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殿試最後一名不過是同進士,同進士就不是進士,前途便大大不同了。

慕灼華呆呆看著眼前半張白紙,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片慘白的過去。

她看到阿娘倚門流淚,日日盼著父親回頭,她告訴自己,不要將一生放在別人手中。

她聽說女人隻要當了官,便能作自己的主,自立門戶,不再依附男人。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父親的書房裏,姐妹們都去搶那些珠寶首飾,搶脂粉綢緞,她都不要,她隻要數不清的書,想要片刻的安靜,如果可以的話,再給她一盞不會熄滅的燈,讓她可以在夜裏看書寫字。

慕家的人都笑話七小姐是書呆子,腦子有問題,姑娘家讀那麽多書做什麽,還不如打扮漂亮一點,以後嫁個好人家。

然後呢……

嫁了人,像她阿娘,像大娘子,像家裏的每個姨娘們,每天在內宅裏勾心鬥角,爭奪不屬於自己的財富和男人嗎……

她不過想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罷了。

慕灼華揉了揉鼻子,眼睛有些發酸,卻沒叫人看出她的窘態。

以前那麽難,她都沒想過放棄,更何況是走到了這裏了。

慕灼華長長舒了口氣,晃了晃腦袋,重新振作了起來——她還有半張紙呢!

慕灼華重新提起筆,沾了沾墨,思忖片刻,重新下筆。

“她還要寫什麽?”

“半張紙,又能寫幾句話?”

“困獸之鬥罷了。”

“但是能有這心性,便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不知是誰說了這句,引來了眾人的交相點頭。

是啊,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姑娘,殿試上出了這麽大的岔子,卻還能鎮定自若地重新下筆,無論她寫了什麽,在陛下看來,已經是高看她一眼了。

昭明帝含笑點頭,卻沒有再走下來巡視了,而是走回禦座之上。

總管太監高聲喊道:“時辰到,停筆——”

卷子被一張張收了上去,考生們得到了休息時間,在太監的引領下離開大殿,來到偏殿喝水進食。

慕灼華坐下之後便大口灌了一壺茶,放下茶壺,便看到許多人都一臉同情地看著自己。

“你今日也太不走運了,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那些人紛紛搖頭,看似惋惜,心裏卻在算計著這十七名掉了下來,自己大約能上升多少。

沈驚鴻倒是真心實意地關心了一下:“你之後有再作答嗎?雖然發生了意外,但若能用心作答,陛下定然不會怪責。”

慕灼華衝沈驚鴻笑了笑:“我覺得自己答得挺好的。”

眾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連沈驚鴻也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就交了半張紙,口氣還這麽囂張。

“那……祝你好運了。”沈驚鴻也無話可說了。

昭明帝看過卷子,心裏便對各人的表現有了底。待昭明帝看完所有答卷,所有考生也在偏殿等候了一個時辰了,又再度被召回了大殿之上,等待殿前奏對。

這可是在皇帝麵前留下好印象的機會,每個人都是既忐忑又期待地等著,倒是慕灼華看起來神情自若,這在旁人看來,是破罐子破摔的表現了。

第一個被召上前問話的,自然是沈驚鴻了。沈驚鴻年輕俊美,儀表不凡,更兼寫了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讓人初見便生出了十分的好感。沈驚鴻這卷子是昭明帝站在旁邊看著寫完的,他對這個才華驚人的青年顯然十分欣賞,麵含微笑問了幾個問題,沈驚鴻不卑不亢,對答流暢,讓昭明帝連連點頭。劉琛站在一旁看著,似乎覺得與有榮焉,也露出了笑臉。

劉琛附耳對劉衍低聲道:“今科狀元,非他莫屬。”

劉衍笑而不語。

接下來又有幾個人被傳召,幾人麵色不一,有人興奮有人驚恐有人沮喪,眾人的對答都被一旁的宦官一一記錄下來,也被昭明帝在心裏留了底。

太監又一次扯著嗓子喊道:“慕灼華上前覲見——”

眾人驚愕地挑了下眉梢,偷偷看向慕灼華,慕灼華神態自若地走出隊列,清秀的小臉上帶著從容不迫的微笑,她走到隊伍最前列,行禮叩首道:“學生慕灼華,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上方傳來昭明帝的聲音,溫和而威嚴:“平身吧,讓朕仔細看看你。”

