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劉衍想起下午門房送來的食盒,說是王府讓人送來的點心。劉衍上任至今,王府從未有人送來過任何東西,今日這點心來得詭異,他打開食盒一看,裏麵有四塊糕點,卻是他從來不會吃的口味。王府的廚子不至於如此不了解他,他略一思索便掰開了糕點。

裏麵藏了四個字——小心太後!

用朱砂寫的字,血淋淋,滿是警示。

在劉衍心目中,太後是一位威嚴公正的長輩,她很少展露笑容,也算不上溫和,但也因此讓劉衍更加敬重他。府中來信讓他小心太後,難道是知道太後對他有敵意……

劉衍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如今太後要趕他離京,其實也沒有做錯,他確實早該離開了……

如果他早些離開,不去想著建功立業,隻當個逍遙享樂的王爺,或許也不會害死那麽多人。

劉衍顫抖著手,握住了酒杯,杯中的**是沉沉的暗紅色,像極了那日的慘烈。

他們的仇,他終究是無法報了,他們的命,他也無法償還了。

劉衍苦澀一笑,舉起了酒杯,或許,他才是那個早就該死的人,早在二十六年前,他就該死了……

“衍弟,母後!”忽然一聲呼喚從殿外傳來,宮女太監們立刻跪了一地,三呼萬歲。

太後和劉衍驚詫地看著大步走來的昭明帝,臉色變幻莫測。

“陛下不是去了避暑別苑,怎麽這麽晚突然回來了?”太後沉聲問道。

昭明帝似乎來得急切,額上一層薄薄的汗,臉上浮現不自然的嫣紅,嘴唇卻毫無血色。劉衍看著昭明帝的模樣,知道他此時身體應該極度虛弱,他下意識地站起身想要過去扶他,然而腳步一動,卻還是駐足在了原地。

昭明帝卻徑自朝劉衍走去,笑著說道:“忽然想起有重要之物忘了帶,就趕回宮了。”

太後皺眉道:“胡鬧,你的身體怎麽經得起這樣奔波,有什麽東西忘了帶,不能讓宮女太監回來取?”

昭明帝輕輕歎了口氣,道:“怕他們來取,母後不給。”昭明帝抓住了劉衍的手臂,說道,“朕有要事與衍弟商議,母後,兒臣先告辭了。”

劉衍莫名地望著昭明帝,忽然感覺到昭明帝在他手臂上輕輕掐了三下,不禁心中一動。

這是他和昭明帝之間的暗號,每回他們要瞞著太後做什麽事,都會偷偷掐對方三下,暗示對方。

劉衍拿不定主意,自己此刻是否該跟著昭明帝離開。

“既然已經回宮了,又何必著急去取。”太後帶著威嚴的聲音傳來,“都坐下吧,剛好陛下來了,一起給定王餞行。”

“餞行?”昭明帝錯愕地看向劉衍,“你要去哪?”

劉衍道:“臣弟明日便回封地,太後……給臣弟安排了婚事。”

昭明帝眼神一動,悄悄鬆了口氣,對太後微笑道:“是兒子誤會了,衍弟要成親,是大好事,朕就留下來一起吃飯。”

昭明帝說著就挨著劉衍坐下了,對宮女說道:“朕就坐在這裏。”

劉衍不解地看著昭明帝,他今夜的舉動著實有些異常。

劉衍猶豫著坐了下來,宮女立刻便給昭明帝送上餐具,昭明帝倒了杯酒,對劉衍說道:“衍弟,這杯酒,當朕給你餞行,也是朕給你道歉。”

太後打斷道:“陛下糊塗了,太醫說過你不準飲酒!”

昭明帝哈哈笑道:“衍弟如今要去封地,要成親了,朕當兄長的,怎麽能不敬一杯?”

劉衍也按住了昭明帝的手,輕輕搖頭道:“皇兄,不必了,我心領了。”

昭明帝斂起笑意,認真地看著劉衍的眼睛,問道:“你不讓朕喝,就是不原諒朕了?”

