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慕灼華喝了杯酒,暗道一聲頭痛。

宋濂錫見慕灼華眉頭微皺,以為她是喝醉了酒,便讓宮女倒了杯熱茶來。“慕探花,喝點熱茶解酒吧。”

慕灼華感激地笑了笑,接過茶:“濂錫兄有心了,灼華不勝酒力,讓你見笑了。”

今晚她也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這酒不烈,但她平時喝得少,便有了醉意。

“不必客氣,過幾日咱們便要到翰林院報道,咱們是同榜進士,理應互相關照,我虛長幾歲,便厚顏承你一聲兄長了。”宋濂錫微笑著說道。他年紀較大,看起來仁厚莊重,慕灼華也不禁生出幾分敬意。

“聽兄長口音,是定京本地人士吧。”

宋濂錫點頭道:“不錯,我自祖輩起便居於定京。”

“小妹卻是來定京不久,日後還要兄長多多關照。”慕灼華說笑著,狀似無意地問道,“都說定京城裏遍地是官,小妹隻怕莽撞無知,到時候衝撞了貴人。”

宋濂錫笑道:“倒也不必過分擔憂,陛下為人雖然仁厚,卻最恨官員橫行霸道,欺淩弱小,因此定京可還比那些天高皇帝遠的邊城安定。”

慕灼華點頭稱是:“今日見朝上的大人們,確實極為親切,幾位殿下禮賢下士,也叫人心悅誠服。”

宋濂錫聽了這話,麵色卻有些古怪,遲疑了片刻,說道:“咱們為臣者,最重要的莫過一個字。”

慕灼華問道:“忠?”

宋濂錫淡淡一笑,搖頭:“是純,但行己事,莫問前程。”

慕灼華聞言,不禁肅然起敬,宋濂錫的覺悟,確在她之上。

若論忠,便是一心向著皇帝。

若論純,便是一心為政,居其位,謀其政,莫問前程,不計得失。把自己位置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大的忠了,既是忠於皇帝,也是忠於百姓。

而宋濂錫這話的深意不隻在此,更是旁敲側擊地提醒慕灼華——不要攪和進皇室的爭端之中。

二人畢竟交往不深,能說到這裏,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慕灼華感激地舉杯敬茶,宋濂錫見慕灼華的神色,便知道她是聽明白了自己的話外之音,心中也有些欣慰。

不遠處,沈驚鴻被人群簇擁著,眾人玩起飛花令,若論詩詞,又有誰能在沈驚鴻麵前露臉,沈驚鴻不知喝下多少杯酒,一雙眼睛卻黑得發亮,俊美英挺的麵容上泛著醉意,卻叫不少宮女羞紅了臉,心潮澎湃。

這才是狀元之才該有的模樣啊……

昭明帝早已離席,眾人少了許多拘束,喝得更加盡興。席近尾聲,忽然有個宮女輕聲叫走了慕灼華。

“大人,陛下傳您覲見。”

慕灼華登時酒意退了大半。

“就我一個人?”

宮女笑而不語,轉身便走。

慕灼華十分忐忑地跟著宮女一路疾走著,這一路卻不是去正殿的方向,慕灼華也不知是宮裏的什麽位置,隻看著依舊是一片花園,卻已聽不到瓊林宴上的喧囂了。

慕灼華趕到的時候,昭明帝已換了常服,正在喝藥,站在他身邊伺候用藥的,一個是皇後,另一個是柔嘉公主。皇後看上去三十多歲,麵容不算美貌,卻端莊嫻靜,與昭明帝極為般配。

慕灼華跪下朝帝後行禮。

“咳咳……”昭明帝皺著眉頭放下藥盞,碗底還殘留著黑色的藥渣,“這藥是越來越苦了。”

皇後溫聲道:“陛下近日勞累,太後囑咐了太醫要多照看陛下,怕是這個原因,太醫才加重了藥量。陛下若覺得苦,便吃顆梅子吧。”

柔嘉公主打開了蜜餞盒子,昭明帝擺了擺手,道:“罷了,喝多了,倒也習慣了。”

