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情愫如絲

林芳洲一連好些天沒有理小元寶,吃飯也不和他一起吃,也不去他書房看畫本了。

小元寶也沒敢來找她。

兩人之間與往常大不相同,仿佛都恨不得忘記對方的存在,這令府裏的人覺得很奇怪,又不敢問。

林芳洲一人悶在府裏更加無聊,她對韓牛牛說,“我們出去玩吧。”

韓牛牛:“好呀,可是……小公子會同意嗎?你的手還要洗二十來天呢。”

“為什麽要他同意,我又不是犯人。”

“可這是他的家呀。”

韓牛牛這樣一說,林芳洲更覺不滿,輕撇嘴角道,“他的家?往常他在我家時,也能出入自由,我從來不看著他。”

林芳洲帶著韓牛牛走出院子,一抬頭,看到樹上坐著個人,一身白衣,兩條腿垂下來。林芳洲手搭涼棚,朝那樹上的人道,“好漢,你穿得這樣**,不怕鳥往你身上拉屎嗎?”

十七本來在樹上吹涼風呢,順便逗逗呼呼大睡的九萬。他聽到這話,臉一黑,立刻跳下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問道,“我,**?”

“別動!”韓牛牛突然說。

十七立刻站著不動,也不知怎麽回事。

韓牛牛從他背後抓下來一條綠色的胖乎乎的蟲子,拿在手裏玩,“真可愛。”

十七:“……”

他看向林芳洲,問道,“公子,你要出門?”

“嗯。”林芳洲點了下頭,忽又目光幽幽地看著他,“不行嗎?”

“行,我跟著你。”

“為什麽?”

“我奉殿下之命保護你,要寸步不離。”

林芳洲於是又多了一個尾巴。

十七喚來人去準備車馬,接著問林芳洲:“公子想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就隨便走走看看吧,也不用坐車了,我正想見識一下京城的風光呢,雖然來了許多天,卻是沒有正經見一次。”

十七也不廢話,林芳洲說什麽他都照做。

出了門,十七對林芳洲道,“京城很大,此路往北是馬行街,也是藥鋪一條街,沒什麽看頭,往南是潘樓街,那裏專門賣飛禽走獸。”

林芳洲來了興趣,“都賣什麽?”

十七笑道,“但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找不到的……再往南走就遠了,最好是乘馬車去,有個相國寺,公子想必也聽說過。那相國寺很熱鬧,每月五次的萬姓交易大會,是很大的集市,貨品應有盡有,可惜今日沒有趕上。不過相國寺有個和尚叫慧普的,做得一手好豬肉,公子可以去嚐嚐,不知今日還有沒有。”

林芳洲呆了一呆,“和、和尚賣肉?”

“那有什麽稀奇。”

“是,是……我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麵……”

十七接著道,“相國寺附近還有一個好去處,就是瓦舍。說故事的,唱劇的,耍雜技的,相撲的,都有,還有蹴鞠比賽,逢上大比賽,那可是一票難求。”

林芳洲聽得十分神往,“我們往南走。”

“好。”

十七領著他們倆一路往南,走不多久,便見到一條街市,街市從高大的宮門外延伸出來,兩旁擺滿了攤位,挨挨擠擠的,行人如織。交談聲,吆喝聲,講價聲,有高有低,有長有短,雜在一起,仿佛錯落有致的熱鬧小曲。

林芳洲好奇道,“這就是潘樓街嗎?怎麽隻有幾個賣小雞小鴨子的,這也算珍禽走獸?”

“潘樓街還遠呢,這裏是禦街。”

“禦街?”

“嗯。”

林芳洲頓覺驚奇,“禦街不該是威武肅靜、戒備森嚴的那種吧?”她一邊說一邊比劃,“好多士兵守著,有人膽敢靠近,就抓起來。我見皇宮裏都是這樣的。”

十七失笑,“逢上皇帝出宮時,確實如此。不過官家平時很少出宮,這樣一條街,閑著也是閑著,漸漸的便有很多人在這裏擺地攤,也沒人管束,隻有大日子時才戒嚴,每年也就一兩次。”

林芳洲走進那禦街,左顧右看,目不暇接。她拿起一盒胭脂,打開聞了聞,花香撲麵,好喜歡,可惜她不能用,於是買了送給韓牛牛。還有從那波斯運來的花露,噴在衣服上香香的,買兩瓶,她和韓牛牛一人一瓶。

