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降小魔王

林芳洲聽到小元寶的名字,大驚,連忙轉身追上去,問那先生:“你說誰,林芳思?”

“對,就是他!看著斯斯文文的一個孩子,沒想到竟如此頑劣!”那先生說起他,有些咬牙切齒。

“可是蒙學班那個林芳思?”

“除了他還能有誰?”

林芳洲感覺自己仿佛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三伏天裏嚇得她身上竟冷颼颼的。她腦子裏現出小元寶渾身是血被抬出去的畫麵,一時又急又氣又怕,顫著聲音問道,“被、被抬出去的是誰?”

“武照臨。”

還好還好,不認識……林芳洲立刻鬆了口氣,接著又問,“那個,林芳思現在怎麽樣了?”

先生醒悟過來,冷眼看她,問道,“你是林芳思的什麽人?”

“我是他哥哥。”

先生一聽,把眉毛一立,扯住她的手腕,道,“我正要找你!走,跟我去看看你家林芳思幹的好事!”

林芳洲並不反抗,跟著他們很快來到書院。

那聚眾鬥毆的一班人已經被關押在一個房間裏,幾個捕快提著鎖鏈闖進房間,隻見一群小孩子正蹲在地上玩石子兒。

一群小孩子,一個個身上都染了血。

方才一同過來的那位先生,是一出事就去報官的,此刻也不知眼前到底是怎麽個情況。

林芳洲從人群裏一眼找到小元寶,她跑過去將他提起來,見他臉上、襟上,全是血跡,林芳洲嚇得頭皮發麻,扯著他的衣服問道,“哪裏受傷了?”

小元寶連忙答道,“放心,不是我的血。”

林芳洲一顆心總算落下來,繼而看到一地小孩子個個染血,再看小元寶那吊兒郎當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越看越生氣,越看越窩火,再一想還有個生死不明的在等著——她腦子一熱,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小元寶被打懵了,臉不由自主地歪向一邊。

林芳洲破口罵道:“我將你送來為的是讓你學人話辦人事,你倒好,給我聚眾鬧事!還打架?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我今日還管不住你了?!我,我……”說著,擼起袖子又要打他。

王大刀連忙上前攔住林芳洲,“好了,先不要鬧,先看看那個武照臨的傷勢如何吧。”

這時,不知誰道了一句:“山長來了。”

山長是書院的領頭人物,德高望重,他走進來時,室內眾人都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山長看到王大刀,說道,“書院的孩子頑皮,又要驚動王捕頭了,老朽身為這一院之長,深感慚愧。”

“老先生哪裏話,這——”王大刀指了指地上的小孩們,“到底是怎麽回事?找過大夫了嗎?”

山長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們,都沒事。”

“那這血……”

山長點了小元寶的名:“林芳思,你來給王捕頭解釋一下,這血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元寶方才被林芳洲扇了耳光,此刻臉已經迅速紅了一片,隱隱蓋著個巴掌印。他聽到山長點名,拱了拱手道,“是。”接著對王捕頭說,“我弄了一瓶豬血,本想打架時灑出來嚇唬對手,哪知他竟十分膽小,嚇得暈過去,我們見他暈過去,便收手了。”

山長嗬嗬一笑,不疾不徐的樣子,說道:“可是我怎麽聽說,你們被發現時,正圍著暈過去的武照臨狠揍?那武照臨今年二十歲,你們怕自己年紀小打不過他,於是先用豬血將他嚇暈,等他暈過去後,再來圍毆,是不是?林芳思,你小小年紀,倒是好算計。”話說到這,麵色已經漸漸冷下來。

小元寶雖腫著半張臉,竟還從容有度,答道:“先生過譽,弟子不敢領受。使用豬血,隻是為了迷惑對手,哪知他竟如此膽小——”

“他不是膽小,”山長打斷他,“他是——暈血。”

“原來如此嗎?”小元寶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林芳洲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喝問道,“臭小子,你為什麽要打人?老實交代!”

這個問題,也是在場眾人都關心的。小元寶答道:“那武照臨平時總是毀謗師長,我氣不過,這才想要教訓他一頓。”

“他,毀謗師長?”

