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郭巨力聽著慕灼華講完定王的故事,頓時肅然起敬:“定王殿下真是了不起啊。”

慕灼華點頭道:“是啊,陳國這幾年的太平與穩定,離不開定王殿下的功勞。”

郭巨力疑惑道:“既然定王殿下這麽厲害,他們怎麽敢對定王不敬?”

慕灼華歎了口氣:“因為這頭老虎,受了傷了。三年前,定王與北涼軍決戰,陷入包圍,三千精兵死傷殆盡,就連定王也命懸一線,所幸是大皇子帶兵深入腹地,這才救回了定王。不過經此一役,定王受傷不輕,便交出了大半兵權給大皇子。否則……”慕灼華抬了抬眼皮,看了下一樓台上侃侃而談的文士宗,輕笑道,“怎輪得到這些人大放厥詞。”

郭巨力撇撇嘴:“那個文士宗大罵老虎,就是在攻擊定王了,可他怎麽就知道大皇子跟定王就不是一夥的呢?大皇子不是還救了定王嗎?”

慕灼華笑著摸摸郭巨力的頭:“因為你啊,想得太少,而他們,想得太多了。”

郭巨力歪了歪腦袋,一臉迷糊。

慕灼華壓低了聲音說:“他們滿腦子陰謀論,覺得定王戰敗,是大皇子從中作梗,為的就是從定王手中奪權。”

郭巨力瞠目結舌,半晌道:“成年人的腦子,真複雜……”

底下文士宗的演說,也到此結束,換得了滿堂掌聲。

“真不愧是文士宗,有理有據,鏗鏘有力啊!”

“文士宗乃忠君之士,更是我輩楷模啊。”

“那沈驚鴻今日怕是不敢來了吧。”

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爽朗的笑聲:“諸位這般念著我,我怎敢辜負諸位的期望呢?”

人群霎時一靜。

慕灼華眼睛一亮,伸長了脖子往樓下看。

隻見人群自然而然地分開了一條道,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青年緩緩走來,他劍眉飛揚,雙目含星,俊朗的臉龐上帶著懶洋洋的笑意,好似全不將這人間放在眼裏。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抬起手朝眾人揮了揮,笑著說:“讓諸位久等了。”

不知誰挑釁地喊了一句:“沈公子,你今日怎麽來得這麽遲,可是怕了?”

沈驚鴻笑道:“我剛才扶老奶奶過橋,所以遲了。”

眾人發出輕笑聲。

那人臉色難看道:“沈公子,你這是在開玩笑。”

沈驚鴻臉色一板:“難道不是你先開的玩笑嗎?”

方才他說的是——沈驚鴻怕了。

眾人哄堂大笑。

文士宗見沈驚鴻一來便奪去了自己所有的關注,頓時不悅地咳嗽兩聲,搖著扇子,居高臨下看著沈驚鴻:“沈公子,這裏是論道的地方,可不是說笑的地方。”

沈驚鴻這才看向文士宗,驚詫地挑起眉,嚴肅地問道:“文公子,我有個問題想請教。”

文士宗嘴角一勾:“不敢當,沈公子請說。”

沈驚鴻認真問道:“今日天寒地凍,雪落不止,你打扇子,不覺得冷嗎?”

慕灼華聽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

沈驚鴻又一本正經地對臉色難看的文士宗補了一刀:“文公子真是文武雙全,在下不如。”

眾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文武雙全文士宗!”

慕灼華捂著嘴笑,對郭巨力道:“巨力,你學學那人的嘴,比砒霜還毒啊,從今日起,文武雙全就變成罵人的話了。”

文士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再也呆不下去了,匆匆走下台,落荒而逃。

慕灼華這回真信了文榜的權威性了,這個沈驚鴻還沒上台了,兩句話就把人罵走了,罵人還不用髒字,全是誇人的詞,叫人想回嘴都無處回。

文士宗一走,台上頓時空了,眾人起哄著讓沈驚鴻上台,沈驚鴻拱拱手,噙著笑走上去。

“真是盛情難卻啊,既然諸位如此捧場,不才就隨便說幾句吧。”

沈驚鴻走上台,仔細看了看屏風上的字:“養虎為患?哪個慫人出的題?”

