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歸去來

李餘年吩咐幾人先回客房,重新來到禪房門口。

普濟說道:“老衲知道為何見到李施主這麽眼熟了,請跟老衲來。”

李餘年一頭霧水,跟著普濟大師一路來到了藏經閣。

普濟掌著燈,行走在昏暗的書架間。

陳年的墨香悠悠然然,二人的身影映在地上,被拉得很長。

“大約四十年前,那時我還不是住持。寺裏來了一位女施主,通曉佛理,能與吾師坐而論道。在征得許可後,進入了藏經閣,一住就是月餘。”

“此事與晚輩有什麽關聯嗎?”

普濟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李餘年,說道:“那名女施主氣度不凡,可麵貌並不出彩,獨一雙眼睛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仿佛能看透人間至理。那眉毛,那眼睛,就如李施主這雙一般無二。”

李餘年聞言,心中有閃電劃過!

“敢問那女子可留下姓名?”

“黃若兮。”

半晌,一口濁氣吐出,李餘年努力撫平了心緒。

“是家母。”

“年紀有些對不上,難道令堂是修行者?現在可還安好?”

“家母確是修行者,已過世多年。”

“難怪。上次一別黃施主再也沒有回來,老衲便沒有放在心上,所以剛才一時間沒有記起來。”

“大師單從眉眼就能認出長大後的玉真公主,還能隔代認出晚輩,實在是神人也。”

“嗬嗬,老嘍。若是年輕上個二十歲,這全寺上下,乃至半個清涼山僧人的樣貌名字,老衲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一邊說著話,普濟從一個書架的角落處抽出一本佛經,翻開佛經從裏麵露出一枚書簽,交到了李餘年的手中。

“此物是黃施主唯一遺留在這裏的東西,老衲當時尋思著她說不定還要回來,就沒動它。不曾想,一下就過去四十年。”

一條竹簽,拇指寬,六寸來長。

造型簡潔大方,以六四分計算,上六分為方頭,後四分收窄,兩側有弧線,如同少女的蠻腰。

由竹片削成,並打磨至圓潤。當初也許是青竹,現在已是黃竹無疑。

仔細看的話,簽頭上,有淡淡的墨跡。一個墨筆畫成的圓圈,圈內溝壑縱橫,點著幾個小點,如同一個燒餅上灑了幾顆芝麻。

放在鼻下,仍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大師,家母是怎麽樣的人?”

“黃施主不比普通女子拘謹,行事自由,儒雅且不拘小節,讓人如沐春風。”

李餘年笑得欣慰,問道:“大師可還記得,家母讀的是哪一部佛經?”

“正是施主今日追回的華嚴經,除了梵文原本,其餘兩部譯本都看了一遍。”

“可有留下什麽評語?”

普濟思索半晌,回道:“老衲有一次來送齋飯,黃施主貌似很高興,說這跋陀羅確是得道高僧,為了度世人,放棄了一次頓悟的機會。”

“看來,這件事情的隱秘還是在華嚴經中,晚輩想勞煩大師一件事情。”

“李施主兩代人都與本寺有緣,有事請盡管吩咐。”

“請大師幫我比對三部經書,於細微處看看,有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此事不急,大師留個心眼就行了,如果有消息了,可以送信至京城的欽天監。”

“好說,老衲自有分寸。”

李餘年行禮,拜謝,告辭。

“李施主,那賈伊該怎麽處理?”

“治好他的傷,交由官府處置,驗明正身後驅逐出境。他們若是敢推脫,就報我的名字。”

“善。”

……

上巳節,修禊日。恰逢邊關大捷,舉都出遊慶祝。

萬乘親齋祭,千官喜豫遊。

京城郊外的溪水旁擠滿了各色人群,盛況空前,十分的熱鬧!

家境優渥的,立起一麵麵屏風,隔出一段水麵以供家眷泮水而浴。洗去舊年的積疾,祈求來年的清潔吉祥。

沐浴之後,踏青嬉戲,臨水宴飲自是不在話下。家中有適齡年輕男女的,更是能相看一番,一年中,在這一日互贈信物的定情者不在少數。

百姓們就相對簡單一些,男子尚可臨水沐浴,女子則以柳條,蘭草沾水輕點額頭以祈福之用。未婚男女若是相看有意,可以互贈芍藥花定情。

皇家貴族們則更隱蔽一些,於郊外行宮別院的溫泉或溪水內修禊。約下名士友人臨水而坐,行那曲水流觴,臨水作詩的文雅之事。

京兆尹溫府的小娘肖玲瓏最近受老爺器重,日子過得格外滋潤。

因為在李餘年建功前先人一步,早早地結交了對門的李府,成為了李府的常客,座上賓。

今日更是邀得李府家眷同遊踏青,引無數同僚豔羨。

這李餘年不顯山不露水,卻在幽州戰局中屢立大功,在決戰中更是來了個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狠活!

