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禍從天上來

林芳洲和小元寶兩人商量了一番,決定先從容易上手的綢緞生意做起。他二人畢竟都沒做過買賣,再足智多謀也不能代替經驗,打算先曆練一下,賺多少錢無所謂。

林芳洲說,“先頭不要在乎錢,這和賭場上是一個道理:先贏的是鐵,後贏的才是銀子呢。”

他們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盤了個店,從臨縣張大官人那裏進了各色綢緞。張大官人是批發綢緞的大商戶,自己也有十幾家綢緞莊。他把綢緞批發給附近各縣的散戶,自然要從中賺個差價,不過他顯然還沒有放棄把小元寶做東床快婿的打算,賣給林芳洲的貨,都是原價。

小元寶卻覺得這不是好事,道:“他讓你幾分利,你就要還他幾分情。”

林芳洲打趣道,“又不用我還,到時候把你賣給他還債就好了。”

小元寶扭臉不搭理她。

林芳洲:“嘿,生氣啦?”

“嗯。”

要不要承認得這麽幹脆啊……她有些哭笑不得。有時候她覺得小元寶還是個孩子,當然大多數時候他板著臉老氣橫秋的,像個八十歲的老頭。

不管怎麽說,林氏兄弟的綢緞莊紅紅火火地開張了。開張那天放了一千響的炮仗,還進行開業大酬賓,讓利銷售等活動,引得許多人來捧場。

自從不小心調戲了楊老虎的小妾、差一點嚇掉半條命,林芳洲便有所收斂,再不敢跟女人胡言亂語。小元寶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花錢買通縣裏的幾個長舌婦,給她說好話。說什麽“林家大郎睡夢中被佛祖點化,從此收斂脾氣一心向善,再也不敢調戲婦女,每個月還要吃齋念佛雲雲”,林芳洲跟那些婦人們約好,假如後續她名聲變好了,她還有額外獎勵給她們。

那些婦人很有幹勁,把此事吹得天花亂墜,有些膽大的娘子實在好奇,便來林氏綢緞莊轉轉,見那林大郎果然不說葷話了,都很滿意。

林氏綢緞莊的兩個小主人,比那畫上的仙人還要俊,往那一站,都不消說話,便引得人忍不住去看他們。這世上無論男女,誰不愛美人呢?又不勾搭他們,又不搞三搞四,隻是看一眼,飽一飽眼福也挺好。

既然來了,總難免會看看那陳列的貨品。林氏綢緞莊的東西價格公道,也不比別處貴,在這買和在別處買又沒區別,何必再往別處跑呢?

漸漸的,林氏綢緞莊的生意竟然很好。生意太好,林芳洲忙不過來,隻好又雇了兩個夥計。

她本意是想雇個能說會道的小娘子,奈何小元寶死活不同意,也不知是腦子裏哪根筋沒搭對。

小元寶在店裏主要負責算賬。他買了一把舊算盤,天天在櫃上把算盤打得“劈啪”響。竹木做的框子,黑色的算珠兒,小元寶沒做過粗活,手指修長玉潤,往算珠兒上一撥,那算珠兒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說不出的靈動好看。

他腦子好使,打算盤也快,最快的時候,林芳洲根本看不清他的動作,隻看見手指在算盤上虛晃出的一片影子。

林芳洲站在櫃台前,單手拄著下巴看他打算盤,看了一會兒,她突然羨慕道:“小元寶,你真厲害。”

小元寶按住算盤,抬眼看她,“想學嗎?”

林芳洲擺擺手,“算了算了,我學不會。”

“你那麽聰明,肯定一學就會。”

她眼前一亮,“真的嗎?”

“嗯。”他眼睛裏浮起淺淺的笑意,“過來。”

正好快到午飯時間了,店裏沒有顧客。林芳洲也就不怕耽誤事情了,走到櫃台裏,伸手去撥那算盤珠兒。小元寶道,“你的手勢不對,應該這樣。”說著給她做了個示範。

林芳洲學著他的樣子撥算盤,小元寶給她解釋算盤上各部分的用法。

然後他念了幾句口訣,一邊念一邊飛快地撥動算珠。

林芳洲有些惱,“你慢點慢點,都像你腦子那麽好使嗎?我記不住!”