底下有人說道:“這些題可都是文壇大家出的。”

沈驚鴻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文壇大家也不見得都是有勇有謀之人,這題不值一提,我給他改改。”

沈驚鴻說罷,走到一旁提起狼毫大筆,沾了沾墨,便往屏風上劃去。大筆在患字上重重劃下一筆,而後在旁邊另寫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隻看他落筆,慕灼華便忍不住輕歎一聲:“好字,鐵畫銀鉤,這人胸中有溝壑,果真是驚鴻絕豔之人。”

沈驚鴻寫罷停筆,把狼毫往旁邊一彈。

“用?”眾人看著屏風上的字,訥訥念道,“養虎為——用?”

沈驚鴻拍拍手道:“凡人養虎,自然為患,聖人養虎,便可為用。虎者,猛獸也,猛有錯嗎,獸有錯嗎?”沈驚鴻搖搖頭,“慫,才有錯。所以我說出題之人慫,以自身之慫揣度聖人之勇,這破題,我都不屑多說。”

沈驚鴻說完果真不說了,轉身就走下了文台,留下眾人麵麵相覷。

半晌,人群中才響起一個聲音:“那今日的榜首,是誰啊?”

一人陰陽怪氣道:“我說是文武雙全文士宗,你們認嗎?”

眾人大笑。

掌櫃走上文台,笑著說:“那今日榜首便還是——”

眾人道:“沈驚鴻!”

慕灼華和郭巨力回到位置上。

“小姐,那個沈驚鴻好厲害的樣子。”郭巨力讚歎地咬著饅頭。

慕灼華也點點頭:“確實是個氣度不凡的人物,而且,也太會拍馬屁了。這養虎為用,一下子把所有人的馬屁都拍上了,我真是自愧不如了。”

郭巨力誠懇道:“小姐別這麽說,你也很會拍馬屁的。”

慕灼華瞪了她一眼:“你好好學學,拍到我馬腿上了!”

郭巨力委屈地噘嘴:“小姐別生氣,我會好好學的……”

慕灼華看著樓下屏風上那幾個大字,支著下巴尋思:“這文錚樓,隻怕有些背景。”

郭巨力眨巴眼睛看著。

“文壇裏麵有哪些題,掌櫃的不可能不知道,養虎為患這個題太危險了,他敢放出來,背後必然有所倚仗,更有甚者,是受人之命放題的……不,這也不可能,放這個題,有什麽好處呢?就算要站隊,也還不到時候,這麽做,更像是挑撥離間……難道有人想挑撥大皇子和定王?”

“小姐,有這麽複雜嗎?”

慕灼華喝了口涼了的茶,歎氣道:“神仙打架,殃及池魚,我隻想升官發財,可不想當炮灰。我看揚名這事還是算了,咱們還是低調做人吧。更何況京城如今有了沈驚鴻這號人物,其他人想要揚名可就難了,怕是揚名不成,反而成了‘文武雙全’之輩了。”

人群漸漸散去,主仆倆也打著飽嗝離開了文錚樓。

這些人絲毫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落入有心人眼中。

“皇叔,這個沈驚鴻,可堪大用。”

隱蔽的廂房裏,幽幽燃著鬆木香,青衫男子跪坐在榻上,姿態優雅從容,背脊挺拔如鬆,茶香氤氳中,修長白皙的十指穩穩托住茶盞,清香澄澈的茶水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白瓷茶杯中,他低垂著眉眼看著手中茶盞,眉眼專注而溫柔,仰月唇微翹,似笑非笑,一舉一動皆如畫,似雨後新山,平湖秋月。

