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平泉山坳

錦團兒收斂起笑意,說道:“我去平泉坳,是為了尋親。早些年家族蒙難,家裏的人都被發配到這兒來了。我最近才得了自由身,心思急切的就來了,若不是碰上恩公,現在已經喪命在這山溝裏了。”

寇準聞言,不禁歎了口氣。

山坳裏關著許多從中原發配過來的人,拖家帶口的,不在少數。

都是些養平日裏尊處優慣了的人家,死在路上的也就罷了。到了這苦寒之地的,吃不飽,穿不暖,肩上還整日扛著繁重的勞作,鮮有能活過頭一年的。

能活下來的,還得小心防著看守。他們下起黑手來,也是往死裏整。反正朝廷年年有新人送過來,死一茬,再換一茬。

其中最可憐的就是女子。

從小接受三從四德的教育,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能有什麽過錯,無非是受了父母兄弟犯法的牽連罷了。到了這的女子,就幾乎沒有活著離開的。

隻說眼前的女子,先前不知被賣往了何處,剛得的自由身,便冒冒失失的找了過來。路途艱辛不說,八成還得不到好結果。

想歸想,寇準還是擠出笑容,說道:“平泉坳我還算熟悉,到時候我幫著你打聽打聽。”

“多謝恩公!”

二人說話間,外麵沒了動靜。接連兩日的風雪,終於停了下來!

寇準推開房門,屋外白茫茫一片!

昨日還暴虐著要吃人的老天爺,今日變得格外溫順祥和。

天空蔚藍一片,晴空萬裏,一幅風和日麗的景象!遠處白皚皚的山峰延綿不絕,到處銀裝素裹,仿佛穿上了純白的棉袍外衣。

兩日的積雪,深的地方幾乎齊腰高,淺的也沒到了大腿處。

寇準劈了一根一丈長的竹竿,憑著記憶,用竹竿小心地探著路。

錦團兒全神貫注,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身後。

山路本就難行,鋪上厚厚的積雪後,就看不見路了。一步踏錯,可能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二人行至一片緩坡鬆林,寇準停下了腳步。豎起手指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耳廓微動,仔細地傾聽起來。

“咕咕!”

錦團兒也聽到了。

寇準大喜!拉著錦團兒來到一顆兩人環抱的鬆樹下。兩腿猛的一蹬,高高躍起!抓住一根粗壯的樹枝,一個回旋,翻身站上樹杈。

接著,放下繩索,拉著錦團兒上了樹,說道:“陸姑娘,你在這稍等片刻,我去打兩隻雪鬆雞。”

“雪鬆雞?”

“嗯,肉質鮮嫩,滋補明目!但警惕性極強,不好抓。每逢暴雪後會出現,在雪地裏尋找被積雪壓落的鬆果。”

“你就是為了抓雪鬆雞上山的?”

“是啊!”

錦團兒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雪鬆雞,歎道:“真是我的救命雞啊!”

“哈哈,沒錯,救命雞!”

寇準摸出一把製式短弓,一個箭筒,背在身上。咧開嘴,衝著錦團兒露出陽光燦爛的笑容!

轉身,彈射而出!在鬆樹與鬆樹間騰轉跳躍!幾個起落間,就已經去到緩坡中段的一顆大鬆樹上!

錦團兒見狀,驚得捂住了嘴巴,好矯健的身手!

隻見遠處的寇準,忽然蹲下身形,仔細觀看著某處。取下短弓,緩緩搭弓,瞄準。

一箭射出,鬆林裏發出一聲“咕!”的慘叫聲!

緊接著,撲騰翅膀的聲音,與“咕咕”的叫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顯然,炸窩了!

寇準站立而起,雙眼炯炯有神!兩手迅捷如風,抽箭,搭弓,瞄準,射箭,一氣嗬成!

一支支箭羽,帶著嗖嗖的破空聲!以寇準為中心,向四麵八方疾射而出!

動作麻利,英姿勃發!

恍惚間,錦團兒竟看得癡了!雙眼濕潤,仿佛又看見了已逝去的父親。

寇準高興得像個孩子!衝著錦團兒高聲叫道:“五隻!我中了五隻!哈哈哈!”

說罷,飛身而走,穿梭於鬆林間,去收他的戰利品去了!

錦團兒看著興奮的寇準,露出會心的笑容。

雪鬆雞體型比家養雞小了一圈,渾身的羽毛雪白油亮!眼力不好的,都很難在雪地裏發現它們。

尾巴很長,拖在身後,上麵有三根黑翎,也叫黑翎雞。價格昂貴,一隻能抵十餘隻普通雞。

寇準將五隻雪鬆雞的腳綁在一起,吊在一根鬆枝上,扛在肩頭,心裏美滋滋的!往日一次最多隻能打兩三隻。今日的雪鬆雞特別多,一次打了五隻,破了往年來的紀錄。

“幽州城裏也有賣的,價格不菲,但滋味總是差那麽點意思!呆會兒下了山,燉上兩隻,讓你嚐嚐鮮!”

