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後悔嗎？
淡淡的香氣縈繞鼻端，他烏黑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睜開了眼睛。
四方小院中擺了一盆盆生機勃勃的花草，其中最多的便是蘭草。長身玉立的男子此時正拿著水壺，給其中一盆蘭草澆水，神態好不悠閑。
東方青蒼皺起眉頭，他想動，但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一點也動不了。他本以為是冰晶絆住了他的腳步，但垂頭一看，周身的冰晶已經全然不見蹤影，是一層閃著金光的結界將他的行動束縛住了。
將他困住的這個舉動並沒有讓東方青蒼不高興，讓他不高興的是這人現在的行為。
東方青蒼麵色不豫道：“你還有心思澆花？”語氣不由自主地帶著一股一直藏在心底的奇怪態度。
他費了那般大的工夫把小蘭花送到這人麵前，不為其他，隻為賭一個他或許能救得了她的可能。但如今，這家夥非但沒有半分著急，還能散散漫漫地在這裏澆花？
澆……別的蘭花？
想到小蘭花平時總嘀咕自己主子有多好，然而在她命在旦夕之際，這個人非但不著急，反而悠閑地養著別的蘭花，一時間，在心底酸氣翻湧之際，東方青蒼更生出了些許他也讀不明白的怒氣。
“司命……”東方青蒼張口喚道。一直沒搭理他的白衣男子微微一怔，轉過身來。
朗朗白日下兩人對望，東方青蒼心下了然。怪不得那小花妖如此忠心耿耿……
原來是這張臉生得還不錯。
東方青蒼冷哼，心頭不屑，直道小蘭花膚淺。他隱忍著，強迫自己冷聲道：“你若不盡心救治那小花妖，本座今日定叫你……”
長淵一挑眉：“你待叫我如何？”
“哦？”東方青蒼勾起唇，血瞳中卻是一片冰冷，“敢與本座叫板？司命星君倒是大膽。”他暗暗探尋體內氣息，立時便知曉他暈過去了約莫有三日，身體已經自行恢複了不少，雖暫時無法驅逐寒氣，但好歹比之前強上許多。此時他仍舊不宜強行驅動體內氣息，但顯然，他並沒有珍惜自己身體的打算。
烈焰在周身燒起，金色的結界發出哢哢的破裂聲。
長淵眉頭微蹙，指尖法力一動。
便在這時，屋內房門倏爾打開，女子忍無可忍地怒叱：“都別吵了！還嫌不夠亂！”
長淵心神一分，東方青蒼徹底撕碎結界。
長淵立即回身將司命護住，輕聲道：“司命，你先回房，他要害你。”
那邊正殺氣騰騰的東方青蒼聞言，登時周身氣焰一歇，望著女子，頓了好久，才遲疑問道：“司命？”
司命是女的？
那個讓小花妖如此迷戀、依賴、念念不忘的主子，居然是……女的？
東方青蒼有點發愣。
司命從長淵懷裏掙了出來，盯著東方青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醒了？”她語氣不太好：“醒了便與我說說，我家好好的一朵小蘭花，怎麽變成這樣了。是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麽？”她一副拷問的模樣，猶如丈母娘見了欺負了自家女兒的負心漢：“你要是說不清楚，我打斷你的腿！”
東方青蒼兀自愣了一會兒，然後清醒過來，下意識地道：“你可是將小花妖救活了？”他說著急切地走上前兩步。
長淵攔在司命麵前，手中結起法印，化出一道屏障將他擋住。
東方青蒼頓時又急又怒，場麵正僵持之際，司命道：“沒救活。”她聲音中有藏不住的頹然。
東方青蒼一愣。
“隻是將她的氣息吊著。”司命望著東方青蒼，正色道，“所以我要你告訴我，她到底是怎麽變成這樣的。知道受傷的原因，或許還能找到補救之法。”
場麵沉默了許久。
“是我……”東方青蒼道，“以她魂魄之力，給另外一個人造了一具身軀。致使她在那具身體之中魂飛魄散，隻餘殘留氣息。”
司命聞言，半晌沒有反應，然後指了東方青蒼的鼻子，一字一句道：“長淵，給我揍他。”