慕灼華嗅覺靈敏,聞一聞便猜到了昭明帝的病情,這病在肺裏,沉屙難治,恐怕是……

“皎兒,朕讓你今日去瓊林宴上看看可有中意年輕俊傑,你竟看中了一個小姑娘嗎?”昭明帝含笑看向慕灼華,“朕聽說簪花詩會的時候,你也替她出了頭。”

柔嘉公主微笑看了一眼慕灼華:“同為女子,憐她不易罷了。”

昭明帝拍了拍柔嘉公主的手背,歎息道:“你啊,總是為他人想得多,也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一下。那個沈驚鴻,朕看著很是不錯……”

“父皇。”柔嘉公主皺著眉頭打斷他,“且不說沈驚鴻小我幾歲,那日簪花詩會上他已放言,不成一品,斷不娶妻,他說這話便是想絕了朝中大臣的籠絡之心,此人誌存高遠,不會甘心當一個無權的駙馬。”

昭明帝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在他心裏,總覺得隻有最優秀的男子才配得上他最喜愛的長女,但這樣的男子,又有誰甘心尚公主呢。

昭明帝隻能暫時打消這個念頭:“你和皇後先退下吧,你若有了主意,不好意思和朕說,便和皇後說。朕心裏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的婚事了。”

聽昭明帝這麽說,柔嘉公主也隻能無奈一笑,與皇後一起帶著人離開。

昭明帝這才回過頭來打量慕灼華。

“不必拘禮了,抬起頭來吧。”

慕灼華這才放鬆了一些,稍稍抬起頭,悄悄打量昭明帝的長相。

昭明帝今年將近四十吧,其實這年紀並不大,隻是因為久病纏身,人看起來憔悴蒼老了不少,兩鬢都有霜白。昭明帝看起來相貌溫文,雖不似劉衍俊美,卻與劉衍也有幾分相似之處,到底是一個父親生的。

“慕灼華,朕點你為探花,你可高興?”

慕灼華低頭道:“微臣喜不自勝,卻又惶恐不安,怕有負陛下期望。”

昭明帝含笑道:“你當得,朕本來還想點你狀元。”

慕灼華大驚,脫口而出道:“這使不得!”

昭明帝奇道:“為何使不得?讀書人又有誰不渴望中狀元,光宗耀祖。”

慕灼華老實答道:“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陛下看重,微臣也不敢妄自菲薄,微臣懸梁刺股,多年苦讀,自認為能有今日,乃是不負所學,陛下所給予的,已遠超微臣所想。但若論學識淵博,論名望才氣,微臣確實遠不及沈驚鴻,若得了狀元,必然遭人非議,微臣受辱不要緊,若連累陛下英名,便死不足惜了。”

昭明帝輕笑,又忍不住掩著嘴咳嗽:“你很聰明,也有分寸,一個小姑娘……一定是吃了很多苦頭,才會懂得這些的道理。”

慕灼華聽了這話中的憐憫之意,竟忍不住鼻子一酸,跪了下來:“陛下知遇之恩,微臣肝腦塗地,無以為報。”

“起來吧。”昭明帝溫聲說道,“你如此年紀,便有這等才學和胸懷,前程不可限量,隻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不戰而勝,天下歸一的那天。”

慕灼華嗓子一緊:“陛下洪福齊天,自然能看到的。”

這話慕灼華自己都不信,她聽著昭明帝的聲音,看他的氣色,心裏明白他壽數不多,而這一點,恐怕昭明帝自己也明白。他現在看中的年輕官員,都是在為將來的皇帝做儲備。

“沈驚鴻銳意進取,而你進退有度,朝中有你們這樣的年輕官員,大陳未來可期。”昭明帝笑著說,“過兩日,你們便要去翰林院報道,朕已有旨意,著你們一甲三人輪番為三位皇子講學。”

慕灼華苦笑,剛想著遠離是非,結果現在是非自己湊上來了。

“微臣才疏學淺,怕不足以為皇子講學。”

