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靜觀其變

馬車走了不久,便到了一個府邸。林芳洲被小元寶扶著下了車,抬頭看那高牆和大門,問道,“這是誰家?”

小元寶答道,“我現下住的地方。”

林芳洲疑惑道,“你不是住在宮裏嗎?”

“我已成年,不能久住宮中。”

“你才十六。”

“十六已經很大了。”說到年齡,小元寶總是有些不服氣,又有些沒底氣。

林芳洲隨著小元寶走進府裏,但見奇樹香花,雕欄玉砌,童仆丫鬟穿梭往來,都是畢恭畢敬、規規矩矩,不出一點差錯。

林芳洲何曾見過這樣人家?她一路走一路看,隻恨自己沒有長六隻眼睛。走到一座橋上,她停下來,往橋下一看,荷花底下數不清的錦鯉結伴遊行,有大有小肥肥壯壯,她禁不住高興道,“這魚可真肥!”

“嗯。”

“也不知好吃不好吃。”

小元寶彎起唇角笑了笑,問道,“喜歡這裏嗎?”

“嗯!”

“那就住在這裏吧。”

“啊?”林芳洲有些惶恐了,“這個……好嗎?”

“沒什麽不好。”

林芳洲歎道,“我真像做夢一樣。前不久還在獄中,以為自己要死了,現在竟然住進這神仙般的地方,嘖嘖嘖,人生如夢啊!”

她這邊正在發感慨,卻見不遠處走過來兩人,由仆從引著,見到小元寶,那兩人倒頭拜道:“十二、十七,見過三殿下。”

“免禮,起來吧。”

林芳洲有些好奇,等那二人起身,她看清他們的長相時,立刻“啊”的一聲驚叫。

把旁人都嚇了一跳。

小元寶問道,“怎麽了?”

“這兩人……我見過。”

就是六年前在縣衙裏見的那二位殺神,大殺神總是一副“老子一個手指就立刻能碾死你”的凶樣,二殺神總是一副“雖然我看起來笑眯眯的,但是我翻臉比翻書快,信不信我翻臉立刻碾死你”的樣子……反正看著就讓人腿軟哆嗦恨不得跪下磕頭。

那種心有餘悸的感覺,她記憶猶新。

那位名喚“十七”的二殺神說道,“林公子,別來無恙?六年前我兄弟隻因著急尋人,多有得罪,林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不,不會……”林芳洲慌得連忙擺手,接著恍然道,“原來你們是好人呀?”

十七失笑,道,“對,我們是好人。”

小元寶解釋道,“十二和十七是禁中的侍衛,父皇身邊的人,父皇因掛念我,派他二人前來給我鎮宅。”

他說得有些風趣,那十二和十七連忙道:“微臣不敢當。”

那之後,林芳洲一路有些惆悵,連景致也無心欣賞了。小元寶察覺出他情緒不對,將他送到他住的院子之後,他摒開眾人,問道,“怎麽了?”

“小元寶,六年前我在縣衙裏看到了十二和十七,他們當時就在找你。”

“嗯。”

“我的意思是,要是我當時把你交給他們,應該也沒事吧?這樣大費周章的,感覺自己兜了個大圈子,做了件蠢事。”

“事情沒你想的那麽簡單。我問你,衛拐子為什麽會死?”

“額……會不會真的是自殺?”

“不會。”

“那是為什麽?”

“永州城裏,當時在官麵上找我的,是一路人,但實際上,潛伏著三路人。”

“啊?!”

“我身份有些敏感,連父皇都不敢大張旗鼓地找,一來怕有人趁機渾水摸魚,二來怕丟了皇家臉麵。”小元寶說到這裏,搖了搖頭,“我也不知是父皇自己這樣主張,還是有人給他出的主意。”

林芳洲點頭道,“所以我當時還好奇呢,假如你是反賊,怎麽沒有官兵搜城。”

“嗯。十二和十七,還有另外一些侍衛,都是父皇派出去的。另外兩路人,一路是我舅家派去找我的,還有一路,是我兩個哥哥的勢力。”

“衛拐子就是你哥哥的人殺的?”

