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濃稠的夜色籠罩著寂寥的大殿,朱牆大院,在黑夜中如同一頭張開了血盆大口的巨獸,讓人不敢靠近。

太後的哭聲嘶啞著,她涕淚交加,神情恍惚地抱著自己在這世上最重要的親人,哪怕他沒有了體溫,卻也是她最後能感受到溫暖的地方了。

“俱兒……俱兒啊……”太後喃喃喊著他的名字,拍著他的後背,仿佛他還隻是個孩子,隻是在她懷裏睡著了。

一個輕輕的腳步聲從她背後靠近。

“皇祖母。”那人半蹲了下來,衣裙曳地,關切地問道,“你還好嗎?”

太後恍惚地抬起了頭,看向身前之人。

“柔嘉……”太後的眼神逐漸清明起來,聲音沙啞難聽,“你來得正好,去找太醫,陛下病了……”

柔嘉公主看了一眼劉俱,眼中閃過一絲悲痛,她輕聲說:“皇祖母,父皇駕崩了。”

“亂說!”太後淒厲地吼道,“他不會那麽狠心拋下我的!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死!”

柔嘉公主歎了口氣,搖頭歎息:“是啊,父皇不該死的,該死的,本來是你……”

太後聞言,瞳孔一縮,瞪向柔嘉:“你這話什麽意思,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在這裏等很久了……”柔嘉公主發出一聲喟歎,她沒有看太後,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個尊貴的位置上,徐徐坐下。

太後死死盯著柔嘉公主:“你在等什麽?你又做了什麽?”

柔嘉公主輕笑:“我什麽都沒做,是你殺了雲妃,是你謀害劉衍,事情都是你做的,父皇也幫你把證據都湮滅了,而我,隻是不巧知道了點消息,想了個辦法透露給劉衍而已。”

太後神色一凜,想起一事,厲聲道:“元月十五,我的探子忽然得到了袁副將女兒的下落,那個消息來源我始終查不到,難道是你透露的?”

柔嘉公主笑吟吟道:“不錯,你們找了三年,我也找了三年,可惜你們的情報網沒有我的厲害,讓我先找到了。可是我找到了也沒有用,因為她知道得太少了,所以我想了個辦法,把這個消息同時告訴你和劉衍,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視而不見,一定會派人幹涉,隻要你再次出手,就一定會留下線索,讓劉衍繼續追查。”

“你隻是個無權無勢的公主,你哪裏來的情報網……”太後剛說完,自己就想明白了,“濟善堂!你用濟善堂經營情報網!”

“太後也是聰明,這麽快就想到了。”柔嘉公主欣然點頭,“我也沒想到你下手這麽狠,居然想毒死劉衍,更沒想到劉衍命這麽好,能死裏逃生。你說,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不可能,就算你有濟善堂作為情報網,也不可能知道三年前我做的那些事!”太後拚命搖頭,“那些人都死光了。”

“但是他們死之前告訴我了。”柔嘉公主眼中掠過一絲恨意,冷笑道,“你把我當做籌碼,籠絡薛笑棠為你殺人,卻沒想到,薛笑棠對我癡心一片,把你的謀劃告訴我吧。當然,他也沒有說得那麽明白,隻是我自己猜出來了。”

“你向來看重門第,一心將我當成籠絡大臣的工具,怎麽會輕易讓我嫁給薛笑棠那個出身草莽之人?除非……薛笑棠能給你帶來什麽好處。我旁敲側擊幾次,薛笑棠便說了,是太後答應了,隻要幫太後做一件事,太後就會促成我們的婚事。後來,劉衍出事了,薛笑棠出事了,難道我還會猜不出來,太後讓薛笑棠做的,是什麽事嗎?”柔嘉公主冷冷看著太後,“皇祖母,你好狠的心啊,他是你親自帶大的,我也是你的孫女,在你眼裏,可真是一絲親情也無。”

太後恨恨道:“那個愚蠢的莽夫!你既然知道是我做的,為何不直接告訴劉衍?”

