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變數

周旖錦麵色泛寒,睨了她一眼,並未搭理,隻掏出帕子靜靜擦淨指尖。

旁邊那女子有心提醒,怕周旖錦挨罰,忙給她使眼色:“妹妹,這位是鍾粹宮蘭嬪。”

周旖錦一聽,便有些發笑。

“蘭”寓典雅高潔,封在這樣一人頭上,未免看著像反諷。

見周旖錦不僅不行禮,還暗暗發笑,蘭嬪怒火中燒,僅有的一點忌憚也散了。

“大膽!”她衝上前,一腳踢翻周旖錦腳邊剛采好的一籃茶花,怒斥道:“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周旖錦臉色立刻冷下去。她沒有說話,眼神淡淡地看著地上被碾碎的花瓣,不一會兒又抬起頭,直視著蘭嬪。

她膚色雪白,大大的眼眸卻像黑曜石般,流露出深不見底的冷漠,細細看去,還有一絲玩味,絲毫找不見蘭嬪意料中的恐懼。

蘭嬪咽了下口水,被看的後背有些發毛。

這麽年輕的女子,眼神怎的這樣威嚴,仿佛天生站在高位似的,令人心生敬畏。

管她如何,自己有瑤妃撐腰,後宮裏誰敢不敬她,蘭嬪揮散腦海中的思緒,怒斥道:“本宮今天要好好管教你這沒規矩的!”

說罷,蘭嬪冷笑一聲,抬起手便要往周旖錦臉上招呼。

倏地,蘭嬪的胳膊被柳綠一把抓住,她忙掙紮,卻一毫也動彈不得。

柳綠臉色極差:“放肆!竟敢衝撞貴妃娘娘,還不快請罪!”

“貴妃娘娘……?”

蘭嬪愣了。

“娘娘饒命!”另一女子倒是機敏,忙跪下來請罪,焦急的模樣都快要哭出來。

她原是儲秀宮側殿一個美人,平日裏不太受寵,無端的被蘭嬪欺負就罷了,如今蘭嬪口無遮攔衝撞了貴妃,她恐怕也難辭其咎。

半晌,蘭嬪才反應過來。

傳言裏作威作福,八麵威風的淑貴妃,竟隻是這麽年輕的一個小姑娘?

“娘娘恕罪,嬪妾隻是奉瑤妃娘娘命,摘些茶花,無意衝撞娘娘。”蘭嬪不情不願地跪下來,麵上猖狂的氣焰卻絲毫不減。

她從前還以為這淑貴妃是什麽不好對付的主,如今一見,看起來卻這樣少不經事。

左右自己是王府裏的舊人,又有瑤妃娘娘庇護,她就算聽見自己的狂妄之言,眼下也不敢將自己如何。

可轉念一想,若是這沒腦子又惡毒的小貴妃讓自己欺負了,她在瑤妃麵前,豈不是極為長臉?

“原來是瑤妃的狗腿子,這樣囂張。”周旖錦說話毫不客氣,朱唇輕啟:“你想本宮如何罰你?”

蘭嬪臉色白了白,忙挺直腰杆,又高聲強調道:“娘娘,嬪妾是為瑤妃娘娘摘花,要懲罰也是瑤妃娘娘來。”

柳綠憤怒道:“貴妃娘娘統領六宮,還管不了你一個嬪了?尊卑有序,今日就算是瑤妃衝撞了娘娘,也是罰得的。”

蘭嬪冷笑道:“瑤妃娘娘是先皇後庶妹,後宮裏最受寵的妃子,又有子嗣傍身,莫說貴妃娘娘了,就是陛下也是敬著的,豈能容你一個小奴婢狂言。”

看著蘭嬪撲騰不止,周旖錦心底閃過一絲鄙夷。

她淡淡道:“蘭嬪口氣不小,可是在挑釁本宮?”