“應該是,他們一心想殺我,從衛拐子那裏問不出什麽,又擔心另外兩撥人問出我的消息,幹脆直接滅口。”

“太可怕了,”林芳洲拍了拍胸口,“我還把你帶出去過!”想到這裏又是一陣後怕。她半夜三更把小元寶栓到河邊的樹上,這樣對待一個小皇子……這個不管被哪撥人看到,恐怕都難逃一死。

“三路人馬,誰都不敢太高調,永州城那麽大,他們也不可能每個角落都盯到。並且,其實這三路人都覺得我根本沒命活下去,隻是沒找到屍體,不能最後確認。所以你從那虎胃裏把玉掏出來後,他們就都散了。”

“我沒想到原來這裏邊竟然有這麽多危機,”林芳洲說著,突然一拍手,恍然道,“衛拐子死了,說明是你哥哥的人先找到的他?”

“對。禁中侍衛在明,那些殺手在暗。倘若我真的現身——”

“倘若你真的現身,是生是死還不一定呢!”林芳洲接過他的話,說道。

小元寶點了點頭,又說,“就算僥幸回京,又怎能保證平安度過這幾年?”

“也對,你聰明歸聰明,畢竟是個小孩。”

他望了她一眼,道,“現在不是了。”

林芳洲住的那個院子花團錦簇的,種著花,養著蟋蟀和小鳥,嘰嘰喳喳的很熱鬧,也有不少使用的奴仆,可惜沒有丫鬟。

她逗了會兒鳥,突然說道,“小元寶,我想回去了。”

小元寶仿佛與她心有靈犀,問道,“你是不是想九萬了?”

“嗯。”

“那你快去快回,讓十七跟著你。回去與王捕頭他們道一聲平安,我暫時不能親自去了。”

“好!”

這一頭林芳洲帶著人馬富貴還鄉,自不用提。

林芳洲走的第二天,小元寶把潘人鳳叫到自己府上一敘。

皇子明麵上不會和官員們過從太密,為的是避嫌。不過潘人鳳有點特殊,也不用顧那些。

但是現在潘人鳳有點不敢見這位三皇子,因為他發現,他似乎做錯了一件事。

果然,三皇子與他說一些場麵話之後,突然把茶碗輕輕放下,說道,“潘大人真有意思,明知我早已身份大白,卻遲遲不肯向林芳洲透露,也不知你有何顧慮?”他端坐著,不嗔也不怒,眉宇間卻自帶著幾分貴氣與威嚴。

潘人鳳被問得冷汗都下來了,連忙離席,下跪叩首,道,“微臣一時糊塗,罪該萬死!”

小元寶淡淡說道,“倒不至於罪該萬死。我隻是好奇罷了。”

潘人鳳都不知道怎麽解釋這個問題了。

對於林芳洲和小元寶,他倒是沒有趙王齊王那樣的懷疑精神,畢竟那兩位是拿著水晶透鏡恨不得挑出一絲差錯,潘人鳳沒有這樣的動機。

三皇子身份大白時,聽了他的經曆,潘人鳳並不覺得有任何問題,隻是覺得奇之又奇,仿佛聽故事一般。說到底,他太相信林芳洲了——不是相信林芳洲的人品,而是覺得,林芳洲這樣傻頭傻腦的人,不會耍什麽花招,隻是運氣好些罷了。所以他和朝廷裏所有人都一樣,隻是把這段經曆當個傳奇來聽。

再見到林芳洲時,見這小子依舊不知道他撿回來那孩子的身份,潘人鳳更加的不疑有他。

他瞞著林芳洲,隻是開個玩笑。

但是潘人鳳現在不得不承認,這玩笑開得有點大。林芳洲一介草民,沒有絲毫準備就去麵聖,萬一說了什麽不得體的話,惹得龍顏不喜,被降下罪來,三皇子不可能記恨聖上,所以最後背鍋的還是他潘人鳳。

說到底,潘人鳳在地方上做官時的思路還是沒轉過來。麵對林芳洲時,他總是不自覺地帶著些優越感,林芳洲前後對他的態度始終如一的謙卑,也促成了這種優越感,導致他沒有為林芳洲著想,想戲弄林芳洲時,也沒有太大壓力。

現在,悔之晚矣……

“殿下,微臣隻是……見林芳洲始終不知你的身份,便與他開個玩笑。”

“開玩笑嗎?”

“殿下!微臣對殿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小元寶沒說話,低頭看著茶碗裏細細的茶沫子。

潘人鳳怕的不是三皇子怪罪他,他怕的,是他懷疑他。

他潘人鳳在地方上做了六年官,一直遠離黨爭,不是趙王黨也不是齊王黨。三殿下在他治下做了六年百姓,這樣的聯係,讓他無論願不願意,都隻能是三皇子這條船上的,沒有第二種選擇。

如果三皇子拋棄他,他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潘人鳳有些急切,“殿下,微臣以項上人頭擔保,微臣真的隻是一時糊塗,絕對沒有其他用心!倘若微臣對殿下有二心,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小元寶終於正眼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你先起來吧。”

“謝殿下。”

“以後這樣的玩笑,不要開了。”

……

過了有十來天,林芳洲帶著九萬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回來時,正趕上小元寶要出門。

林芳洲問道,“你去做什麽?”

