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想到此處,慕灼華便打開了半扇車門。執劍聽到背後的響動,轉過頭來看向慕灼華,眉宇間顯出不耐之色。

執劍:“做什麽,別又讓我去買包子!”

慕灼華:“……”

慕灼華居然難得地被噎住了。

“咳咳……”慕灼華摸了摸鼻子,尷尬地輕咳兩聲,“你誤會了,我隻是在車裏悶得慌,想開門透透氣,順便和你說說話。”

執劍嫌惡地別過臉:“透氣開窗,無聊憋著,莫挨老子。”

慕灼華:……

“我隻是擔心王爺。”慕灼華做作地輕聲歎息,“執劍,你說隻有執墨一人在那裏候著,要是王爺真遇上了危險,也無濟於事啊。”

執劍沒有多想就答道:“那位不在宮中,宮外有紫衣衛接應,執墨做事謹慎,應該不會有問題。”

“那位……”慕灼華眉頭一皺,立刻意識到執劍很不恭敬地用了這兩個字在形容離宮的昭明帝,執劍一直懷疑是昭明帝主使,因此言辭間對昭明帝向來不恭敬,可是之前並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是昭明帝所為……

難道他們找到什麽證據了?

“殺人未必要在現場,宮中那麽多禁衛軍。”慕灼華試探著說道,“萬一他讓禁衛軍動手呢?”

執劍冷笑一聲:“他若不惜留千古罵名,要用這種手段殘害手足,又怎會玩這麽多心機。”

慕灼華聽得汗毛豎起,攥住微微顫抖的右手,穩住心神,又道:“也是……三年前他布了那麽大一個局,殺了那麽多人,就是為了除掉王爺……”

執劍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想起劉衍曾囑咐過不要告訴慕灼華,他立刻拉下臉來,扭頭瞪了慕灼華一眼:“這件事你不要問太多。”

慕灼華神色淡然自若:“我沒問你,王爺都告訴我了。”

執劍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王爺明明讓我們瞞著你……”

“是我自己猜出來了,王爺就順勢告訴我了。”慕灼華微微一笑,“畢竟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又因為此事遇險,王爺總不好全然瞞著我。”

慕灼華這話有幾分道理,加上她神態輕鬆不似作偽,執劍便也信了,放下了對慕灼華的防備。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沒什麽好防著你了。”執劍有些惱怒地揮了下馬鞭,“我勸你還是離柔嘉公主遠一點,那位把柔嘉公主指給了薛笑棠,依我看,出賣王爺這件事,柔嘉公主一定也有份參與,薛笑棠可是最聽她的話了。”

慕灼華瞳孔一縮,驚呼一聲:“薛笑棠出賣王爺!”

執劍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有什麽好驚訝的。”

慕灼華壓抑著情緒的震動,扯著嘴角笑道:“不,我這是憤怒,王爺跟他無冤無仇,他怎麽可以這麽做!”

執劍冷笑道:“他也不過是那位的刀罷了,一把刀又有什麽資格談仇恨,別人要他殺誰他就殺誰,用完了,也就扔了。”

慕灼華腦中飛快轉著,順著執劍的話往下說道:“王爺查到了證據,知道是薛笑棠出賣了陳國的情報,那使鷹爪鉤的人也是薛笑棠的人……”

執劍道:“王爺昏迷半年,那位追殺逃兵,追責殺了不少,恐怕那六個人也早就死在遊走針下,死無對證了。”

慕灼華不敢置信,皺緊了眉頭疑惑不解:“竟然真的是他……”

昭明帝那麽溫和的一個人,慕灼華心裏始終有種直覺,不相信昭明帝會對劉衍不利,也是因為這種直覺,才讓她站到了劉衍身邊。要是昭明帝真想殺劉衍,她瘋了才會讓自己站到昭明帝的對立麵。

所以劉衍這樣護著她小心她,也是以為想除掉她的是昭明帝?

