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弟初長成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不知不覺間六年過去了。

這一年林芳洲二十三歲。她十七八歲時還偶爾有人給她說親,後來因為經常調戲良家婦女,漸漸的花名在外,媒婆們就集體放棄她了。

有人說林芳洲活該。對於這個局麵,林芳洲很滿意。

她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小元寶有時候也說她幾句,可惜她是“長兄”,所謂“長兄如父”,小元寶奈何不得她。

小元寶的變化很大。

往常瘦瘦小小的,野鴨子一般,這六年,他就像風調雨順年景裏的一棵高粱,長勢喜人,如今他個頭躥得,已經比林芳洲高出了多半個頭。

林芳洲以前還能提著他的耳朵教訓他,如今隻能仰著頭和他說話了。她若想再提他耳朵,還需他彎腰配合。

這讓她覺得自己有那麽點……嗯,威嚴掃地。

王大刀說,小元寶之所以能長高個子,是因為他堅持跑步、習武,強身健體,王捕頭真誠地建議林芳洲也這樣做。

林芳洲懶骨頭一把,堅持了半天就喊累,從此不了了之。

有時候她很佩服小元寶,說做就做,說做多少就做多少,絕不偷懶耍滑,哪怕累得要死,也咬牙拚著那一口氣。

林芳洲承認自己做不到。不僅她做不到,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

小元寶不僅跟王大刀學了他祖傳的刀法,還和縣裏一個有名的鏢師學暗器。他學了三年,暗器打得有模有樣,那鏢師讚不絕口,經常勸小元寶跟著他去走貨。

嗯,反正小元寶能文能武,智勇雙全,他就是林家的驕傲。

林芳洲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培養了小元寶。

清明節剛過,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林芳洲吃過早飯,搬了桌椅在外麵曬太陽。昨天下了一場小雨,今日空氣清新濕潤,天空碧藍碧藍的,看著讓人心生歡喜。

她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一邊吃瓜子,一邊看不遠處的小元寶練暗器。

今日是休沐日,她不用當差,小元寶也不用上學,此刻他抓著一把暗器往樹上打,練那“百步穿楊”,林芳洲也看不出他的章法,隻知道那樹上的鳥都被他嚇跑了。

有行人路過時,都要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十六歲的少年郎,出落得芝蘭玉樹般,俊美不凡,氣度從容,神采飛揚。見者都要從心底裏讚一聲“好後生”!然後再歎一聲:嘖嘖嘖,這樣的美少年,怎麽會和林大郎那種貨色是兄弟呢……

林芳洲見怪不怪,心道,我十六歲時,也是被讚美少年的!

可惜她這麽多年把名聲都敗壞掉了,旁人看她時,總忍不住聯想到她調戲婦女時的嘴臉,導致她雖臉蛋還是那張臉蛋,氣質卻平添了幾分猥瑣。

駱少爺一手提著鳥籠子,一手牽著他四歲的兒子,走過。見到林芳洲時,駱少爺朝她招呼一聲,“芳洲,吃了?”

“早就吃了,駱少爺你又去鬥鳥?”

“嗯,去玩會,你去不去?”

林芳洲很想去,可惜……她搖搖頭,“我沒有鳥。”

駱少爺不以為意,道,“看看熱鬧。”

林芳洲猶豫了一下,抬頭見小元寶已經停下來,正在看他們。她搖搖頭,“不去了。沒錢。”

鬥鳥的時候難免要壓勝負,這也是一種賭錢的花式。林芳洲已經不怎麽賭錢了,隻偶爾手癢得極了,才玩一兩把。

駱少爺了然地點頭,笑道,“我知道。你把錢都送給美玉娘子了。”

駱家小少爺仰頭問他爹,“爹,美玉娘子是誰呀?”

