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燕銜泥

李餘年哭笑不得,壞事傳千裏,都傳到鄧州了,悻悻地說道:“還望二娘能在世人麵前,替在下多多美言幾句!”

二娘開懷大笑,說道:“本就是權貴圈的風流韻事,何須美言!眼下這鄧州城大戶人家的閨房裏,怕是無人不知李郎嘍!”

李餘年汗顏,遞上木盒,叉開話題,說道:“在下此來,與二娘有要事相商!”

二娘接過木盒,打開後瞄了一眼,臉色微變,旋即笑道:“喲!跟著姐姐走,我倒是想看看,你這準駙馬是不是忠貞不二,油鹽不進的主!”

說罷,二娘笑眼含春,拉著李餘年的手腕,就往樓上走去。

掌櫃的在旁邊看了半天,急眼了,喊道:“嘿!怎麽還動上手了?這是要去哪啊?”

二娘回頭給了王權貴一個眼神,自顧拉著李餘年上樓,進了一間廂房。

王權貴立刻領會,身上的氣勢陡然一變,跟在後麵上了樓。關上門後,守在了門外,眼神戒備。

廂房在二樓,房內香氣撲鼻,布置華麗。

一張掛著紅紗幔的閨床,大紅的被褥繡著金絲鴛鴦,疊放整齊,擱在一頭。梳妝台上,琳琅滿目,散落著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瓷瓶,木盒。兩個四角釘著銅皮的棗紅衣櫃,疊放在一起。

一張檀木方桌,清漆油亮,擺著一套鈞瓷純白花鳥茶盞。

閨床對麵,是一個近六尺寬的書架。上麵擺著各式釉色華美的瓷器,造型稀罕光澤透潤的玉器,以及工藝精巧的木製百寶盒。

不必說,這間就是二娘的閨房了!

二娘進屋後,納頭便拜:“見過左使大人!”

李餘年大驚,趕忙扶起二娘,說道:“何來的左使?你認錯人了吧?”

“燕門有規矩,持飛燕金幣者,左使也!”二娘回道。

李餘年聞言,仔細回想京城南郊的當日細節。不禁歎道:“這老頭,不地道啊!”

燕門,是前相宋彥青手底下的情報部門。總部設在京城,分部遍布全國。組織結構嚴密,成員數以萬計。成員身份更是涉及各行各業,五花八門。

如意樓就是燕門設在鄧州的分部,掌管著鄧州城以及周邊九個縣城的大小情報。

當日宋彥青引著李餘年周宜二人去莊子裏吃酒。一張大遂地圖掛在房內,地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標識。李餘年好奇,上前看了幾眼。

宋相看在眼裏,卻不說破。事後,以李餘年知曉燕門隱秘為由,闡述入夥後的各種便利,強行綁定了李餘年,並約定互惠互利。

這枚飛燕金幣是分別時所贈,說是燕門信物,日後可以圖個行事方便。

讀書人的彎彎繞繞確實多,李餘年到今日才明白,自己是徹底上了賊船!

鑒於自己九品的官身,六品的境界,也不知道他圖個什麽。

二娘聞言,好奇問道:“老頭?李左使指的可是宋相?”

李餘年笑道:“可不是嘛,大儒啊!”

二娘暗自讚歎,敢這麽稱呼宋相,李餘年果然是宋相身邊的人!自己幹了這許多年,連宋相的麵都沒見過,哪怕是遠遠地望上一眼!

“左使在燕門內,是多大官?”

“門主,副門主,左使,右使。”

李餘年一個踉蹌,差點沒坐住。

“什麽?三把手?不行不行!你等下連這個金幣一起,帶回京城去!”

“屬下不敢!請左使不要為難屬下!”

二娘是精明的人兒,她不會傻到去趟宋相的渾水。

李餘年無奈,說道:“罷了,你看下紙上的內容。該派人的派人,該傳信的傳信,照規矩辦吧。”

二娘領命,打開信紙,一路讀下去。神色越來越嚴肅,表情越來越誇張,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

看看信,再看看人,臉色為難至極!

李餘年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回左使,屬下等級不夠,接觸不到此類秘辛,沒有經驗,此事急需上報!”