一時間,朝野震動!

幽州雙驕成了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談資,簡直紅得發紫,誰會不喜歡英雄年少的故事呢!

京兆尹溫禮素來以文官清流自居,這結交李家的時機就顯得格外的敏感,早幾日和晚幾日,天差地別。

肖玲瓏時機拿捏得剛好,既結交了李府,又沒有顯得刻意巴結,總算是在大娘子麵前揚眉吐氣了一把。

但令溫禮沒想到的是,這李府上下還真的就是一副小門小戶的做派,態度拘謹,事事恭敬!

當然,眼前這個愛挑理的小姑娘除外。

起先怎麽攀談上的不記得了,現在隻覺得這小丫頭思維敏捷,一張利嘴竟駁得自己這個老儒毫無招架之力。

二人聊聖人,聊聖人的弟子,特別是晚年收的弟子“子張”。

溫禮以為子張質疑師長,思想過於偏激,所言所行難以和光同塵,在現世中很難立身。

二丫則以為,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子張之理在根源上並沒有錯。理既是理,錯錯對對,何來的中庸?若事事想著尋個中庸之法,則國勢必將如逆水行舟,停滯不前。

二人辯到最後,什麽官無常貴,民無終賤都出來了。

溫禮笑稱小丫頭讀著儒家的書,卻修成了個“小墨子”。

二丫並不在意,隻覺得官老爺家的桂花糕極好吃。

劉程在旁作陪,聽得一頭霧水,頭上一直冒汗,如坐針氈!隻是大概知道,三品大老爺和小妹說了這麽一大通,到頭來,誰也沒說服誰,似乎也沒說明白什麽道理。

讀書人的彎彎繞繞,屬實讓人頭疼。

正說話間,外圍突然吵鬧起來,隱約傳來女子的哭啼聲。

一名小廝來報,肖小娘與一位錦衣公子對罵起來了,起因似乎是因為李府的劉娘子。

“啊?”劉程大驚,趕忙起身向外跑去!

灞水旁,楊柳岸邊。

一名錦衣公子和一名衣裳嬌豔的婦人正理論著什麽,劉香韻撲在劉嬸的懷裏一個勁兒地哭。

劉嬸一邊安慰著媳婦兒,一邊捶胸頓足,顯得格外的焦慮。

那錦衣公子生的油頭粉麵,身後站跟著兩個身形高大的家仆,氣焰非常的囂張。

“怎的?許她出來遊玩,還不許本公子認出來?笑話!青樓出來的賤人,本公子還罵不得了?”

肖玲瓏氣得滿臉通紅,回罵道:“不學無術的豎子,整日尋花問柳,欺男霸女,你也配稱公子?也不打聽打聽,長安城有哪戶人家肯把女兒嫁給你?”

“哈哈,他們倒是想!什麽樣的女子都能嫁到我裴家?她們配嗎!”

肖玲瓏啐了一口,罵道:“醃臢東西,何來的臉麵,說出來都怕髒了裴家的門楣!”

裴公子並不生氣,臉上浮起紅暈說道:“小娘子火辣得很,若是肯改嫁於本公子,必然一百個同意!加上那個清倌人,二女共事一夫,本公子盡享齊人之福,何其美哉!哈哈哈!”

人至賤,則無敵!

肖玲瓏氣得渾身發抖,再說不出話來。早就聽聞裴家三公子放浪形骸,今日算是見識了,連三品大員家的娘子也敢調戲。

一場罵架,趕來的劉程聽得一清二楚,自然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頓時怒火攻心,悲從心中來!

默默地拾起一把切果蔬的小刀,俯身就衝出了人群!

“老子跟你拚了!”

人還沒衝到,一隻大腳踢來,正印在劉程的胸口。人仰馬翻不說,一口老血噴出老高!

裴公子麵目猙獰,大喝道:“敢行刺本公子,給我打死他!”

“住手!”

溫禮趕到。

二丫見狀大驚!連忙上前去拉劉程,合著劉香韻和肖玲瓏三人之力,才把暈死過去的劉程給拉了回來。

“喲,溫大人也在啊!”