“小孩子不要瞎打聽。”駱少爺說著,扯著兒子與林芳洲告別。

林芳洲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和手裏提的畫眉鳥,她多少有點羨慕。

她也是養過畫眉的,養過好幾隻,都沒來得及**,就被九萬吃了。

九萬不喜歡他們身邊養別的鳥,養什麽吃什麽。

後來林芳洲就不養鳥了,也絕了鬥鳥的心思。

駱少爺走後,小元寶繼續練暗器,林芳洲繼續一邊磕瓜子,一邊看他練暗器。

提壺賣漿的婆婆走過,一手提著裝涼漿的大瓷壺,另一手挎著個柳條編的籃子,籃裏裝著五顏六色的鮮花。

“涼漿——又酸,又甜,又好喝又開胃的涼漿——大郎,你喝碗涼漿?”

“好呀。”林芳洲正好吃瓜子吃得口幹,於是進屋拿了一個黑色的瓷碗。

婆婆往那瓷碗裏倒了整一碗,一邊說道,“大郎你這碗大了一些,多的算是饒你的罷!”

白色的半透明涼漿倒進黑色瓷碗裏,黑白相襯,倒很好看。林芳洲一邊掏錢,一眼看到那花籃裏的各色鮮花,問道,“花也是賣的?”

“是呢,昨日下了雨,今天剛摘的,新鮮得滴水。”

林芳洲又買了兩朵花,一朵紅的山茶,一朵白的玉蘭。

婆婆把涼漿和花都放好,接著對林芳洲說,“我前兩天看到臨縣那說媒的張婆子,她說臨縣的張大官人家有個小女兒,今年才十四歲,出落得……嘖嘖嘖,嫩蔥一般……女紅做的很好,又孝順。”

林芳問道,“是要給我說親嗎?”

“噗嗤——”婆婆笑了。

林芳洲有些尷尬。

婆婆也有些尷尬,掩了掩嘴角,道,“姑娘才十四歲呢,比你小太多,怕不對你的脾氣。那張婆子,和我打聽的是你兄弟。”

林芳洲了然,點點頭道,“行,我問問他的意思。不是我吹牛啊——給我兄弟說親的太多了,要踏破門檻了呢,隻是這小子脾氣擰得很,也不知怎的,這個也不願那個也不要。”

婆婆勸道,“他是個年輕人,臉皮薄,你是他哥哥,長兄如父,該給他做主,不能由著他性子來。”

林芳洲點頭稱是。

婆婆走後,林芳洲端碗喝了口涼漿。那涼漿是用米湯發酵所製,又酸又甜,十分爽口。林芳洲喝得美滋滋,又拈起那多山茶花,往頭上一插。

小元寶扭頭看了林芳洲一眼,但見林芳洲頭上簪紅花,正笑吟吟地望著他,那一瞬間他看著她的笑臉,隻覺精神搖**,一支暗器就這麽打偏了。

他不再練功,走過來坐在她旁邊。

林芳洲遞給他一方擦汗的帕子,他沒有接,而是湊過頭來等著她來幫他擦。

她直接把帕子扔在他臉上,“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沒有撒嬌。”小元寶拿下那帕子,自顧自慢慢擦汗。一邊擦汗,他一邊問道,“美玉娘子是誰?”

他耳力很好,方才她與路人交談,他都聽到了。

林芳洲說,“小孩子不要瞎打聽。”

“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是呢,該成親的人了,我說小元寶——”

他突然打斷她,“你不要再叫我小元寶了,我已經長大了。”

“那叫你什麽?大元寶?”

他低下頭,林芳洲隻看到他輕輕牽起的嘴角,也不知他在想什麽。

林芳洲問道,“你笑什麽笑?可是又在憋什麽壞水?”

“沒有。”

林芳洲指了指自己頭上的紅山茶,“好看嗎?”

他認真地盯著她,輕聲答道,“好看。”

“來,你也戴上。”林芳洲說著,把白玉蘭遞給他。

“不戴。”

“來啊戴上,戴上給我看看。”

“不戴。”

“來,哥哥幫你戴。”林芳洲笑嘻嘻的,一把抓住他,攬著他的肩膀將他拉過來,他也不躲,任由她胡鬧,最後她一手按著他的腦袋,把玉蘭花簪在他的髻上。

“無聊。”他說著,坐直身體,裝作漫不在意的樣子,臉龐耳後卻微微發燙。他有些心虛,連忙用手扇著風,“有點熱。”

