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望

周旖錦一直攥著的手終於鬆開,安定了許多,看著魏景麵上不易察覺的懊惱神色,不禁心血湧動。

但轉眼,她臉色恢複了平靜,凜聲向那宮女問道:“你刻意下毒謀害皇嗣,背後是誰指使?”

那宮女嚎啕大哭的聲音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抬頭,眼神忽然瞟到人群中文婕妤狠厲的目光,嚇得渾身戰栗著抽噎。

她全家人的性命都在文婕妤手中,怎敢說出真相?

宮女一狠心,咬著牙:“奴婢……無人指使!”

周旖錦冷眸幽深,緩緩掃過她麵容:“你若不說真話,便是欺君之罪,待本宮查明真相,免不了株連九族。”

她站在高位,精致的麵容上帶著森森寒意,垂眸看過來,端的是威嚴萬分,令人不敢直視。

周旖錦臉色冰冷,護甲輕輕叩著桌麵:“不僅如此,本宮的跋扈名聲,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到時候,你父母親族是被淩遲還是剝皮,本宮也說不準。”

宮女聽了這話,頓時臉色煞白,兩股戰戰,渾身像彈棉花似的卸了力,“撲通”一聲跌落在地上,嘴唇囁嚅,就要供出答案。

文婕妤隻覺得自己滿身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耳朵裏嗡的一聲,魂不附體,幾欲尖叫,喉舌都幹結住了。

“放肆!”

千鈞一發之際,上座的魏景忽然出言打斷。

周旖錦向來冷漠高傲,滿後宮之中,她唯獨親近文婕妤,若這顆棋子丟了,日後他再想懲治周旖錦,恐怕難尋機會。

魏景搶在她前頭,嚴厲說道:“你一個小小宮女,竟敢謀害皇嗣,還意欲嫁禍他人——來人,把她拖下去,亂棍打死!”

空氣有一瞬間的寂靜,周旖錦看著魏景惺惺作態的模樣,嘴唇張了張,話語梗塞在喉嚨裏,渾身如涉淵冰。

從前她對魏景一片癡心,竟從未發現枕邊之人包藏禍心,甚至他竟已如此不忌憚,冤枉自己時要求徹查,事情敗露又掩飾而過,眾目睽睽之下,幾乎將她當做三歲小兒戲耍。

轉眼間,棍棒的響聲和宮女的哀嚎傳進屋裏,周旖錦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倒退兩步,有些踉蹌地跌坐在椅子上。

數年的情意終是枉費,她身體止不住發冷,周遭喧嘩的一切仿佛都變得模糊,隻聽見自己的心裏隨著棍棒敲擊聲的音,發出撕心裂肺的悶響,血液轟隆隆流過去,再也沒有一絲力氣。

漸漸的,屋外聲音小了。

周旖錦強撐著混亂的思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她拗不過魏景,但也不能就這樣咽下這個啞巴虧。

她眉眼一閃,頓時換上一副楚楚可憐的麵容,垂著眸說道:“皇上,臣妾險些被奸人毒害,實在惶恐不安,可否請皇上答應臣妾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魏景皺起眉。

周旖錦福了福身子:“臣妾想在鳳棲宮單獨立一個小廚房,掌管臣妾宮裏的飲食,以免被人再從中暗害。”

她要求並不過分,前朝許多寵妃都有私立小廚房一舉,一來是讓親信之人掌管飲食,二來聘請些得力的廚子,以精致美食來留住聖寵。

眾嬪妃具在,魏景不好駁周旖錦的麵子,又恐方才發怒一事流露出自己的急切,忙答應下來。

片刻,他又提道:“你大病初愈,改日我送些名廚和宮仆去你宮裏。”

周旖錦愣了愣,從前她以為自己與魏景時兩情相悅,因而並未警惕他安排進來的人,如今看來,恐怕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已分毫不差地落入他眼中。

周旖錦的聲音帶了些沉悶的失落,福身道:“鳳棲宮中人手已足,不勞皇上費心。”