娘的,好貴。

往裏走,穿梭賣花的,在桃樹下砸杏核剝蓮子的,編鞋箍桶的,現做現賣豆腐皮兜子的……有的她見過,有的她沒見過。

仿佛鄉巴佬進城一般,她在這條禦街上逛了好久。

直到十七催她——不催不行啊,他提了滿滿兩手東西,脖子上還掛著一堆,此刻他真恨不得自己是個哪吒。

林芳洲戀戀不舍地離開禦街,繼續往南走。走了一會兒,方才禦街的人聲鼎沸漸漸消失,路上見到的行人越來越少。

直到她走進一條寬敞卻清淨的街道。

林芳洲指指路旁的一個大紅門,問十七,“這是誰家?比你們三殿下的府上都氣派得多。”

“這是趙王的府邸,”十七說著,又給林芳洲解釋,“三殿下是沒有受封的皇子,用度上便沒有很鋪張。其實當初官家給三殿下選了一處更大更豪華的宅子,殿下說自己喜歡清靜,便換了個小的。”

“那個還算小的?”林芳洲吐了吐舌頭。

正說著話,卻見一輛非常奢華的馬車慢悠悠地走到大門前,車旁跟著許多隨從。林芳洲有些好奇,站在不遠處看那馬車,馬車停下後,從上麵下來一個人,卻是她見過的。

——就是在禦殿之上把她逼問得冷汗直流的齊王。

齊王沒有注意到他們,他下車之後,整了整衣服,便走進趙王府。

林芳洲自言自語道,“老二找老大,要做什麽?”

十七以為是在問他,便答道,“貴妃的生辰快到了,想來趙王與齊王要一起商量怎樣給貴妃慶賀生辰。”

林芳洲心想,指不定要一起憋什麽壞事兒呢!

這一頭,那齊王見到趙王,兩人寒暄了一會兒,分外熱情,仿佛都已經不記得此前六年的明爭暗鬥、你死我活。

兄弟二人商量了一番給母妃過生日的事情,不一會兒,屏退眾仆從,兩人關起門來,這才說起別的事。

齊王問趙王,“怎麽那小崽子沒拿楊仲德的事情給你做文章?我看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我也不知道,”趙王搖頭道,“這事也出乎我的意料。想來是他剛回到朝中,腳跟不穩,怕惹事情。”

齊王冷冷地哼一聲,說道,“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命大。”

“就是說呢,”趙王壓低聲音,歎氣道,“要我說,還是你太心急。當初母妃那個藥,說是隻要用夠了十年,一定能暴斃,你非不聽,著急下手。”

“我著急?若不是父皇在群臣的推動下打算立他為太子,我何必著急?母妃說的藥,她也是第一次用,死了皆大歡喜,倘若不然呢?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唾手而得那天下!再說了,”齊王冷笑著看他,“我急你就不急了?別忘了,這事兒也有你一份,咱倆誰都跑不了。”

趙王擺擺手道,“你不要擔心,所有和此事有關的人都死了。死人最讓人放心了。唉,他摔下去之後我以為他必死無疑,就算僥幸獲救也至少是個殘廢,誰知道他運氣這樣好。你說,會不會真是上天在保佑他?”

“我隻問你一句話,大哥,倘若老三坐上那位子,還有沒有你我兄弟二人的容身之處?”

趙王搖頭歎氣道,“不要說容身了,恐怕連活命的機會都不一定有。”

齊王輕輕眯起眼睛,“所以——”

趙王神色變得狠厲,“一不做二不休。”

“好!解決了他,天下不還是你我兄弟二人的。”

趙王又有些猶豫,“可是要解決他,談何容易?他畢竟是嫡子。什麽都不用做,天下就是他的。”

“嫡子也是會犯錯的。”

“你覺得老三能犯什麽錯?錯到需要廢嫡立長的地步?”

“廢嫡立長”這四個字讓齊王心頭有些不痛快,畢竟他既不是“嫡”也不是“長”。不過現在不是爭論這種事的時候,齊王收起情緒,說道,“那可不一定。”

趙王很不放心:“但是老三這個人,我現在有點看不透。我希望他是真傻,但我現在就怕他是裝傻。他自己肯定也知道,隻要不做錯事,父皇沒有廢他的理由,江山他唾手可得。你說說,他能犯錯嗎?我看,我們隻能從他身邊的人入手了……”

齊王突然問道,“你有沒有覺得,那個林芳洲有問題?”