“不,襲擊我的人,一定不是陛下的人。”慕灼華回想當時的情形,猛地抓住了執劍的肩膀,低聲道,“執劍,我想你們一定誤會了,那三個人武功平常,外地口音,不像是陛下會用的人。”

執劍看著肩上的手皺了下眉頭,回道:“越是不像,越可能是一種偽裝。”

“別的可以偽裝,但有一點我很明確。”慕灼華眼神堅定,“那天夜裏我被他們追了一個多時辰,他們對定京的接道,還不如我熟悉,屢屢被我甩脫,若是陛下的人,怎麽可能對定京街道陌生。”

執劍愣了一下,他想反駁,卻一時找不出理由。

“就算……就算不是那位派人殺你,也不能證明三年前出賣王爺的人就不是他。”執劍咬定了三年前的幕後主使是昭明帝。

“你憑什麽這麽肯定?”慕灼華問道。

執劍思路已經被慕灼華帶著走,下意識就回答道:“薛笑棠是軍隊的人,除了那位還有誰能命令他做事。如果不是他做的,又何必在事後殺人滅口,讓王爺無從查起。還有還陽散,是你自己說的,這藥必然是出自太醫院,除了皇帝,還有誰能命令太醫院的人花費重金研製新藥,事後又將藥方藏起,不讓世人知曉。他讓人研製這種藥,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王爺,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

慕灼華腦中仿佛有根弦驟然繃斷,發出一聲嗡鳴。“不對,不對!”慕灼華怔怔搖頭,“錯了……”

執劍不悅道:“哪裏錯了?”

慕灼華啞著嗓子道:“還陽散是我從我母親口中聽說的,這麽說來,至少二十幾年前就有這味藥了,二十幾年前,王爺恐怕都還沒出生呢,陛下也才十來歲,還未被立為太子,又怎麽可能瞞著所有人讓太醫院研製一種藥來對付一個不存在的人?”

執劍被慕灼華這麽一說,也才恍然醒悟過來這個時間問題,他掐著指尖喃喃道:“也對……這藥我們也是從你這兒聽說的……不過,單這一點也不能推翻其他兩點,確實是薛笑棠出賣了王爺,那位殺人滅口。”

慕灼華仍是覺得這思路有點問題,腦中一團糨糊,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卻在一團亂麻中讓人捉摸不住。

馬車停在了定王府前,慕灼華心不在焉地走下馬車,踩著自己的影子回到了家中。

郭巨力正在準備午飯,見慕灼華走了進來便道:“小姐,沐浴的水我給你燒好了,你先去洗洗再下來吃飯。”

慕灼華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上了閣樓坐在梳妝台前,摘下官帽發了會兒呆,又晃了晃腦袋,長長歎了口氣。

竟然是薛笑棠出賣了王爺,真是想不到,她從柔嘉公主口中聽到的薛笑棠,是一個癡情男子,為了她可以奮不顧身……

慕灼華將官帽放在桌上,手碰到了一旁的匣子,發出一聲悶響,將她思緒拉了回來。慕灼華這才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在薛笑棠的書房裏拿到的那塊令牌,是太後宮中的令牌!

慕灼華手忙腳亂地打開木匣,將那塊冰冷沉重的令牌取出,目光死死盯著上麵那個懿字。

執劍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除了那位,還有誰能命令他做事……若不是他做的,為什麽要殺人滅口。

慕灼華緊緊攥著令牌,發出幾聲恍然又苦澀的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除了陛下,還有太後能命令薛笑棠做事啊!

慕灼華想起柔嘉公主和蔓兒說過的,是太後一力促成了柔嘉公主和薛笑棠的婚事,柔嘉公主說太後最重門戶,卻將一個目不識丁的草莽將軍指給了公主,說什麽難得有情郎,皇族婚姻,隻看重利益,何時看重感情了!

陛下殺人滅口,是滅什麽口,他難道是怕毀了自己的英明嗎?不!他怕毀了太後的賢名!他是在保護太後!

還有還陽散……還陽散……

慕灼華猛然想起那個埋在杏樹下的秘密,她不知道那裏埋藏著什麽,但今時今日,她以為太醫院最大的秘密,就是還陽散的存在!那個讓她阿娘失去了大部分記憶後念念不忘的藥方,一定是外祖父生前日日念著的,才會深深植入阿娘的腦海中!

郭巨力正在院子裏摘菜,忽然便看到慕灼華一陣風似的跑了下來,沒有一絲停頓就從她眼前跑過,徑自爬上了那架梯子。

“小姐,這個時候王爺不在吧,你去做什麽啊?”郭巨力茫然問道。

慕灼華沒有回答,動作輕盈伶俐地翻過了牆,奔向了藥池。

跑到了池邊,她才想起來沒帶鏟子,便進了書房裏,找到了一把劍,拿劍鞘當鏟子拚命地挖掘杏樹下的泥土。

執劍聽看守別院的護衛說慕灼華在藥池邊挖東西時嚇了一跳,以為她在發什麽瘋,片刻後才想起王爺之前說過慕灼華的意圖就在別院之中,這才運起輕功翻過牆飛進了別院。

正午的太陽曬得很,慕灼華汗水一滴滴落在泥土之中,握著劍鞘的雙手已經發紅顫抖了,挖了一個大坑卻沒有任何東西。

執劍飛進院中,上前就抓住了慕灼華的後領提了起來,怒道:“好啊,王爺猜的沒錯,你的目的果然是這個。”執劍瞟了一眼地上挖開的土坑,“現在被我抓到了,還不老實交代!”