長淵轉頭看了司命一眼，見她神色不似玩笑，指尖金色法力轉瞬穿透麵前的金色屏障，撞在東方青蒼胸前。
東方青蒼絲毫沒有抵擋，任由長淵的法力擊打在身上，混著體內的寒氣，將他周身經絡撕扯得寸寸劇痛。喉頭翻滾湧上一口腥甜的血，被他死死壓住。
見東方青蒼竟當真不躲不避，生生受了這一擊，司命與長淵都有幾分怔愣。兩人對視一眼後，司命轉頭往屋裏望了一眼。
桌上，骨蘭被放置在一邊，司命用栽種在盆裏的蘭草代替了骨蘭，成了小蘭花殘魂的棲息之地，讓小蘭花得以在泥土中安身。此時蘭草草葉無風自動，輕輕搖曳著，像是在顫抖。
司命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平靜了心緒。她看著門前麵色蒼白的東方青蒼，道：“也罷，不管你現在是抱著什麽心思找來的，當務之急是將小蘭花的魂魄穩住。你來，咱們一起商量一下，看有沒有法子救她。”
長淵撤了屏障，卻寸步不離地守在司命身邊。
東方青蒼進了屋，看見盆中蘭草，微微一怔：“骨蘭是法寶，有靈氣……”
“是有靈氣。”司命跟在後麵，解釋道，“但這法寶是嗜殺之物，殺氣太足，對小蘭花而言並非好事。”司命拿起桌上的筆，在空中一畫，一把水壺出現在她手中：“這萬天之墟裏，本是一片黑暗，有幸得友人所贈，有此筆在手，我能在這一方天地中畫出日月山河、造萬物。我筆下所成之物，靈氣雖少了點，但貴在純粹幹淨，這是她現在最需要的。”
東方青蒼靜默。
司命桌上胡亂鋪著一遝遝紙，上麵布滿了她寫的東西。她翻找了一下，然後抓出其中一張：“我這幾天想了不少辦法，意圖修補她的魂魄。但小蘭花傷得太厲害了，我隻能以自身仙力護得她氣息更穩固，這樣下去，將她這縷氣息吊個千兒八百年的不是問題，但卻永遠也補不了她的魂。”
“補魂之物早在上古時便已消失得差不多了。”司命咬著筆杆子道，“這是我以前在古書上見過的可能還幸存下來的補魂之物。但這些東西都已經久遠得成了傳說，如今外麵世間還有沒有我也說不清楚。”
東方青蒼接過司命所畫的圖細細一看，一共八種物什，有五種在他活著的時候便知道是虛傳之物，另外三種則是他親眼看著消失在世間的。東方青蒼皺眉想了一會兒，倏爾眸光一亮：“上古蘭草你怎未畫進去？”
他這一問倒將司命問住了：“上古蘭草有補魂作用？”
原來，司命竟是不知的。
東方青蒼點頭：“有，這小花妖原身便是上古蘭草。”
司命更是大驚：“什麽？小蘭花原身是上古蘭草！”
屋內默了下來。
司命眨巴著眼看著桌上的蘭草，心中嘀咕不已，乖乖，這險些在氣極的時候拿去喂豬的蘭花，竟然有這等身份……不過等等……
“小蘭花若是上古蘭草，她自己便有修補魂魄的力量，你……”
東方青蒼血色眼瞳隻看著蘭草，靜默不言。
司命咬了咬牙：“若尋得機會讓小蘭花醒了，我定叫她再不遇上你這樣的家夥。”
東方青蒼隻道：“上古蘭草畏懼生氣，如今下界……”
司命沒好氣地轉過頭，將桌上蘭草抱了起來：“下界沒有，我知道有地方有。你且讓讓，我有救她的法子了，魔尊這便請自行離去吧。”
東方青蒼伸手要攔司命，卻在碰到司命之前被一道金光猛地彈開。
長淵伸手攬住司命的腰，回頭盯著東方青蒼。司命則看也沒看他一眼，隻道：“長淵，咱們走。”話音一落，兩人身影登時化為流光，消失在屋內。
東方青蒼咬牙，一雙紅瞳之中血色大盛，細細捕捉著空中兩人留下的氣息，隨即也化形而去。
流轉的混沌之中，司命與長淵看似並未行走，然而周遭的光影卻流轉得極快。長淵往後望了一眼：“魔尊到底有點本事，重傷至此還能追上你我。不過想來他那身體，應當吃力至極，不過麵上不露罷了。”
司命抱著蘭花哼了一聲：“讓他追，不收拾他，他還真以為咱們小蘭花娘家沒人了。”
長淵聞言輕笑：“如此，你是這小蘭花的什麽人，娘親？”
“一日為主，終身為娘。”司命義正詞嚴地道，“長淵，你認不認這個女兒？”
長淵失笑，柔聲道：“你認了，我自也是認的。”