“好,那就照你們的規矩來吧。十幾個士兵去了城中軍營,鄧州城內應該已經派人去調查了,免不了一日來回。京城回信,到這邊需要多久?”

“快的話,一日。”

“這麽快?”

“是的。”

二娘算是看出來了,這個李左使八成還真是被趕鴨子上架的,連門中消息的傳遞速度都不知曉。年紀輕輕,看不透境界,還能降妖除魔!難怪能得宋相賞識。

“也罷,我閉關一日,有個同伴需要療傷。沒要緊事的話,不要打擾我。”

接著,李餘年摸出一卷小紙條,遞了過去。說道:“這個是私信,就不要看了。”

“屬下明白,定然安排妥當!”

李餘年起身準備告辭,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又坐了下來。指了指門外,問道:“送信的事情,掌櫃的能辦嗎?”

二娘聞言一愣,臉色微紅,答道:“自然是能的。”

隨即起身開門,將信件交於王權貴,輕聲吩咐幾句。

王權貴快步離去。

待二娘關上房門,轉過身來,神色慌張,臉上竟浮現出一片霞紅。朱唇輕啟間,欲語還休!氣氛突然變得曖昧起來。

李餘年一陣頭疼,扶住了額頭。

好家夥!這是被當作登徒子,色胚子了?

“二娘,與我同行的女伴受了傷,行動不便。我想讓你去幫她洗個澡,換身衣裳。”

廂房內的氣氛瞬間凝固,二人都尷尬得要命!

一隻信鴿由如意樓的屋頂飛出,直奔京城而去!

李餘年問過,為何用信鴿傳信,卻叫做燕門?

宋相說:初春時,春燕會外出銜回一粒粒泥土。它們把泥土粘在一起,築成一個堅固的家園。

寓意的,大概就是散落在全國,隱姓埋名,如二娘一般的春燕們吧。

周宜收到信時,正值黃昏。

一個人,默不作聲,倚靠在天台的邊緣。臉上神情慵懶,帶著淡淡的傷痕。渾身酸痛,再生不出一絲力氣。

這幾日,白敬唐的拳頭讓她明白了什麽叫做絕望,什麽叫做生不如死!實在無法想象,這樣的日子,李餘年一過就是數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起風了,涼風拂過發梢,手裏捏著的兩張信紙嘩嘩作響!

一封來自李餘年,寥寥幾句:一路上風景秀麗,山水怡情。已達鄧州,平安,勿念。

另一封也來自李餘年,洋洋灑灑地寫了一整頁,腥風血雨,降妖伏魔!

兩張紙上的字跡不同,大概是宋伯伯著人額外抄錄的。

典型的報喜不報憂,男人喲!

以前不明白,這天台外的風景幾十年不變,有什麽好看的,個個都喜歡坐在這兒看。

如今才明白,他們看的,不是這京城的風景,而是在那遠在天邊,卻住在心裏的人。

李餘年走後,京城似乎也變得清冷了。天空飄起雪花,一朵朵的,飛旋而下,翩翩起舞!

周宜的眼神突然變得淩厲,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緊緊湊在眼前,趕在雪花融化前,看清了,三角水晶六瓣狀!

這是她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堅稱自己能分辨出五種形狀。

周玨不以為然,認為以人力,無法看清楚那麽細小的東西。後來,幾經驗證,竟然證明周宜是對的,雪花的形狀真的有五種之多。而且,這世上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雪花。

同樣的晶瑩可愛的雪花,落在大遂的其他地方,卻無比的凶狠,不給人留活路。

錦團兒被困在燕山深處的木屋裏,已經一個晝夜了。外麵狂風肆虐,大雪紛飛。

木屋是獵人留下的臨時居所,屋內最寬處隻有六尺,一張樹枝架起的床,一個地上刨出來的火坑,一口黑鍋,其他什麽都沒有。

兩個時辰前斷了柴火,錦團兒把床拆了,也給點了。現在隻能蜷縮在木屋的角落裏,如坐冰窖!