“好。”小元寶放慢語速,一句一句地教她,一邊念口訣,一邊配合著口訣教她打算珠。

他站在她身後,整個身體幾乎將她罩住,一條胳膊繞到前麵,指導她的動作,看到她打錯了,他說,“不對。”說著,直接將手掌扣到她的手背上,指尖疊著指尖,引導她正確的指法。

林芳洲學得正入神,“好神奇呀,嘿嘿嘿嘿……”

小元寶低頭,從上到下看她笑得彎彎的眉眼,他也笑了。

可苦了兩個夥計。那倆夥計,一個喚作黃小六,一個喚作傅小七,長得也算白淨周正(畢竟要迎來送往呢),此刻見兩個東家真會玩,他們倆恨不得自戳雙目。

黃小六悄悄對傅小七說:“我呢,還是喜歡女人的。”

傅小七給他遞過去一個“你請放心”的眼神,道:“我也喜歡女人,隻喜歡女人。”

黃小六有些鬱悶,“要不我們跑了吧?”

傅小七:“為什麽跑?”

黃小六的視線往東家身上飄了一下,“萬一東家讓我陪他睡覺怎麽辦?”

“放心,”傅小七安慰他,“東家還不至於這樣饑不擇食。”

黃小六並沒有感覺受到安慰。

……

林芳洲學會算賬時,小元寶打算出遠門走一次貨。

兄弟二人已達成一致,決定不再從張大官人那裏進貨。張大官人讓的利,他們已經給補回去,正因如此,綢緞的進價就顯得偏高,利潤攤薄,倒不如去更遠處進貨。

林芳洲還有些擔心:“路上遇到那攔路的土匪怎麽辦?”

“我與幾個商戶一同出門,大家湊錢雇了武師。”

“唉,土匪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也不知武師能不能抗住呢。”

“你放心,”小元寶輕輕拍了一下腰間的一口刀,“我這把刀舞起來,尋常人不能近身。我還有暗器。”

“那好吧,早去早回。萬一路上真的遇到土匪,不要惦記貨物,保命要緊。”

小元寶聽著她的叮嚀,心中一暖,點點頭,“嗯。”接著也叮囑道,“你好好在家,不要惹事。”

林芳洲給他翻了個白眼。

小元寶帶走了黃小六,留下持重一些的傅小七與林芳洲一同看店。他走了不過三日,林芳洲正在店裏看櫃台,王大刀突然帶著兩個捕快走進來,他一手扶著刀,麵容嚴肅。

林芳洲感覺不太對勁,卻還是笑臉迎上去,道,“王捕頭,你可是要給嫂子買些綢緞裁衣裳?”

王大刀搖頭道,“大郎,有人告你殺人。”

“啊?怎麽可能?!”

“我知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是楊太爺讓我來提你,你還是去衙門裏解釋一下吧。”

“哦,好。”林芳洲讓傅小七先關了店回家,她跟著王大刀去趟衙門。她一開始想得簡單,正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又沒殺人又沒犯法,那楊仲德還能把她怎樣?

走進衙門,到了公堂之上,兩邊都擺開了,地上跪著一個人,那人林芳洲認識,是個比她還無賴的無賴,因長了一腦袋癩子,外號便喚作“馮癩子”。

這馮癩子壞得冒油,沒幹過好事,父母給他買了個姑娘做媳婦,他天天把媳婦打得鬼哭狼嚎、遍體鱗傷,後來那小娘子被他給活活打死了。他已經把他親爹氣死了,家裏還有個瞎老娘。

林芳洲很討厭馮癩子,從來不同他說話。

那楊仲德把驚堂木重重一拍,道:“大膽刁民,還不跪下!”

林芳洲“噗通”跪下,問道,“不知大人找小人所為何事?”

楊仲德指指林芳洲,問那馮癩子:“是他嗎?”