“嗯。”小元寶點了點頭。接著舉了幾個例子。某月某日某時某刻某處,說了什麽,聽眾有誰;某月某日某時某刻,又說了什麽,聽眾有誰……他一口氣列舉了幾條,其中包括關於山長的壞話,聽得旁人有些尷尬。

先生出言製止了他。

山長是很有涵養的,聽到關於自己的壞話,臉色倒並無不快,隻是說道,“你若再自作聰明,我也救不了你。”

“弟子不敢胡言,山長若是不信,自可去問。”

“我自然會去問。”山長說著,轉向王大刀道,“我的問題已經問完了,王捕頭請自便。”

王大刀抓過很多犯人,今天是頭一次麵對這麽多兒童犯。他有點犯難,抓,還是不抓?

小元寶說道:“從頭到尾,主使策劃皆我一人,出了事情也是我一人擔當。”

王大刀樂了,“看不出來嘿,你這小子,還挺仗義?行,我今天就把你一人先帶回衙門吧,其他人,都回家吃飯。”

那些孩子,方才看到挎刀的捕快和嚴肅的山長,早已嚇得戰戰兢兢,此刻聽說自己被放回家,便四散跑了。

隻有陳小三留在原地不願離去,眼裏含淚看著小元寶,道,“小叔,你不會死吧?”

“不會,我過幾天就回家。”

林芳洲本來很心煩意亂,聽到小元寶這樣回答,氣得又想抽他,一抬手,看到他腫著的半張臉,她終究是忍下了。

小元寶就這麽被王大刀帶走了,暫時關押在衙門裏。林芳洲送了些應用之物,並一些吃食。王大刀安慰她道:“大朗莫急,這個案子怎麽判,最關鍵的,還是要看那武照臨的傷勢。為今之計,你還是先去看看武照臨吧,若能和解,那最好不過。”

林芳洲提著禮物去看望武照臨,不曾想連門都未進,便被人轟走。不得已,她立在牆外仔細聽裏頭的動靜,哭哭鬧鬧亂作一團,弄得仿佛在辦白事。

林芳洲心內便有些惴惴,生怕這武照臨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小元寶要給他償命。

一想到小元寶,她又有些氣,氣的是他無事生非,又有些愧,愧的是她那一巴掌,又有些怪,怪的是他平時乖得緊,怎麽今日就性情大變、好勇鬥狠了?

思來想去不得結果,林芳洲隻好提著禮物回衙門——去找太爺求求情吧,興許還能有條生路!

……

且說那王大刀,將小元寶帶進刑房關押,他見四下無人,便低聲對小元寶說,“你這孩子,算是條好漢。”

小元寶沒說話。

王大刀又問,“不過,你到底為什麽打那武照臨?”

“因為他毀謗師長。”

“說實話。”

小元寶垂著眼睛,麵色平靜,他說道,“那武照臨在書院散播謠言,說縣令大人與我兄長做那斷袖分桃的勾當,說我兄長正是因此才能在衙門裏當差。你說,”他抬起頭,看著王大刀,“這樣的人,該不該打?”

他目光沉靜,優遊不迫。王大刀被這小孩看得一愣,連忙答道,“該打,該打!”

王大刀覺得,小元寶說的這番話很重要。縣太爺的一片好心,被旁人傳成下流齷齪,王大刀都要替太爺抱屈了。他把小元寶關好之後,便去找太爺,想要匯報此事。

太爺正有些不耐煩。因為林芳洲死賴著不走,陳說她兄弟的事情。見到王大刀來,太爺說,“你來得正好,他弟弟到底是怎麽回事?”

王大刀說到底還是偏心自己人的。他把今日在書院裏的初步審問、以及刑房中小元寶回答的真實目的,都交代清楚了。縣令聽前麵書院裏的事情還好,聽到林芳思利用對方暈血的弱點而出奇製勝,還忍不住暗暗道了聲好計謀,可是一聽說自己和林芳洲的謠言……他登時惡心得隔夜飯都要吐出來,狠狠一拍桌子:“豈有此理!胡說八道!”