劉衍靜靜地看著昭明帝的眼睛,還有那雙漆黑雙眸中倒映出來的自己。他們是兄弟,他們長得不像,也不是一母所生,可是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劉俱對他的感情。他記得六歲時落水,他緊緊抱住了他,自己力竭了,還是用力地把他往上托起。他記得他一次次替他受罰,笑著說,弟弟犯錯,是哥哥沒做好榜樣。他記得自己身中劇毒,從昏迷中醒來,看到的是兄長充血的雙眼,眼睛裏有悔恨、自責、狂喜……

眼中忽然泛起了酸澀,劉衍垂下眼,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算了……”

他也不知道這句算了,是那些手足之情算了,還是那些仇恨算了。

昭明帝的聲音藏著一絲哽咽:“這些年,是朕對不住你,沒保護好你。”

昭明帝說著就要舉起酒杯,卻被太後大怒打斷了:“陛下!太醫的話你不聽,哀家的話,你也不聽了嗎!”

劉衍和昭明帝都愣住了,錯愕地看著大怒的太後,昭明帝看著太後眼中的怒意和憂色,又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忽然什麽都明白了,肩膀微微抽搐著,竟是笑了起來。

“皇兄,你……”劉衍莫名地看著忽然發笑的昭明帝,卻見昭明帝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太後匆忙跑了過來,扶著昭明帝的手臂,急道:“太醫說過,你不可動氣!”

昭明帝咳了許久才停了下來,鬆開手,卻見掌心一片殷紅。

“你又咳血了!”太後一驚,回頭喊道,“趕緊傳太醫!”

“都不許去!”昭明帝大吼一聲,嚇得宮女太監們都跪了下來。

昭明帝深呼吸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所有人,退出大殿,不得靠近半步!”

宮女太監們急忙跑了出去,宮殿內,隻剩下陳國地位最高的三人。

昭明帝苦笑著看向太後:“母後,你不是讓衍弟回封地了嗎,他不是答應走了嗎,你為什麽……還要殺他呢?”

太後陰沉著臉,死死盯著昭明帝。

劉衍回過神來,看向了桌上那杯酒,啞聲道:“酒裏……有毒……”

“陛下若不回來,他此刻,就已經死了。”太後不再否認,她冷冷地掃了劉衍一眼,“就算陛下回來,難道就能救得了他嗎?哀家做的這一切,是為了誰,難道陛下不清楚嗎?陛下離宮,定王暴斃,他本就身患舊疾,世人不會懷疑是你做的。”

昭明帝靠在劉衍身上,咳嗽著,笑著說:“知道,知道的……母後都是為了朕……所以,朕從來不敢怨恨母後……可是……母後……能不能不要再……傷害朕最重要的人了?”

劉衍抓著昭明帝的手臂,不敢置信地看向太後:“是你?是你讓薛笑棠出賣我,是你害死了邊疆那麽多戰士,是你派人追殺我?”

太後冷漠地說:“是哀家做的又如何,你早該死了,二十六年前,若不是雲妃剖腹取子,該死的是你,三年前,若不是琛兒救你,該死的也是你!”太後的呼吸急促起來,眼中泛起赤紅的血絲,她如厲鬼一般瞪著劉衍,“你為什麽不死!”

劉衍一顆心如墜冰窟,不敢置信地看著太後:“我母妃難產……是你所為……”

太後冷笑著,沒有否認,她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看向了昭明帝:“陛下又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昭明帝艱難地呼吸著,緩緩說道:“三年前……衍弟遇害,我派暗衛追查,終於知道……母後,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多失望嗎!他是我的弟弟啊,也是你一手撫養長大的兒子啊!難道這麽多年……你對他,就沒有一點點親情嗎!”

“沒有!”太後站了起來,麵目猙獰地指著劉衍,嘶吼道,“沒有!我為什麽要有對他有親情!他的母親搶走了我的丈夫,如果不是先帝心存死誌,如果不是為了讓先帝活下來,我根本不會讓他活著!”