馮癩子道:“就是他!我親眼所見!他夜半三更闖進我家中行竊,被我娘發現,就……就……就痛下殺手,把我娘活活勒死了!”

林芳洲覺得他簡直是在講笑話,“胡扯!我為什麽去你家裏行竊?你家除了老鼠還有別的?還勒死你娘?你親眼看到?既然親眼看到我勒你娘,你怎麽不出手阻止?”

“我……也是剛從外邊回來,見到你時,你已經跑了!”

林芳洲覺得這馮癩子真是莫名其妙,她扭頭剛要和楊仲德說話,見到楊仲德表情時,她突然心裏一涼,腦門上仿佛被一顆炸雷擊中,那一瞬間她全明了了。

馮癩子這番可笑至極的胡話,不會無緣無故地說出來,他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去坑害別人。馮癩子坑人時,通常意味著那有利可圖。

馮癩子與她無冤無仇,為什麽要坑她?

必定是有人指使!

楊仲德那奸計得逞的樣子,那表情仿佛看到魚兒已上鉤,接下來要考慮的是紅燒還是清蒸。林芳洲心裏大呼不妙,忙高喊道:“口說無憑,證據呢?!”

楊仲德一擺手,指了兩個衙役,道,“去搜搜他的家。”

林芳洲心道我家裏無人,他們還不是想栽贓什麽就栽贓什麽?想到這裏,忙道:“我家中無人,我跟他們一起回家搜!”說著就要起身。

“放肆!竟敢藐視王法,你給我跪著!”

兩個衙役上來把林芳洲按住。

林芳洲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心裏早涼了半截,待那搜索的人回來,拿著一包“贓銀”呈遞給楊仲德,她的另半截心也涼了。

楊仲德冷笑道:“人證贓物都在,林芳洲,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林芳洲又急又氣,渾身發抖,道,“馮癩子在冤枉好人!他一個街頭混混,哪來這麽多銀子?這首先是一個疑點!二則他住的那條街上有至少三家養狗,他鄰居也養狗,我若是半夜三更去偷盜,連人都能察覺,狗必定也能察覺狂吠,肯定吵得鄰居驚覺,大人能不能把那鄰居叫過來詢問一番,自然明了。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馮癩子的娘是個瞎子!瞎子如何能認出我?若我真的去行竊,我隻要不說話,就算被她察覺,也可全身而退,我怎麽可能被她發現然後又殺人滅口?此案疑點重重,破綻百出,還望大人明察!”

“還敢狡辯?來人,給我打!”

林芳洲早就猜到幕後主使有可能是楊仲德,現在見他根本不聽她辯解,她嚇得幾乎失去理智,高喊道:“你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行刑的人提著棍子上前時,那楊仲德突然想到:胥吏奸猾,打板子也有很多打法,若他們出工不出力,也是麻煩。想到這裏,他一抬手,“不要打板子了,上夾棍。”

此話一出,連王大刀都變了臉色。

夾棍上了,兩邊人提著繩子一拉,林芳洲立刻疼得死去活來,慘叫連連。

楊仲德一抬手,夾棍停下來,林芳洲早已麵如金紙,滿頭的冷汗。

楊仲德:“招不招?”

“不、招。”

“繼續。”

接著又是慘叫。

如此再三,林芳洲暈死過去一次,後來被水潑醒,再受刑,她已疼得仿佛經受十殿閻羅業火焚烤,十八層地獄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個痛快!

林芳洲哭著喊道:“我招!我招!我招!!!”

直到被下進牢裏,林芳洲精神還有些恍惚。

前腳她還高高興興地算賬呢,一邊盤算小元寶走到哪裏了,一邊算計著這個月能賺多少錢……轉眼竟已經成了階下囚,死刑犯。

天意弄人!

她攤著雙手發呆。那雙手大概已經廢掉了,不動都疼,動一下更是鑽心的疼。她已經疼得有些麻木,呆呆地靠在髒兮兮的牆上。

林芳洲才發現原來死亡離她如此之近。她甚至覺得,她根本等不到秋後處決,就會先死在這囚牢之中。

她悲痛難忍,小聲抽泣著,漸漸地哭聲越來越大,最後是嚎啕痛哭。

有人粗聲粗氣地罵道:“哭什麽哭,死娘了?”