穿過混沌，前方終於有了些許亮光。刺目的光芒之後，一片空茫的大地出現在了兩人眼前。緊隨兩人而來的，是臉色蒼白的東方青蒼。
乍見此處景色，東方青蒼有點愣神。茫茫無邊的土地上基本沒有其他生物，隻有幾根零星的草。東方青蒼盯著那幾根草，在遙遠的記憶裏尋找到了與之相對的名字……
上古蘭草。
不過愣神之間，司命與長淵已經走遠，眺目望去，隻見司命正施法將小蘭花的氣息與蘭草剝離出來。
她的氣息是軟綿綿的、白花花的一團，一如小蘭花素日裏給人的感覺。東方青蒼望著那白絨絨的一團，這些天身體裏肆虐的寒意也好，掙紮的疼痛也好，好似瞬間便被安撫下來了一樣。光是看著她，便好似有一股詭異的溫暖盤踞在心裏，融進他的血液當中。
為什麽以前沒感覺到呢……
或許以前，也是感覺到了的吧。隻是以前，他想要的不是這個。
小蘭花的氣息被司命推到了一片相對茂密的蘭草叢間。她的氣息登時像找到了歸屬一樣，很快依附上去，藏在毛茸茸的蘭草之中。若不是本身發著微弱的光芒，東方青蒼幾乎要尋不見她的身影。
司命與長淵在那處站了一會兒，方才往東方青蒼這邊走來。
司命看了一眼東方青蒼，沒好氣地道：“你還要待在這裏？”
“這是什麽地方？”東方青蒼不答反問，“為何此處還有上古蘭草？”
“萬天之墟和無極荒城。”司命回頭望了一眼遼闊的大地，“這兩個地方是天地自成的陣法，隻要是陣法就必定有陣眼。這便是那兩處的陣眼。以前這裏還有更多的蘭草，隻是……”她看了長淵一眼：“因為某些事，我把無極荒城毀了，同時也讓這裏的蘭草毀壞了許多。不過還好，萬天之墟並沒有消失，這裏也保留了下來。上古蘭草嬌弱，但凡有一點生氣在它周邊出現，它便會化為灰燼，所以從上古至今，也隻有在這個陣眼裏，它才能得以保存，因為這裏最為純粹幹淨。我一直以為這麽嬌弱的東西，除了看起來可愛，大概沒有別的存在的理由，也是今日才知道，它竟有修補魂魄之力。”
司命看了東方青蒼一眼：“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呢。最柔弱的東西，卻可以修補世間最難以愈合的傷。這大概便是天地之力最厲害也最溫柔的安排吧。”
東方青蒼沉默。
司命道：“你同我們一起離開。你在這裏，或許會影響到上古蘭草對小蘭花的治療。”
東方青蒼不動。
司命盯著他：“你還想傷害小蘭花嗎？”
血色眼瞳中盡是暗淡。“我會離她遠遠的。”東方青蒼道，“但是我要在這裏守著她。”
司命頓了頓：“隨你便吧。”與長淵踏出陣眼之前，司命轉頭問東方青蒼：“魔尊大人，將小蘭花害成這樣，你可曾後悔過？”
東方青蒼一怔。
赤地女子先前在千重幻境裏問他的話與司命的話重合。
“後悔過嗎？”
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他說他行事，從來不會後悔。他千萬年來，便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為對東方青蒼而言，他沒有是非觀，自然從來不會出錯。
但現在……
東方青蒼垂下眼眸。
後悔嗎？
等不到東方青蒼的答案，司命便攜著長淵一同離去了。
再次踏入混沌之中，長淵問司命：“你現在是如何打算的？竟把傷害自己女兒的薄情人，留在了可以再次傷害她的地方。”
司命笑了笑：“東方青蒼應該不會再傷害小蘭花了。”
“何以如此篤定？”
“唔……”司命歪著腦袋想了想，“感覺？他就像一個不懂珍惜的霸道小孩，被現實狠狠痛打一頓後，大概會明白些東西。”
“那你現在是在……”
司命輕笑：“沒看出來，我這是在痛打落水狗嗎？”
長淵笑了起來：“司命以為……魔尊當真是動了真心？”
“長淵啊，魔尊看小蘭花的眼神，我可熟悉了。”司命牽住長淵的手，“就是你看我的眼神。你說，你是真心的嗎？”
長淵垂下頭，輕輕在司命眉心印上一吻：“如此，定當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