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主仆倆不緊不慢地趕路,在半路的客棧裏過了個冷清卻又溫馨安逸的除夕,到達定京的時候,已是正月初五了。

定京城東的一條陋巷裏,悄無聲息地多了兩個小小的身影。主仆倆租了一個小院子,付了半年的租金,便花去了一半的積蓄。這還是主人家見她們兩人年紀小嘴又甜少收了一成。

“咱們這條街名叫花巷,這邊是賣花的,那邊也是賣花的,賣的卻另一種花。”婦人挑挑眉,露出一個有些嫌棄的表情,“你們兩個姑娘晚上還是少出門,免得遇上不好的事。”

婦人看著眼前兩個單薄瘦小的姑娘,不免心生幾分憐惜關照之意。主仆倆穿著青灰色的粗布衣服,想是為了行路方便,兩人都做男裝打扮,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原本的性別。

慕灼華的母親在青樓長大,梳妝打扮自然是一把好手,慕灼華自小耳濡目染,頗得真傳,隻是將這化妝打扮的法子稍加改變,別人是想著怎麽打扮好看,她反其道而行,簡簡單單在臉上塗畫幾筆,便掩去了眉眼間的豔色,旁人乍看上去,隻覺得這是個有些嬌憨樸實的小姑娘,生不出綺念與敵意。便是房東這樣精明勢利的婦人,看著她濕潤黑亮的眸子,也忍不住心存了幾分憐愛,多了幾句關懷。

慕灼華將自己的路引給婦人看了,婦人不識字,擺擺手推了回去,慕灼華含著笑說:“多謝路大娘關照,我們兩人此番上京是為了參加會試,決計不會給大娘惹麻煩的。”

路姓婦人一聽,頓時驚愕道:“看你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是個女舉人!”

慕灼華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家母早逝,父親便讓我跟他讀了幾年書。”

路大娘聽了,越發地憐惜喜愛慕灼華了。

“原來如此,真是難為你如此上進了,雖說如今開放了女子科舉,但女舉人仍是稀罕得很。你們主仆倆在京城若是遇上什麽難事,便來找大娘,我就住在三裏外的地方。”

慕灼華認真聽著,感激地點了點頭,笑著向婦人作揖道謝:“多謝大娘指點了。”又從袖中取出一個香包,“我看大娘神色有些倦意,應是多夢難眠,我這裏有個香囊,放在枕下有助於睡眠,大娘不妨試試。”

婦人見香囊繡得精巧,不禁心動地接了過來,放在鼻尖嗅了嗅,便覺得一股藥香撲鼻而來,讓人心神安定了不少。

“這怎麽好意思呢。”婦人笑容滿麵地說著,緊緊攥著香囊愛不釋手,“想不到你們還有這手藝。”

慕灼華微笑著說:“家裏有人是大夫,從小耳濡目染,便懂了一些。”

沒有人會為難一個大夫,更何況是個笑起來那麽乖巧可愛的姑娘。

“這針線也是極好的,想必你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婦人不吝美言吹捧了幾句。

慕灼華含笑點頭。

婦人帶著香囊心滿意足地走了。

郭巨力頗有些心疼那個香囊:“小姐,那個香囊你做了好久,裏麵可用了名貴的香料呢。”

慕灼華倒不以為然。“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送她了。巨力,咱們還要在定京呆一段時間呢,我之前沒想到定京的花費會這麽大,咱們不好好想個生錢的法子是不行的。”

這些年在慕家她每月有二兩銀子的月錢,有時候遇上喜事,比如父親又納妾了,她還能多分得幾兩喜錢,在慕家也沒什麽要花錢的地方,這些年她竟也存了一百多兩銀子,雖然這也許比不過父親送給妾侍的一根發簪,但也是不小一筆錢了,本以為能支撐在定京一兩年的花費,眼下看來,付了房租,也隻夠三五個月的開銷了。

郭巨力努力地思考著生財之道:“小姐是想賣香囊嗎?”

慕灼華笑了笑:“這隻是順帶的。這個大娘是個多話的,咱們得通過她的嘴,讓別人知道咱們有些醫術,四五十歲的女子身體多有隱疾,卻羞於問醫,我這些年讀了不少醫術,自認還是能治治婦科之病的。”

慕家很少有人知道,慕灼華懂醫術,而她對醫術的啟蒙,卻是來自於顧一笑。顧一笑童年時家逢巨變,淪落青樓,腦子便有些不清楚,忘了過去不少事,但卻會背不少醫書。慕灼華受了影響,識字起便也開始看醫書。似慕家這般的豪富之家,自然是自己養著一二個醫術了得的大夫。慕灼華在慕家雖然不受寵,但好歹是個小姐,她想學點什麽,大夫也不會趕她。慕灼華一邊偷看慕榮書房裏的醫書,一邊跟著大夫辨認藥草,幾年下來,連大夫也驚異於她醫術的天分。

郭巨力用力點頭,認真地說:“小姐最厲害了,不過小姐也不要擔心,實在不行,我去搬磚養小姐,不會讓小姐餓著的”

慕灼華撲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額頭:“我是怕餓著了你。”

