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誤惹風流債

這一日休沐,林芳洲閑來無事,就和小元寶一同去城外的臥佛寺裏玩。臥佛寺的香火很旺,和尚們很有錢,用金子把臥佛鍍了。好大一尊臥佛,連腳趾縫都是金的,太陽下一曬,金光閃閃的,亮瞎人眼。

諸神佛鬼怪,小元寶統統不信,不止不信,還有些反感。林芳洲很理解他,畢竟他爹就是因為信了和尚道士的話,才鮮少與他見麵,他從小就被其所害。

不過,小元寶覺得佛門勸人向善這一點也還可取。

林芳洲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她去臥佛寺玩,純粹就是去玩,順便買些臥佛寺特有的素食。臥佛寺的和尚們很會迎合俗人口味,用素食做了各種仿葷菜,什麽假魚翅啦、假燕窩啦、假蟹粉啦,應有盡有,吃起來很像那麽回事,還便宜。

臥佛寺建在半山腰上,大殿東邊是一條環繞各殿的小路,路邊種著許多樹,鬱鬱蔥蔥,時有鳥鳴,往山下望,是一個月牙形的湖,波光粼粼,湛藍清澈仿佛嵌在山間的一塊寶石。倒好一個觀光的所在。

林芳洲順著小路往上走,一邊玩一邊看,見到那路邊種著的一排大桃樹,此時節桃花已經謝了,樹上結了許多桃,還沒長開,隻有彈丸般大小。大桃樹上邊,有個鳥窩。

臥佛寺不許殺生,這裏的鳥尤其多。

林芳洲玩心頓起,爬上桃樹,想要看看那鳥窩裏的是什麽鳥。小元寶在下麵說道,“不要掏了,掏回去還是要被九萬吃掉。”

“我不掏,隻是看看。”

“你當心些。”

林芳洲爬上樹,見那鳥窩裏的是三隻小黃鸝,大鳥不在。黃鸝鳥一般住在高樹上,臥佛寺不殺生,慣得這些鳥膽子也大了,不怕人,在桃樹上築巢。

小元寶在下邊問:“看夠了嗎?”

“看夠了,是黃鸝,不能養。”林芳洲有些遺憾。

黃鸝鳥不能養,倒不是因為它難養活,而是因為它的毛色深黃,與龍袍的顏色相近,尋常人家禁養此鳥,隻有皇室才有資格養。

“看夠了就下來。”小元寶說。

林芳洲正要下去,不經意間往下一瞥,看到那高牆裏邊一個院落。院子不大,種一棵老梅,幾株花草,疏疏落落,倒很別致。

梅樹下一個石桌,桌旁坐著一個小娘子。

小娘子打扮得素淨淡雅,身段風流,林芳洲往下看時,她也抬頭往上看,四目相對,林芳洲暗暗讚道:好一個美人!

小娘子歪著頭,好奇地看她。

林芳洲朝她咧嘴一笑。

小娘子看著那牆外桃樹上的年輕人,也笑了,問道:“現在桃子還沒熟,又不能吃,你摘桃子做什麽?”

林芳洲有個見到漂亮娘子就想調戲的臭毛病,見院中這娘子穿得樸素,想必不會是什麽富貴人家,她又嘴欠了,**笑道:“我這裏卻是有個熟了的好桃。”

小娘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林芳洲調戲過很多姑娘,都是聽到她說葷話就紅著臉逃開的,頭一次遇見這種不怕的,她也有些愣,心道:難道沒聽懂?

正在這時,那屋子裏走出一個丫鬟,手裏端著一個茶碗。那丫鬟,林芳洲是認識的,正是縣衙裏頭奉茶的丫鬟月香。

月香走過來,一看到樹上的林芳洲,登時柳眉倒豎,怒罵道:“林芳洲!你狗膽包天!楊太爺的如夫人,也是你能衝撞的?!”

林芳洲嚇得魂飛魄散,手一鬆,竟從桃樹上掉下來。

幸好被小元寶接個滿懷。

小元寶攔腰抱著林芳洲,見懷中人麵如土色,他問道:“怎麽了?”

“小元寶,我好像闖禍了……”

此刻,那院中,月香將茶碗呈給坐著的如夫人——也就是楊仲德的小妾,接著月香說道,“夫人沒受驚吧?”

“沒事,”如夫人搖了下頭,接著美目一轉,問道,“方才那人是誰?”