慕灼華立刻站起身來,恭敬垂手站著,揚起下巴,眼睛卻看著地下。

“不錯,年紀輕輕,心性卻極穩,朕還以為,你要當場哭出來了。”昭明帝笑嗬嗬道。

慕灼華答道:“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不可輕言放棄,便到走投無路之際,也應笑對生死。”

“好!”昭明帝讚賞地點點頭,拿起手中半張卷子,“你能在最後的時間寫下這份答卷,也很好。”

那半張紙空間有限,也隻寫得下兩句話。

居無為而思有功,盡人事以聽天命。

物競天擇適者生,不優則劣弱者亡。

昭明帝道:“寥寥數字,卻說盡了人道,也說破了天道,你年紀不大,卻有這等境界,著實不易。”

在最後的空間與時間裏,慕灼華隻能提煉自己的想法,最後寫下這兩句。她也是在賭,現在看,她是賭贏了。

慕灼華俯首道:“謝陛下誇讚。”

“你會試的那篇策問,朕反複看過幾遍,原以為作此篇策問者,定然是個老成謀國之士,卻沒想到你這般年輕,還是個女子。朕想知道,策問所言,是你心中所想嗎?”

昭明帝這麽問,似乎是懷疑這篇文章有人代筆。雖然被問的是慕灼華,但幾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的威壓,心生懼意。

慕灼華心中一凜,俯首道:“回陛下,學生出身商賈之家,自幼耳濡目染,便覺經濟乃民生之基。”

“何謂經濟?經邦經國,濟世濟民,上惠朝廷,下澤百姓。陛下治國多年,以民為本,四海之內無不感念陛下仁政,便是外邦蠻夷也垂涎我陳國富足,不遠萬裏與我陳國貿易,海波平靜,四海來朝,江南之地每年因此可受益數千萬兩白銀,百姓豐衣足食。”

“北涼卻屢屢犯境,為何?學生位卑,卻未敢忘憂國,思慮多時,偶有心得。北涼不產金銀、糧食,逐水草而居,百姓生而多艱,垂涎中原富足,便隻有南下侵掠。但北涼便沒有能與陳國貿易之物嗎?有的,北涼馬壯,遠勝中原,有富足鐵礦,可為利器,北涼牛羊肥碩,可補陳國之缺,北涼人高大雄壯,以一當十,然則兩國互為戒備,邊貿難通,北涼人無法以貿易的形式交換所需,便隻能想方設法侵掠,這是他們為生存計。”

“陛下,一將功成萬骨枯,學生以為,若能活下去,百姓是不願意打仗的,而誰能讓他們活得好,誰便是他們的天。士大夫讀聖賢書,不屑商賈小道,學生以為,能利國利民之事,無分大小。”

慕灼華一番娓娓道來,深入淺出,說得旁邊的仕宦也不禁輕輕點頭,深以為然。站在慕灼華身後的考生,有許多人都曾在簪花詩會之時諷刺過她,但如今聽她這麽一說,也覺得她說的確實有幾分道理,暗自為之前的態度感到羞愧。

慕灼華態度不卑不亢,卻一開頭便將昭明帝捧了捧,讓皇帝聽高興了,往下話便也好說多了。這話裏話外透露著一個意思,就是陛下聖明有為,番邦百姓都等著您去解救他們呢。

這種臣子說話的藝術昭明帝倒不少見,卻見慕灼華一個小姑娘板著張清秀稚氣的小臉,說起來也一套一套的,不禁有些好笑,偏偏她說得有理有據,讓人生不出玩笑的心思。

“看你胸有成竹之態,這策問想來是作的無錯了。隻是今日殿試你犯了大錯,汙了試卷,雖然臨危不亂還交了四句,但也難以服眾。不過朕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把無為而治用來注解養蠻策解釋給朕聽,朕給你三十息的思考時間。”

慕灼華心中大喜,俯首道:“聖明無過陛下!”

用無為而治注解養蠻策,這又有什麽難?但是昭明帝給了她三十息,卻是存了為難她的心思,慕灼華也不好露出太得意的模樣,便故作為難,皺眉思索了一番,待聽到一聲磬響,她舒展了眉眼,認真答道:“無為,而無不為,順治,則天下大治。聖人治國,順時應勢……”

“……因勢利導,民心所向,則事無有不成……”

“……藏利於民,澤被萬姓,則民無有不忠……”

“……廣開教化,人心思一,則國無有不興……”

慕灼華注解了無為,又談了何為治,自上而下,從裏到外,把經濟民生、德育教化方方麵麵的養蠻策說了個通透。

昭明帝一開始還帶著笑,後來越聽越嚴肅了起來,不時陷入沉思。一旁的太監運筆如飛,將慕灼華的話一字字寫下,揮汗如雨,待慕灼華說完,他的手依然抖成了篩子。

昭明帝沉默了許久,才勾唇一笑,道:“善!”