昭明帝卻充耳不聞:“往年都是老翰林為新進士講學,今年是朕改了規矩。三位皇子心思駁雜,於學業上是不如你們的,你也不要謙虛了,若是皇子們不敬師長,叫你們受了委屈,朕自會為你們主持公道。”

慕灼華還能說什麽,隻能跪下來謝恩了。

待慕灼華走遠了,總管太監才走上前來,手中捧著一方硯台送到昭明帝眼前。

昭明帝接過硯台看了看,笑著放下了。

“看來,是有人不想她太招眼了。”

總管太監是昭明帝的心腹大伴,在昭明帝跟前是說得上話的,因此此時也大膽開口道:“女子探花,確實是招眼了。”

昭明帝垂下眼道:“朕時日無多,等不起了。”

總管太監哽咽道:“陛下洪福齊天!”

昭明帝淡淡笑著擺了擺手:“何須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之事罷了。沈驚鴻……他是一把利劍,但作為一個皇帝,不能隻有劍,慕灼華,是最好的鞘,隻看他日後能否用好。朕把人送到了麵前,希望皇兒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慕灼華心煩意亂地回到了禦花園,瓊林宴不知何時結束了,禦花園中隻剩下一些太監宮女在灑掃,慕灼華隻能找一個人帶自己出宮。

“慕探花。”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慕灼華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到了分花拂柳而來的熟人。今日穿著朝服的劉衍顯得尊貴而威嚴,讓慕灼華不自覺低下頭來。

“見過定王殿下。”

劉衍點了點頭說道:“瓊林宴方才散了,你可是要找人帶你出宮?”

“正是,夜裏漆黑,怕迷了路走錯地方。”

“本王正好也要出宮回府。”劉衍走到了慕灼華身側,輕聲說:“跟我走。”

慕灼華微一怔忪,遲疑了一瞬,便抬起腳步跟著劉衍朝宮門口的方向走去。劉衍手上提著一盞宮燈,燈光幽幽,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慕灼華恍惚間,卻聽劉衍壓低了聲音說:“還未恭喜你呢。”

慕灼華唇角微翹,笑得含蓄:“也恭喜王爺。”

劉衍問道:“喜從何來?”

慕灼華道:“有了我這麽一個得力下屬,難道不是大喜事嗎?”

劉衍低笑了一聲。

“今日驚險萬分,你居然能轉危為機,硯台翻倒,你若心態崩塌,哭鬧無狀,必然會被斥落,恐怕連同進士之位也會被剝奪。”

慕灼華忽地頓住了腳步,抬起頭直勾勾望著劉衍:“王爺相信我嗎?”

劉衍疑惑地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慕灼華,卻撞進了她清亮濕潤的雙眸之中。她本喝了不少酒,霞飛雙頰,未施脂粉卻染上了胭脂色,杏圓的雙眼烏黑濕潤,帶著一絲稚氣與好奇,眼巴巴地等著他的回答。

劉衍說不出她哪裏不一樣了,仿佛是半夜裏一陣春風,悄悄吹開了滿園的鮮花,藏不住的春意盎然爬上了她的眉梢眼角,讓那個小女孩一夜之間有了少女的風情。

劉衍失神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笑道:“自然是相信的……你生死關頭都能麵不改色做戲,本王相信你能穩住心態,從容應對。”

慕灼華眼神一動,若有所思:“隻是這硯台不知誰是打翻的。”

劉衍疑惑道:“不是你打翻的?”

慕灼華道:“怎麽可能,定然是有人要害我,隻是我想不出來為什麽,誰跟我這麽深仇大恨呢……”慕灼華偷偷打量劉衍,“聽說大皇子不喜歡我?”

劉衍道:“你不必放在心上,他還不至於因此陷害你。”

慕灼華又道:“陛下有旨,讓我們一甲三人為皇子講學。”

“那你日後要多加小心了,不要得罪了大皇子。”

慕灼華拱拱手,苦笑道:“多謝殿下提醒,可這事也不是我想躲能躲得了的。倒是還有一件事,想求王爺行個方便。”

劉衍好奇問道:“何事?”