“可是我不但要養著他,還要好好養著……”太後踉蹌著後退了半步,眉眼之間滿是痛苦和懷念,“他好好活著,先帝才會有個念想,才會願意為了他活下去。俱兒,他也是你的父親,是我的丈夫啊,我們還活著啊,為什麽他寧可為了那個女人去死,都不能為我們活下去!你根本不能明白我心裏有多痛!我以為隻要殺了她,他終究會回心轉意,終究會和我好好過下去,就像她出現之前那樣……可是他沒有……他沒有……”

昭明帝怔怔地看著失態的太後,她是千年大族周家最端莊賢惠的女兒,是天下人敬仰的太後,從沒有人知道,她心裏藏了那麽多的恨與痛。

“母後……”昭明帝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卻觸碰不到。

“俱兒,你是我的兒子,你為什麽向著他?這世上,隻有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了……”太後通紅的眼中流下兩行濁淚,“若不是你一直派暗衛保護他,我早就找到機會殺了他了!你們父子,還有琛兒,你們一個個的,都向著他!我呢!我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誰啊!”

“母後……我不知道,你心裏有這麽多恨……可是雲妃死了,父皇也死了,衍弟是無辜的……”

“我難道就活該受這些罪嗎!我本來是有丈夫的!”太後恨恨地瞪著劉衍,“他死的時候,隻留給我一句話,讓我照顧好劉衍,然後……他解脫了……他要去見他心愛的女人了……我視他為夫君,可是我在他心裏,隻是一個皇後,從來都不是他的妻子啊……他都死了,還管劉衍做什麽!我那時候就要殺了他的,可是他上戰場了,我以為他早晚會死在戰場上,沒想到,他不但沒死,還立下大功……”

劉衍的心髒仿佛被人狠狠攥著,讓他感覺到窒息般的痛苦,他咬牙道:“你如果愛父皇,就不該殺了他最在乎的人,是你逼死他的!”

太後嗤笑一聲,仿佛聽到了最可笑的事:“最在乎的人死了,他就要跟著去死了嗎?這世上除了愛,就沒有別的了嗎?他的責任呢!我那麽愛他,可是他死了,我卻還要活下去,背著他的責任活下去。我撫育你們,穩定後宮,贏得天下美名,我做錯了嗎?這就是我們世家子女從小就學會的一件事——你從來不是自己一個人活著,你是為了家族而活。而你們劉家,嗬……”太後不屑冷笑,“都是情種,我不但恨他,還看不起他!”

劉衍沉默著看著狀若癲狂的太後,卻無法說出反駁之辭,他該恨她,然而這一刻,卻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憫和愧疚。

太後緩緩跪在了劉俱身前,顫抖著抓住劉俱冰涼的手:“俱兒,你不要學他們,不要像你父皇那樣拋下我……”

劉俱的眼神充滿了悲哀和灰心:“母後,我明白你的恨,但是……停手吧……你知道為什麽三年來,衍弟始終查不到真相嗎?”劉俱苦笑,“是我斬斷了所有線索,是我派暗衛殺了袁副將,殺了薛笑棠的人……我不是一個仁君,為了保護至親之人,也隻能拿起屠刀,殺了無辜的人……母後,都是我最重要的親人,我不能看你殺衍弟,也不願他查到了真相,向你複仇……”

劉衍一驚,抓住了劉俱的手臂:“皇兄,果真是你殺了袁副將?”

“咳咳……”劉俱劇烈咳嗽,緊緊抓著劉衍,“對、對不起……可我不得不這麽做……我也隻是個卑劣的人,為了保護我在乎的人……我隻能這麽做……衍弟……你能原諒母後嗎?”