慕灼華喘著氣道:“我老實交代,執劍你幫幫我,這樹下埋著很重要的東西!”

執劍狐疑地看著她:“什麽東西,該不會你又想了什麽壞主意要害王爺。”

慕灼華氣笑了:“我什麽時候害過王爺了!執劍!我懷疑幕後主使不是陛下,你們弄錯了!”

執劍冷冷道:“你是那位的臣子,當然替他說話,我早和王爺說過你靠不住,萬一哪天你也出賣王爺……”

“執劍!”慕灼華打斷他,“你幫我把樹下的泥土全部挖開,事關王爺的性命!”

執劍見她眼神亮得嚇人,心中也有些發怵,尤其她說事關王爺性命……

執劍鬆開手推開她,道:“我倒要看看這底下到底埋了什麽!”

執劍武藝高強,有他相助,兩人很快就在杏樹下挖到了想要的東西——一個帶著輕微鏽跡的鐵盒子。

執劍用力一掰,便打開了鐵盒,慕灼華趁機從盒子中搶出了裏麵的東西。

是兩張紙,頂上一張是羊皮紙,慕灼華掃了一眼,便知道那是還陽散的藥方,底下一張寫著密密麻麻的字,慕灼華隻看到第一句,便覺得心髒驟停,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雲妃……死於……還陽散……”慕灼華嘴唇輕顫,喃喃念了出來。

執劍大驚,上前要搶那封信。

慕灼華一目十行掃過了信上到內容,便任由執劍搶走了信件。

“雲妃死於還陽散,這個藥方是我獨門研製,這世上本應隻有我一人知道,雲妃的死因,除了凶手,也隻有我知道。我恐怕活不久了……我若是揭穿了雲妃遇害的真相,陛下不會放過我,而殺害雲妃的人,也一定不會放過我,行醫多年,終死於醫啊!但我不甘心就這麽死了,我把所知的一切寫下,隻待來日,沉冤昭雪。

起死回生是每個醫者的畢生夙願,人死半個時辰內為假死,是最有可能回生的時機。我研製秘藥多年,想要找到一種可以讓假死之人還陽的秘方,失敗多次,終於讓我配置出了還陽散。這藥藥性霸道之極,我在兔子身上做了實驗,確實能讓氣息剛絕的兔子恢複生機,但很快我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還陽散並不能讓死人還陽,隻是讓假死之人燃燒所有的生機,得到一刻鍾的回光返照。而身體正常的活人,若誤食甚至吸食了過量的藥粉,就會氣血翻湧,甚至暴斃而亡。我的藥方又一次失敗,卻舍不得銷毀這近乎毒的藥,隻是把藥方和配置好的藥藏了起來,隻等日後繼續研究。

雲妃懷胎九月,忽然劇烈胎動,血流不止,恐怕一屍兩命。陛下決意舍棄皇子保住雲妃,然而雲妃竟搶過了刀,自行剖腹取子,血竭而亡。陛下哀痛震怒,徹查雲妃死因,我為雲妃縫製腹部刀傷時,發現了還陽散的粉末,這便是雲妃忽然劇烈胎動乃至血竭而亡的真凶。還陽散被人竊取利用,我難辭其咎,不敢上報,隻怕禍及九族。如今隻因照料不力而撤職,已是大幸,但我擔心,總有一日會被幕後之人滅口。那人以藥為毒,心思縝密,手眼通天,我隻有一死保全家人,盼我妻女一世平安……傅聖儒絕筆。”

執劍踉蹌兩步,臉唇皆白:“雲妃娘娘不是難產而死,是被人害死的,是誰……”

“是當時的周皇後,如今的周太後。”慕灼華冷著聲緩緩說道,“一直以來,所有事情的幕後主使,都是太後!”

“上元夜使用還陽散暗害王爺的,和二十六年前暗害雲妃的,必然是同一個人。”

“二十六年前,雲妃盛寵不衰,大皇子卻不得先帝喜愛,若是雲妃生下兒子,便會威脅到大皇子的儲君之位。以還陽散殺害雲妃的,不可能是十二三歲的昭明帝,隻會是太後。”

“也是太後以柔嘉公主為誘餌,脅迫薛笑棠聽令於他,她因此說動陛下賜婚。”

“事後陛下殺人滅口,都是為了維護太後!”

