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蔓兒將劉琛領來便離開了。

慕灼華身旁擺著熱水和藥箱,對劉琛說道:“下官知道殿下不欲讓人知道受傷,此處偏僻,不會被人察覺的。”

劉琛沉吟了一下,再不遲疑,上前兩步坐在了榻上,長長舒了口氣。

慕灼華半跪在劉琛身前,拿起剪子剪開了傷口處的布料,血液將布料與皮肉粘連在了一起,拉開時便帶起一股劇烈的疼痛,劉琛臉色一變,咬牙悶哼了一聲。慕灼華輕輕夾起藥酒擦拭傷口,極快地給傷口上藥包紮。

帳篷內燭光亮著,劉琛低頭看到慕灼華認真的雙眼,她模樣生得不算極美,卻也十分耐看,劉琛最初因為養蠻策而對她心生厭惡,後來承了她的恩情,偏見便也漸漸扭轉了過來。這兩日聽她言語上反駁北涼使臣,聽得他心情大悅,對慕灼華的好感更是一點點往上升,再加上今日她這般細心發現了他受傷,還貼心地沒有張揚……

慕灼華舒了口氣,擦了擦額角的汗,笑道:“好了,殿下在傷口再次愈合前千萬別再動武了。”

劉琛瞥了慕灼華一眼,悶聲道:“今日之事,多謝了。”

慕灼華還是頭一次聽到劉琛對她言謝,不由得驚詫地挑了下眉梢,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道:“什麽?”

劉琛因失血過多而慘白的俊臉上閃過一抹可疑的紅暈,尷尬又羞惱地嚷了一句:“沒聽到就算了!”

慕灼華恍然回過神來,笑道:“聽到了聽到了!這是臣子的本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劉琛態度和緩了一些,沉默了片刻,又道:“還有……之前太後讓父皇撤去了你的講學之職……”

慕灼華道:“是陛下知道下官忙於接待使團之事,體恤下官才免去這份勞累的。”

劉琛心知不是,給皇子講學是多大的殊榮,誰不知道這是懲罰。這件事發生後他心中老是覺得有些對不住慕灼華,仔仔細細地回想慕灼華的為人處世,越發覺得她這人不錯,既有才華又有規矩,辦事周到又妥帖,是自己之前對她有偏見誤會了她。

劉琛的年紀並不比慕灼華大多少,說起來也不過是個有幾分驕矜之氣的少年,脾氣不大好,卻也不是什麽壞人。他自知害了慕灼華,卻礙於顏麵,幾次想到她想和她好好說句話,偏偏慕灼華總是一副客氣疏遠的態度,見了他也隻是遠遠行禮,他也拉不下臉來跟人示好,便一直把事情擱在心裏,直到今日慕灼華又幫了他一次。

“你不必總為他人著想,為他人說話。”劉琛態度難得的友善,慕灼華有些受寵若驚地望著他,劉琛碰觸到那雙小鹿一般濡濕善良的眸子,有些尷尬地別過臉,幹咳兩聲,“我不是記仇不記恩的人,之前的事……是我錯怪你了。”

慕灼華張了張嘴,伶牙俐齒竟一時沒發揮出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劉琛臉色微紅道:“是我欠了你兩次人情,我知道你不是愛財之人,我也不會再用錢財侮辱你……”

慕灼華:不不不,請殿下盡情侮辱我!

劉琛:“日後……你若有所求,我無有不予。”

慕灼華在心裏默默抽涼氣——這承諾也太沉重了吧。

別說劉琛對她有偏見了,其實她心裏對劉琛也一樣有偏見,隻覺得這個大皇子像個驕傲的大孔雀一般,生得好看貴氣,卻著實不好伺候,她原先隻想著能稍微討好他一些,不叫他處處針對就好了,沒想到竟有超出預想的效果。

劉琛可是最有望登上皇位的皇子,能得他信重,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了。

慕灼華當下便笑得十分真誠地說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待人赤誠,是下官的榮幸,更是天下人的福祉。”

這話說得劉琛有些高興,他覺得自己著實是個赤誠純良之人,不像那個劉瑜表裏不一。慕灼華還是懂他的。

“殿下,帳篷內有新的衣服,你趕緊換上,咱們離開太久了,得快點回去了。”

晚間眾人便在圍場安營紮寨,宰殺獵物,舉辦篝火晚宴。劉衍著理蕃寺安排好了晚間的活動,忽然便發現不見了慕灼華的身影。

劉衍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就往耶律璟的方向看去。耶律璟正一臉鬱悶地喝酒,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殺意,他汗毛一凜,扭頭看向劉衍。