然後低頭看到桌上喝剩的半碗涼漿,他也不嫌她,端起涼漿喝了一大口。

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娘子走過去,林芳洲看著那小娘子,**笑著哼起了歌,歌詞道:

“傻俊角,我的哥,

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

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

捏的來一似活托,

捏的來同**歇臥。

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

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

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小娘子羞得滿麵通紅,腳步加快,逃似的一溜煙走了。

林芳洲還要再唱一首,卻聽到身旁“啪”的一聲脆響,她嚇得身體一顫,轉頭看時,見是小元寶不小心把碗打碎了。

打碎了碗,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不幾日,那張婆子果然登門了。林芳洲與她相談甚歡,等小元寶放學回來,林芳洲又和小元寶提娶親的事。

小元寶有些不耐煩,神色淡淡的:“你若覺得中意,就——”

林芳洲很高興,“就怎樣?”

他低眉掃了她一眼,“就自己娶了她。”

林芳洲氣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倔?今日這張家小姐,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又溫柔體貼,與你正好相配,你連問都不問一句,就直接回絕……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麽樣的?難道還要我去天上給你綁個真正的仙女下來?”

小元寶早練就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終極秘技,此刻不為所動。

林芳洲突然停下來,狐疑地看著他,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意中人?”

他眼簾輕輕掀動,睫毛微微抖了一下。

“被我說中了?是誰?你說出來,我去給你提親。雖然咱家家底不太好,但你是可造之材,往後是要考狀元的!所以……”

他打斷她,道:“我要讀書考狀元,考上狀元之前絕不成親。”

“這是什麽話?”林芳洲翻了個白眼,“如果你一輩子考不上呢?你就一輩子不成親?”

“嗯。”

“你這孩子,太死心眼了!你你你……”林芳洲好生氣,用手指點他的額頭,“你是不是傻?太不讓我省心了……”

他突然說道,“你呢?”

“我?”

“你為何一直不成親?”

“我……”林芳洲早就想好了說辭,“我也想啊,可是——”

“不要說沒人給你提親。幾年前,給你提親的大有人在。”他打斷她,她的借口還未說出口,便被他堵了回去。

他看著她,那目光在她臉上來回逡巡,林芳洲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瞪了他一眼。

他突然說,“你一直排斥娶親,是不是有什麽隱疾?”

“我……”

“哦,你沒有,”不等她回答,他又恍然地搖頭,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你與那美玉娘子,在**戰了個七進七出呢。”

這都是坊間傳的葷話,終於還是被他打聽到了。林芳洲平時和人鬥嘴時什麽都敢說,此刻這話被小元寶說出來,她竟有些尷尬,“咳咳咳,不要亂說。”

“我年紀小,不懂,”他突然湊近一些,近得幾乎挨到她的身上,然後他壓低聲音問道,“兄長能不能幫我答疑解惑——七進七出是什麽意思?”

林芳洲老臉一紅,推開他:“滾去讀書,你不是要考狀元嗎?”

他起身離開,走出去沒多久,又折返回來,把一個小瓷瓶重重往桌上一放。力道太大,砸得桌子震山響。

林芳洲嚇了一跳,抬頭看時,他已經走開,她隻看到他的側臉。他眯著眼睛,唇角向下壓著,昭示著他此刻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林芳洲覺得,小元寶長大之後脾氣有些陰晴不定,遠不如小時候那般乖巧可愛。她歎了口氣,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小瓷瓶,打開蓋子聞了聞。

嗯,又是痔瘡膏。

林芳洲覺得這事兒有點一言難盡。她沒有痔瘡,但是她跟小元寶說她有痔瘡,從此之後小元寶經常惦記著給她買痔瘡膏。至於她為什麽要跟小元寶說她有痔瘡,那個原因更加的一言難盡……

算了,不提也罷。

……

這日林芳洲去衙門裏當差時,汪鐵釘問她道,“大郎,這個月的十五,望月樓擺宴,咱衙門裏的兄弟給太爺踐行,你可知道?”

