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桑榆暮影

“哥,爸爸怎麽說?”見病房的門開了,在外頭等候的人快步走上去。

顧贏摘了眼鏡搖搖頭,“老爺子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拿定的主意,誰都動搖不了。”

“可,媽媽的身體……”顧家二女顧寧的眼眶紅了。她是顧氏集團的掌門人,人送外號鐵娘子,從來沒有這樣脆弱的時候。女兒上前抱住她,“媽媽,你不要難過。還是尊重外公外婆的意思吧。”

顧寧忍住眼淚問顧贏,“哥,你覺得媽媽還有機會……”她哽咽了,後麵那“活著回來嗎?”幾個字問不下去了。

顧贏不說話,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媽媽撐到現在很不容易了。她想回老家再看看,我覺得我們做女兒的,還是要滿足她……的心願。”其實是“最後的心願。”

民國三十四年後,兩位老人離開故土,這份葉落歸根的心,很容易理解。隻是母親已經八十二了,父親也將近九十。夫妻倆感情太深,老人家長途跋涉,顧寧害怕失去的不僅隻有母親,還有父親。

但老人主意已定,做兒女的除了將一切安排妥當,也沒有別的辦法。顧贏本打算親自陪同,但“聚散榮枯一夢中,西歸親友半成空。”顧欽說,活到這個歲數,什麽都看得開。顧贏是聖保羅醫院的院長,身上責任重,不需要為他們浪費精力和時間。他身體還硬朗著,照顧晏婉完全沒有問題。

相持不下,最後各退了一步,由長孫建安帶著護理師一路陪護。

晏婉這時候已經走不了路了,精神卻還算好。一到定州,人仿佛活過來一樣,像孩子一樣興奮。佟家的老宅子早就沒有了,隻能從僅存的一些舊時建築裏尋覓一點記憶裏的風貌。

這一趟的最後一站是晉州。兩人去參觀了晉代權臣曹慧的陵墓。抗戰勝利後,顧欽把地圖捐給了國家,挖掘工作做得很好,現在這裏成了晉州的一處著名的旅遊景點,園區裏還有一個博物館。

六國飯店仍在。因為是旅遊旺季,差不多都客滿了,顧欽堅持要的那間808室已經有客人住下了。建安跑前跑後,協商了良久,那客人終是把房間讓了出來。

房間的陳設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早已不是記憶裏的樣子。窗外也不是那時晉州城裏的街頭巷陌,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

顧欽擁著晏婉,坐在露台上,夕陽從聳立的高樓間落下幾縷餘暉,灑在老人的臉上。晏婉剛才畫了一會兒畫,精力就很不濟了。顧欽接過她的畫筆,接著往下畫。抗戰勝利後,因為不想槍口對內,他便卸任離開了。閑來無事時跟著晏婉學畫,後來竟然畫得也不錯。兩人每到一處,都會帶上畫具。

這是在晉州的第四天了,晏婉的精神頭明顯不如剛下飛機的那會兒了,時不時會合上眼睛睡上一小會兒。她靠在他的肩頭,看他畫畫。

“畫得怎麽樣?”顧欽問她。

“可以出師了。”晏婉笑著道。

“是先生教的好。”

“是學生好。”

在他的妻子眼裏,他永遠都是最好的。顧欽側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但依舊茂密。她的皮膚不再光滑,但還白皙。她愛漂亮,總是燙最時髦的卷發,化著精致的妝。不管歲月怎樣偷去了她的青春,她永遠是他美麗動人的妻。

晏婉又打了一小會兒盹兒,睜開眼睛,興奮地說起她的夢。“我剛才夢到阿瑪額娘了,還有大哥哥,大姐……”

顧欽的手停了下來,放下畫筆,把她又抱緊了些。

“良時哪,我好像記得你還欠我什麽東西?”

他一向耍滑使賴的,但今天卻“嗯”了一聲。

“是什麽東西,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是一本畫冊。”

晏婉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對,想起來了,孤本的《春閨錄》。你這個老頭子,最是壞了,說了要還給我的,一直也不還,還說要畫給我……”

顧欽低聲笑,臉貼著她花白的頭發,輕輕蹭了蹭。“你知道得太晚了,不許退貨了啊。”

人和人啊,債是算不清的。或許有一些虧欠,惦念著,那麽來生才好相見。

“不退嘍,舍不得退啊。”

晏婉的氣息漸漸弱了下去,顧欽感到有人在抽走他的骨肉。

“我走了,你可怎麽辦呢?”她喃喃地說。

“沒事,我沒事。”嗓子裏堵了石頭。

“良時,不哭啊。”

她想仰頭去看他,但已經沒有力氣了。手努力地抬起來,想去再觸碰一下她愛了一輩子的臉。顧欽握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臉上,把她擁得更緊了些。

“嗯,不哭。”

人生若有什麽是幸運的,那便是,不輕賤自己的欲望,不蔑視自己的情感。當我想愛你時,我便用力地去愛了。

有風吹過來,窗簾來回地**了起來,輕掃著欄杆的聲音,如誰在紅塵裏將一段舊事絮絮講述。

“天地幾番朝暮”,塵世多少離合。滔滔歲月如水,不息東流。但人生啊,雖無來路可回首,還有真情共白頭。

夕陽最後一縷光收攏在眼前,他坐在無邊的夜色裏。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流轉,仿佛回到了那一天,那推門而入時闖入的臉,是命運贈予的最溫柔的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