周旖錦攏了攏身上雪白的絨襖,一步步向前走來,她穿了精致的錦靴,蘭嬪低著頭,看見鞋尖嵌著一顆晶瑩璀璨的珍珠,爍爍晃著瑩光。

她聲音輕輕的,卻透著滲人的寒意:“如你所言——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蘭嬪忽然有些心虛:“嬪、嬪妾不敢。”

周旖錦輕輕搖了搖頭:“我看你膽子大的很呢。”

她站在高位,話語裏不含任何情緒,周身的氣勢卻驟然森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

蘭嬪跪在地上,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抖:“嬪妾是王府裏的老人,今日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娘娘寬恕。”

事到如今,隻能搬出這身份來,想必她也不敢對自己如何。

“本宮長居鳳棲宮,倒是沒見過你這個王府裏來的‘老人’呢,”周旖錦聲音輕佻,漫不經心說道:“第一次見麵,本宮便送你個見麵禮吧。”

“來人!”

一聲令下,左右樹林間忽然出現許多侍從暗衛。

周旖錦長發飄揚,踩著錦靴緩緩踱步,鞋尖的珍珠蹭了蹭地上散亂的茶花。

“不如賜蘭嬪掌嘴吧,”她微微俯下身湊近,拾起一朵地上零亂的茶花,唇角輕勾:“要打成和這茶花一樣的顏色呢,這樣瑤妃娘娘看了才會喜歡,你說對吧?”

蘭嬪的眼神在她手上鮮紅欲滴的茶花上瞟了瞟,渾身血液一僵。

茶花園裏,蘭嬪的尖叫聲和掌摑的清脆聲響糅雜在一起。

“柳綠,走吧。”周旖錦有些心煩。

侍衛出手狠厲,幾巴掌下去,蘭嬪便眼冒金星。

“起駕——”

蘭嬪看著轎攆升起,恨恨地吐出嘴裏的血沫,衝著周旖錦的背影,痛聲嘶喊道:“淑貴妃你不得好死!”

周旖錦的指尖顫了顫,尖銳的護甲刺進掌心柔軟的皮膚裏,一陣陣生疼。

若是往日,周旖錦才不會將這種胡話放在心上,可她卻忽然想起來——

自己的結局,的確算是不得好死。

眉頭微蹙,她眼神猛地一沉,心裏沒來由的惴惴不安。

落水、行刺、補品、哥哥被派去邊疆……這些日子接踵而來的一件件事,都在將她的命運拉入不可挽回的結局。

她或許可以化解一次兩次,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有一天她失敗了,該當如何?

天色有些晚了,烏雲遮蔽了日光,仰頭望去,像一片灰蒙蒙的海。

還有不到兩個月就是選秀了,周旖錦有些出神。

不日便是馬球會,想起那不久後日日與她作對,將來還要成為皇後的白若煙,周旖錦不禁有些頭痛。

屆時新人入宮,恐怕風波詭譎,更難平息。

總要想些法子,先找到她,斬草除根為妙。

“娘娘,好像要下雨了。”柳綠望著暗沉沉的天空,“咱們行快些。”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已經可以看見鳳棲宮金碧輝煌的殿角。

“貴妃娘娘!”突然,轎攆被急急攔住。

周旖錦往下看,麵前是一個穿著素衣的宮女,容貌美麗,卻帶著一臉赴死的堅定,“撲通”一聲倏地跪在路上。

柳綠毫不客氣,上前兩步擋在周旖錦轎前:“大膽宮女!竟敢攔貴妃娘娘儀駕!”

蘇新柔跪在地上低著頭,她心裏怕極了,嘴唇都在發抖。

貴妃娘娘手段狠毒人盡皆知,可白若煙被打了二十大板回來後,醫師都以為她得罪了貴妃,不肯救治,如今危在旦夕。

為了救她,隻能鋌而走險,求貴妃娘娘饒恕。

想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白若煙,蘇新柔又鼓起了勇氣,幾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顫顫巍巍喊道:“娘娘,求您救救白姐姐!”

不知為何,周旖錦覺得這個宮女有些眼熟,揮了揮手,讓柳綠退開。

周旖錦問道:“白姐姐是誰?”