“什麽問題?你那天不都問了嗎,沒有破綻。此事可能真的隻是巧合。”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齊王說著,冷冷一笑,“就算沒有問題,我們也能找到問題。”

潘樓街又分潘樓南街和潘樓北街,十七所說的飛禽走獸一條街,在潘樓南街。

那飛禽走獸果然無所不包,林芳洲竟然還看到賣孔雀的了。孔雀產自大理,這隻孔雀據說是某個富貴人家養的,現在家業敗了,隻好把鳥獸賣掉。孔雀關在柵欄裏,開著屏,圍觀者嘖嘖稱奇。

林芳洲走過去時,那畜生轉了個身,把一隻光禿禿的屁股對著她。

她問那賣孔雀的小販:“這鳥是不是你們這裏最貴的一個了?”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小販笑道,往街角指了指。

街角圍著好多人。

林芳洲更好奇了,走過去一看,隻見那路旁放著一截枯樹,枯樹上立著一隻巨大的金雕。

好大一隻雕!

立著的時候比羊還要龐大,若是伸開翅膀,隻怕能有一丈長吧?

那金雕毛色光亮,一雙爪子粗壯有力,此刻正閉目養神。

金雕旁邊站著一個男子,二十多歲的年紀,身形高大,濃眉大眼,長得很精神。有人問那男子道:“你這雕,多少錢?”

“一千兩銀子,少一文也不賣。”

林芳洲倒吸了一口涼氣。

有人不服,問道,“也見過別人賣金雕的,最多也不過百十兩。你的雕憑什麽這麽貴?”

他反問道,“別人的雕有這般大嗎?”

那人啞口無言。

他又道,“別人的雕,最多能抓羊,我這雕,能殺狼,”頓了頓,他環顧一周,“也能殺人。”

林芳洲吞了一下口水。

十七說道:“公子若是喜歡,可將它買下來。”

“不不不,買回去九萬該和它打架了。它這樣大,九萬不夠它一盤菜的。”

又有人問那賣雕的:“你這雕這麽好,為什麽還要賣呢?”

“我急用錢。”

林芳洲搖頭對韓牛牛說,“這人不會做買賣。他告訴別人自己急用錢了,誰還願意給他出高價?還不都等著趁火打劫?”

“公子說得對!”

林芳洲在潘樓南街玩到很晚才回去,回去的路上買了點月餅——今日是中秋節,若不是看到賣月餅的,她幾乎要忘記了。

到回家時,月亮已經升到樹梢上。她望著天上那一輪銀盤,心裏有些感慨,腳步一轉,朝著雲微明住的院子走去。

一進院子,她就看到海棠樹下坐著一個人。一身的月白衣衫,沒有戴冠,寬大的衣擺垂鋪在地上,被月光一照,仿佛粼粼的湖水。

海棠花開得正濃,往他衣上投下滿身的花影。夜風一吹,花影亂搖。

他正在往杯中倒酒,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了她一眼。

林芳洲還是有些不自在,頓住腳步,遙望著他,不知該說點什麽。

倒是他先開口了:“我以為你打算一輩子不見我。”

一句話把林芳洲說得有些慚愧,她走過去坐在桌旁,滿不在乎答道:“不至於,多大點事呀,你有的我都有。”

“哦?那你的有我的這般大嗎?”

“……小元寶!”

林芳洲臉色一變,起身又要走。他連忙扯住她的手,展顏一笑,“好了,開玩笑呢,不要生氣。”

他笑起來是很好看的。平時總是板著臉,此刻仿佛蓮池裏一夜之間綻開大片蓮花。林芳洲見他眯著眼睛,笑得有些迷醉,她奇怪地拍了一下他的臉,問道,“你喝醉了?”

“沒有。”他拉著她重新坐下,“坐著,我們聊聊天。”

林芳洲坐下後,抱怨道,“你小時候很乖呢,怎麽現在淨胡說八道。”

“都是男人,有什麽不能聊的。”他說著,一仰脖,喝掉杯中酒。

林芳洲又不好反駁他。

他又倒了一杯酒,對她說道,“此酒名作‘薔薇露’,宮廷禦造,在外麵買不到。你要不要嚐嚐?”

林芳洲低頭,隻見那杯中的酒液清澈透亮,微帶著些淡粉,天上的月亮入了酒杯,也染上些許薔薇色。

她點頭讚道,“酒如其名,果然該叫‘薔薇露’。”

“嚐嚐?”