三十息成文,如此思謀,如此文采,如此年紀……

昭明帝仔細端詳慕灼華,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身為男兒身,那就更好了。他心中本是屬意沈驚鴻為狀元,沈驚鴻確實是無可挑剔,但慕灼華也是不遑多讓。

昭明帝一時陷入了沉思,殿上之人跟著麵麵相覷,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慕灼華自覺答得還算不錯,更何況有了昭明帝那個“善”字,她心中著實踏實了許多,隻是這會兒昭明帝又沉默了太久,她難免也有些忐忑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慕灼華便聽到昭明帝又帶著笑意問了一句:“你既講了教化,又講了經濟,卻不講軍事,難道不打仗,便能得四海歸一?”

慕灼華一怔,隨即道:“打還是要打的,教化大興,國富民強,這才好打勝仗。教化他們,是為了不打仗,打仗,是為了讓他們坐下來好好聽話。”

昭明帝失笑,指著慕灼華道:“你啊你啊,話都叫你說完了……”

左右侍從驚訝地看了昭明帝一眼,又看向慕灼華,心中暗道了不得,可甚少見到昭明帝笑得這麽開心,這個慕灼華簡在帝心,前途無量啊!

昭明帝信重的總管太監輕聲提醒道:“陛下,是否召見下一個考生殿前對答?”

昭明帝這才回過神來,擺擺手笑道:“不必了,朕心裏有數了。”

慕灼華這才得了令退下,跟著所有的考生回到偏殿等候名次的公布。

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名次,但她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應該不會太差了。

劉琛又驚又怒地跑到劉衍身邊,不敢置信地說:“父皇居然想點慕灼華為狀元!”

劉衍也是錯愕:“皇兄真這麽想?”

劉琛咬牙道:“父皇這是被蒙蔽了吧,那慕灼華雖……有幾分本事,但論真才實學又哪裏比得上沈驚鴻?”

劉衍愣神了片刻,方道:“隻怕……難以服眾。”

劉琛立刻道:“皇叔你說得對,不如你去勸勸父皇!”

劉衍失笑:“我如何勸得?殿試結果,皆看陛下心意。”

劉琛急道:“如今沈驚鴻譽滿定京,父皇卻叫一個女子作了狀元,你讓百姓作何感想,怕不是要在背後議論,說父皇是看中了慕灼華的美色!”

劉衍臉色一變,嗬斥道:“慎言!”

劉琛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閉上嘴。

“你說的不無道理……”劉衍歎了口氣,搖搖頭,“但此事絕非他人可以開口,你我更需避嫌,要相信皇兄的聖明。”

劉琛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承認劉衍說得對,隻能沉默點頭。

殿試的結果當日便出來了,考生們在偏殿度日如年地等了一個時辰,終於等到了結果。

這次宣讀名次的,卻是丞相。

“昭明十五年殿試……”

“一甲第一名,沈驚鴻,賜進士及第!”

這個結果都在眾人意料之中,沈驚鴻俯首,含笑謝恩。

“一甲第二名,宋濂錫,賜進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慕灼華,賜進士及第!”

慕灼華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

丞相含笑看著慕灼華,低聲提醒道:“還不趕快謝恩。”

慕灼華急忙磕頭謝恩,心中卻還迷糊著。

探花?

她居然是……探花?

這可太出乎意料了,她本來想著,能保住原來的名次就不錯了,居然還能升到第三名。

其他人見識過慕灼華禦前奏對的本事,對她是有幾分信服,但想著自己十年寒窗,竟然被一個女子給壓過一頭,心裏多少還是有點不舒服。殿試結果陸續公布完畢之後,丞相笑吟吟道:“陛下賜宴禦花園,恭喜諸位新科進士了。”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論結果如何,多年寒窗苦讀,到了這一日終算是開花結果,進士也好,同進士也罷,對自己對宗族也有了個交代。到了瓊林宴上,本有些鬱悶的進士也一掃鬱結之情,展露了輕鬆快意的笑容了。