劉衍卻很快地收回了目光——應該不是他。

劉衍是怕耶律璟失控對她下手,若真如此,慕灼華不過是個小小官員,兩國也不會因此對一個皇子做出什麽懲罰。耶律璟陰險難測,難以常理揣度。

劉衍問了兩人,都沒有看到慕灼華的蹤跡,他心中焦慮,眉頭不自覺皺緊,加快了步伐在營地中奔走,搜尋慕灼華的身影。

“殿下說的可是真的,那也太凶險了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左近傳來,劉衍腳下一頓,轉頭往聲音來源處看去。

慕灼華與劉琛並肩徐徐走著,她轉過頭一臉驚詫地望著劉琛,烏黑發亮的杏眼閃爍著驚怕又崇拜的神采。

劉琛笑道:“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生死都在一瞬間,受點傷又算得了什麽?”

慕灼華歎道:“殿下天潢貴胄,本不必身涉險地,不過,若天下男兒都有浴血沙場,殺敵報國的勇悍之誌,又何愁北涼不滅。”

慕灼華此言深得劉琛之意,他點頭道:“我最瞧不起那些耽於享樂的世家子弟,他們的見識和勇氣還不如你一個姑娘家。”

慕灼華笑著說道:“但治國平天下,也不能全靠打仗,陛下用人,也分文官武官,若能為前線戰士守好後方,讓戰士們兵甲鋒利,糧草充足,也是大功一件啊。”

慕灼華並不順著劉琛的話吹捧,若是過去劉琛還對她心存偏見,聽她這麽說,自然是要杠她幾句,但此刻他扭轉了對慕灼華的看法,認真去思考她的話,倒也覺得她說的極有道理。

劉琛思索了片刻,輕輕點頭道:“你說得對,是我想得狹隘了。”

慕灼華一雙清亮的美目認真地審視著劉琛,忽然有些理解了劉衍對他的偏愛。劉琛這性子說白了,便是愛憎分明,得了他喜歡的人,他總是願意給那人更多的耐心和理解。想到此處,慕灼華眉眼彎彎道:“殿下,下官這兒有顆解酒藥,你現在先服下,免得酒性傷身。”

晚上宴會是不可能不喝酒的,慕灼華便想出了這種方式減輕損傷。

慕灼華從袖底取出藥瓶,倒出一顆褐色的藥丸在白嫩的掌心,劉琛從她掌心取過藥,指尖掃過她掌心的肌膚,觸手溫熱柔軟。

兩人的身影漸漸遠去,劉琛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還是你想得周到。”

劉衍站在陰影處,微皺著眉頭看著兩個年輕人和諧的背影。

不知為何,心頭有些酸脹難受。

嗬,原來她逢迎討好,並不隻對他一人。

慕灼華回到席上,過了許久才看到劉衍回來。劉衍看起來神色若常,但慕灼華最是會察言觀色,立刻便發現了劉衍眼中的鬱結之氣,心中猜測是不是與北涼人有關。

慕灼華與劉衍的坐席隔了一段距離,她借著敬酒的名義走到劉衍身前,用身形掩護動作,對著劉衍伸出了手,掌心中有一顆藥丸。

“王爺,這是解酒藥,你現在服下,一會兒耶律璟定然會想方設法灌醉你,此藥可解一部分酒性。”

劉衍的目光落在她小小的掌心,唇角一勾,笑意卻未達眼底。

“不必了,這點酒,本王還是能承受得住的。”劉衍淡淡道。

慕灼華急道:“王爺,那耶律璟擺明了衝著你來的,他為了試探你的身體狀況,先前激你比獵,等會兒必然也會逼你飲酒,若是你露出弱點,他便會意圖對陳國不利。這藥是下官昨夜特地為王爺製成的,王爺就算不看在下官一片心意,也該看在陳國的安危與顏麵上。”

劉衍聽到此處眉梢一動,一雙漆黑幽深的眸子便將慕灼華緊緊鎖住,慕灼華登時動彈不得,驚詫莫名地望著他突然銳利的目光。

片刻後,劉衍哂笑著接過了藥,投入口中,吞咽下去。

“慕大人倒是會討好人,卻不知道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慕灼華心中忐忑莫名,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得罪了劉衍,他怎麽突然變得有些奇怪。

慕灼華小心翼翼問道:“下官是不是哪裏做錯了,讓王爺不高興了?王爺若是不喜歡,直說就是了,下官一定會改!”