很難想象,這樣溫柔的人,就是世人口中的殺神,戰神,定王劉衍。

站在他身側說話的,便是眾人口中的大皇子,劉琛。劉琛年紀尚輕,今年不過十九,比劉衍揚名之時還長了一歲,但卻沒有他當年的沉穩,英俊的眉眼難掩少年人的衝動與浮躁。

“琛兒,先喝杯茶。”細長的手指捧著瓷白色的茶盞,便是一幅優美的畫。

劉琛並沒有心思喝茶,但還是接過了茶杯,放在了桌上。

“皇叔,我今日找你來,可不是為了喝茶的,你看沈驚鴻,該不該招攬?”話雖如此問,劉琛眼中的火熱卻已流露出了他的誌在必得。

劉衍惋惜地看了一眼茶杯,那杯茶終究是無人欣賞而涼掉了。

“琛兒,你是主考官,他是考生,他自然便是你的門生了。”

“這層關係不夠,我要他真真正正為我所用!”劉琛一副誌在必得的神情,“劉瑜私下招攬了不少門客,他們兄弟的心思昭然若揭,父皇雖然令我擔當此次會試的考官,但太子之位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不能鬆懈。”

劉衍溫聲道:“皇兄心中自然是偏向你更多,你是嫡長子,又有功勞在身,不爭不搶,這位子也會是你的。奪嫡之事,會傷了皇兄的心,你們兄弟之間,誰先動,便輸了。”

劉琛一怔,靜了下來,眼神轉動著,尋思著劉衍的話,半晌才不得不點頭承認。

“皇叔你說得對,是我躁動了。但是,我不能不防……今日這題,你說,是不是劉瑜偷偷讓人掛出來,挑撥你我關係的?”

劉衍眼神一動:“你是聽了那個女子的話,起了疑心?”

方才他們坐在這房間裏,能夠清楚聽到外麵的聲音,聽不清的,也有人偷偷記下每個人的言辭遞進來。這其中自然包括了慕灼華和郭巨力的對談。

“雖然是個女子,但見識也是不俗,她說的確有道理。”

兩人沒見到慕灼華主仆的麵容,也不知道她們的名字,隻知道是今科的考生。

“雖說如今女子可以參加科考,但參與者少,上榜者更是稀罕了。這人琛兒你也可關注一下,說不定,也是個可用之人。”

“不過是個女人而已,又能有什麽能耐。”劉琛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絲毫沒將劉衍的話放在心上,他心裏想的還是驚才絕豔的沈驚鴻。

若說幾日之前,他心裏也屬意文士宗,這文士宗確也有才華,出身江左文家,雖然是後起的世家,卻有幾分底蘊,文士宗的伯父更是今上信重的樞密使,怎知在寒門士子沈驚鴻麵前如此不堪一擊,又被汙了文名,在劉琛眼中也就成了雞肋了。

劉琛素來固執,劉衍見他有主意,便也不多言勸阻了。

“琛兒,皇兄近日身體可好些了?”

聽劉衍問起皇帝的身體,劉琛這才收回了心思,眉宇間染上一層鬱結之色。“我今日請安,聽母後說改了藥方,吃了幾日新藥,看著是精神了點,但病情並不見好轉。”

“柔嘉公主請來的神醫……也沒有辦法嗎?”劉衍輕輕一歎。

劉琛搖了搖頭:“皇姐三年來走遍天下,遍尋名醫,卻人人束手無策。”

“皇兄萬金之軀,縱然是神醫,也不敢輕易用藥,而保守治療,卻難治本。”劉衍歎息道。

“三年前皇叔你身受重傷劇毒,迫不得已才刮骨療毒,當時也著實是凶險,這種極端的法子,又有誰敢在父皇身上使出來。皇姐在民間尋找神醫,也是徒勞無功,世間最好的大夫都在太醫院,太醫院都沒法子,民間的大夫又能有什麽手段?”劉琛皺眉道。

“若是當年太醫院那些太醫還在……”

劉衍話未說完,便被劉琛打斷:“那些太醫,連皇叔的母妃都照看不好,足見也是些庸醫。”

當年雲妃難產,子存母亡,多少太醫因此貶謫獲罪,救了百人,也抵不過一次失誤釀成的大罪。

治病容易,救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