹臨風的姑爺,不應該搶著要嗎?”

晏婉被他逗笑了,手指點了點他胸前,“你什麽時候這樣油嘴滑舌的?還有,沒想到你也能說出那麽肉麻的話……”

顧欽納悶,他似乎沒說過什麽肉麻的話吧?他正想著,晏婉忽然快速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那我們明天見?”

“嗯。”

“要是我家人不同意,又把我關起來了,記得來把我偷出去。”

路燈的光落進她眼裏,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動人,她的俏皮話也帶著撩人的甜意。

顧欽無聲地笑了笑,“好,我會帶上最大的口袋。”

晏婉嘟起嘴,“人家也沒有很胖吧……”

顧欽含笑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不胖,剛剛好。”

晏婉也不跟他計較,反正不管胖瘦,他不要也不行了。她仰起臉,噙著笑,“那,我等你。”

顧欽點點頭,把雙拐交回到她手裏。看她拄著拐,心裏莫名的疼,想替她把所有的路都走了。

晏婉的步伐卻一點也不見狼狽,她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轉過身,正要向他走去,顧欽先一步走到她麵前,“怎麽了?”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差點忘了說。

“萬一明天,我阿瑪額娘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你多擔待一點啊,別往心裏去。你記住啊,他們隻是在生我的氣,不是故意針對你的。”

“好,我知道。”畢竟是要把人家嬌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帶走,就算臉色難看些,也是應該的。

晏婉覺得他也許並不懂得她的這種擔心,她很怕她最親的人會傷害到她最愛的人。她從這個家裏得到了很多很多的寵愛,她也希望她的家人能像愛她一樣愛她的愛人。他不是一個隨便的什麽人,而是她的另一半。不,明天她一定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鳴霞和另一個小丫頭鳴葉正坐在廊子下借著屋裏的光繡花,見她回來,忙把東西放下,“我的格格呀,可是回來了!剛才下雨,還怕您給淋著。”

晏婉湊上去看,是正在給她繡結婚用的東西。她不會繡花,也懶得學,佟太太拿她沒辦法,隻得叫她自己畫花樣子,旁人幫著她繡幾樣。佟家的丫頭們一向也都喜歡找她畫花樣子,她總能畫些新鮮又好看的,繡好了拿出去十分招人看。

原先這些東西都是要帶到金家的,她看都懶得看一眼。現在不一樣了,因為是會和顧欽一起用的,便覺得格外順眼。

“呀,繡得真好看。”

鳴葉嘴巧,“是格格畫得好,鳴霞姐繡得也好。”

晏婉受了恭維,笑盈盈地捏了捏她的小臉,“你這小丫頭,怎麽這麽會說話,快讓我看看是不是嘴上抹了蜜?”晏婉一向不擺架子,同丫頭們關係也好。兩人玩笑了一陣,鳴霞過來扶她去浴房擦澡。

因為打了石膏,不能到浴缸裏泡著,晏婉每回擦身都要生會兒悶氣。可今天卻一點抱怨也沒有,還讓鳴霞多給她擦一遍。

擦洗幹淨了身上,鳴霞再伺候著她洗頭發。晏婉仰靠在一個特製的軟榻上,頭發垂著,明霞拿了香波給她洗頭。她的手捏著胸前的小柿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一直在笑。

鳴霞一邊給她搓頭發一邊笑問:“格格您今天撿到金子啦?怎麽這麽高興?”

撿著金子也沒這麽高興。晏婉側了側頭,“對了,回頭幫我找身衣服,我明天穿。”

“您要穿哪件?”

晏婉想了想,明天顧欽過來,那她一定要穿得隆重又漂亮,衣服的顏色也要鮮豔些。她心裏藏不起事,想到了便等不及,忙叫鳴葉去給她找衣服,她現在就要挑。

鳴葉拿了幾回,晏婉看了都不滿意,小丫頭隻得又去換其他的衣服。抱著衣服一趟又一趟地往浴房跑,這回剛出了臥房,懷裏的衣服堆得太高,也瞧不清前頭,一腦袋栽進一個人懷裏。隻聽得一個嬌軟的聲音抱怨道:“沒頭沒腦的,這是做什麽呢!”

鳴葉站穩了腳,一仰頭看到是五奶奶雲氏,費力地行了個禮,解釋道:“在給格格挑衣服呢。”

雲氏探頭看了看臥房,裏麵並沒有人,“晏婉呢?”

鳴葉指了指浴房,“鳴霞姐姐給格格洗頭發呢。”

雲氏聽罷轉身也往浴房去,鳴葉亦步亦趨地跟著。雲氏瞥了眼她懷裏的衣服,“這是把她壓箱底的衣服都翻出來啦?”

“可不是呢,格格說明天要穿的,挑了幾回都不滿意。”

雲氏一聽便明白了,噗嗤笑出了聲。

晏婉一驚,扭過頭,“出什麽大事了?”

雲氏在她身邊坐下,“你今天前腳剛走,金家的福晉就來退庚帖了。”

“真的?”這是大事,是大喜事。

“嗯!”

“那福晉說了什麽?”

