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暗藏玄機

所謂“虎腹藏玉,保全皇子”,有一個前提是林芳洲知道小元寶的身份。

明知道對方是皇子還設法傳遞“此人已死”的消息,這算保全他?這是扣押!人家可是皇子,天家血脈,還是唯一的嫡出!你一個小小草民,私自扣押皇子,是何用心?!

或者林芳洲也可以說自己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知道他在被追殺,但這樣一說,她又拿不出證據——衛拐子的死不能作為證據,因為沒人能證明衛拐子的死是他殺而非自殺,現在過了這麽多年,也已經無從追查。並且這樣一說就是暗示皇帝他另外兩個兒子在搞鬼——人家可是親父子,你當著爹的麵給兒子上眼藥?像話嗎!

就算你說自己當時腦子有病想錯了,所以才覺得他被追殺,那麽接下來還是會有更嚴重的問題:明知道這孩子在被追殺,為什麽不報官?什麽?覺得官府也在追殺他?你憑什麽說官府也在追殺他?官府怎麽可能追殺堂堂皇子?就算你腦子出問題了覺得追殺他的正是官府,那麽為什麽不把她交給官府?被官府追殺的人,能是好人嗎?

怎麽解釋都解釋不清楚了……

並且,隻要有“虎腹藏玉”這件事存在,就算林芳洲說自己不知道小元寶的身份,也沒人會相信。她倒想告訴官家,她真以為那塊玉隻是一條小飛蛇——這是真話,可這他娘的更像一句玩笑話。

所以,她必須不能知道小元寶的身份,更不能知道他在被追殺。

“藏玉”一事莫名其妙,“保全”一事無從談起。

小元寶那麽聰明,不可能輕易向齊王透露這件事情,唯一的解釋隻有一個——齊王在詐她。一旦她承認了,要麽她完蛋,要麽小元寶完蛋,要麽兩人一塊完蛋。

此刻不止齊王,連官家和趙王,也一齊看向林芳洲。

林芳洲迷茫地看著齊王,問道:“虎腹藏玉是什麽意思?哦,我知道了——”她恍然一點頭,引得室內眾人都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生怕錯漏過什麽,她說道,“我那日跟著剖老虎,確實看到從虎胃裏掏出來一塊玉,很好看,想必值不少錢。我們本來是想拿去報官的,但是半路上被人搶走了,那人很凶,還威脅我們不許同人說……這和小元……和三殿下有什麽關係?王爺的話我聽得不太明白。三殿下是皇子呢,需要我一個小小草民去保全什麽?難道還有人敢加害於他?”

此話出口,趙王和齊王臉色都是微微一變。那齊王被林芳洲反將一軍,立刻又說,“我三弟天子血脈,自然沒人敢害他。本王隻是想不通,你區區一介草民,撿到他之後,為何不報官?”

“我也不知道他是皇子啊……早知道,我肯定早就報官了……”

“你難道沒從他身上看到什麽,比如玉佩之類?”

林芳洲繼續迷茫,“沒有,什麽都沒有。”她突然想到方才小元寶說自己才恢複記憶不久,便知小元寶是怎麽跟官家說的,於是她立刻又補充道,“他醒了之後傻傻的,什麽都不記得了,我追問半天,也問不出什麽。”

“既如此,想必林公子認為,是皇子,就需要報官,而如果平白撿到一個大活人,便不必報官了?”說到這裏,聲色已經有些嚴厲。

林芳洲發現,自己躲過了一個坑,似乎又掉進另一個坑裏……

撿到一個人,活的,沒有報官。不僅沒有報官,而且和他演了一場戲,誤導所有人以為他們是遠親兄弟。

這場戲,全縣人都聽說過,林芳洲毫不懷疑,官家已經打聽到了,就算現在沒打聽到,往後也一定能打聽到。

所以,她還要編個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在不知道小元寶身份的情況下私自幫他偽造身份然後留下他。她冒著得罪官府的風險,來留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這很不符合常理。

她突然想到小元寶留給自己的那張字條。

王狀元娶妻,王狀元娶妻……

娶妻不是重點,重點是王狀元的身世。王狀元是因為體弱多病被家人扔掉的,扔掉的時候他沒有記憶,而撿到他的那窮苦人家,是個絕戶,突然撿到一個小孩,如獲至寶,悉心養大,這才有了後來金榜題名。

這是小元寶給她的暗號。因為小元寶回來時肯定已經和官家講過他的遭遇,所以在林芳洲這裏,她需要和小元寶講的一致。

林芳洲於是答道:“我隻當他是被人遺棄的呢!”

