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慕灼華眉頭一皺,悄無聲息地拉著郭巨力,退出了人群,往樓上走去。

郭巨力不解問道:“小姐,你不是說要來揚名的嗎,怎麽走了啊?”

慕灼華輕輕搖頭:“今天這道題,來意不善。”

郭巨力看向樓下眾人,方才還人聲鼎沸,此刻竟滿堂俱靜,不少人都眉頭深鎖,忐忑不安。

慕灼華找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店小二立刻上來招呼。慕灼華問了幾道菜的價格,文錚樓也不愧是第一樓,店小二絲毫沒有看不起主仆倆窮酸,耐心帶笑著一一介紹了菜色。最終慕灼華點了最便宜的兩盤饅頭一疊醬肉。

郭巨力撕開饅頭,往裏麵塞了片醬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小姐,我剛才瞧樓下那些人,有的人很害怕的樣子,可是有的人卻很興奮,你知道為什麽嗎?”

距離答題時間有一刻鍾,因此此刻不少人正在奮筆疾書,埋頭苦想,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讀這道題。慕灼華啃著饅頭,食指豎在唇上,示意郭巨力噤聲,又指了指旁邊的桌子。

那些人正是在破題。

“出這道題的人,居心叵測啊!”

“不錯,這題目的虎,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

“陛下久病不朝,定王正當盛年,軍功彪炳,又權傾朝野……”

“咳咳,小聲點!”

“今年的會試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擔任的,你們說,陛下到底是什麽意思?”

“還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出這道題的人,到底是誰?”

這幾個人想的,也正是今日在場眾人所想的,而眾人心中最終浮現出的,都是兩個字——試探。

有人在試探民心。

而他們的回答,也代表了兩個字——站隊。

慕灼華輕輕歎了口氣:“這定京真不好呆啊,步步殺機,我隻是想混口飯吃而已。”

旁邊那桌人低聲又壓抑不住地興奮道:“你們說,今天沈驚鴻會作答嗎?他敢作答嗎?”

這時樓下一聲鑼響,準備時間結束,等待第一個上台的士子。

眾人麵麵相覷,等了片刻,人群中響起一聲:“我來!”

就見一個白衣士子大步走上台,微笑對著四座拱手,引來眾人雷鳴喝彩。

“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

“沈驚鴻到定京之前,他獨霸榜首,之後卻五場連敗於沈驚鴻,今日還能上這個台,不說文才如何,單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高聲道:“虎者,凶獸也,養之則為患,除之而務盡!”

不少人低聲吸氣,驚歎不已——文士宗這是直截了當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也是公然與定王為敵啊!

底下悄聲議論:“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嗎?”

“定王權勢滔天,文士宗真乃猛士啊……”

郭巨力擔憂地說:“小姐,定王這麽可怕嗎?”

慕灼華抿了口茶,笑笑道:“據說他啊,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殘忍如虎,在北涼是能止小兒夜啼的大魔神。”

定王劉衍,是當今陛下同父異母的弟弟。坊間傳言,劉衍乃寵妃雲妃所出,但是雲妃命薄,難產而亡,因此劉衍一出生便沒了生母,被抱到周皇後宮中養大。當時周皇後膝下僅有一子,便是今上劉俱。劉俱比劉衍大了十幾歲,對這個弟弟疼愛非常,幾乎可以說是他親自帶大了劉衍,劉衍也無比親信這位兄長,跟著劉俱學文習武,直到十五歲那年,劉衍從軍,脫離了劉俱的羽翼,一飛衝天,橫掃北涼,深入腹地,卻敵寇三千餘裏,成為北涼人的噩夢,陳國人的戰神。

而讓劉衍揚名的最初那場戰役,被稱為雁城之戰。

那時劉衍不過十八歲,從軍三年,雖然立下不少戰功,但尚未被敵軍所看重。彼時北涼最強的大將名為忽爾塔,不但力大如神,更是狡猾殘忍。忽爾塔的主力軍在主戰場與陳國大軍周旋,劉衍年紀尚輕,被指派帶輕兵駐守邊陲雁城。雁城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城鎮,不料忽爾塔明修棧道,故布疑陣,主力牽製住了陳國大軍,自己卻率精兵偷襲雁城,企圖以此為突破口反包陳國大軍。

劉衍手下僅有一千士兵,敵我懸殊巨大,驟然遭遇忽爾塔率軍偷襲,而援軍卻遠在百裏外。劉衍帶兵頑抗數個時辰不敵,便帶兵逃走。忽爾塔早知劉衍乃陳國皇帝最寵愛的弟弟,雖然打過一些勝仗,也絲毫沒有將他放在眼裏,隻當是陳國將領讓著他沾光,忽爾塔讓手下占領雁城,自己卻帶了輕騎追擊劉衍,一心要抓住劉衍威脅昭明帝。