“是咱衙門裏二門上的林芳洲,一等一的登徒子!夫人,他沒有跟你說什麽葷話吧?”

“那倒沒有。他喜歡說葷話?”

“何止呢!成天流連花叢,是個色中餓鬼,據說他與那美玉娘子……”月香說到這裏,突然把話停住了。

如夫人追問道:“與美玉娘子怎樣?美玉娘子又是誰?”

月香紅著臉道,“沒什麽,底下那般人亂傳的,我也隻是聽了一句,過後就忘了。”

如夫人了然笑道,“我知道了,那美玉娘子多半是風塵中人吧?”

月香麵色一變,“奴婢不是有意提起她的,奴婢該死。”說著就要掌嘴。

如夫人攔住她,道:“你這又是何苦。我出身青樓,滿世界人都知道。你不說,人家也知道。”

……

林芳洲回家打聽了一番那楊仲德的如夫人。

原來這如夫人名喚春露兒,原先是一個青樓的頭牌,被楊仲德一眼相中,買來做了妾室,春露兒自此從良。楊仲德十分喜愛她,走馬上任也隻帶她在身邊,正妻兒女都放在老家。

林芳洲在衙門裏,人人噤若寒蟬,沒人敢傳楊太爺的閑話,因此對於楊仲德這位妾室,她反而知道得晚了。

“怎麽辦怎麽辦這可怎麽辦……”林芳洲嚇得六神無主,“楊老虎若是知道此事,定不肯輕饒於我!”

小元寶安慰道,“不要擔心,此等醜事,她未必會和楊仲德說。”

“萬一說了呢!”林芳洲哭喪著臉,“你說她也是,都是縣太爺的如夫人了,怎麽也不打扮得好一些,我一開始以為是哪家的漂亮村姑呢!”林芳洲也不是誰都敢調戲的,她又不傻。

小元寶道:“佛門清淨之地,她怎好打扮得花枝招展?再者,妓女從良,為顯其誌,也不肯再插金戴銀、塗脂抹粉。”

“你說得有道理,那現在怎麽辦啊!”

“不要擔心,”小元寶溫聲寬慰道,“先想辦法能在她麵前說句話,再送些禮品,她一個婦道人家,肯定也不願惹這種事是非。”

“對,”林芳洲一拍手,“就是這樣!找誰與她說話呢……男人肯定不行,必須找女人,找……”

“美玉娘子?”

“你閉嘴啊!”林芳洲翻了個大白眼,“這事已經揭過去了,誰都不許再提。”

“好,你也不許再和那等人廝混了。”

“好了知道了,”林芳洲擺了擺手,突然眼前一亮,“我知道找誰了!”

過不幾日,駱少爺的媳婦提著禮品登門去拜訪,與那春露兒敘了些閑話,後來又說起林芳洲,道:“那小子得知自己衝撞了你,回到家就病了一場,我隻說他是活該。那廝胡作非為,佛祖都看著呢!他還千求萬求的,非要托我帶些東西與你賠罪,隻求你能消消氣。我家官人與林芳洲稱兄道弟的,他算是我的小叔,我卻不過,答應他了。這些香料都是他托我帶來的,你看若是能用便用,若不喜歡,便隨意賞了底下的人吧。”

春露兒笑道,“我隻是看他一眼,我又沒與他說話,他又沒與我說話,沒料到竟然把他嚇成這樣,這是我的罪過啊。東西怎麽敢收,煩勞你再帶回去。”

兩人推辭一番,春露兒最終把禮物收下。又打點了一些玩意兒賞給林芳洲,這筆賬就算勾銷了。

駱夫人把春露兒賞下來的東西帶給林芳洲,告訴他如夫人已經原諒他了,此事休提。

林芳洲滿心歡喜,送走駱夫人之後,將那東西打開一看,登時色變。

那竟是一盒子壽桃,白麵做的,點了顏色,栩栩如生。

林芳洲嚇道:“這是什麽意思?摘桃嗎?她不會是想閹了我吧?!”

小元寶想起林芳洲在樹上說的那葷話,麵上不自覺竟帶了幾分譏諷:“也許是看上你了。”

“別瞎說!小元寶,我問你,你看到這壽桃,第一想到的是什麽?”

“斷袖。”

“……”

林芳洲目光悠悠地看著小元寶。

小元寶低下頭。

她幹咳一聲,問,“你為什麽第一反應是斷袖?”