劉衍失神地看向太後:“她殺了我的母妃,害死了那麽多人,那些人的鮮血和仇恨都在他的血液之中流淌,我能原諒嗎……我有資格說原諒嗎?隻有去問那些死去的人……”

劉俱鬆開了手,咳嗽著,黯然道:“是啊……我們……都有罪……我也不能阻止你們的仇恨……”

太後緊緊握著劉俱的手,道:“俱兒,你別擔心,他不能把我怎麽樣,我早已讓禁衛軍在外麵埋伏好了!”

劉衍冷冷地看向太後:“你讓我離開封地,隻是轉移我的注意力,你本就沒有打算放過我。”

“你活著一日,他們父子終究會被你蒙蔽!”太後的眼中閃爍著猙獰的恨意,“隻要你死了,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劉俱掙紮著坐了起來,劇烈的咳嗽讓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間斷著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一切……怎麽結束呢……”劉俱苦笑著,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杯殷紅的毒酒,“衍弟,你有血仇要報,母後,你的恨意不能消……衍弟,宮外的禦林軍已經被我撤走了,今夜之事,不會有人知道,你手握重兵,母後他殺不了你。”

劉衍看著劉俱的眼神,不知為何一種恐慌漫上了心頭。

“你……你也放過母後吧……她隻是個沒有了丈夫和兒子的可憐人……”

劉衍聽到這話,頓時瞳孔一縮,他忽然意識到劉俱要幹什麽,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打掉了劉俱手中的酒杯——但還是遲了,半杯毒酒灑在了他唇邊。

太後心神俱碎撲了上去,緊緊抱住劉俱,撕心裂肺地吼著:“俱兒!你做什麽!你做什麽!”

劉俱抿了抿唇上的酒:“母後……是還陽散吧……隻要一點點……就能致人死地……不留痕跡……無人能知……”

劉俱說著,眉頭一皺,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太醫!我去叫太醫!”太後手忙腳亂地想要給他擦血,卻絕望地看著鮮血不斷地湧出來。

劉衍點了劉俱身上的穴位,也是無濟於事,他顫抖地想抱起劉俱,卻被劉俱拉住了。

“沒用的,這藥性,你知道的……”劉俱笑著,“聽說,能讓假死回光返照,果然,我現在精神好多了,從來沒有……這麽好過……”

“俱兒,俱兒……”太後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你為什麽這麽做!你也不要母後了嗎!”

劉俱艱難地伸出手,握住太後的手。

“母後做錯的事,就讓兒子來承擔吧……衍弟,放過母後……”

劉衍顫抖著咬破了嘴唇,一絲血絲溢出嘴角,他痛苦地點頭:“好,我答應你。”

“母後,別哭了……你那麽堅強……父皇駕崩,你那麽難過,卻還是撐下來了。我走了,你還有琛兒……”劉俱臉上的血色越來越淡,而身上已經一身是血,“我很累了……這麽多年,真的累了……”

劉俱微笑著,鬆開了太後的手,重重地垂落在地上。

“俱兒——”太後一聲痛苦的悲鳴,抱著劉俱的屍身,泣不成聲。

劉衍看著劉俱的氣息在自己懷中徹底斷絕,腦中仿佛有一根弦繃斷了,他猛地臉色一變,吐出一口鮮紅的血,落在地上,與劉俱的融在一起。

他們是血濃於水的兄弟啊……

劉衍握緊了拳頭,眼淚終於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太後抱著劉俱的屍身痛哭,忽然她揚起頭,歇斯底裏地捶打著劉衍:“你害死了我的兒子,你害死了我的兒子,你滾——你滾出去——”

劉衍踉蹌著站了起來,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踩著鮮紅的腳印走出了大殿。

空****的大殿裏,回**著一個女人痛苦而絕望的哀嚎。

那淒厲的聲音充斥著劉衍的雙耳,他恍惚想起那日與兄長垂釣,他笑容溫和,看著平靜的湖麵與他閑聊,說起自身的生死,眼中沒有絲毫波瀾。他早已經存了死誌,心灰意冷了……

青山白雪,埋葬的不隻是屍骨,還有野心。

這金碧輝煌,終究被黑夜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