柔嘉公主無奈道:“因為我沒有證據啊,甚至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證據。可是不要緊,我知道是薛笑棠做的,這就足夠了。父皇為了幫你湮滅證據留下了太多線索,而這些線索都指向了父皇,他們居然以為是父皇在謀害劉衍,迫不得已,我隻能再想一個法子,把慕灼華約到薛笑棠府上,她觀察如此敏銳,自然會發現藏在薛笑棠書房中的那個令牌。哦,對了,你不知道吧,那是太後宮裏的通行令牌。”

太後冷冷看著柔嘉公主:“我從來沒有給過薛笑棠我宮裏的令牌,你故意栽贓。”

“怎麽能算是栽贓呢,那些事,你確實幹過,我沒有證據,隻好製造一點證據。”柔嘉公主快意地看著狼狽的太後,“太後是不是想不到,有一天會折在我手上?”

“你為什麽這麽做?”太後緩緩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柔嘉公主,“為了權力,為了地位?你已經是公主了!”

柔嘉公主輕輕抬高了手臂,袖子滑落下來,露出了手臂上的牙印。

“太後還記得這個嗎?”

太後一怔:“這個牙印……你小時候被人咬的……”

柔嘉公主將手臂橫在身前,輕撫那個小小的牙印,陷入了回憶之中:“這個牙印,是我自己咬的啊……”

“什麽?”太後茫然不解。

“你都忘了,你殺了太多人了,所以忘了嗎?”柔嘉公主的眼中驟然迸射出強烈的恨意,猶如烈火一樣熊熊燃燒。“你忘了我母親是怎麽死的嗎!是你讓宮女太監帶著毒酒來到王府,是你逼著我母親喝下毒酒!我就躲在櫃子裏,我親眼看著她喝下毒酒,她直到死,眼睛都看著我!我不敢出聲,我就躲在狹窄的、黑暗的櫃子裏,死死咬著手臂,不敢哭……”

“你隻是為了讓父皇娶一個高門貴女,為了讓他可以坐穩太子之位,坐穩皇帝之位!為了給新王妃讓路,我母親就隻有死了是嗎!因為她隻是一個卑賤的、可以隨意碾死的婢女!”柔嘉公主抓起桌上的酒杯狠狠扔了出去,“她在你眼中隻是一隻螞蟻,卻是我的母親!她是自願喝下那杯毒酒的,因為她知道我在那裏,她害怕我被人發現了,她要我活著!”

“我活下來的每一天,都在想著怎麽找你複仇!”柔嘉公主喘著氣,顫抖著瞪著太後,良久,才發出一聲輕笑,“我終於成功了,我母親在天之靈,會很欣慰吧。”

“我還沒有死!你也沒有贏!”太後一步步走向柔嘉公主,麵色陰沉,“我從來不會後悔我做過的事,殺過的人,你的母親是一個錯誤,她就隻能死。”

“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柔嘉公主冷冷看著太後,“你不明白父皇心裏想什麽,他為什麽抑鬱成疾,沉屙不治。我給他找了那麽多的神醫,他們告訴我,父皇有心結,他心中的痛苦,你不懂,你隻想讓他當皇帝,你殺死他最愛的女人,殺死他最愛的弟弟,甚至也殺死了他心目中那個威嚴慈愛的母親。”

太後的腳步一滯,麵上的神情瀕臨崩潰,整個人搖搖欲墜。

“你殺了雲妃,逼死了皇祖父,又殺了我的母親,謀害劉衍,也直接逼死了父皇,你憑什麽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你?”柔嘉公主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你若不殺雲妃,皇祖父不會早逝,你不殺我母親,不殺劉衍,父皇也不會傷得這麽重。你用你自以為是的道理擺布別人的生命,還覺得別人虧欠你,你憑什麽!”

柔嘉公主的責問像一記重錘狠狠打碎了太後最後的自欺,她身子一晃,神色淒厲地怒吼道:“不!我沒有錯!是你們逼我的!”

太後說著撲了上來,想要掐住柔嘉公主。柔嘉公主冷冷地後退了一步,避開太後的雙手,而在下一刻,一柄長劍刺穿了太後的身體。

太後低下頭,不敢置信地看著穿過小腹的利劍,她艱難地轉過身去,卻看到了一張意想不到的臉。

“沈——驚鴻——”太後後退一步,跌坐在地,“你……不是琛兒的……”

沈驚鴻是劉琛的人,為什麽,為什麽……

柔嘉公主緩緩退到了一邊,冷眼看著太後垂死掙紮的模樣。

沈驚鴻走到柔嘉公主身旁,目光溫柔地看著身前的女子:“沒有嚇到吧。”

柔嘉公主輕輕搖頭:“你不該用劍殺她,會留下痕跡。”