一甲三人在太監宮女的服侍下換上了特製的禮服,安排在了居中的席位上,接受眾人的道喜。沈驚鴻錦衣加身,談笑晏晏,一時風頭無兩。榜眼宋濂錫和探花慕灼華分坐沈驚鴻兩側,宋濂錫年過三旬,已是第二次參加會試了,容貌並不出眾,勝在為人莊重自持,讓人心生敬意。而慕灼華三人之中年紀最輕,又是女兒身,有了昭明帝和柔嘉公主的關注,旁人也不敢再為難她,今日宴上便隻有觥籌交錯,一片喜樂了。

開席不久,沈驚鴻領著榜眼探花出席,向昭明帝敬酒謝恩,昭明帝心情極好的樣子,正要拿起酒杯,卻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咳。

坐在昭明帝身側的是幾位皇子,大皇子劉琛見昭明帝咳嗽,關切道:“父皇,太醫說過您不能飲酒。”

“一杯而已,朕今日高興,無妨的。”昭明帝說著拿起了酒杯。

劉琛求救的目光投向劉衍,劉衍立時站了起來,勸道:“皇兄,太醫的勸誡還是要聽的,沈狀元三人敬酒本是心存感恩,若陛下因這杯酒而傷了身體,便會讓他們後悔莫及,自責不已了。”

昭明帝聞言,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了杯子,微笑道:“既是如此,朕還是以茶代酒吧。”

劉琛笑道:“父皇,這杯酒就讓兒臣代您喝了。”

若在民間,子替父酒,也是尋常之事,但在皇家,這種舉動便不免讓人多想了——大皇子就如此迫不及待替代皇上了?

坐在劉琛下首的是淑妃的一對雙生子,二皇子劉瑜,三皇子劉瑾。兩位皇子相貌相似,但氣質截然不同,劉瑜皮膚白皙,溫文爾雅,禮賢下士,頗有美名,三皇子劉瑾卻是生性活潑爽朗,喜好舞刀弄槍,皮膚曬成了小麥色,此刻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卻是耐不住寂寞到處打量。

劉瑜見劉琛喝下那杯酒,眼神微微一閃,卻不動聲色。劉瑾直勾勾盯了劉琛片刻,才不屑地移開眼。

昭明帝因身體多病,為人也不重情欲,有了三位皇子之後,後宮便沒再添過女人。太後擔憂昭明帝的身子,便也不往他身邊塞人了,因此陳國的後宮算是極為清靜。皇後出身名門,知書達理,卻顯得沉悶,淑妃出身武將世家,性情活潑解語,據說淑妃比皇後更得昭明帝喜愛,而昭明帝至今仍未立太子,便讓旁人有了許多揣測。

慕灼華隨著沈驚鴻回到席上,目光卻偷偷留意著皇室成員的動靜。她活了這麽些年,明白一個道理,想要過得順,一定得學會察言觀色,揣摩上意,尤其在皇城之中,若是站錯了隊得罪了人,怕是死得無聲無息了。

最讓慕灼華擔憂的,便是今日無故翻倒的那個硯台。硯台自然不是她不小心翻倒的,而大殿之中也不可能無風自動,她仔細觀察過硯台,在右下角發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撞擊痕跡,應該是被人用微小的暗器撞擊推翻形成的。慕灼華回憶當時的坐席,她坐在第三排的最右側,在她右前方的人嫌疑最大,而在她右前方坐著的,除了幾位姓劉的皇室成員,便是幾個二品以上的高官。她著實是想不出來,她何時得罪了誰,那人竟又如此大膽,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害她?

她跟三位皇子毫無交集,非要說得罪了誰,大概也就是大皇子,定王說過,她那篇養蠻策把大皇子給激怒了。慕灼華今日觀察過劉琛,大致了解了他的個性。劉琛是皇帝的嫡長子,相貌英俊,氣度不凡,自幼跟著劉衍學文習武,可算是文武雙全,三年前援救定王,立下戰功,是皇位的第一人選。這人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性格上最大的特點就是驕傲,他驕傲得理直氣壯,根本不屑去掩飾自己的情緒,可謂愛憎分明了。

反倒是劉瑜叫人難以捉摸,看似君子如玉,溫和有禮,卻讓人猜不透是真情還是假意。劉瑾與他相貌相似,性情相異,倒是與劉琛更相近,隻是少了劉琛與生俱來的驕傲,眼中壓抑著不服。

還有一人便是劉衍了,想到會試之時他幫過自己,按說更沒理由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