魏景略有不滿,但並未糾纏。

一場鬧劇已散,眾人紛紛隨著魏景起身離開。

空曠的屋子裏留下滿地散亂不堪,周旖錦坐在椅上,沉鬱靜默了許久。

自小的教養讓她沉穩莊重,哪怕心肝寸斷,也能堪堪維持麵上的冷靜。

可幾年的一片癡心被踐踏,她心裏疼的喘不過氣,呼吸都好像刀子在割。

紅顏未老恩先斷,不過如此。

一陣冰涼的感覺,她抬手摸了摸,發現臉上是一片濕漉漉的淚水。

柳綠看著她這副模樣,心疼不已,上前撫著周旖錦的背,輕聲道:“娘娘,我們回宮吧。”

周旖錦應了一聲,良久,再抬起頭時,眼底已全是寒冷徹骨的絕望和不可撼動的堅毅。

貴妃起駕,眾人退避。

太監抬著轎攆緩緩行去,周旖錦坐的高,抬起頭,看見遠處巍巍的宮牆,空曠無人的長長宮道蔓延,同她叵測的命運一樣,不知要通向何方。

半晌,魏璿從儲秀宮後院出來。

起初是擔心自己抓住那宮女惹出什麽事端來,他輕功極好,趁著嘈亂輕易便掩住身形,旁看了這一出鬧劇。

是非已明了,他正要走時,看見上座周旖錦微微發抖的肩膀。

原來向來清冷驕傲的貴妃娘娘也會有那樣脆弱的一麵。

魏璿提著書籠,不禁想到,昨日她麵對那血光閃閃的砍刀時都沒流這般多的眼淚。

想必貴妃娘娘,是愛極了皇上的吧。

隻可惜,一片芳心錯付君。

一股不明的情緒在心裏緩緩暈開,魏璿眸色微微沉了沉,忽然有些煩躁。

若有一天他坐上這皇位,又會變成如何模樣呢?

麵前,已走到了翠微宮,殿前小廝向他招手,替他接過書箱。

魏璿思緒被打斷,微抿著唇,抬起頭仰望著遠處禦書房輝煌的殿角,眼底閃過一瞬間的偏執。

通往聖殿的那段路,一定是血雨腥風,孤苦無依,他不知道要走多久。

但無論如何,他都會執著地走下去。

周旖錦回了鳳棲宮,躲在屋裏緩和了許久情緒,又收拾打點了好一會兒,才坐在軟塌上歇息。

她吩咐人好生照料桃紅,忽然就想起昨夜自己答應的賞賜。

周旖錦去庫房挑選了許久,掂量這拿了些瑪瑙和玉如意,並金銀財寶無數,要送到翠微宮去。

金銀這些東西在鳳棲宮裏是應有盡有,她向來不太上心,順水人情送給翠微宮那對貧寒母子,卻恐能解他們日常用度之急。

“還有這個玉鐲子,”周旖錦左右挑著,叫來柳綠:“你仔細包好,派人送到翠微宮張才人處去。”

柳綠聽了,笑著接過,又提起來,“對了娘娘,今日多虧了質子殿下,否則奴婢還追不上那狡猾宮女呢。”

“質子殿下?”周旖錦詫異,腦海中又浮現出雨夜裏那個溫暖的懷抱,不由得耳根發紅。

她定住神,問道:“你竟遇到他了?”

“正是!”柳綠蒙他相助,也不吝於誇讚。

“奴婢一相求,殿下二話不說便去追那宮女了,連補品渣子中有毒一事,也是他告訴奴婢的。”

周旖錦聽罷,若有所思。

雖不知那質子心裏對她是怎樣的態度,但他願意屢次相助,想必也並無多大的怨恨。

她從小飽讀詩書,知道每屆王朝興衰更迭是多麽的血腥殘酷,尤其是周家曆經幾個朝代,對此尤為重視。

奪權之路,一步行差踏錯便是屍骨無存。

她手裏有這麽重要的一枚棋子,斷然是要好好把握住。

且不說將他拉入自己的陣營,隻希望她往後好好補償接濟些,如有一日魏璿當真登上皇位,隻願他還能顧及恩情,賜她出宮養老便足矣。

“怎的這麽多?”柳綠接過那一大箱金銀珠寶,疑惑問道。

周旖錦輕輕歎了口氣:“質子是本宮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好好報答。何況林昭儀死了,張才人一個住著,平日裏那樣清苦,想必缺許多金銀打點。”

柳綠並未疑心,笑起來:“娘娘心腸真好。”

轉眼天色將沉,周旖錦用過晚膳,有了些精神,帶著柳綠去禦花園消食。

柳綠手裏提著她的薄絨襖,微微偏著頭:“聽說北苑的茶花開的正好,娘娘不如去散散心?”