執劍驚呆了,證據擺在了眼前,他不得不承認,慕灼華說的一切,才是真相!

“是太後,不是陛下……”

慕灼華從懷中取出一枚令牌,烏沉沉的令牌上一個懿字:“這就是證據,薛笑棠的書房裏有個暗格,裏麵藏著這枚令牌,這是太後宮中的令牌。”

執劍急道:“你為什麽不早拿出來!”

慕灼華苦笑道:“你們也不早告訴我薛笑棠是內奸啊!”

執劍臉色一變:“今日太後留王爺用膳,難道……”

慕灼華臉色也變了:“這麽多年來,太後處心積慮想除掉王爺,為了什麽?她擔心的就是皇位旁落,如今陛下身體已然無望,王爺若是有心問鼎,幾個皇子又有誰能和他抗衡?太後心裏不安,一定會在陛下還在世時想方設法除掉王爺!”

執劍轉身要走:“我去救王爺!”

慕灼華拉住他:“你一個人去沒用!”

“我帶紫衣衛闖宮!”執劍咬牙道。

“你這是把王爺架火上烤,給人以口實!”慕灼華越是著急越是冷靜了下來,“太後既然是留了王爺晚膳,必然是等晚膳才會動手,現在不必著急。你聽我說,你立刻去找執墨,把情況告訴他,讓紫衣衛守在宮門外。你們不能進宮,但是可以讓人往裏麵遞消息,讓王爺小心。”

執劍問道:“你呢?”

慕灼華握緊了手中的令牌,垂下眼沉吟片刻道:“我要釜底抽薪。”

夜將暮,太後宮中燃起了燈火,宮女們魚貫上前,擺上一盤盤精致的菜肴。

太後坐在上首,看著略顯倦容的劉衍,關切問道:“定王可是身體不適?”

劉衍勉強笑道:“多謝太後關心,可能是這些日子有些勞累了。”

太後輕輕點頭:“定王年紀不小了,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你,哀家才放心。”

“太後,兒臣……”

劉衍剛想回絕,卻被太後抬手打斷了:“男大當婚,你生母不在,先帝也早去,我是你的母後,便該為你負責。先前我與你提過孫家的姑娘,你可還記得。”

劉衍無奈地點點頭:“記得。”

“孫家姑娘一直在江左的祖母身前盡孝,那兒離你的封地不遠,哀家已給孫老太君去了信,讓你回去與她相親。”

劉衍聞言一怔,太後這言外之意,分明是讓他自請回封地……

素來親王都是要在封地上呆著,沒有傳召不得入京,先帝對劉衍十分寵愛,將最富庶的江南封給了他,後來劉衍連年征戰,便很少回到封地,三年前劉衍重傷,昭明帝更舍不得他離開,便讓他留在了定京,由太醫定時照看著。

劉衍沉默了片刻道:“太後是想兒臣離開定京。”

太後道:“定王自己以為呢?”

劉衍收回了目光,看著自己眼前方寸之地,緩緩道:“兒臣早有去意,和皇兄提過,他卻始終不允,沒想到最終是太後來說。”

太後:“他舍不得你們兄弟之情,但你該明白,哀家都是為了大局著想。”

“兒臣都明白。”劉衍淡淡一笑,“待皇兄回來,兒臣便離開。”

太後皺眉道:“不必了,你這幾日便收拾離開吧,他若是在,便不會讓你走了。”

劉衍微微笑了,定定地望著太後:“太後有意趁皇兄不在逼兒臣離京?”

太後毫不避讓地回視劉衍,哪怕精心的保養也遮掩不住眼角歲月的痕跡,那些皺紋讓她看起來比劉衍記憶中的更加嚴厲,讓他想起幼時對太後的敬畏。

“衍兒,哀家待你如何?”太後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他已經許多年沒有聽到她這麽叫他了,上一次,似乎是元徵帝還在的時候。

劉衍垂下眼,恭敬道:“太後待兒臣,視如己出。”

太後道:“陛下待你如何?”

劉衍道:“手足之情,血肉之親。”

“你素來是個懂事的孩子,知恩圖報,哀家希望你能記住今日說的話。”太後舉起了桌上的杯子,對著劉衍遙遙舉杯,“你明日便要離開了,哀家便皆賜宴,為你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