忽爾塔雙目赤紅地盯著少年將軍狼狽的背影,眼中燃燒著野心與暴虐,眼看著就要追到劉衍,突然之間四麵埋伏齊現,滾石與弓箭齊下,將忽爾塔的士兵重創殆盡,忽爾塔也身中數箭,半跪在地,抬起高傲的頭顱猙獰凶惡地瞪著緩緩走來的少年將軍。

那是一張俊秀溫文的年輕麵孔,眉宇間卻不見少年人的青澀稚嫩,也沒有計謀得逞的驕傲快意,雙目幽深,眼波沉沉,無喜無悲,是讓人看不透的城府。他身形瘦削而挺拔,鐵甲破損,衣衫帶血,卻絲毫無損他的雍容與高貴。

沒有勝利是偶然,忽爾塔此時才知,劉衍讓士兵頑抗兩個時辰,就是為了布置這個陷阱,甚至不惜以自身為鉺。

擒住了北涼大將,陳國士氣大振,所有士兵都喊著要殺忽爾塔祭旗,然而劉衍卻力排眾議,不但給忽爾塔鬆了綁,還以上賓之禮待他。

“我陳國人重英雄,將軍亦是英雄,可殺不可辱。”

劉衍待忽爾塔殷勤備至,甚至引起公憤。七日後,忽爾塔與劉衍幾乎兄弟相稱,卻在一個夜裏,趁著守衛鬆懈逃回了北涼。

劉衍遭到了全軍的指責,被卸去了軍職。忽爾塔卻重新當上了大將軍,發誓要血洗陳國大軍,一雪前恥。

然而此時北涼朝堂,卻對此事引起了爭議,有人說忽爾塔早已被劉衍策反,有眼線說忽爾塔在陳國的軍營受到上賓禮遇,與劉衍有說有笑,幾乎歃血為盟。理由也是言之鑿鑿——堂堂北涼大將,領著八千兵馬,怎麽可能被一個十八歲的小王爺捉住,定然是雙方有不可告人的協議。

忽爾塔在朝堂上遭受質詢,表明自己之前是虛與委蛇,假意示好。

北涼南院大王冷冷一笑:“誰知你那時是假意,還是這時是假意。”

忽爾塔大怒,砍下南院大王一隻耳朵,被下了大獄。

關於忽爾塔叛國的流言甚囂塵上,斬殺忽爾塔的呼聲越來越大,但忽爾塔領兵數十年,在軍中威望極高,忽爾塔的親兵甚至意圖劫營,幸虧被人發現,及時攔下。

南院大王趁機向北涼王進言,道忽爾塔功高蓋主,軍中士兵隻知忽爾塔,不從北涼王。北涼王疑心極重,眼見忽爾塔的威望超過了自己,哪怕之前還有幾分疑心忽爾塔叛國的罪行,此時為了自己地位的穩固,也不得不殺了忽爾塔了。

最終,北涼王下令,將忽爾塔淩遲處死。

這時,劉衍才被從獄中放了出來。

“你要殺忽爾塔,早就可以殺了,何必廢那麽多曲折?”陳國將士們不解。

劉衍不緊不慢地說:“我要殺的,從來不是忽爾塔。”

忽爾塔死後七日,兩軍交戰,劉衍大張旗鼓地擺出白幡與貢品,為忽爾塔鳴不平。

北涼帶兵的是北院大王,北院大王冷笑:“忽爾塔若沒有叛國,你又怎麽會為他哀悼!”

劉衍微笑說道:“忽爾塔受到威逼利誘,始終不肯歸降我朝,實乃真英雄,可惜為內奸昏君所害。”

“南院大王,收陳國黃金十箱,受命誣告忽爾塔!左丞相,收美女三十名,白銀十萬兩,受命斬殺忽爾塔!二皇子耶律浩,為排除異己,勾結忽爾塔的副將,捏造偽證陷害忽爾塔!還有你,北院大王……”劉衍看著臉色慘白的北院大王,“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意圖謀反嗎?”

北涼大軍頓時亂作一團,忽爾塔的親信們都瘋了,多日來因為忽爾塔的罪名飽受打壓,直到此刻才知道忽爾塔才是北涼唯一可靠的人,滿朝文武各為私利通敵賣國,竟無一人值得賣命。

陳國大軍趁此機會大舉進軍,北涼王朝人心離散,潰亂之中,北涼王不知被誰殺死,劉衍率軍**平北涼王庭,又繼續帶兵往草原深處追擊殘兵。這一戰,奠定了定王劉衍的戰名,從此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懼。劉俱的賞賜源源不斷,直到賞無可賞,坊間的說書人煞有介事地說——昭明帝曾經拍著定王的肩膀說,你的功勞如此之高,朕已沒有什麽可以賞給你了,不如這天下分你一半吧。

有沒有這句話沒人知道,但每個人心裏都藏著一句話——功高蓋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