“我去見父皇。”

“你爹現在願意多見你啦?”

小元寶輕輕搖一下頭,“今日有要事。”

“哦?什麽要事?”

“我要親自審理楊仲德那狗賊。”

“你爹能同意?”林芳洲表示很懷疑。

小元寶眼睛一眯,“想辦法讓他同意。”

林芳洲抬起熊掌拍了拍小元寶的肩膀,道,“我知你是想給我出氣,不過這個事情也不用強求啦,楊老虎落得現在這樣下場,早已有了報應。”

“他該死。”小元寶說著,竟搖了搖頭。

他離開之後,林芳洲感覺似乎有那麽一點不對勁,於是問一旁的十七:“那個楊仲德,不會死嗎?”

十七也搖頭,道,“楊仲德貪贓枉法,罪有應得,不過,死倒不至於。”

“為什麽?他害死那麽多人。”

“本朝慣例,不殺文人。”

“……”林芳洲張了張嘴,“這個,這算什麽呀?”

“總之楊仲德有舉人之身,又是朝廷命官,出了這樣的事,最多是流放,遇到大赦,還能放還。”

十七也是朝廷的人,林芳洲不好當著他的麵罵這莫名其妙的慣例,隻好在心內悄悄翻了個白眼。

她帶著九萬回到自己住的院子裏。院中小鳥們嘰嘰喳喳叫得很歡快動聽。九萬本來是在睡覺,聽到鳥叫聲,醒了,它飛起來,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選了隻長得最好看的小鳥,叼著走了。

十七看得有些呆,過了一會兒,問林芳洲:“你也不管它?”

“我管不了。一會兒讓人把這些鳥都拿走吧,要不然過不多久這裏就隻剩下一地鳥毛了。”

林芳洲走到廊下,看著那裏掛著的一個黃鸝鳥,搖頭歎道,“唉,可惜,從來沒養過黃鸝呢!”

十七給她出了個主意:“公子要不試著弄個鐵籠子?又粗又大的,那貓頭鷹撕不壞。”

“不行,九萬會吃醋的。”

十七第一次聽說鳥也能吃醋的,他搖頭道,“鳥也會吃醋嗎,不過是一隻畜生。”

“你不知道,九萬救過我的命。”

林芳洲正要說自己在獄中的經曆,突然想到:這事情裏涉及到小元寶,十七是皇帝的人,我可不能亂說話,能不提小元寶就不要提他。

於是她目光一轉,道,“我有段時間窮得吃不起飯,九萬就天天送老鼠給我……”

“你別說了!”十七臉色發綠,打斷她。

韓牛牛招呼來幾個小廝把鳥都提走,林芳洲多少有些失落,又想到:幸好還有蟈蟈和蛐蛐玩。

……

小元寶回來時先去找林芳洲,一進院門,隻見樹蔭下圍著一群人,一個個賣命的吆五喝六。林芳洲擠在最外麵,跟著嚷嚷,也不知在說些什麽,急得滿頭是汗,被樹葉間漏下來的太陽光一照,亮晶晶的。

小元寶好奇地走過去,跟著低頭看,視線越過一群腦袋,看到是兩個蟈蟈在鬥盆裏,正抱在一起撕咬。

群情激昂。過不多久,一隻蟈蟈把另一隻蟈蟈的大腿咬下來了。

有一半人拍手歡呼,另一半人神色失落。他們一起想要站起來,剛一抬頭,陡然見到正上方三皇子那俊美的臉龐。

嘩啦啦——都嚇了一跳,滾到地上又爬起來,跪好。

林芳洲也不知怎麽回事,見大家都嚇得跪下來,她也從善如流,跪了。

跪完才發現是小元寶。

小元寶不喜歡林芳洲對他卑躬屈膝。他把她扶起來,拉著她走進房間,韓牛牛像個小尾巴一樣尾隨著他們,最後被小元寶留住:“你在外麵等著。”

兩人走近客廳,把門關好。

林芳洲坐在椅子上說道,“你回來怎麽也不說一聲,嚇我一跳。”

小元寶坐在她身邊,自己倒了杯茶喝,答非所問:“以後不要見人就跪。”