林芳洲也有些愣神。原來是因為這樣?小元寶反常地打架,隻是為她抱不平啊……

縣令見林芳洲愣神,生怕這廝因為那謠言而受什麽啟發,輕咳一聲,喝斥道:“林芳洲,你不要胡思亂想!”

“啊?是,是,小人不敢……”

王大刀問道:“太爺,現在怎麽辦?”

“你過來。”縣令將王大刀喚至身前,如此這般低聲吩咐了幾句,那王大刀一邊聽,一邊點頭。

林芳洲等縣令交代完,問道:“太爺,我能去看看我弟弟嗎?”

“去吧。”

“謝謝太爺!太爺你真是清如水、明如鏡的——”

“行了行了,趕緊滾!不要再來煩我!”縣令發現,有林芳洲在,他的好修養總是會不翼而飛。

林芳洲趕緊滾了。她來到刑房,見小元寶坐在桌邊,手裏拿著一個饅頭發呆,也不吃。

她推門時,他抬頭看她。彼時太陽就要沉下去了,屋子裏昏昏暗暗的,她背著光走進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等到她走近時,他看到她臉上堆起來的笑容。那笑容有些生硬和怪異,卻莫名讓他悄悄鬆了口氣。

林芳洲問道:“怎麽不吃?”

小元寶將饅頭遞到林芳洲麵前,林芳洲搖了搖頭道,“我已經吃過了。”

他收回手,卻還是沒吃,垂著眼睛,看著饅頭,沉默不語。

林芳洲隻當他還在生氣。她看著他濃密修長的睫毛,以及那還未消腫的半邊臉,心中很是自責,沉了沉氣,她終於說道,“那什麽……對不起。”

小元寶突然抬眼看她。她看到他眼圈紅了紅。

林芳洲硬著頭皮道,“我不該打你,你,不要生氣了……”

他卻扭過臉去,看都不看她了。

林芳洲耐著性子說,“不要生氣了好不好?等你出去我給你燉魚吃。臉還疼嗎?我給你吹吹……”說著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湊過去輕輕吹他的臉。

小元寶被她吹得直向後仰,躲了好幾次。她卻追著不放,越吹力氣越大,那氣息都灌進他的脖子裏,又輕又癢。他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然後笑著推開她的臉,“別鬧了。”

林芳洲坐下來,問小元寶道:“你打那武照臨,是因為他說了我的閑言碎語?”

“嗯。”

“你這脾氣,還挺大。”

接著在林芳洲的詢問下,小元寶把事情前前後後都交代了。原來他今日打人,都是提前謀算好的:先收集武照臨說過的壞話作為證據,順便找到他的弱點;然後每天準備豬血,放在懷裏靜候時機;等到武照臨落了單的時刻,幾人一擁而上,潑血打架。

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可惜他們沒打多久,就被人發現,給拉開了。

林芳洲完全可以想象到當時那個場麵該有多可怕:到處是血,還有一個人暈死在地上……目擊過現場的人,一定都以為鬧出人命了。

她禁不住打個寒戰,道,“你膽子太大了。那武照臨現在也不知怎樣了,若受傷不重,應該能和解。”

“不會太嚴重,我們力氣小,也沒下重手。”

這臭小子,太沉得住氣了。林芳洲搖搖頭,又問,“你早就聽他胡說八道了,忍了這麽久才動手,隻是為了搜集他說的其他壞話?”

小元寶點了點頭,老神在在道:“師出有名。”

林芳洲覺得很稀奇,“你這小孩,怎麽鬼點子這樣多,還師出有名?你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書上學來的。你看曆史上那些諸侯想要叛上作亂,起兵時,尚要扯麵大旗‘清君側’。我若因他說你壞話而打他,那是私仇,若因他毀謗師長而打他,那是公憤。”

林芳洲翻了個白眼,道,“你以為旁人真的會相信你這借口?”

“信不信不重要。”

“那你為什麽又把我和太爺的謠言透露出去?這樣一來,你所謂的‘師出有名’豈不是不攻自破了?”