“嗯。”

林芳洲正要伸手,雲微明卻說,“你的手還沒好,不要動。”說著端起酒杯,送到她唇前。

然後慢慢地把酒喂給她喝。

那薔薇露清冽甘甜,醇香滿口,林芳洲讚道,“好酒!……你怎麽了?”

他正眯著眼睛,輕輕地吸氣,似乎聞到了什麽氣味。吸了幾下,他答道:“好香。”

林芳洲指了指身後的海棠,“花正開著呢,當然香。”

“不是海棠。”他說著,一邊吸氣,一邊緩緩地靠近她,有些奇怪道,“是桂花。”

“桂、桂花呀……”林芳洲撓了撓後腦勺,“今天在禦街看到賣花露的,覺著有趣,就買來玩。”

“嗯。”聲音自鼻間發出,比那花香還要淡幾分。

林芳洲見他閉著眼睛,循著香氣越湊越近,眼看要撞到她身上來。她一巴掌蓋在他臉上,把他蓋了回去。

他就繼續喝酒,自己喝一杯,給林芳洲倒一杯,一壺喝完了,喚來荷香,再上一壺。

荷香把溫好的酒端上來時,很貼心地又帶過來一隻小小的金杯,並一套餐具,給林芳洲用。

林芳洲托著下巴,看著雲微明輕輕擰起的眉,問道,“小元寶,你是不是有心事呀?”

他垂著眼睛,輕輕點了一下頭,“嗯。”

小元寶的心事,林芳洲自知幫不上忙,不止幫不上忙,連問都不能問。她看著他,突然有點心疼,說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才害你……”

害你回來。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沉幽,“我心甘情願,”說著,又是一飲而盡,“既入了這局,就隻能走下去。”

走下去,走到最後。

勝利者隻有一個,失敗者屍骨無存。

為了你,我也要走下去。

兩人在這花前對飲,直到月上中天。

小元寶喝多了,林芳洲能感覺到。他臉色發白,目光迷離,走路都有些搖晃,若非她攙扶著,他怕是早已倒在地上睡過去了。

她扶著他,他整個人幾乎傾倒在她身上,壓得她走路都有些吃力。荷風荷香兩個丫頭前來扶他,可他卻偏偏勾在她身上,拉都拉不開。無奈,林芳洲隻好扶著他走進臥房。

他低著頭,呼吸有些重。帶著酒氣的火熱的呼吸,全部噴到她臉上。他眯著眼睛往她脖子間用力地聞,“真香。”

然後,喉間滾出一陣笑意,很輕,風一吹,便散在這涼水一般的秋夜裏。

林芳洲很不自在,臉上有些熱燥。

好不容易把這小子弄進臥房,扔在**,林芳洲累出一頭汗。

他被扔在**時,就勢一滾,背對她躺著。

看著他修長的背影,林芳洲突然有點懷念六年前,那時候她還是能背動他的。

唉,轉眼之間就長這麽大了……

林芳洲搖頭,扶了扶額。她今天喝得也不少,頭有些痛。荷香從外麵喚進來韓牛牛,扶著林芳洲回去了。

留下荷風與荷香在臥房裏侍奉。荷風吹熄了室內的燈火,隻留下一盞,然後她轉身出去打熱水。

荷香跪在**,想幫殿下脫掉外衣。

她把他的身體翻轉過來,解掉外袍和腰帶。解腰帶時,她發現他腿間隆起來一個物事,鼓鼓的像個小山丘。

荷香來之前是被教導過的,知道那是什麽。她有些羞怯,又從心底裏有一點高興。她小聲喚他:“殿下?”聲音柔軟得像春水。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幽沉,幹淨,清澈,浩渺,像星空,像大海,像是能將人的靈魂吸進去。她心裏一動,眼簾飛快地掀動,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緊接著低下頭。

美人在前,桃花滿麵。

他突然開口了,簡短幹淨的兩個字,似秋風一般,無情地掃盡她心底的花瓣:“出去。”

荷香無法理解,“殿、殿下?”

“出去。”冷冰冰的語氣,不帶絲毫溫度。

荷香又羞慚又委屈地跑出去了。

他坐起身,看著自己腿間鼓起的小山丘,有些無奈地搖頭,自言自語道,“又是這樣。你就不能安分點嗎?”

小山丘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他也不知又想起什麽,突然低著頭笑了一下,目光裏溫柔點點,“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