齊王冷笑,“怎麽可能,誰敢遺棄他?”

“我不知道他是誰啊,就……在山裏玩的時候,撿到一個小孩。荒山野嶺,四下也沒人也沒車馬,隻有一個小孩,又瘦又小,看著像是有病。這樣的小孩,不是別人扔的,還能是天上掉的嗎……我當時想,我要是不救他,他肯定被豺狼吃了,所以……就把他撿回家了,他暈了幾天,就醒了。”

齊王步步緊逼:“他身上穿著盔甲,你不好奇?”

林芳洲心想,玉既然被老虎吃了,老虎也不可能隻吃玉不吃人,所以這個玉應該是被人偷走然後那偷玉的人被老虎吃掉,這才合情理。

既然偷玉,那一身盔甲價值不凡,肯定也會被偷的……

這樣一來,才能完全洗清她的嫌疑——她撿到人的時候,人沒有穿鎧甲,也沒有玉,什麽都沒有。所以才不知道身份,而且不會緊張地去報官。

林芳洲更加迷茫地看著齊王,“他沒有穿鎧甲。王爺你為什麽總說一些無中生有的話,小人愚鈍,王爺到底是什麽意思,能不能說明白一些?”

“想來是我記錯了,”齊王道,“所以,為何沒有報官?”

“報官也沒用啊,如果你扔了什麽東西,官府讓你去領,你領嗎?”

“為何又幫他偽造身份?”

“這是我的一點私心。我是家中獨子,大夫說我不能生養,我林家很可能絕後,我……挺著急的,撿到一個小孩,就覺得是老天爺賜給我的……”

小元寶突然看著她,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你一直不願成親。”

林芳洲埋著頭不看他。

齊王還要說話,小元寶突然打斷他道:“二哥問得這樣仔細,看來是不相信我了。既然不相信……父皇,不如放我回永州,我繼續做個布衣百姓。”

官家突然說,“二郎,林芳洲是三郎的恩人,你不該像審犯人一樣審他。”

“事關國體,兒臣是為父皇著想,這才……”

“好了,不要問了。”

“是,兒臣知錯,請父皇降罪。”

“你方才嚇到林公子了,你看他汗如雨下的樣子,與他賠個不是吧。”

齊王立刻朝林芳洲作揖道:“本王隻是心中存了些疑惑,這才再三追問,多有唐突,還請林公子見諒。”

林芳洲連忙說,“王爺不要折煞小人了……”

這一頓禦宴,林芳洲一點胃口都沒有。最後宴席要散時,官家賜給她一顆金丹。這金丹據說是官家親自煉的,煉了七七四十九天,一爐隻得十幾顆,隻有最得官家榮寵的人才配享用。

林芳洲是小元寶的恩人,這才有機會分得一顆。

說是金丹,實際是赤紅如血的顏色,比彈丸還大,看著怪嚇人的。這一口吞下去,就算不毒死,大概也能噎死。

官家還等著她感激涕零地親口吃下去。

林芳洲雖不感激,倒也真的快“涕零”了。她心想這他娘的是報恩的態度嗎?這是在報仇吧?

最後還是小元寶幫她解了圍:“你前不久才受了刑,身體虛弱,此等寶物吃下去,可能會補過了,反而對身體不好,辜負父皇的一番美意,不如拿回去等身體將養好了再吃。”

官家答道,“對,是這樣道理,金丹雖是好物,你也不要著急吃。”

林芳洲如蒙大赦。

宴席散後,林芳洲早已心力交瘁,身體仿佛被掏空,腳步虛浮得很,還需韓牛牛扶著才能走穩路。

走出皇宮後,她和小元寶上了同一輛馬車。

馬車裏寬敞而精美,因是夏天,還放著一桶冰降溫納涼。

林芳洲卻無心欣賞這樣的奢侈,她縮在馬車的角落裏,目光幽幽地盯著小元寶。

他朝她招了一下手,輕聲喚她,“過來。”

林芳洲搖了搖頭。

他隻好移動身體,主動湊過去。

林芳洲撇著嘴角看他。

小元寶抬手輕輕蓋上她的肩膀,柔聲說道,“是我錯了,對不起。”

“哇——”她突然失聲痛哭。

方才神經繃得太緊,此刻終於鬆懈下來,情緒得以宣泄,她哭得驚天地泣鬼神,把他嚇了一跳。他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幫她擦眼淚,一邊輕輕拍她的後背,說道,“對、對不起……”

“嗚——嗚……你為什麽不早點說啊,早點說你是皇帝的兒子!”