劉衍在心中輕輕歎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方才所見所聞,仿佛一根刺紮在了心裏。原來自己並不是特別的,原來她對誰都是這樣,但這又有什麽錯呢,身在官場,逢迎上官,她也不過是為了生存罷了。

“你方才去了哪裏?”劉衍輕聲問道。

慕灼華壓低了聲音道:“大皇子腿上的傷崩裂開了,不想讓人發現,下官偷偷給他包紮了一番。”

劉衍恍然大悟,但心情卻也沒有好上多少。

“你在營地裏不要四處亂走,你把耶律璟得罪狠了,今天下午他沒有當眾殺你,不代表便放過你。”

慕灼華嚇了一跳:“他真的敢在定京殺我?”

劉衍道:“他行為乖張,出人意料,否則便不會一身戰功還被排擠出北涼王城了。”劉衍見慕灼華皺著眉頭,輕笑道,“現在知道怕了,下回還敢頂撞他嗎?”

慕灼華認真說道:“怕雖然怕,但若有下回,還是得仗義執言的,王爺護著下官,下官也得護著王爺,不能讓他羞辱了王爺。當然,以王爺的機智,若要反駁他,他也是討不到好的,隻是王爺尊貴,他還不配讓王爺開口,這種小事就讓下官來為您分憂吧。”

劉衍忍俊不禁,歎了口氣:“你這張嘴啊……若存心氣人,脾氣再好的人也讓你氣死,若有意討好一個人,又有誰能忍住不喜歡你……”

慕灼華怔怔看著劉衍的眼睛,他漆黑幽深的瞳孔裏倒映著火焰的光與熱,竟灼得慕灼華心頭一燙,忍不住低下頭去。

她本意是想博取劉衍的好感,然而現在好像成功了,自己卻沒有得逞的快意,反而莫名地心虛……都怪郭巨力說她騙財騙色騙心……

她有騙財嗎?那五千五百兩,都是她憑實力賺來的!

她有騙色嗎?不小心看了他兩次裸、體而已,又沒有幹點什麽……

她有騙心嗎?

慕灼華低著頭,看著劉衍修長的影子……

男人的心,還不是天女散花,見一個愛一個,又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就算騙了,又有什麽打緊?

晚宴之上,觥籌交錯,北涼人喝酒又烈又凶,一副要把陳國人全體灌倒的架勢,尤其是耶律璟,分明對定王不懷好意,直接拿著酒壇子與定王拚酒。當年劉衍中的淵羅花之毒,是他親自抹在箭頭上,那毒性多強,他自然清楚,他就是要看著劉衍痛不欲生,苦苦掙紮,沒想到劉衍居然沒死,這世上還有人能解淵羅花之毒嗎?今日狩獵,可見劉衍身手還在,但他還是心存懷疑,想看看劉衍的酒量,一個人身體好不好,由酒量便可見一斑。

慕灼華擔憂地看著劉衍,但此事她卻幫不上忙了。她自然知道劉衍的身體狀況,但此時劉衍必須撐住場麵,不能讓耶律璟看出破綻,否則耶律璟知道劉衍身體的真實狀況,北涼一定會蠢蠢欲動,再起戰亂。

劉衍麵不改色地喝下兩壇烈酒,依舊談笑風生,反倒是耶律璟臉上先顯現出了醉意,雙眼迷蒙地說起胡話來。慕灼華趁機站起來說道:“你們三皇子醉了,還不趕緊扶他回帳篷。”

北涼的使者這才架著耶律璟回去。

劉衍麵色如常,耶律璟離開後,他也拱手回了帳篷。

慕灼華因為身為唯一的女官,便沒有與其他官員住在一起,而是和後宮女子的帳篷挨在一塊,柔嘉公主特別關照,讓她的帳篷比旁人舒適許多。

慕灼華回到帳篷時,看到柔嘉公主已經回來就寢了,旁邊一頂帳篷燈火亮著,卻沒有人。慕灼華拉住一個路過的宮女問道:“這頂帳篷是誰住的?”

宮女答道:“回大人,是靜安公主的帳篷。”

慕灼華這才恍然想起來,耶律真被封了靜安公主,奉旨跟著柔嘉公主學禮儀。

“靜安公主還沒回來嗎?”

宮女道:“靜安公主說是去見北涼皇子了。”

慕灼華心裏隱隱覺得不對勁,遲疑地走進了帳篷,又猛地一震,轉身就衝了出去,在營地裏一路狂奔。

劉衍的帳篷離慕灼華的帳篷不近,慕灼華一路飛奔,跑得氣喘籲籲,終於來到了劉衍的帳篷外。她沒有通報就猛地掀開簾子進去,果然如她所料,耶律真在這裏!