“知道,王捕頭跟我說了。”

汪鐵釘歎道,“太爺真是好人,咱們湊錢給他踐行,也是一番心意,他非不肯,到頭來竟要自己貼錢給自己踐行。”

林芳洲:“太爺說咱們都要養家糊口。若是有三五個出兩百錢,剩下的就不好意思出一百錢,攀比下來,為一頓飯讓我們家裏老小挨餓,不值得。”

“太爺真是菩薩心腸。這幾年來,咱永州縣在太爺的治下安居樂業,連盜竊案都少了許多。太爺不止心腸好,而且治下有方。”

“那是,人家是正經的兩榜進士。”林芳洲說著,比了個大拇指。

“唉,”汪鐵釘又歎氣,“可惜太爺要走了。”

一句話,把林芳洲也說得有些傷感。

縣太爺潘人鳳,真不愧是人中龍鳳,二十六歲中進士,當年放到永州來做知縣。六年來把永州治理得井井有條,連續兩次朝廷的政績考核,他都是優。

三年前考核結束時,縣太爺本有機會調任別處,但是他上表自請留任,這才有了他在永州縣的第二個三年。

可惜他不可能再連任第三個三年了。

林芳洲和汪鐵釘在一處長籲短歎一番,接著汪鐵釘問道,“你可知道,新的縣令是誰?”

林芳洲答道,“不是那號稱‘楊老虎’的楊仲德嗎?衙門裏都傳遍了。”

“這楊仲德的名聲很不好,說是比老虎還可怕呢!據說他貪得無厭,恨不得連地皮都要刮走。”

“我還聽說他好刑酷殺,最喜歡屈打成招,冤死過好多人命呢!”

“嘖嘖嘖。”

“嘖嘖嘖。”

走一個受人愛戴的潘人鳳,來一個人見人怕的楊老虎,這樣的心理落差太大了,林芳洲和汪鐵釘都蔫頭耷拉腦的。

過了一會兒,林芳洲說,“你說,怎麽沒人告那楊老虎呢?”

“告有何用?官官相護。”

“朝廷不是有政績考核嗎?太爺的考核每次都是優,想必那楊老虎每次都該是差,怎麽他還能做官?”

汪鐵釘神秘兮兮的:“我聽說,現在朝局亂著呢!人心浮動,官場也亂。”

“啊?為什麽?”

“大皇子和二皇子在搶皇位,搶了好幾年了,兩人各自有一班勢力,朝廷上天天都是黨爭,今天你踩我一腳明天我傷你一箭的……誰還關心國事呢!”

“為什麽要搶皇位?”

汪鐵釘把眼睛一瞪,“你可不是傻了嗎?皇帝誰不想做?”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皇位不應該就是嫡長子的嗎?誰能有資格搶,不要命了?”

“沒有嫡長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貴妃生的,皇後死了十幾年了,可是貴妃就是沒能坐上鳳位。貴妃的兩個兒子就都是庶出嘛。兩個皇子,老大年長,老二才高,你說選誰?”

林芳洲“噗嗤”一笑,“我可不能說。”

汪鐵釘道:“他們在朝堂上打得風風雨雨,遭殃的還是我們小老百姓啊。”

“就是說呢!皇後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也就不用打了。”

“原先是有的,後來夭折了。”

“是嗎?唉,天意啊!”

……

十五這天,縣太爺在望月樓大擺宴席,底下官員胥吏們從高到低,輪番給縣令敬酒,那縣令不勝酒力,前麵還喝一些,到後來,就是“我隨意,你也請隨意”了。

輪到林芳洲時,縣令早就不喝酒了。

林芳洲舉著酒杯,甫一開口,沒料到,眼淚竟滾了下來,她有些慌張,一邊擦眼淚,一邊道,“太爺,你……你……”千言萬語,卻仿佛一團絲線纏在喉間,吞不得,吐不得。“你”了半天,後來她說道,“你一路走好……”

太爺眼圈也有些紅,卻是笑罵道:“什麽一路走好,本官又不是去死!”

一句話,把傷感的眾人逗得捧腹。

林芳洲坐回到位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後來,她和王大刀、汪鐵釘他們,都喝得有點多。

宴席散時,林芳洲走到外麵,冷不防雨絲撲麵,她仰頭,借著燈光看那如流星般漫天墜落的雨滴,“下雨了啊……”

王大刀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大郎,那不是你兄弟嗎?”