“我本以為潘人鳳會告訴你。”

“他什麽都沒說!是不是你不讓他說?!”

“不是……”

“你嚇死我了,嗚嗚嗚——剛才我還以為我要死了!”

“你做得很好,你很聰明。”

“為什麽不提前跟我說!我剛才要是出什麽差錯,你早就看不到我了!嗚——”

小元寶低聲說道,“事關重大,我不能回去當麵和你說,隻好留一錦囊。我想以你之聰明,兩三日之內定能想通各節關竅,哪知你直到麵聖,都還蒙在鼓裏,是我疏忽了。”

“還好我聰明,但凡說錯一句,我就去見我娘了!”

“不會的,我還有別的辦法,大不了把他們都拖下水。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他頓了頓,靜靜地看著她,一雙眸子幽深安靜,“你救我一命,我護你一生。”

林芳洲心裏有一點點感動,但是一想到自己方才險象環生,立刻又翻白眼:“哼,誰信啊,差點嚇死我的也是你!哼哼哼!”

他突然抱住了她。一條胳膊繞到她後背,將她圈進懷裏,另一手輕輕扣在她腦後。他的下巴墊在她的肩上,手臂輕輕一收,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

林芳洲就這麽突然間陷進他寬大火熱的懷抱裏,她有些慌亂,舉著兩隻熊掌也不知該如何安放,“你不要以為撒個嬌就管用了……”

她聽到他低聲喚她的名字。

“林芳洲。”

“嗯?”

“謝謝你。”

“哼!”

“還有。”

“什麽?”

“我好想你。”

林芳洲敗給了小元寶。

反正他一撒嬌她就心軟,她早就知道。

她的熊掌輕輕放在他後背上,停了一會兒,見他沒有放開她的打算,她隻好說道,“你……熱不熱呀……”

他終於鬆手了,向後拉開一些距離仔細端詳她,看了一會兒,說道,“胖了。”

“那當然,我吃了睡,睡了吃,什麽都不能幹,過得像豬一樣。”

“韓牛牛這丫鬟用著怎樣?”

“她很好,特別好。”

小元寶突然不說話了,盯著她的臉打量,目光充滿探究。

林芳洲有些奇怪,“怎、怎麽了?”

“你方才殿上所言,是真的嗎?”

林芳洲壓低聲音答道,“你腦子壞掉了?我方才說的哪句話是真的?”

“是……你不能生養的那句。”

“當然是假的啦,我怎麽可能不生養,我身體好好的!”

小元寶輕輕擰了下眉,小聲說道,“倘若你以後娶妻生子,今日之言就是欺君了。”

“欺君……的後果很嚴重嗎?”

“輕則砍頭。”

“!!!”林芳洲心驚肉跳的,“輕的是砍頭,那重的呢?”

“重則滅門。”

林芳洲快哭了,“當皇帝都這麽霸道嗎?要是以後你——”

他突然抬手擋住她的嘴,食指的指肚輕輕壓在她柔軟的嘴唇上,攔下她將要說的話。林芳洲看到他的麵色嚴肅非常,他說,“不要說。有些話,永遠都不能說出口。”

林芳洲呆呆地點了點頭。

小元寶被她傻乎乎的樣子逗得笑了一下,安慰她道,“好了,也不用那麽怕。”

林芳洲眼珠轉了轉,又問,“隻要對官家撒的謊,都算欺君嗎?”

“是。”

她欲哭無淚,“那我這個……”

“怎麽?”

“不能說……”

小元寶好奇道,“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有一個秘密,要等脫險之後告訴我。現在你已經脫險了,那麽——”

“現在沒有脫險,”林芳洲搖頭打斷他,“現在更危險了!”

“到底怎麽回事?說出來,我幫你。”

“不要,還是不要連累你了。”林芳洲怕他追問,連忙岔開話題道,“說說你吧,我想聽。”

“你想聽什麽?”