劉衍因服了慕灼華給的藥,方才在外麵看不出來醉意,此刻酒勁開始緩緩散發出來,白皙的俊臉上開始泛出紅來,他醉眼濕潤而迷蒙地倚靠在床頭,耶律真俯下身去,右手抓住了劉衍的腰帶,輕輕解開。

慕灼華大喝一聲:“參見公主!”

耶律真嚇了一跳,手一鬆,腰帶落在地上,玉石撞擊地麵發出一聲脆響。

“你怎麽會在這裏!”耶律真一張絕美的臉蛋露出羞恥又懼怕的神情。

慕灼華氣喘籲籲道:“柔嘉公主問您怎麽不在帳篷休息,咱們陳國的女子,是不能半夜三更呆在男人房裏的!”

耶律真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咬牙道:“我隻是……方才見定王喝醉了,想扶他上床。”

慕灼華微笑道:“此事不勞公主操心了,有下官在此,自然會讓人過來服侍,還請公主盡快回去,免得柔嘉公主擔心。”

慕灼華搬出柔嘉公主恐嚇她,果然耶律真還是怕了,立刻就從帳篷內逃了出來。

慕灼華這才鬆了口氣。

媽呀,北涼人真陰險,耶律璟不但想灌醉劉衍,還想讓耶律真趁醉劫色,好當上定王妃,沒羞沒臊的北涼人,都有了叔侄名分了還不死心……

幸虧自己機警!

慕灼華緩緩走到劉衍床前,咕噥道:“王爺,下官可是救了您的貞操呢……如果您還有的話。”

劉衍被這一番爭吵鬧得睜開了眼,一雙濕潤漆黑的眼迷醉地看著慕灼華,看得慕灼華心上一顫,臉頰發燙,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劉衍的腰帶被耶律真扯下落在地上,外衫便鬆了開來,鬆鬆垮垮地落在肩頭,露出白得有些微透的褻衣。慕灼華的目光忍不住在那褻衣上逡巡,布料緊繃著勾勒出肌肉的線條,劉衍雖然多年沒有帶兵,但練武的習慣一直保持著,看似瘦削的身材,卻有一身精瘦有力、線條優美的肌肉。

慕灼華是見過他的身子的,非但見過,還摸過,非但摸過,還紮過……

劉衍揉著有些脹痛的太陽穴,發出一聲沙啞的悶哼。這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聽得慕灼華半邊身子都酥了,看著劉衍色氣撩人的姿態,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她當初居然說他年老色衰,真是有眼無珠……

“咳咳……王爺,您哪裏不舒服嗎?”慕灼華挪著腳步上前,輕聲問道。

劉衍支著身體坐了起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水壺,啞著聲音喊了一聲:“水……”

慕灼華立刻過去取了水壺,倒了一大碗水給他。劉衍接過碗,手有些顫抖,水潑落了三分之一在身上,本就半透的褻衣便成了全透了。

慕灼華也不是沒見過劉衍的身體,但這麽若隱若現的,似乎比全然**還好看……

劉衍喝完了水,慕灼華接過碗放在一旁,說道:“王爺,下官找個人來伺候您吧。”

劉衍難受地閉眼皺眉,啞聲道:“不必……”

慕灼華想走,又覺得這麽走掉不太合適,可惜這次狩獵執劍執墨沒來。她看著劉衍一副迷離的模樣,猜想他此刻腦子已經不清楚了,說不定都不知道她是誰了。

慕灼華心頭一跳,都說酒後吐真言,要不然……

“王爺……”慕灼華蹲下來,在劉衍耳邊輕聲問道,“你晚上是不是不高興啊?”

濕熱的氣息拂過耳畔,那聲音聽著又甜又軟,帶著三分哄騙的意味,讓劉衍眉眼皺得更緊。

慕灼華又問道:“你為什麽不高興啊?是誰惹你生氣了?”

劉衍抿著濕潤的薄唇,蹙眉不答。

“是喪心病狂的耶律璟嗎?”

“還是驕傲自大的大皇子?”

劉衍置若罔聞,慕灼華不信邪了,嘀咕道:“總不會是乖巧老實的慕灼華吧……”

劉衍的眼睛霍地睜開,一雙墨玉般漆黑的眸子閃著火光,緊緊盯著慕灼華。先前那種感覺又將慕灼華定住了,她覺得自己仿佛被鎖定了獵物,動彈不得。劉衍灼熱的手掌勾住她的腰,猛一用力將她拉進了懷裏,慕灼華一驚,來不及反應便被劉衍一個翻身壓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