沈驚鴻道:“那一劍沒有傷到骨頭,等一下,放火燒了這座宮殿,燒得徹底一點,就看不出皮肉傷。”

太後感覺到生命正在緩緩流逝,她沙啞著聲音喊:“沈驚鴻……你背叛琛兒……”

柔嘉公主笑了笑:“太後說笑了,沈驚鴻,從來都是我的人。”

沈驚鴻低笑一聲:“不錯,從十年前開始,我就是你的人。”

“難道你覺得我興建濟善堂,布局十幾年,隻是為了找你複仇嗎?”柔嘉公主淡淡一笑,看向了高台之上的所在,“三歲那年,你殺了我母親,教會我一個道理。隻有至高的權力,才能保證自己不被人隨意碾死。你坐到了女人最高的位置,當上太後,而我是公主,我的至高位,便是女帝。”

太後的氣息已經極其微弱了,她無聲地哀求著:“放過……琛兒……”

柔嘉公主勾了勾嘴唇,忽然鼻子一酸:“真感人……當年,我母親喝下毒酒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放過皎皎……

她其實不太記得母親的模樣了,可是她死死地記住了那個聲音,還有那雙眼睛——眷戀的、不舍的、疼惜的……

柔嘉公主緩緩走上前,她看著太後至死沒有合上的眼,俯身拔出了太後身上的劍。

她居高臨下,俯視這張蒼老枯萎的臉,她是她的噩夢,無數次在夢裏,不是太後殺了她,就是她殺了太後,直到今天,她從夢中醒來,看到了她真真切切死在自己麵前,心中湧上來的更多的不是快意,而是疲倦和悵惘。

她報仇了,母親泉下有知,會開心嗎……

可是父皇竟然會選擇喝下毒酒……

柔嘉公主握緊了劍柄的手微微顫抖。

“公主,我在這裏。”沈驚鴻走到她身後,接過了她手中的劍。

男人低著頭看她蒼白的臉色,克製不住心中的憐惜,輕輕握住了她單薄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這一回,她沒有拒絕。

每一次見到她,他都隻能克製自己心中的衝動,不敢在眼中泄露絲毫的情緒,生怕讓人發現他與柔嘉公主的關係。然而她在人前疏遠客氣,人後卻是更加的冷漠無情,他十年寒窗,隻想走到她身邊,她卻將他推到了劉琛身邊……

隻有此時此刻,她精疲力竭了,閉上眼睛流露出軟弱的一麵,輕聲說:“沈驚鴻,我好累。”

他一手執劍,一手圈住了她單薄的身體,將她擁在懷裏,低聲說:“公主,這條路,我陪著你。”

一輛馬車在深沉的夜色中疾行,穿街過巷,奔向朱雀後街。

慕灼華垂下眼,擔憂地看著劉衍的臉色,回想起方才看到的畫麵,心中仍然一陣驚悸。

她從未見過劉衍露出那樣茫然而脆弱的神情,他漆黑的雙眸失焦地望著前方,腳步虛浮地走向她,任由她喊著他的名字,也做不出一絲回應。

慕灼華扣住劉衍的脈搏,觸手一驚,立刻便知道劉衍必然是在宮中遭逢巨變,心神失守,有走火入魔之勢。她從腰帶內抽出金針,正想刺向劉衍的昏睡穴,便覺得頸間一熱,肩上一沉——劉衍嘔出一口心頭血,噴灑在慕灼華的頸間,隨後整個人向前傾去,壓在了慕灼華身上。

慕灼華急忙抬手抱住劉衍,右手的金針快準狠地落在他的頭上。

執劍執墨急忙驅車前來,將劉衍抬到了馬車上。

上了馬車後,慕灼華立刻褪去劉衍的上衣,封住他周身大穴,遏製住肆虐的真氣,但劉衍心脈已然受損,鮮血自唇角溢出,臉色慘白,無一絲血色,更加襯得唇上的鮮血殷紅刺眼。

慕灼華輕輕拭去他唇角的鮮血,便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

執劍打開車門,將劉衍抱下車,送進了朱雀後街的小院子。慕灼華將自己方才寫好的藥方遞給執墨:“你現在立刻去抓藥,按照藥方上寫的煎好,送來給我。”

執墨慎重地接過,轉身便奔向最近的藥房。

慕灼華趕到房中,繼續為劉衍施針診治,不多時執墨便抓了藥回來,在院子裏熬著,執劍將另一半的藥草放入鐵桶之中熬煮,倒入藥池之中等待放涼讓劉衍浸浴。

劉衍眉心緊鎖,昏迷中身上止不住地輕顫,雪塵丹和淵羅花的藥性在體內衝撞著,讓他一會兒如墜冰窟,一會兒烈火焚身。

執劍探頭看了一眼,焦急問道:“你到底行不行!”