桌上擺著點心和果盤,果盤裏有葡萄、雪梨和香蕉。大熱天的,林芳洲方才在外麵玩了一頭汗,這會兒有些口幹,看著葡萄,想吃又沒法吃。

小元寶仿佛她肚子裏的蛔蟲,此刻拿下一顆葡萄,慢條斯理地剝了皮,送到她嘴裏。

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嘴唇時,他心裏有些異樣的感覺。

林芳洲吃得很開心,吃完一顆,說道:“繼續。”

他抿著嘴角笑了笑,“嗯。”

一邊剝葡萄,小元寶一邊說道,“下個月初二,你隨我一起去升堂,審楊仲德。”

林芳洲驚得差一點把葡萄生吞下去,她咳嗽了幾下,他輕輕拍她的後背。

總算順過氣了,林芳洲問道,“你怎麽做到的?我聽十七說,朝廷裏管斷獄的那些官都要考試呢,考試過了才能勝任。你沒有官職,也沒考過試,年齡還小,你爹怎麽就答應了?”

“父皇本來是不同意的。”

“嗯,後來呢?”

“後來,我告訴他,楊仲德說我是王八生的。”

“……”這也也行嗎?林芳洲還是有些不敢相信:“所以他一生氣就同意了?”

“嗯。”

“你爹也太……”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小元寶解釋道:“其實他能答應我,並不是因為生氣。”

“那是為什麽?”

“我流落民間六年,他覺得該補償我。我從回來之後,隻向他提了這一個要求。”

“這倒是說得通,”林芳洲點了點頭,又問,“可是你這樣做,會不會有人說你壞話呀?”

“會。一定會有人上奏本說我破壞法度。”

林芳洲有些擔憂,“要不就別這樣了,我覺得得不償失。你才剛回來,好多人盯著你,想你出錯呢!你哥哥也不會輕饒你,一定會抓著這件事,在你爹麵前說那個……讒言。”

小元寶卻是輕輕一笑,“沒關係。我才十六歲,正是任性的年紀。楊仲德欺我辱我,還不許我報一箭之仇?”

林芳洲有些無語,“你也記得你才十六歲嗎……有時候你說話做事我都覺得你像六十歲的老頭子。”

小元寶看她一眼,道,“這話,我隻當是誇我了。”

“唉,可任性終歸是不好的。要不就……”

小元寶卻搖頭,目光深沉:“但是,很多人都希望我是任性的。”

他這話似是而非的,林芳洲沒太明白。

小元寶卻也不繼續說這些,他剝了一個香蕉送到她嘴邊。林芳洲張口要吃,他卻突然往後一撤。

林芳洲:“給我。”

他便把香蕉又遞過來,等她要吃時,他又撤走,眼睛帶笑地看著她,逗猴子一般。

林芳洲大怒:“給我!不讓我咬它,我就咬你了!”

他怔了怔。

林芳洲趁機搶過香蕉,用熊掌捧著,泄憤一樣大口吃起來。

他撇過臉去不說話。她低頭吃著香蕉,也沒看到他早已羞得滿麵飛紅,連脖子都是紅的。

……

三皇子要主審楊仲德這件事,確實在朝堂上引起了很大波動,有人上奏章反對此事,認為三皇子年輕氣盛,不該破壞法度,說了許多不太中聽的話。

反應最激烈的是趙王一派的官員,有幾個禦史伶牙俐齒,把三皇子數落得有些難堪。大意是說三皇子在民間流落這幾年,沒有學到皇子該有的氣度威儀,隻學了民間百姓的小肚雞腸、斤斤計較,希望三皇子回來之後不要想著擾亂朝堂,應該先虛心學習。

來來去去都是對小元寶的人身攻擊。

但與此同時,彈劾楊仲德的奏章也如雪片一般飛到禦案上。奏章上的罪名五花八門,什麽強搶民女、貪汙受賄、敲詐勒索、橫征暴斂……數不勝數。

官家把這些奏章都給了小元寶,小元寶研究一番,做了個歸納總結,認認真真地寫在一個小本子上。

奏章裏的罪名比較多,最有意思的是,楊仲德賄賂過趙王派係的官員,還給趙王送過禮,直接送一車金銀,簡直肆無忌憚。

小元寶冷笑,“難怪趙王這樣反對我做主審。”

潘人鳳對小元寶說,“殿下,這證據確鑿,正是打擊趙王的機會。”

小元寶反問道,“我為什麽要打擊他?”

潘人鳳愣住,“殿下?”

小元寶低著頭,一邊翻奏章,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嫡就是嫡,庶就是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