天色已全入秋了,天色碧藍如洗。周旖錦點點頭應下來,未乘轎輦,往北苑走去。

一大片茶花園栽在禦花園西北角,園子不大,修的卻十分精致,廊橋汀步,移步換景。

周旖錦漫步著散心,重瓣茶花盈盈掛在枝頭,氤氳的滿園馨香。

恰好今日穿的方便,便向柳綠道:“本宮新得了一個上好瓷瓶,你隨本宮摘些茶花回去。”

柳綠見周旖錦心情好了許多,高興道:“是。”

隨身侍從遠遠站在後方,周旖錦輕輕挽起袖子,伸手拉低茶花斜伸出來的枝椏,一主一仆慢悠悠忙了起來。

不知多久,忽然聽見有人說話聲。

周旖錦望過去,不遠處影影綽綽,是兩個女子身影,打扮像是宮中的主子。

“真可笑!”其中一人穿著一身紫色鑲著白狐邊的鬥篷,裝飾惹眼。

“沒兩月就要選秀,她還以為自己可以囂張多久?”

另一人淡藍的衣衫已是過時的樣子,聲音也小些,語氣裏明顯含著慌亂:“噓……姐姐莫要亂說!好歹娘娘如今還是貴妃,這裏雖偏僻,當心被有心人聽了去。”

“蛇蠍心腸的毒婦罷了,”那人不屑,聲音尖銳道:“這宮裏誰不知是瑤妃娘娘最大,先皇後庶妹,聖眷正濃,還有子嗣傍身——且你今天聽見沒有,那貴妃險些被下了大獄!如今她指不定在哪裏哭呢。”

她雖是府邸裏的舊人,可入宮以來得了腿疾,臥病在床許久,別說請安,連見皇上的次數也隻手可數,隻能依附於瑤妃,才得以庇身。

正因此,她心裏便暗暗妒忌著素未謀麵的周旖錦,資曆尚淺,卻有那樣顯赫的母家撐腰 ,連皇上都要給幾分薄麵。

“姐姐快別說了!”藍衣女子嚇得不行,勸道:“我瞧著也並非貴妃娘娘的錯,明明是有人要下毒害她,還冤枉了她,我看著貴妃娘娘也是受寵的。”

“膽小鬼!”紫衣女子十分不屑,“不過說起聖眷……我聽說下人間一個隱秘的傳言,每次皇上去鳳棲宮裏那神色,臉色苦的像有什麽深仇大怨似的。”

周旖錦心中忽然“咯噔”一響,摘花的手頓了頓。

那紫衣女子還沒說夠,嗤笑一聲:“不過因著周家權勢滔天,麵上顧忌著她罷了,真以為自己寵冠六宮呢!”

花枝“哢”的折了,嫩綠的汁液順著周旖錦微微顫抖的瑩白的指尖緩緩流下。

“什麽人?”

聽見這聲音,不遠處兩人立刻警覺起來,一會兒的功夫便找了過來。

宮裏嬪妃眾多,二人都十分麵生,周旖錦不太認得清。

她本就年輕,穿一身鵝黃色宮裝,愈顯得清麗嬌嫩。

這衣料看著不繁瑣,卻是冬暖夏涼的極好料子,瀑布似的長發隻由一白玉簪子斜斜挽起,手上還沾著花汁。

那二人看見周旖錦同柳綠,麵麵相覷,彼此都鬆了一口氣,以為隻有寥寥主仆二人,隻當她是隨意遇上的一個低位宮妃。

這宮裏高位的嬪妃大都是王府裏的舊人,有些資曆的,這樣一個丫頭般的嬌俏美人,顯然不必放在眼裏。

紫袍女子又挺直了腰杆,想要耍耍威風 ,走上前道:“見到本嬪,還不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