林芳洲罵回去:“你爹要死了!”

“直娘賊,你罵誰?!”

“罵我那不孝子!”

林芳洲把那人氣得跳腳,罵罵咧咧地說了許多髒話,還脫下一隻鞋隔空扔過來,自然是沒打中她。

林芳洲被他一鬧,悲傷情緒竟也稍稍消減了一些,她收住眼淚,問那人:“你也是死囚犯?”

另一隻鞋也扔過來了:“臭小子,你他娘少咒我!”

他不是死囚犯,林芳洲覺得和他沒什麽共同語言,於是不理他了,接著哭。

這時,王大刀來了,帶著一些食物和水,林芳洲見到王大刀,連忙說:“王捕頭,我是冤枉的!我沒有殺人!”

王捕頭歎了口氣,擰著眉說道,“大郎,你是不是哪裏得罪了楊太爺,他一定要治你於死地。”

“我……是有點得罪他。”林芳洲想起自己對春露兒說過的那句話。此事想必已經暴露,那楊仲德竟然心胸狹隘至此,隻因她一句調笑,就要她性命!

王大刀問道:“你到底怎麽得罪他了?我們想想還能不能有補救的方法。”

“事已至此,連死刑都判了,還能有什麽辦法。”林芳洲搖了搖頭,但同時她突然又想道:假如我告訴那楊仲德,我實際是個女人,那句玩笑就不會那麽致命了吧?

她正有些高興,再轉念一想,變作女人,那楊仲德就肯輕饒她?一定就要流放了。她現在身帶重傷,假如流放,隻怕這條命還是要斷送。

林芳洲仰頭歎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王大刀:“小元寶呢?”

“他出門進貨了,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回來。”

“這也太巧了。”王大刀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過了一會兒,他道,“我去看看能不能給你帶點藥回來。”

“多謝王捕頭。”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王大刀搖頭歎氣,又道,“我看你這手應該是骨折了,若不及時複位,往後隻怕會廢掉。可惜我若帶郎中來給你接骨,怕招那楊太爺反感,更有大麻煩。”

林芳洲淒淒然一笑,“無所謂了,反正我要死了。”

王大刀不忍看她,匆匆離去了。

夜裏,林芳洲疼得睡不著覺,睜著眼睛發呆。這牢房裏隻有一個小天窗,比臉盆還小,怕隻有能縮骨的人才有機會從這裏鑽出去。

林芳洲早斷了求生的念頭,隻是看著那天窗發呆,心裏想著小元寶到哪裏了,也不知她與他還能不能見上最後一麵。

所思所想,全是悲苦不能言。

天窗上突然落了一隻鳥,林芳洲眼睛一亮,驚道:“九萬?”

九萬衝下來,落在她身邊。它似乎在等著她像往常那樣撫摸它,然而她已經不能抬手了。

林芳洲苦笑道:“九萬,我摸不了你了。”

九萬“咕咕”叫了兩聲。

林芳洲心一酸,又流下眼淚。她這輩子的眼淚大概都在今天流光了。她對九萬說道:“九萬,你若能聽懂我的話,就去找小元寶吧,叫他快點回來,回來和我見最後一麵,我有話要囑咐他呢。你快去找他!”

九萬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聽懂了,翅膀一抬,又飛了出去。

……

小元寶一行人坐著馬車走到江州地界時,遇到大雨連綿,他們走不了路,停了一天,晚上便在江州的客棧休息。

次日一早打點停當正打算繼續上路,小元寶聽到熟悉的叫聲,他抬頭四下尋找,立刻發現枝頭上落著的九萬。

他有些奇怪,“九萬?你怎麽來了?”

九萬飛下來,落在馬車頂上,一邊逡巡一邊叫著,看起來很著急。

小元寶臉色一變:“我家中可能出事了。”

同行人奇怪道:“單從這鳥叫,何以看出家中有事?”