慕灼華抿著唇角不答,一雙眼睛專注地看著劉衍。

執墨將執劍拉了出去,低聲道:“不要打擾王爺治病。”

執劍氣急道:“可惜現在萬神醫不在定京……”

執墨神色凝重:“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慕灼華既然敢給王爺治,應該有幾分把握。”

兩人正說著,忽然聽到遠遠傳來喧囂聲,執劍怔了一下,飛上屋頂遠遠一望,頓時大驚失色。

“皇宮起火了!”

執墨倏地瞪大了眼睛,飛到執劍身旁落下,目光緊緊盯著皇宮方向。

“這火勢也太大了……”執墨眉頭緊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王爺如今昏迷不醒,我們也無從得知……”執劍心中忐忑,總覺得不安,“執墨,你在這裏守著,我去探聽一下。”

執墨點點頭,便見執劍向著皇宮方向飛奔而去。

慕灼華將劉衍身上的金針全部拔出,才長長舒了口氣。

劉衍體內的真氣總算是穩住了,隻是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經此重創,恐怕短時間內難以恢複,隻能慢慢調養。

慕灼華端起床邊的藥碗,裏麵的藥正是可以入口的溫度,她舀了一勺想要灌入劉衍口中,然而對方雙唇緊閉,絲毫沒有吞咽的舉動。

慕灼華糾結地皺著眉頭,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自己含住了一口湯藥,俯身渡入劉衍口中。

劉衍的雙唇蒼白而柔軟,慕灼華此時心中卻沒有那些旖旎,湯藥苦澀到了極致,她隻覺得自己舌頭都快麻了。黑褐色的湯藥順著劉衍的唇角流下,落在了頸間領口,慕灼華取出一方幹淨的帕子幫他擦拭湯藥,白色的帕子很快也染上了黑褐色,她輕輕按壓著他柔軟的唇角,失神地看著劉衍蒼白的麵孔,心口莫名地酸疼。

其實她沒必要救他的……

本來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何必為了他冒著生命危險呢?

可是當時自己好像沒想那麽多,知道劉衍有生命危險,她立刻想到的就是去行宮找昭明帝,搬救兵。所幸她手上有一枚太後宮中的通行令牌,靠著這枚令牌,她才能暢通無阻地出城,進到行宮麵聖。

她是在賭,賭劉衍和昭明帝的手足之情。到這時,她便已猜出了八成的真相,幕後主謀是太後,想要殺劉衍的是太後,而昭明帝,一麵要保護劉衍,另一麵也要保護自己的母親,他是一個仁君,卻也殺了那麽多有罪的、無辜的人,就是為了包庇周太後。而她慕灼華,一個小小的官員,知道了陳國皇室最見不得光的醜聞,昭明帝會放過她嗎?

她偶爾有那麽一瞬間是想到了這個問題,但想要救劉衍的心穩穩地占據了上風,她不能看著他死在太後手上,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執劍突然破門而入,打斷了慕灼華的思緒,慕灼華回過頭,看到執劍一臉驚慌道:“不好了,皇宮失火,陛下與太後被困在火場,消息已經傳往行宮,皇子們很快就會趕回來了。”

慕灼華眼皮一跳:“難道陛下出事了……這件事不能被人發現與王爺有關。執墨,你把王爺抱去藥池,浸浴兩刻鍾後起來。執劍,你暗中調集王爺的親衛,做好防衛措施。”

執劍道:“王爺在城中有紫衣衛,人數不多,但每個都是高手,我讓他們留在王府保護王爺。居涼關的二十萬守軍皆聽王爺號令,我手持王爺的兵符前往調遣。”

慕灼華點點頭道:“你點齊五萬精銳前來,駐守在城外,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執劍聽了慕灼華的指示立刻出發,執墨將劉衍放入藥池之中看著,轉頭見慕灼華肩上一片腥紅,麵上難掩倦意,便道:“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慕灼華想到天亮之後還有一場硬仗,便也不推辭了。

“我回去休息片刻,王爺有任何情況你立刻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