“我……”

“你莫不是個斷袖吧?”不等他辯解,她又質問,“給你說了那麽多親,你都不願意,為什麽?是不是因為不喜歡女人?”

小元寶漫不經心答道:“長兄不成家,哪輪得到我這弟弟成親?”

這個理由是無懈可擊的。

林芳洲又問:“那為什麽看到桃子就想到斷袖?”她拿起一個麵桃,“這跟斷袖有什麽關係?”

“源於一個典故。”

說著,小元寶把那個分桃的典故給林芳洲講了一下,講完,說道,“與桃子有關的典故很少,這個最有名,因此一下想到了這個。”

倘若小元寶麵前站的是個飽讀詩書的人,說不定會質問他“二桃殺三士、投桃報李這些典故都被你拿去喂狗了嗎”……可惜林芳洲讀書不多,說起典故時,她就很好糊弄了。聽罷,她嘖嘖搖頭,“讀書讀傻了你。”

不是斷袖就好。林芳洲放了心,掰開手裏麵桃,吃了一口,味道不錯,把另一半丟給小元寶。小元寶接過半個麵桃,愣愣地看著她。

林芳洲登時醒悟,有些尷尬,忙把那麵桃又搶過來,抱怨道,“以後還得記著桃不能分著吃!你們讀書人就是麻煩!”

林芳洲吃麵桃,小元寶看她吃麵桃,看了一會兒,小元寶突然說,“你往後不要去衙門裏當差了。”

“為什麽?”

“那楊仲德刻薄寡恩,你難保什麽時候又得罪他。不如離得遠遠的,清淨。”

“說得輕巧,好歹是個營生,辭了它我去做什麽?我又不會讀書,又沒有手藝,你養我啊?”

“嗯。”

林芳洲心中一暖,拍了拍小元寶的肩膀,“行,沒白疼你!”接著又道,“哥哥我就等你金榜題名做大官了!到時候楊老虎看到你都要下跪迎接,哈哈哈哈!”

“我不想做官。”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考試,更不想做官。”

“為什麽?‘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懂不懂?”

“朝堂上有認識我的人,倘若我去應試,身份敗露,恐怕會惹來殺身之禍。”他說著,緩緩垂下眼眸。

林芳洲看著他低垂的眼角,竟有些心疼。她扼腕歎息了一下,最後想道,不管怎樣還是性命重要。於是她點點頭,“不考就不考吧……不對,你前些天不才說要考狀元嗎?”

他扭開臉,“是你先逼我成親的。”

“好了好了,”林芳洲頓覺這一團亂麻扯不清楚。她擺手道,“你現在年紀還小,等大一些再議親也可以。”

小元寶悄悄鬆了口氣,“如此,不如我們去經商?”

林芳洲摸著下巴答道,“倒也可以,我這麽聰明,你這麽奸詐,倘若我們聯手經商,肯定能富甲一方。”

小元寶莞爾道,“正是。”也不介意被他說奸詐。

正所謂“謀定而後動”,既打算經商,總要先好好籌劃一番,且不提。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那春露兒,並非表麵上那樣的一本正經。她自那日見了林芳洲一麵,又聽了些許關於他的傳言,心裏頭便“吹皺了一池春水”。

春露兒是風月場上老手,閱人無數,縱情聲色,以前的日子也有快活也有不如意。自從跟了楊仲德,她便收起心思打算做個良家婦女。

可是楊仲德年紀大了,又醜又老,還不解風情。他家中妻妾成群,年輕時太不知節製,上點年紀就不中用了,床笫之間總是草草了事,春露兒與他過日子,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很沒滋味。

正所謂“自古嫦娥愛少年”。林芳洲長得那樣俊俏風流,又有好本錢(一夜七禦呢),倘若能與這樣的人物共度良宵,豈不美哉?