“我所謂師出有名,隻是針對書院那邊,在縣令這裏,還是讓他知道真實原因較好。”

林芳洲不傻,她知道為什麽要讓縣太爺知道真實原因,並且她知道縣太爺必定不肯聲張這種醜話。她拄著下巴,仔細端詳小元寶,看了一會兒,說,“我感覺,你要成精了。你真的隻有十歲嗎?”

小元寶突然歎了口氣,輕聲說道,“我若不聰明一些,根本活不到現在。”

林芳洲有些傷感。她敲了敲桌子,“最後一個問題。”

“嗯?”

“豬血是會凝固的,我親眼見過。你是怎樣做到讓瓶子裏的血不凝固,隨時可以潑出來?”

“豬血是陳小三給我的。他說在豬血裏放鹽,一邊放鹽一邊攪拌,等到豬血涼了,就不會凝固了。”

“原來是這樣。現在的小孩都這麽奸詐嗎?”

……

縣令聽說書院鬧事,有學子受傷,很是關切,當天就派一個大夫前去慰問探視傷者武照臨,次日又派另一個大夫再次探視,把武照臨一家感激得直念佛。

第三日,那武照臨的家人和林芳洲一起跪在縣令麵前,進行調解。武家人要求林芳洲賠償醫藥費五百兩銀子,縣令問林芳洲:“林芳洲,你可願賠償他們五百兩銀子做醫藥費?”

林芳洲苦著臉道:“太爺,小人實在拿不出這麽多錢。”

“嗯,”縣令點點頭,問武家人道,“令郎病在哪裏,需要幾個錢診治?”

“我兒現躺在**下不來,渾身都疼,補品流水似的吃,早花去許多銀兩,往後還不知要花多少錢,要他五百兩,還不見得夠呢!。”

“是嗎?”縣令冷笑,“本官連派了兩名大夫前去探視,兩人回答如出一轍,武照臨隻是受了些皮外傷,沒有傷筋動骨更沒有內傷,又如何會臥床不起?”說著,重重一拍桌子,把地上跪的人嚇得重重一抖,那縣令聲色俱厲地說道,“分明是你坐地起價,借機敲詐,你還敢在本官麵前做鬼?如此刁民,不打不行!來人,給我拉出去打板子!”

左右吆喝一聲,這就要將他拉出去,那人見情勢急轉直下,登時慌了神,連忙說道,“不敢了不敢了,小人不敢,求太爺放條生路……”

縣令一抬手,左右退下。他緩聲問道,“吃補品花了多少錢?”

“五、五兩銀子……”

“嗯,林芳洲。”

“在,太爺。”

“本縣判你賠他五兩銀子的補品錢,此事一筆勾銷,你待如何?”

“全憑太爺做主!”

那武照臨的父親也不敢再說什麽,兩家就這麽和解了。

林芳洲虛驚一場,把小元寶領回家,勸了幾句,叫他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不要再打人,然後她又買了些禮物,去找書院的先生們說情,希望他們網開一麵,不要把小元寶趕出去。

此次打架事件雖然傷害不大,可是動靜不小,把書院從上到下都驚動了,還鬧到衙門裏去。關於怎樣處理兩個學子,書院先生們的說法不一。有說把兩個人都除名的,有說除名林芳思的,也有人覺得武照臨品質太惡劣應該除名——那山長果真派人私底下詢問一番,有些學子怕自己惹上禍事,不敢隱瞞,結果表明武照臨確實喜歡背後嚼舌根,“毀謗師長”的行為是存在的,且比較嚴重。

最後討論了幾天,書院決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兩人都被訓斥一頓,最終還是留在了書院。

武照臨平白無故挨一頓打,自然是懷恨在心。

這一日,小元寶正在看書,胡四郎從外麵跑進來,“不好了不好了……”一直跑到小元寶身邊,附在他耳邊悄悄說,“武照臨找先生告狀,說你給我們寫大字,怎麽辦呀?”