“福晉那個人你也是知道的,說話一向漂亮。自然說都是她家武貝勒的問題,怕耽誤你什麽的。不過,那話裏話外,暗戳戳地是說被人逼迫的意思。”

晏婉咬唇不語,猜到是顧欽做的。

“那,阿瑪額娘怎麽說?”

“嗨,都是精明人,公公婆婆能想不到是誰動的手腳?我說六兒啊,還以為你找了個土軍閥,沒想到這手還能伸到定州來。”雲氏伸長手直伸到她臉上,摸了一下,打趣道。

晏婉紅了臉,又有些得意,“都說了,他人很有本事的嘛!”

雲氏又故意逗她,正了正顏色,“這算本事嗎?這可不就仗勢欺人、欺男霸女、奪人妻女?”

晏婉急著替顧欽分辯,沒留神頭發還在鳴霞手裏,不小心腦袋轉得太快,被扯了一小撮頭發,“哎呦”了一聲。鳴霞嚇得忙去看她,“格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晏婉揉揉頭皮,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沒事沒事。”然後對雲氏道:“當然不一樣啦!我們是兩情相悅,這是反抗封建包辦婚姻,爭取自己的幸福。”

雲氏掩唇而笑,“知道啦,就你本事,自由戀愛嘛!我們可慘呢,包辦婚姻,盲婚啞嫁,不幸福得很,比不得六格格。”

晏婉抱住雲氏,討好道:“好嫂嫂,話可不能這麽說,嫂嫂們和哥哥那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先婚後愛。”

“好好好,就你會說話。我回頭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瞧瞧,咱們六格格給自己挑了個什麽樣的天上有地上無的好姑爺!”

晏婉嬌惱地掐她,雲氏笑著躲開了,“哎,你這個小姑子好生厲害,趕緊叫婆婆把你嫁出去,省得在家裏作威作福。到了外頭,讓姑爺好好管你。”

晏婉一嘟嘴,“壞嫂嫂,你還說!”

雲氏笑了一會兒,拿帕子掖了掖唇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你不讓我說?好吧,那我就不說了……那你那未來大姑姐到咱們家的事情,你也不要聽嗎?”

“什麽?曹夫人來了?”可剛才顧欽都沒告訴她呀?

晏婉急得站起來,雲氏摁住她,“你這是去哪兒呀,人都走了。”

“那她來做什麽的?”晏婉明知故問。

“福晉前腳剛走,太太還沒喘口氣兒呢,那曹夫人就來啦。做什麽?還不是來給她弟弟提親。先是好一番道歉,說弟弟做事欠考量,惹怒了親家。說他身世淒涼沒有長輩能做主,她這個姐姐如父如母。並不是他們家裏人怠慢姑娘不肯出麵。”

“那阿瑪額娘有沒有為難曹夫人?”

雲氏搖頭,“那曹夫人一看就是個有本事的女人,識大體、說話又漂亮,人又誠懇。縱使太太惱你們私訂終身,但一向不會遷怒別人。噯,有句話說什麽來著,買豬看圈,隻看曹夫人,便知道她養大的弟弟也差不到哪去的。”

雲氏雖然個頭不高,人又嬌小玲瓏,偏偏伶牙俐齒,家中就沒有能說過她的。晏婉聽她那話,又好氣又好笑,“什麽叫買豬看圈哪!合著我就嫁給豬了?”

雲氏煞有介事地擺擺手,“那不是,我隻是打個比方嘛。不過話說回來,是人家娶了咱們家的小金豬才對。”

姑嫂兩個在這裏說笑,不一會兒其他幾個嫂嫂也都來了。她們都是從佟太太院子裏過來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今天曹夫人來的事,晏婉連句話都插不上,隻能幹聽著。好不容易才插上嘴問了一句,“那額娘到底允了沒有呀?”

嫂子們聳聳肩,“太太既沒應允,也沒拒絕。那太極拳打得,我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應該有戲吧?”

晏婉聽到最後一句才長出一口氣,有希望總是好的。

等到眾人要散了,晏婉也顧不上女孩子的矜持了,拉著她們小聲道:“明天,他要來咱們家……請各位嫂嫂多多看顧,不要叫阿瑪額娘難為他了。”

眾人笑起來,“知道啦,不會傷他一根汗毛的。這還沒嫁出去就開始心疼姑爺了。跟你說啊,女人不要對男人太好,你對他太好,他習以為常就不把你放在眼裏了。”

幾個嫂嫂又傳授了她一腦子的太太經。晏婉像個好學生一樣聽著,不住點頭,心裏卻對她們的話有點不讚同。她的良時是和旁人不一樣的,她不需要存心機、耍手段。她喜歡他,就會對他好。愛情,是一個人願意去愛、去奉獻,並不存在值與不值的問題,她也無需去衡量誰愛得多誰愛得少。

很多女人最無法承認和接受的是自己不被愛,或者被人遺棄。但晏婉不會,哪怕那個人不愛她了,那也絕對不是她的問題,問題在於對方,而不在於她。她永遠是感情的施予者,而不是接受者。這種情感上的獨立,讓她有一種特別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