慕灼華歎了口氣,說道:“今日放榜之後,進士名單便會傳遍陳國,我僥幸點為探花,淮州州牧查明了我的戶籍,必然是要登門道喜的。但王爺知道,我在慕家處境尷尬,是逃出慕家的,並不想與他們有所牽扯,因此希望王爺能為我遮掩一下,抹去我的戶籍,不讓淮州人知道我的出身。”

劉衍之前查過她的底,知道她說的都是實情,她中探花的消息若傳回慕家,還不知道慕家人會怎麽糾纏她。慕灼華對慕家的感情十分複雜,慕家於她有養育之恩,卻無骨肉親情,既不能說恨,卻也不談不上親近,若能相忘於江湖,便是最好了。

劉衍思忖片刻,便也答應了下來:“此事舉手之勞,本王可以幫你,但遮掩不了多久,你終會有揚名天下之日。”

慕灼華聞言笑了起來,眼睛亮得動人:“承蒙王爺吉言了。隻是我如今不過是個初露頭角的小官,奈何不了慕家,若真有揚名天下,官居一品之日,便也不怕慕家對我的掣肘了。”

她要爭的,就是這喘息的功夫。

說話間便到了宮門口,劉衍的馬車便在門口等著,他看向慕灼華,見她臉上帶著醉意,便道:“本王送你一程?”

慕灼華笑道:“多謝王爺美意,不順路,還是免了。”

劉衍也不堅持,徑自上了馬車,一眨眼馬車便消失在了拐角處。

“執墨。”馬車裏傳出劉衍的聲音,“你護送她回去。”

慕灼華回到家,已是半夜了,郭巨力早就等急了,見慕灼華回來,著急忙慌地跑上去檢查她的身體:“小姐,你怎麽這會兒才回來,聽說皇上召見你,都說了什麽,有沒有對你不利啊?”

“傻丫頭,你想什麽呢?”慕灼華哭笑不得,“陛下剛點了我為探花,怎麽可能為難我。唉,別的不說了,趕快煮飯,我都餓扁了,瓊林宴根本不是吃飯的地方。”

郭巨力聽了連連點頭,立刻燒火做飯去了。郭巨力做事麻利,很快便端上來一大碗熱騰騰的肉燥麵。

“小姐,今天咱們家險些被踩扁了門檻,聽他們說今天殿試可精彩了,他們都說你是……逆風翻盤,絕地求生!”郭巨力費勁地想出了今日聽到的八個字,“人人都在猜你半張答卷寫了什麽,竟然能封探花。”

慕灼華嗬嗬一笑:“別跟他們瞎湊熱鬧,那半張卷子隻是敲門磚,讓陛下能多看我一眼罷了。你家小姐隻要得了機會叭叭嘴,死人也能說活。”

郭巨力深以為然點點頭,又有些憂心道:“小姐,你以後可別當了奸臣啊。”

慕灼華氣得笑著敲了她一下:“有你這麽編排小姐的嗎!”

這一下對郭巨力來說不疼不癢,她皺著眉頭道:“小姐你這麽貪財,又整日胡說八道騙人,我也是擔心你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害了性命。”

慕灼華捏了捏她的臉頰道:“別瞎操心,小姐我可是有底線的,知道什麽錢才拿什麽錢不該拿,你操心著你自己的事吧!抓緊著去北城找個好點的房子,別吝惜錢,不過也別當冤大頭,你就說新科探花要租的,準能給你便宜點。”

郭巨力用力點頭:“剛說你呢,你就仗勢欺人……不過我前兒個看了套著實不錯,便在朱雀街後麵的巷子裏,有個漂亮的小院子,陽光很好,小姐看了一準喜歡,就是貴了些,一個月租金二十五兩,我明日去跟他殺殺價。”

慕灼華聽了心裏一動,朱雀街後麵的巷子,好像就是曾經太醫住的那片地。

“就那套了,價格能談就談,不能低的話也一定要租下來,盡快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