“好啊!”

錦團兒笑顏如花!

寇準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感官不錯,舉止得體,而且笑容幹淨,親切!

望山跑死馬!

抬眼可見的山頂,二人踏著積雪前行,竟花費了半日的時間。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周圍的景致豁然開朗!碧空如洗,瓦藍藍的一片!群山連綿不絕,山勢險峻,怪石嶙峋,純白的顏色一眼望不到盡頭。

在群山之間,山腳之下,是一塊平坦的盆地。一條小河從山間流出,蜿蜒曲折,穿過整個盆地。

東北角有一個水池,終年有泉水從池底湧出,也是平泉這個地名的由來。圍著水池邊,建有大小不一的土房,磚房,緊緊挨在一起。離水池越遠,房子越稀疏。

山坳間的平地上,阡陌縱橫,種著千畝麥田。每逢秋收季節,這裏就會變成一片金色的海洋,麥浪隨風起伏,景致美不勝收!時常讓人忘記,這裏是一個流放之地。

但眼下白茫茫的一片,隻能看見一個大致的輪廓。

錦團兒在寇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平靜與祥和,說不好奇是假的,如此神俊的人物,為何會和這流放之地扯上瓜葛?

不過人家不提,咱也不能失了分寸。

下山的路更加難行,寇準將繩索一頭綁在自己腰間,另一頭綁在錦團兒腰間,二人緩慢趟行,身後留下一條長長的雪痕。

錦團兒此時才意識到,即便雪停了,自己也走不出大山。能不能平安到達平泉坳,還另當別論!

下得山來,已近黃昏。天空再次變得陰霾,冷風撲麵而來,夾著細細的雪花。

寇準加快了腳步,向平泉水池方向走去。

遠遠的,兩個帶刀的士兵探頭,往這邊靠了過來!

錦團兒嚇得往寇準身後躲了躲,嘴裏說著:“完了,完了,被發現了。”

寇準沒有躲閃,反而迎著兩名士兵走了過去!

“石頭!柱子!”寇準喊道。

兩名士兵腳步一滯,突然加速往這邊跑來!

四人在村口碰了麵。

“阿準!你小子可回來了!”

“什麽阿準!現在得叫寇將軍,年年教,年年不會!”

“柱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都是自家兄弟,叫阿準就挺好的!石頭,你別聽他的,想怎麽叫就怎麽叫!”

石頭一臉質樸,咧開嘴憨憨地傻笑。

柱子反倒紅了臉,不好意思的陪著笑。

“我家老太太還好吧?”

寇準說著,從樹枝上解下兩隻雪鬆雞。

“好著呢!一頓能吃兩大碗飯!”

“拿回去,燉湯,給兄弟們勻一勻,加個菜!”

柱子伸手接過雪鬆雞,說道:“這怎麽好意思!”

寇準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笑罵道:“他娘的,不好意思就別接,耍嘴皮子你最行。別舍不得燉,哪天天氣好,咱們去鎮上打肉!”

“好嘞!”

“不跟你們扯了,我得趕緊回去,不然趕不上飯吃嘍。”

“你就放心吧!老太太現在天天在門口問,看見我家準兒回來沒。鐵定等著呢!你快回去吧!”

寇準歸心似箭,抱拳告辭。

柱子忽然在身後扯著嗓子喊道:“阿準帶著媳婦回來嘍!阿準帶著媳婦回來嘍!”

回音在山坳裏回**,久久不息!

寇準一個踉蹌,把這茬給忘了,趕忙說道:“陸姑娘別見怪,都是些山野村民,不懂禮數!”

錦團兒笑道:“不妨事,我看他們都挺可愛的。”

“那就好!”

“這兒,是你的家嗎?”

“算是吧,我出生在這裏。後來被義父帶了出去,在外麵闖**了幾年,僥幸得了官身。懂事後,每年會回來過年。”

“那老太太是誰?”

“老太太本不是我的血親,但我認她作了姨母,算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寇準突然想到什麽,說道:“對了,呆會兒見著她,別害怕。她早年間遭了兵禍,眼睛瞎了,臉上有刀疤,還缺了一隻手。”

“好!那是自然。”

進了村子,道路逼仄,沿途都是簡陋的土房子。不少人家開了門,站在門口與寇準行禮問候。

寇準一一回禮,打著招呼,臉上不自覺的洋溢著笑容。

臨近水池邊,一座為數不多的磚房門口,一位中年婦人攙扶著一位年老婦人,站在門口,往道路這邊張望!

老婦人五旬有餘的年紀,頭戴氈帽,臉上覆著黑紗,雙眼緊閉。身著素布長裙,左手袖子空空。身板倒是硬朗,站得筆直!