小元寶輕輕一笑,搖頭哂道,“如此離譜的謠言,先生不可能相信。”

裝得跟真的似的。胡四郎呆了一呆,心想,難道之前發生的事都是幻覺?……

第二天,胡四郎又跑出去打聽,打聽完了回來跟小元寶學:“先生說,‘林芳思寫的字全班最醜,怎麽可能給旁人寫大字呢?’,先生還說武照臨無事生非,把他罵了一頓。”說完大笑,覺得很解氣。

小元寶點點頭,自此之後把“寫字”一項從自己的生意列表裏劃掉。

又過了兩天,武照臨埋伏在小元寶放學回家的路上,把他攔下來了。

一起被攔下的還有陳小三,陳小三見到高高壯壯的武照臨,嚇得雙眼開始飆淚花。

小元寶背著雙手,從容地看著武照臨,“你要打我?”

武照臨幻想過無數次把林芳思打得屁滾尿流的畫麵,在他的想象裏,林芳思除了哭就是求饒,可是眼前的人,鎮定非常,不似個孩童,讓人看了就生氣。

武照臨道:“我打你怎的?”

“你可要想好了。書院已經警告過我們,再有下次,直接趕出去。你今日打我,明日就會被書院除名。停雲樓書院是方圓幾百裏內最有名的書院,你被停雲樓書院除名,其他書院也不會再收你,那樣你就前程盡毀。讀書無用,功名成泡影,你隻能去飯館做個賬房先生了。”

“你……!”武照臨握了握拳頭,咬牙切齒地看著他。

這小兔崽子,太可恨!

小元寶繼續說道:“除非你把我打死,毀屍滅跡,還一定要保證不會被發現,否則你會被斬首,你家就斷了香火。哦,沒斷,你還有個小弟呢。你弟弟是你父親的小妾所生,若你死了,庶子承家,主母的地位,多少會有些尷尬。不過你也不要過於擔心,你娘沒了親兒子,說不準會把庶子視如己出,母慈子孝,倒也很好。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去死。”

“閉嘴,不要再說了!”

武照臨氣得夠嗆,掄起拳頭想要打他,看到他冷冷的目光,武照臨終於還是怕他一語成讖,隻好虎著臉罵道:“往後有的是機會教訓你!你給我等著!”說完,轉身走了。

陳小三擦掉眼角的一滴淚珠,呆呆地看著武照臨的背影,“他就這麽……走了?”

“外強中幹。”小元寶用四個字做結案陳詞。

陳小三眨眨眼睛:“什麽意思呀?”

小元寶一邊走,一邊給陳小三講了“黔之驢”的故事。

從此陳小三——哦,不止陳小三,幾乎整個蒙學班的人,都以小元寶馬首是瞻。

縣令閑來無事,把書院打架事件回想一番,想到那林芳思所作所為,所謀所略,越想越覺震驚。最難得的是,從頭到尾,那十歲的小孩不曾有半點驚慌,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從容氣度,真仿佛天潢貴胄一般。

他暗自忖道:沒想到這小小永州縣竟也出了這等人物,此子往後必成氣候,林家飛黃騰達光耀門楣全在他了。林芳洲那等潑皮敗類,也不知幾世修的福分,前不久才遇到隱士高人,現在又撿到一個曠世奇才……

這都是命啊!

縣太爺有些嫉妒,心裏不太是個滋味。

他想得長遠。林芳思好好讀書,往後他與他也許能在官場上相遇,不如此時結個善緣。因此,縣令對待林家兄弟倒有些格外照拂,逢年過節會賞些東西,偶爾見到小元寶時也會提點幾句,雖依舊看不上林芳洲,態度上終究和緩了一些……這是後話,且不提。

中秋節這天,學生不用上課,衙役不用當差。小元寶早起慣了,無事可做,便又去提水,半桶半桶地,把一個大水缸提得滿滿當當。九萬站在樹上看著他提水,偶爾叫一聲,看到太陽快出來時,它就去睡覺了。

林芳洲也終於起床了。

她帶著小元寶去吃早餐,在早餐攤子上遇到王大刀。王大刀說,“大郎,小元寶真的已經十歲了?看著十分瘦小。”

“真的,他乞討時哪裏吃得飽,自然沒長夠個子。”

王大刀覺得很有道理,點點頭,又說,“這樣可不行,他這麽小,在書院被人欺負可怎麽辦?”