“這貓頭鷹是我家養的,若非有事,它定不會追我到這裏。”

那人覺得很新奇,想問問貓頭鷹怎麽養,見小元寶心急如焚的樣子,他又不好問,隻是說道:“如此,要不你先讓夥計回家看看?”

“不用,我親自回去。”

“啊?你買賣不做了?”

“不做了。”

小元寶跟同行人借了一匹腳力最好的馬,他把九萬放進懷裏,翻身上馬,抱拳與各位道了別,接著一夾馬腹,走了。

九萬累了一夜,身體在他懷裏,縮著爪子,隻露出一個腦袋,眼睛一閉,睡了過去。

小元寶突然很慶幸他們來時乘的是馬車,走得不算快,更慶幸昨日下了一天的雨,耽誤了行程,因此他此刻離得永州並不太遠,死命地快馬加鞭,一天也到了。

傍晚趕在關城門之前,小元寶進了城,進城後直奔家中,卻見家中房門大開但沒有人,且有被翻過的痕跡。他心中一沉,立刻出門想要去綢緞莊看看。

剛出門,遇到探頭探腦往外望的陳屠戶。陳屠戶見到小元寶,眼睛一亮,喚道:“二郎!快過來,有話要說。”

小元寶走過去,問道:“陳大哥,你可知我哥哥去哪裏了?”

“二郎,你哥哥出事了!”說著把馮癩子指認林芳洲盜竊殺人、縣太爺一通夾棍下來把林芳洲判了死刑之事,與小元寶講了。

小元寶麵似寒冰,冷冷說道,“那狗官,不過是想借機報複。”想到林芳洲被上了夾棍,也不知疼成什麽樣,他心裏難過得要死,心口仿佛在被鞭子抽打。

陳屠戶壓低聲音,道:“王捕頭也是這樣說的。王捕頭讓我給你帶句話,說芳洲兄弟得罪了縣太爺,縣太爺要治他。如今死刑已經判了,隻等著秋後問斬,他說他也沒辦法了。”

小元寶問道:“我哥哥怎麽樣了?”

陳屠戶便搖頭歎氣。

小元寶壓著心中怒火,道,“我想先看看他。”

他去找了王大刀。王大刀因為偷偷給林芳洲遞藥,被人告發,今日被楊仲德斥責一頓,除了捕頭的身份,降級為普通捕快,那告發他的人,升任了捕頭。

小元寶不想王大刀太為難,拿出了許多銀錢讓他去打點,王大刀把銀錢一推,道,“不用這樣,我沒事,在衙門裏待了這麽多年,兄弟還是有幾個的。他楊老虎也不敢把我怎樣,我就不信,憑他那幾個狗一般的親信,能做成什麽事。”

小元寶執意把錢給他:“有錢才好辦事,若有兄弟幫我們,他們也要冒風險,我也拿不出別的,這些錢聊表心意吧。”

他這樣老成穩重、陣腳未亂,讓王大刀莫名地也悄悄放了些心。

王大刀立刻把小元寶帶到牢房,小元寶始終板著一張臉,沉默不語地跟在他後麵。

王大刀打開牢房的門,把小元寶放進去。

小元寶腳步踉踉蹌蹌地走近,見到地上躺著的人,發絲淩亂、麵白如紙、氣息微弱,他突然眼睛一紅,滾下淚來。

小元寶跪在地上,將林芳洲的身子拖起來,摟在懷裏。他動作輕得仿佛羽毛,似乎是怕碰碎了懷中人。

一手攬著她,另一手撫了撫她淩亂的發絲,他低聲喚道:“哥哥,哥哥?你醒醒,看我一眼……”

林芳洲悠悠醒轉時,感覺嘴裏一片鹹苦,還有水滴滴到她臉上。她睜開眼睛,看到滿麵淚痕的小元寶,便扯著嘴角笑了笑,說道,“我好像又做夢了……又看到我家小元寶了……”

“不是做夢,我就在這裏,是真的。我回來了。”