郭巨力天生神力,食量更是大如牛,小時候被賣到慕家,就是因為粗手笨腳吃得多,才被人踢來踢去,最後落到了逆來順受的慕小七房裏。別人家的主子都苛待下人,這個七小姐倒好,克扣了自己的夥食去喂小侍女。當時的郭巨力狼吞虎咽淚眼汪汪地看著笑眯眯的七小姐,哽咽著說:“小姐,你比廟裏的菩薩還好看,菩薩也沒給我吃的。”

慕灼華卻笑了:“不可這麽說,興許……是菩薩安排你我相遇的啊。”

郭巨力恍然,她與小姐,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啊。

正月裏的定京熱鬧非凡,慕灼華和郭巨力換了身書生的青衫,花了三天時間大致走了一圈定京。

定京城裏,北貴南富,西貧東賤。北城是皇城,周遭住的都是達官貴人,富人們多在南城安居,西城是陸上貿易的幹道,住戶多是普通百姓,而東城外挨著海港,三教九流多聚居於此,在貴人們眼裏,這些人比平民還差一些,屬於賤民。然而這東城,也是定京最繁華之所在。

慕灼華這番上京,為的是參加三月舉行的會試。多虧了陳國前幾任女皇致力於科舉改革,讓女子也有了讀書科考的權利,去年她瞞著家裏人,打著上香的名義,偷偷參加了鄉試,得了個不錯的名次。從那時起她便偷偷準備著今年的會試,就算沒有莊縣令這樁婚事,她也是必然要逃離慕家的。

慕家的公子小姐們都暗地裏嘲笑慕小七傻,別的孩子都爭著錦衣玉食,金銀珠寶,慕小七這個沒娘的孩子爭不過,隻會傻傻地在學堂裏看書。慕灼華看書的速度快,記得也快,幾年下來,把學堂裏的書都看完了,又偷偷看了慕榮書房裏的藏書,那些書可不都是聖賢書,更多是些雜書,誌怪遊記,堪輿醫術,甚至還有不少春宮圖,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慕榮十天半個月也不會去一次書房,書房裏的書都是擺設,但即便擺設他也要買最好的,一些價值千金的孤本也叫他找到了,隨意地放在書架上,任由慕灼華取閱。大娘子不是沒有發現過慕灼華偷偷去書房看書,但看書又不是偷書去賣,她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慕小七這個書呆子可是所有庶子女裏最讓她省心的了。

慕灼華生得美貌,但她從小就知道,美貌不見得是一件好事,自從看到鏡子裏自己的容貌越發嬌豔,她就偷偷用眉黛打扮掩飾自己,在外人看來,慕灼華隻是個普通清秀的少女,笑起來又一副憨厚乖巧的樣子,烏黑濕潤的眼睛看人時透著十二分的真誠信賴,叫人總是不忍心為難她。若不是那日出門踏青,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打濕了妝容,也不至於被莊縣令看中了去。

於是到了定京,慕灼華更加小心翼翼掩飾自己的容貌,特地調製了一份難溶於水的易容膏,以免發生意外,待人接物之時更是表現得憨厚老實,與人為善,和氣生財。

離會試還有三月,但定京裏已漸漸開始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全國各地的學子大多會提前幾月來到定京,適應一下當地的水土,這幾個月裏,各地學子一邊溫書一邊揚名,在各大酒樓談試論道,留下自己的墨寶,企圖讓自己的才名響徹定京,傳到主考官耳朵裏。雖說科舉取士以考試為主,但有才名加成更是錦上添花。實在不行,能讓某個權貴看中,納為門客,也是美事一樁,若能成為大人們的東床快婿,那就更是嘿嘿嘿了……

懷揣著各種小心思,文人士子們卯足了勁兒往各大詩會文會上去,一時之間百家爭鳴,唾沫橫飛。

文錚樓便是幾大文樓中最有名的一個。主仆倆來到文錚樓的時候,一樓已經摩肩接踵難以下足了。郭巨力拉著慕灼華的手,憑著天生神力擠進了人群之中。隻見一樓中庭有個三尺見方的台子,台子上立著一麵屏風,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握著狼毫揮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一幕。

郭巨力不解地問:“他在幹嗎呢?”

旁邊一個士子瞟了主仆倆一眼,低聲解釋道:“這是在出題呢,你看到那邊的壇子了嗎?”

慕灼華看向台下的一個酒壇,那個酒壇有半人高,旁邊還靠著一根竹竿。

“那是‘文壇’,這文錚樓的掌櫃請了定京最負盛名的文壇大家們匿名出題,題目都放在這壇子裏,每日這個時辰就會從文壇裏抽出一題,由在場學子辯論,勝出者,便可將名字寫在文榜之上。”

慕灼華順著士子的手指看去,果然在牆上看到了文榜,上麵寫著十幾個名字,但前三個的字體卻刷上了一層淡金色,以示殊榮。

慕灼華的目光落在排頭第一個,隻聽郭巨力認真地一字字念道:“沈、驚、鴻、正。”

士子一笑:“那個正字,表示他勝出了五場。”

郭巨力咕噥道:“五場,也不多嘛,隻比第二名多了一場。”

士子歎了口氣:“可是,他六日前才到的定京啊。”

慕灼華驚愕道:“每場皆贏?”

士子點點頭,一臉驚歎:“詩詞歌賦、經義策論,無一敗績,今年的狀元,怕是非他莫屬了。”

話說到此處,台上的試題也已寫完了,隻聽眾人齊聲念道:

“養——虎——為——患——”

一時之間,滿座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