眼下壞消息是,食物也所剩不多,省著吃也隻能再撐一兩天。好消息是,她不用考慮這個問題,因為她大概在那之前就已經被凍死了。

現在最後悔的,不是沒有聽山腳下村民的勸阻,而是出發前,沒有盡力去見李餘年一麵,好好謝謝人家。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從火坑裏救出來,連個念想都沒留下,自己現在卻要莫名其妙地死在這深山老林的冰窟窿裏。

此行的目的地,是這山後的一個山坳。是燕山山脈中的一個盆地,土地肥沃,適宜耕種,名叫平泉。

平泉夾在營州與幽州之間,是一個屯田軍鎮,一直以來,都是幽州軍隊的自產糧倉之一。

進山的道路隻有一條,周圍崇山峻嶺,山路難行,很適合作為軍奴的天然牢籠。一旦有人被發配到這裏,大多就是勞作至死的結局。

錦團兒經過多年打聽,確認平泉山坳就是當年盧家被發配為奴的流放地。這麽多年的魂牽夢繞,她不知道裏麵是否還有當年盧家的人存活,她就是想去看一眼,哪怕隻是一個萬一的機會。

但眼下,一切都變成了妄想。極致的冰冷,讓錦團兒開始麻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眼皮打架,眼神逐漸渙散。一股暖流遊走全身,仿佛躺在了京城那張溫暖的閨**,隻想好好睡一覺。

一個全身包裹著厚重獸皮襖子的身影,用力拉開被積雪封住的木門,走了進來。

冷風夾著雪花,從門口灌了進來,冰涼刺骨,如刀割!

錦團兒再撐不住,一頭栽倒在了冰冷的地麵上。

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件黑色披風上,身上蓋著厚重的羊毛襖子。身旁一團火熱的柴火,烘烤著她的身子,暖洋洋的!

劈裏啪啦的聲音,清脆悅耳!

一道男人的聲音響起:“姑娘醒了?”

“啊!”

錦團兒反應過來,發出一聲尖叫,趕忙查看自己的衣物,還好完好無損。

男子抱拳行禮,說道:“姑娘放心,我沒動你的身子。隻是輸入真氣的時候,碰到了姑娘的腹部,當時情況緊急,請姑娘見諒!”

錦團兒安定情緒,回想剛才的情形,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趕忙跪立起身子,行禮道:“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男子起身想扶起錦團兒,遲疑了一下,又退了回去了,說道:“姑娘快快請起,不至於的,剛好路過而已!”

錦團兒抬起頭,這才看清男子的容貌。

戴一頂黑毛氈帽,臉龐白淨線條剛毅,星眉劍目唇紅齒白。一雙眼睛清澈明亮,隱隱有鋒芒!

身著一件黑色圓領窄袖缺胯的棉袍子,腳上一雙獸皮長靴。身上氣息內斂,氣度不凡!類似的感覺在李餘年身上感受到過,武夫!

錦團兒跪坐起身子,正聲說道:“小女子陸團,謝過恩公!”

男子抱拳,說道:“舉手之勞,姑娘多禮了,在下寇準!”

來人正是襄陽城守將寇霆山的義子,銀甲小將,寇準。

“姑娘為何孤身一人,身處這大山之中?”

“本想翻過此山,去往平泉。突降大雪,被困在了半山腰,還好有這小屋子,不然真是死一百次都不夠。”

“為何不走山穀大路?”

錦團兒低下了頭,說道:“那邊有官兵把守,我沒有通關文牒。”

“哦?那你去那裏是?”

錦團兒有些猶豫,畢竟自己是花重金賄賂運糧官,混在送糧隊伍裏來的幽州,按律是要治罪的。

寇準見狀,猜著應該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於是笑道:“無妨,隻要不是那山間妖精所化的美女畫皮,都不妨事。”

“哈哈!”錦團兒沒忍住,笑出了聲。

錦團兒雖穿著男裝,且不施粉黛,卻難掩天生麗質的底子。此時擦幹淨了故意塗在臉上的烏黑,看上去上還是一副清秀可人的模樣。笑起來自然開朗,不做作,非常耐看。

寇準不自覺看得出神,隻覺得眼前這姑娘笑得幹淨,還挺有眼緣的。

“姑娘若是信得過,等雪停了,可以跟著我一起去平泉。”

“恩公也要去平泉?”

“是。在下一介武夫,不嫌棄的話,直呼名字即可。”

“豈敢豈敢,恩公為何不走山穀大路?”

“因為我也沒有通關文牒!”

“哈哈哈......”兩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