“回來了?能見最後一麵,真好呀。”

小元寶低頭,輕輕托起她的手,見往日那細長的手指,如今腫得似胡蘿卜一般,他心疼得肝膽俱碎,冷冷說道,“如此狗官,我必殺之。”

“不要這樣,小元寶。”林芳洲此刻麵上並無怨懟之色,隻是有些疲倦,“我已經想通了,我落得今日這樣下場,都是我自作孽,怨不得人。民是草,官是天,民不能與官鬥。你往後好好活著,不要想著給我報仇。咱家的銀子都藏在廚房灶下那個大洞裏,已經攢了很多,都是你賺來的呢,你從小就會賺錢。難怪要經商去。我藏錢不是給我自己藏,是留著給你娶親用的。你也大了,早些成親,娶個漂亮媳婦,生幾個孩子,也算給咱林家傳宗接代了。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小元寶咬牙道:“林芳洲,你若敢死,我就敢終身不娶。”

林芳洲苦笑,“你這傻孩子,怎麽還是那樣執拗。”

“我現在就找大夫,給你看病。”

“沒用的,王捕頭不過帶些活血化瘀的藥丸,都被收繳了。那楊老虎,見不得我多活一日。”

小元寶冷笑,“刀架在他脖子上,我看他救不救你。”

林芳洲立刻急了,也不管手上有傷,連忙攔他:“不要去!我已經快死了,不能再把你搭進去,我們倆,總要活一個!我都被判死刑了,就算傷治好,也活不多久,隻是個早晚的事。”

小元寶扣住她的手腕,“不要動。”

林芳洲突然笑了笑,說道,“其實,我有一個秘密,我從來沒告訴過誰。”

他伸手擋住她的嘴唇,“不要說,等你傷好了再和我說。”

然後把她輕輕放回到地上,“你先忍一忍,我去去就回。”

“小元寶,不要衝動。”

“放心,我自有分寸。”

小元寶走出牢獄,王大刀生怕他一時衝動犯了大錯,一直緊跟著他,走到外麵時,小元寶突然對王大刀說:“我要見楊仲德。”

王大刀麵色一變,道,“你冷靜一些,大郎說得有道理,他已經……那樣了,你更要保重自己,你不為你自己想,也要為大郎想,為林家想。”

“我知你的意思,我不會去殺他。手刃此賊易如反掌,然我兄長尚在他手中,身受重傷。當務之急,是先給兄長治傷。”

“可是楊仲德不會答應的。”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不遠處一個人朝他們走過來,走近時才看清,來人是駱少爺。

駱少爺道,“二郎,你果然在。”

“駱少爺,找我何事?”

駱少爺從懷中掏出一疊東西,遞給他道,“芳洲的事我聽說了,我也幫不上什麽忙,你在衙門裏打點,總是要錢的,這些你先拿去用。”

小元寶低頭一看,那竟是一疊銀票。他平時從不輕易受人恩情,可此刻為救林芳洲,也顧不得許多,於是把錢接過來,說道,“多謝。他日我定當十倍還你。”

“不用,”駱少爺擺了擺手,“芳洲沒跟你說過吧?他小時候救過我的命,那時候我才九歲。”

那時候他九歲,林芳洲隻有七歲,倆人逃課去山上玩,駱少爺遇見毒蛇,那毒蛇吐著信子朝他遊走,眼看著就要咬上他。他早已嚇得癱軟在地,林芳洲本可以跑的,可是她沒有跑。

她沒有趁手的武器,不知道怎麽打那蛇,一著急,從背後襲擊了它,直接提起蛇尾巴。

“他當時捏著蛇尾巴,一邊哭一邊問我怎麽辦,後來我讓他把毒蛇扔到溝裏去,我們倆撒腿往回跑。”駱少爺說到這裏,眼圈也紅了,“別看芳洲平時四不著六沒個正形,他實際是最最心軟的人。”

小元寶心中一陣悸動,仿佛又回到曾經那個最絕望也最溫暖的夜晚,河水的潮氣向他湧來又全部退散。他輕聲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