林芳洲定睛看去,見果然是小元寶,他一手撐傘一手提燈,正在和太爺說話。太爺不愛說話,但是他喜歡和小元寶說話。

人人都喜歡小元寶。

林芳洲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對著縣令唱道:“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縣令生怕這醉鬼真的去執他的手,他擰著眉重重一拂袖,對小元寶說,“快帶著你哥哥回去吧。”

“嗯。”小元寶便與縣令告辭,接著把燈籠塞進林芳洲手裏,“走吧,回家。”

林芳洲喝得醉醺醺,走路一步三顛,若不是小元寶扯著她,她怕是早就摔在地上啃泥了。那燈籠被她晃得上上下下明明暗暗,看得人眼花。

小元寶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好好走路。”

他一隻手臂繞過去攬著她,幾乎把她帶進懷裏。

她靠在他身上,走路便穩當了些,一邊走,她一邊喚他,“小元寶。”

“嗯?”

“太爺要走了……”

然後他聽到她小聲地啜泣。

哭得那樣傷心,僅次於在賭場輸光家當。

他一邊扶著她,輕聲安慰道,“以後或許有再見之日。”

林芳洲也不管他說什麽,隻管自己哭。醉鬼撒起瘋來,向來沒什麽理智可言。

小元寶悄然歎息。寂寂黑夜、春風春雨之中,他的聲音幾不可聞:“我陪著你啊。”

她哭得正盡興,也沒聽到他說什麽,也沒回答。

回到家時,林芳洲哭累了,往**一滾,睡死過去。小元寶幫她除了鞋襪,蓋好被子。他又打了熱水,用濕手巾把她的臉和手都仔細擦拭一番。看到她的指甲長了,他拿過剪刀,坐在床邊幫她把指甲剪了。

一邊剪指甲,他時不時抬眼看她的睡顏。

她睡得很安穩,長睫毛翹著,往臉上投下一片羽毛般的影子。睡夢中她舔了舔嘴角,說起了夢話:“還想吃滴酥鮑螺。”

燭影搖曳裏,他低頭輕輕牽起嘴角,道,“沒心沒肺。”

……

林芳洲宿醉有些難受,第二天當差時無精打采的。衙門裏最近也無甚公事,王大刀他們在一起一直討論做萬民傘,立功德碑諸事。太爺離開那天的儀式比較多,全城百姓都會去相送,又要做萬民傘,又要脫遺愛靴,還要立碑,還有人提議要立生祠的……林芳洲也插不上什麽話,就在一旁聽著,王大刀問她意見,她就說:“我不懂這些,需要我們湊多少錢,你直說,我絕無二話。”

王大刀說,“我也不懂,咱們就是在一起說些閑話,真正主事的是主簿他們。但是主簿說了,希望兄弟們都出些主意,把事情辦得又紅火又好看,給咱太爺揚威立名。”

“我回家問問我兄弟吧,他讀書多。”林芳洲說起小元寶,連眉毛上都是自豪。

傍晚小元寶回來時,帶回來一包滴酥鮑螺。

林芳洲很驚喜,“這個好吃!我昨天在太爺的踐行宴上都沒吃盡興呢!端上來就被搶了。汪鐵釘吃得最多,氣死我了!”

小元寶莞爾,“不要生氣,管夠。”

滴酥鮑螺是比較珍貴的點心。用牛奶的油做成,裏頭加了蜂蜜和糖,擠出來時一枚一枚的狀似螺螄,因此得名“滴酥鮑螺”。這小點心,入口即化,香香甜甜,味道和口感都絕佳。全永州縣,隻有望月樓有賣,還貴。平常人家自然不吃,隻是請客或者過節時才會買來嚐嚐。

林芳洲一邊吃著美味的滴酥鮑螺,一邊對小元寶說,“我問你個事。”

說著把王大刀他們商量的太爺的送行儀式說給他聽。

小元寶耐心地聽完,最後搖頭道,“我看不必。”

“啊?”

“你們不了解縣令。”

“什麽意思?”