這話說出來,旁邊有人笑出了聲。王大刀掃了那人一眼,那人連忙止住笑,埋頭狂喝豆漿,心裏卻想道:天降的小魔王,隻有他欺負別人,滿書院從大到小,誰敢欺負他?

王大刀繼續對林芳洲說,“我看不如這樣,讓他跟著我習武吧?不僅可以強身健體,還能學些武藝傍身,技多不壓身嘛。”

林芳洲有些猶豫,“倒是不錯,可是他還要上學,哪有時間習武?”

“讓他早起半個時辰,放學後早點回來,時間總是能抽出來的。”王大刀說著,又想到另一點,“上學放學要麽坐馬車,要麽幹脆跑著,可以省出不少時間。”

林芳洲哭笑不得,“你以為我弟弟是牲口嗎?可是要累出人命的!”

“不會出人命的,他活動活動筋骨,上學也精神呢,不犯困。”

“這是什麽歪理。”

那王大刀不管林芳洲,隻看著小元寶,問道:“小元寶,你可願意跟我習武?”

小元寶看向林芳洲,“你覺得呢?”

林芳洲:“你想學就學,不想學就不要學了。”

王大刀鍥而不舍地勸他:“往後假如有人欺負你哥,你可以打回去。你看你哥,細胳膊細腿的,還等你這做弟弟的護著呢!”

林芳洲有些聽不下去,“喂……”

小元寶卻點了點頭,“好,我學。”

……

永州一帶的風俗,中秋夜幾乎家家戶戶都放河燈。林芳洲買了兩個河燈,晚上同小元寶一起出城放。那河邊早聚集了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林芳洲怕與小元寶走散,便一手拿著河燈,另一手牽著他的手。

林芳洲的手又細又軟,小元寶反握住她的手,跟著她在人群裏穿梭。

天上掛著一麵月亮,銀盤一樣,地上千千萬萬點亮的燈火,把本來冷清的河岸映得有些溫馨。小元寶一開始被林芳洲牽著走,走著走著,他突然走到前麵,牽著她。

又走了一會兒,他停下來。

林芳洲問道:“怎麽了?”

小元寶站在一棵樹前,說道,“就是這裏。”

他仰著頭,她看到他在笑。月光與燭光的映照下,他的眸子燦若星辰般,那樣的明亮幹淨,他笑吟吟的,嘴角微微彎起來,又重複了一遍,“就是這裏。”

林芳洲有些莫名其妙,她說,“這裏就這裏吧。”

然後領著他,把燈送進河裏。

兩盞蓮花形的小河燈隨著水流悠悠漂走,越漂越遠,接著混進千萬盞燈裏,順流而下。河麵上浮著一盞盞小燈,仿佛一條鑲了無數寶石的錦緞。

林芳洲終於再無法分辨哪一塊寶石是她的。

她站起身,眼望著河麵,問他:“小元寶,你想家嗎?”

小元寶搖了搖頭,“不想。”

“胡說,你不想你娘嗎?”

“我娘生我時難產死了,我從未見過她。”

林芳洲覺得小元寶好可憐,她摸了摸他的頭,又問,“那你爹呢?”

“我爹聽信讒言,認為我與他命格相克,父子不宜照麵,因此,我很少見到他。”

林芳洲簡直無語,很想痛罵一頓,但那畢竟是小元寶的爹,她也就不好意思罵了,隻是說道,“你爹他怎麽可以這樣對你?”

“我也想知道。”

“那,你家裏就沒有值得你惦念的人嗎?如果現在可以平安回去,你,會回去嗎?”

“我希望永遠不要回去。”

林芳洲聽得一陣心酸。她低頭看他,見他麵色平靜,無悲無喜的樣子,她很難想象一個小孩到底要經曆什麽,才會導致現在這樣心堅如鐵。

她彎腰,額頭抵著他的額頭,笑嘻嘻地看著他的眼睛,“小元寶。”

“嗯?”

“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

“嗯。”

他寧靜的麵龐綻開笑意,她看到他眼裏泛起晶瑩的淚花。

“小元寶?”

“嗯?”

“你剛才有沒有許願?”

“嗯。”

“你許的什麽願?”

“我今晚想和你睡。”

“滾……”

“果然,說出來就不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