此時正側著頭傾聽,沒一會兒,就聽到了腳步聲。

“準兒?”

“姨母!”

寇準將肩上的雪鬆雞交給錦團兒,健步如飛,跑到婦人跟前,一把抱住了婦人。

婦人情緒激動,用手拍著寇準的後背,念道:“都到了娶媳婦的年紀了,還是沒個正形!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姨母,您愈發硬朗了,手勁兒可大!再活他個百八十年的沒問題!”

“油嘴滑舌的!活那麽久不成老妖精了。”

老婦人“看”向錦團兒這邊,雙眼微閉,說道:“喲!還真領回個人!”

錦團兒屈膝行禮,說道:“陸團,給老太太請安!”

“女娃子!聲音可真好聽,人肯定也美!是吧?準兒?”

“是!天仙兒似的!”

“可不是嘛!老太太,真真的天仙兒容貌!”站在一旁的中年婦人說道。

“二嬸,又一年了,辛苦辛苦!”寇準行禮招呼道。

中年婦女應著,滿臉笑容。

“好!好啊!回來了!進屋,進屋說話!”老太太發話。

寇準把雪鬆雞遞給二嬸,吩咐了幾句,二嬸點頭離去。

進門是個四合院,院中央是個天井,開墾了一塊菜圃,還搭著一個葡萄架子。眼下蓋著一層積雪,走道上收拾得幹幹淨淨。

格局簡單,兩間廂房,兩間偏房。

主廂房內炭火旺,溫暖如春,三人落座。

當老太太得知錦團兒是寇準半路救下的,不是領回來的準媳婦,心裏多少有些失望。可聽著寇準的介紹,又覺得錦團兒身世可憐。同是天涯淪落人,開始心疼起來。

這時,二嬸進門,說道:“水燒好了,請姑娘隨我去洗個澡,換身衣裳,清清爽爽的。”

錦團兒有些意外,寇準微笑著點頭示意。

錦團兒沒入熱氣騰騰的木桶的那一刻,眼淚嘩嘩的流,激動得幾乎哭出聲!

十餘天,這一路上經曆的艱辛,委屈,甚至生死,積壓下來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釋放了出來!

梳洗完畢,錦團兒束起發髻。穿上二嬸準備的一身素色長裙,外頭套上一件棉襖子。臉龐白淨紅潤,全身煥然一新,重新回到主廂房。

寇準頓時眼前一亮,女裝的顏色雖然黯淡,但卻絲毫掩蓋不住錦團兒散發出的清麗秀氣之美!

二嬸更是圍著錦團兒轉了兩圈,直歎道:“好俊的姑娘,比方才好看太多了,像是換了人似的!這要是再鋪上胭脂水粉,可比那些閨房裏的小姐強太多了!”

老太太雖看不見,大概也能猜出來。二嬸原是江南大戶人家出來的,是見過世麵!

飯菜也好了,四人落座。

飯菜可口,帶著溫度。雪鬆雞確實如寇準所說,肉質細膩,鮮美無比!

錦團兒覺得這頓飯,是此生吃得最滿足的一頓!

酒足飯飽後,二嬸上了茶水。

老太太問道:“陸姑娘是從哪來的?”

錦團兒回道:“從京城來的。”

“京城好啊,繁華似錦!姑娘此前是做什麽的?”

錦團兒心裏一緊,從座位上起身,站到了一邊,行禮說道:“實不相瞞,我三歲被賣入青樓,學藝十餘載。僥幸在京城嶄露頭角,才得以隻賣藝不賣身。”

錦團兒跪了下去,俯首高聲說道:“錦團兒自知出身低微,卻沒有提前相告。汙了老太太的清潔,還請老太太責罰,錦團兒必不會埋怨!”

老太太急忙吩咐寇準將錦團兒扶起,說道:“姑娘言重了!老身絕對沒有責罰的意思。同是天涯淪落人,身不由己罷了!我們也是從苦堆兒裏頭活過來的,不至於看誰低一等!”

寇準扶起錦團兒,重新落座,問道:“你是錦團兒?舞姿冠絕京城的錦團兒?”

“是!”錦團兒回道。

“曾聽軍中一位同僚提起過,讚不絕口!可惜我不曾去過京城,未能領略姑娘的舞姿。”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多虧了另一位恩公,還了我自由身,我才能來到這裏。不然就是一輩子困在京城,困在那座青樓裏的命運了。”

“姑娘是名角兒,想來不會那麽容易贖身。應該是某位朝堂高官,或者商賈巨富吧?”

“都不是,是一位武夫。如恩公您一般的年紀,自稱是七品!”

寇準有些意外,喃喃的說道:“如我一般年紀,七品武夫,而且剛好在京城,不會是李餘年吧?”

錦團兒驚得合不攏嘴!問道:“恩公你認識李餘年?”

寇準噌得站了起來!說道:“還真的是李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