“潘縣令從來思慮周全,不會讓縣民大張旗鼓送行的。以我之見,等新舊縣令交接完成後,他多半會輕車簡從、低調離開。”

林芳洲不太信,“為、為什麽?縣令挺喜歡熱鬧的呀……”

“他是喜歡熱鬧,且並非淡泊名利之人。隻是,你可知道,那楊仲德離任之時,他治下百姓送了他什麽?”

“什麽?”

“送一塊匾,上書‘天高三尺’。”

“什麽意思?”

“天高了三尺,是因為地低了三尺,地之所以低三尺,是因他楊老虎貪得無厭,挖地三尺。”

林芳洲恍然,拍手道,“妙哉乎,真奇妙也……”她激動得開始扮斯文了,樣子有些不倫不類。

小元寶眉頭跳了一下,無奈地看著她。

林芳洲問道,“可這和咱太爺有什麽關係?楊仲德被人侮辱是他罪有應得,咱太爺受百姓愛戴,這也不是他的錯吧?為何要低調?”

“官場之人,都要臉麵。楊仲德被人送個‘天高三尺’,已淪為笑柄,他在縣衙坐鎮,你們去縣外送行。你們越是大操大辦、依依不舍,就越是往那楊仲德臉上扇。楊仲德心胸狹隘,昏庸無道,若因此記仇,遭殃的是全縣百姓。潘人鳳若考慮到這些,必不肯受你們惜別之情。”

林芳洲覺得小元寶說得有些玄乎,她將信將疑。

萬民傘啊、功德碑啊什麽的還在做著,主簿已經統計好想要脫太爺遺愛靴的人。所謂“脫遺愛靴”就是送行時百姓上前把太爺的靴子脫下來珍藏好,以示對太爺的敬愛和不舍。統計好人數,主簿才好給太爺多備幾雙靴子,總不能到時候光著腳走路。

把這些都打點停當後,那楊仲德來和潘人鳳交接了。

楊仲德今年五十多歲了,留一把稀疏的胡子,一雙耗子眼,看人時總讓人覺得他不安好心。

楊仲德看到潘人鳳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歡這個人。

原因無他,潘人鳳是進士,而他楊仲德隻是個舉人。

在官場上,家世也好、師承也罷,這些差距都不重要,可以彌補。但是官場上有條涇渭分明的線,這條線仿佛一條天塹鴻溝,把人分為兩大類。

這兩類人就是進士和非進士。

進士們升官快,前途好,朝廷重臣,除了那些武將,都必定是進士出身,這是不成文的規定。非進士們隻能給進士打個下手,有些甚至連官都撈不到做。像他楊仲德,舉人出身,能做到縣令,已經算非常的出類拔萃了。

潘人鳳是兩榜進士,天子門生,長相也是器宇不凡,與楊仲德站在一起,判若雲泥,楊仲德麵上很是掛不住。出身是楊仲德的心病,交接時潘人鳳自覺說話辦事沒什麽疏漏,奈何看在楊仲德眼裏,全是疏漏,全是不安好心的炫耀。

交接完,潘人鳳不願多留,當天便走了。走時隻乘一輛馬車,帶兩個家丁,留餘下的家人隨後打點好,再追上去。

他走得太快,永州的百姓們都不及相送。

楊仲德聽說此事,捋著胡子心道:倒還有幾分識相。

潘人鳳離開後,王大刀他們都向林芳洲豎大拇指:“你兄弟真神啊,這也料到了。”

“那是呢,我都懷疑他會算卦,”林芳洲有些得意,又說,“我家小元寶還說了,新縣令來了,必定要先立一立威,處置幾個人,再獎賞幾個人,這都是常見的套路。咱們都留心一些,不要被楊老虎抓到把柄。”

眾人笑:“還說我們呢,你且先改一改口吧!”

這幾人在衙門裏行走愈發謹慎,沒幾天,那楊老虎果真下重手處置了幾個胥吏,幸好林芳洲他們一般兄弟提心吊膽的,倒不曾犯錯。

可惜,林芳洲在衙門裏不曾做錯事,在衙門外,卻做了一件錯到離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