“是、是奴婢的好友……白若煙,前些日子她無意間闖入內務府,被娘娘罰了二十大板。”蘇新柔垂著眼睛,不敢直視轎攆上那女子的眼眸。

蘇新柔聲音有些抽噎:“宮裏的醫師都因她得罪了娘娘,無一人肯救治,求娘娘饒恕,救救她吧!”

周旖錦張了張嘴,但什麽也沒說出口。

聽到“白若煙”三個字,她渾身的血液都發冷。

原來那人在內務府撞見的冒冒失失的宮女,便是未來寵冠六宮的舒昭儀,被封為皇後的白若煙?

她仔細回想,隻記得她麵容清秀些,身段也窈窕,並沒有太多過人之處。

在夢裏,人人都說白若煙與先皇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鬢邊的小痣都一模一樣。

那個讓魏景心心念念愛著的女人,原來長這個模樣。

自己那麽多年掏心掏肺的付出,哪怕賠上整個丞相府,在魏景心裏,連昭明皇後的一個替身都比不上。

烏雲漫天,周旖錦坐在轎攆上,灰色的雲海好像命運般沉重,壓在她肩頭,讓她深切的覺得“高處不勝寒”。

周旖錦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忽然,腦海裏邪惡的念頭一閃而過。

此時白若煙還沒翻起什麽風浪,不如就不管了,就這樣讓她自生自滅吧。

可是她心裏沒來由的慌張。在夢裏,不知為何,白若煙不管落魄到何種境地,總是有人願意站出來幫她,仿佛天下的氣運都集與她一身似的,甚至與她交好的宮女都是太後遺失的女兒。

周旖錦看著地上身形微微顫抖的宮女,忽然眉眼閃動了一下。

她輕聲道:“抬起頭來。”

蘇新柔戰戰兢兢仰起頭,臉上已然是兩道淚痕:“奴婢不求娘娘原諒,隻希望……娘娘開恩,可以賜奴婢一些救命的藥物!”

看到蘇新柔的麵容,周旖錦皺了皺眉。

太後娘娘與她母親交好,小時候是常見麵的,如今一看,這宮女長得與太後年輕時的模樣,的確十分相像。

“你叫什麽?”周旖錦回過神來,問道。

“奴婢賤名蘇新柔。”

果然,果然。

周旖錦緊張的神色終於緩和了半分,嘴角掛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破天荒說道:“你重情重義,本宮十分欣賞。”

不僅是蘇新柔,連柳綠都不由得愣了。

蘇新柔來時已經設想過自己無數種死法,卻從未想過貴妃娘娘會是這樣的好態度。

“藥本宮自然會給,若你願意,來鳳棲宮當值可好?”周旖錦笑著,眼睛微微眯起來,睫毛撲閃,像森林裏狡黠的小鹿。

眾人都是一愣,柳綠忙推了推地上的蘇新柔,提醒道:“還不快謝娘娘大恩!”

“奴婢謝、謝娘娘恩德!”蘇新柔感動的淚流滿麵。

一行人來了鳳棲宮,周旖錦讓下人帶蘇新柔換一身衣裳,長舒一口氣,半倚在床邊,隻覺得一身輕鬆。

柳綠幫她脫了靴子,換上屬實的軟底錦鞋,笑道:“娘娘與往日不同了些。”

周旖錦神色自然,眉目舒緩,淺笑起來:“是啊,本宮……有許多不同了。”

目光望向窗外的垂絲海棠,往日裏隻在春季開花,如今枝條上卻撲簌簌冒了許多淡粉色的重瓣花朵,嬌豔欲滴。

柳綠隨著周旖錦的目光,“許是鳳棲宮裏銀碳燒的太暖了,這海棠樹都以為是春天,又開了花呢。”

“忽見桃花出小紅,因驚十月起溫風。”周旖錦笑著,嘴唇似也染了些瀲灩的粉色。

即便知曉命運無法改變又如何,她依然能找到機會,隻要沒到結束的那一刻,未來如何,仍是個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