“什麽都行。”

小元寶眉目低垂,緩聲說道,“我自出生那日,母後便過世了。我母後先時流過兩個孩子,懷上我時又已年近四十,我剛出生時很小,許多人都覺得我活不到成年,隻是沒人敢說。後宮無主,一切事務都是貴妃主持——她是趙王和齊王的生母。”

“這個我知道。”林芳洲心想,小元寶小時候體弱多病,恐怕也和這位貴妃脫不開關係,否則怎麽一到她家就長得那麽茁壯呢?明明在她家吃得不可能有皇宮裏好。

小元寶點了下頭,道,“我十歲那年,第一次隨父皇一起去打獵,獵場距離永州不遠,隻是在懸崖那一邊,要翻山越嶺才能到,且一直有官兵把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所以你們都不知道。”

“然後打獵的時候出事了?”

“嗯。”

“出了什麽事?”

“我騎的那匹馬,本來性情很溫和,可是不知怎麽回事突然發瘋,朝著獵場外狂奔,我又製不住它,直到跑到懸崖邊上,它突然收住腳。”

“那你……”

“我被它甩出懸崖。”

“啊!”林芳洲光是聽他這三言兩語,也能想象出當時情形有多可怕。她想要說話,又怕人偷聽到,於是湊到他耳邊,悄聲問道,“會不會是有人動了手腳?哪有那麽巧的事,好好的馬突然狂性大發?”

熱熱的氣息噴進他的耳朵裏,他感覺自己的耳根子有些燙,想躲開,又舍不得。他端坐著,動也不敢動,答道,“出事之後,養馬的人、看護我的人,全都被處死了。”

林芳洲撇一下嘴角,繼續在他耳邊說,“肯定是有人從中作梗,訓練一匹馬的難度並不大,我還見過訓練螞蟻跳舞的呢!”

他點了下頭,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自鼻腔中發出來,有些深沉,又有點說不清的纏綿。

林芳洲沒發覺他的異樣,她坐回身體,靠在車壁上,搖著頭說,“果然生在皇家就是凶險……那你後來是怎麽回來的?”

小元寶挪動身體,再次挨近她,壓低聲音給她講了他的經曆。

他甩掉康捕頭之後,先去找了他的舅舅。

蔣家在二十年前有些勢力,從皇後薨逝之後,被天子冷落,在朝中受趙王和齊王的排擠,自己族中也沒出能成氣候的人物。三皇子活著時候,他們還有能與兩位皇子抗衡的底氣,三皇子夭折的消息,也同時宣告著蔣氏一族的沒落。

蔣國舅雖還有個國舅的名頭,實際沒什麽官職權利,閑散逍遙得像個野雞。他偶爾也在官家那裏邀邀寵什麽的,官家現在年紀大了,反而有些思念當年與皇後的夫妻情誼,因此偶爾會拿正眼看一眼蔣國舅。

在趙王和齊王看來,這些都無所謂。反正老三死了,蔣家還能興什麽風浪?他給官家送禮物,送祥瑞,無非是搖尾乞憐,不用理會。

正是如此,小元寶跟著進獻祥瑞的隊伍麵聖,一路暢通。他長在深宮之中,見過他的人本來就少,何況相隔六年,他變化很大,幾乎沒人能認出他。

官家能覺得他眼熟,也隻因他的眉眼與故去的皇後有些像。

皇後離世十六年,如今還能記住她長相的,大概也沒幾個了。

林芳洲聽到這裏,打斷他,道,“不對啊,就算你爹覺得你眼熟,可事關皇室血脈,不要說你兩個哥哥會從中作梗了,便是朝廷重臣們,也要好好商量一下,不可能輕易認了你吧?就算你有兒時記憶,他們也可以說是你從別處偷聽來的,借著自己與那小皇子長得有幾分相似,前來渾水摸魚,富貴險中求。你到底是怎麽說服他們的?”

“這倒不用我說服。我爹喜歡占卜算卦,他認為人身上的痣和胎記,與天上的星辰對應。我身為皇子,事關國運,所以我剛出生時,他就找人給我算命,我身上哪裏有胎記,哪裏有幾個痣,這些史官都記下來了,無法篡改。”

“這樣也行……”林芳洲有些哭笑不得,“我竟然有點相信命中注定這種事了。”

他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我也是。”

“那你真名到底叫什麽?”

“我姓雲——”

林芳洲翻了個白眼,“廢話,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姓雲。”

他抿著嘴角笑了一下,道,“雲微明。我叫雲微明。”

“這個名字一般般。”

“是,不如芳思好聽。”

“我還是喜歡叫你小元寶。”

“你既喜歡,便繼續叫我小元寶吧。”他說著,又在心裏補了一句,隻有你能這樣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