裴三郎假模假式地給溫禮作了個揖。

“怎麽?裴三郎已經目無王法到這個地步了?趁上巳節出遊,當街調戲良家婦女?”

裴三郎指著劉香韻,笑道:“溫大人哪裏的話,此女本就是我早年的相好,平康坊的青樓賤籍女子罷了,何來的良家婦女一說?”

劉香韻聞言,羞憤難當!

起身一頭奔向灞水,打算死了幹淨。幸得一個忠心的丫鬟死死抱住了腰身,這才沒有落水。

劉嬸一時間六神無主,隻知道這大概是要給餘年的臉上抹黑了。

溫禮的心裏咯噔一下!

這李府怎麽蹦出來個青樓女子?自己堂堂清流,難道要站出來給青樓女子主持公道?這傳出去不給人笑掉大牙?

肖玲瓏大感不妙,急忙說道:“老爺,這登徒子也調戲我了,求老爺給我做主!”

溫禮的臉色逐漸冰冷,哼了一聲,竟自顧回去了。

肖玲瓏的心裏一涼,老爺的態度不言而喻,在自己和清譽之間,沒有半分猶豫地選擇了維護自己的清譽。

眼見溫禮離去,裴三郎更加放肆了。

指著劉香韻大笑道:“你這個小賤人,當初若是從了本公子,何來今日的禍事!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隻要你點頭,本公子既往不咎,替你的婆家收下你!哈哈哈!”

圍觀的人群直搖頭,被這潑皮破落戶盯上,也隻能自認倒黴。

突然,啪的一聲!

一名身材修長的女子不知怎的,躲過了家仆的圍堵,一巴掌拍在了裴三郎的臉上!

五道血紅的指印爬上了裴三郎的臉,一時間鼻血橫流!

那名女子冷眼瞥了一眼裴三郎,轉身便去幫著拉回了要投河的劉香韻。

裴三郎捂著臉龐,不怒反笑,說道:“得來全不費功夫!那不是錦團兒嗎?今晚要升天啦,哈哈哈!”

人群中竊竊私語。

“好像真的是錦團兒姑娘,聽說離開京城了,怎麽又回來了。”

“這有什麽稀奇的,從良過不慣,回來繼續當花魁唄!”

“呸!就你想的齷齪,錦團兒姑娘不是那樣的人。”

劉香韻愣了神,為自己出頭的人,還真認識,錦團兒!

以前各樓的姑娘間走動時打過交道,那時她正當紅,在北曲裏,算是最高的一枝了。

錦團兒笑著說道:“你是柳月姑娘身邊的劉姐姐吧?”

“姑娘記得我?”

“當然記得,姐姐的曲兒唱得好,讓人很難忘記。姐姐別聽他的,咱們雖落在了花柳巷裏,可靠的是手藝吃飯,心裏幹淨。不似某些人,看著幹淨,心裏卻是地獄!”

“可是我令夫家蒙羞是不爭的事實,實在無顏苟活於世。”

“姐姐聽我一言,你夫家既然肯娶你過門,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倘若你今日尋了短見,不正辜負了夫家的一片真心?”

二丫說道:“是啊嫂子,大哥真心待你,我們也是!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劉嬸也說道:“孩子,別怕!咱們回鄉下,回朱村,這京城不呆也罷!”

“娘!”劉香韻大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遠處裴三郎臉上的笑容幾近瘋癲,大聲喝道:“快!抓他們上車,本公子兩個都要,已經等不及了!哈哈哈!”

兩個高大家仆甩開膀子,快步向二女奔來!

錦團兒雖有一些身手,卻是舞蹈的底子,遠不是這些惡仆的對手。兩下就敗下陣來,被一把揪住了發髻,拖行著往路邊的馬車裏按去。

劉香韻就更不用說了,被一隻大手卡住了脖子,失去了聲音。

劉嬸氣急攻心,一下便暈了過去,肖玲瓏趕忙扶住她,心裏恨得牙癢癢!

二丫抄起劉程掉落的短刀,雙手持刀,高高躍起,一刀插在了一名惡仆的背後!

那惡仆一陣劇痛,丟下劉香韻,反手揪起背後的小丫頭,一把扔向遠處的河水。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二丫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眼看就要落水,一襲綠裙身影懸空飛來,接住了她。

大白天的,天空中突然烏雲密布!

一個雷雲漩渦定在眾人的頭頂上,緩緩轉動,內裏電弧肆虐,猶如滿口的獠牙!

阿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