春露兒又想挑逗他,又不敢挑逗他,一顆心蠢蠢欲動,到後來也隻敢借著他認錯的機會,送一盒子麵桃試探。

林芳洲沒那個膽子,過後不久就把差事都辭了。

春露兒心知其意,也就掐了那紅杏出牆的心思。

雖然決心做個良家婦女,可她還是會想啊。綠樹掩映中那一張玉似的麵龐,笑起來眉眼精致又風流……越想越愛,總是忘不掉。

算了,反正想想又沒有罪過,她就想吧,在自己腦子裏意**,又不犯法。

夜裏躺在**時,她也會想林芳洲。

楊仲德把她摟在懷裏,拚了老命的埋頭苦幹,他那條命還真是老命,拚也拚不出什麽了。春露兒緊閉雙眼,想象著身後的人是林芳洲,漸漸地有了些感覺,嬌啼陣陣,形容放浪。楊仲德一激動,就……

嗯,偃旗息鼓。

楊仲德有些不好意思,麵皮發紅,喘著粗氣,顫巍巍仿佛行將就木一般,“睡、睡吧。”

春露兒扭過臉去,也不理他,把被子一拉,自顧自睡覺。

楊仲德一直醒著,思慮著怎麽才能多收些夏稅和秋稅——春天還沒過完呢,他就開始想怎麽盤剝農民了。

那楊仲德使盡辦法來永州做縣令,隻因永州在潘人鳳的治理下漸漸的物阜民豐,不止百姓生活富足,每年給朝廷納的稅還一分不少,也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楊仲德看中了永州縣的油水,使了許多銀子,這才能如願。

他花出去那麽多錢,自然會想方設法在這三年裏翻倍地撈回來。否則他圖什麽呢?

千裏求官隻為財!

楊仲德左思右想,直到後半夜還未睡去。

春露兒突然一翻身,把楊仲德抱住。

楊仲德隻當她又來了興致,心內叫苦不迭,道:“這麽晚了,先睡覺吧。”

春露兒拱著他的身體,口內囈語:“芳洲……”聲音十分嬌媚纏綿。

楊仲德心裏一沉,怒道:“芳洲是誰?!”

那春露兒睡夢中癡癡而笑,竟與他對話道:“你不知你自己是誰了?”她的聲音又柔又媚,酥到骨子裏,還不時地扭動身體,磨蹭他的身體,顯見是在做春夢。

楊仲德壓著怒意,道:“我見了你,早已忘記自己姓什麽了。你倒說說,我姓什麽?”

“冤家,你姓林啊……”

林芳洲!

這個名字,楊仲德是知道的。倘若春露兒在夢中念叨往常那些相好,楊仲德興許還能忍受,可這林芳洲分明是他們到永州縣才見的人物,這說明什麽?

說明這對狗男女攪到了一起!

楊仲德氣得,“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他起身一個耳光扇過去,破口罵道:“賤婦,**性不改!”

接著怒氣衝衝地翻身下床,倉啷啷——把牆上掛著的一把寶劍抽下來,衝向床前。

春露兒已被他一巴掌扇醒了,她也不知發生何事,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卻見黑夜中一把雪白鋥亮的寶劍遞過來!把她嚇得魂飛魄散,方才所夢之事,早已忘在九霄雲外。

“官人你做什麽?可是夢遊了?不要嚇唬我……啊!”

她倒在**,他的劍尖指向她的喉嚨。

春露兒嚇得瑟瑟發抖,也不敢動,隻盼著楊仲德快快醒來。那楊仲德冷冷地看著她,正要責問她與林芳洲通奸之事,忽又想道:我現在問她,沒有證據,她必不肯說。這賤婦貪圖那林芳洲年輕貌美,也是人之常情,可恨林芳洲那直娘賊!**人妻女,天打雷劈!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看我治不死你!

這樣想著,便決定先不打草驚蛇,於是把寶劍一扔,假裝睡夢方醒,問道:“怎麽回事?”

春露兒撲進他懷裏,哇聲痛哭,講他夢遊的可怕。楊仲德安慰她幾句,兩人睡下。

次日,楊仲德把丫鬟月香拷過來仔細詢問,月香不禁打,把那日所見所聞說了,實際她也說不出更多,楊仲德卻據此認定,春露兒與林芳洲早已暗通款曲。他壓下此事,找來人伢子把月香賣掉,對春露兒隻說月香犯了錯,伺候不好,給她換新的。

春露兒雖感覺有些不對勁,卻終究說不上是哪裏。

楊仲德找人來詢問那林芳洲,卻得知此人已經辭去衙門裏的差事。這廝才剛得到補缺,歡天喜地的,怎肯輕易辭去?必定是因為心虛!

楊仲德壓著一腔怒火,想著把林芳洲抓過來毒打一頓。但是打一頓,他不過吃些皮肉之苦,痊愈之後,又能勾三搭四眠花宿柳了,這不能消掉他楊仲德的火氣。

他要的是他家破人亡!

楊仲德冷笑,鼠目一眯,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