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爾等骨髓,皆是本座磨刀之石。
小蘭花說的“喜歡”二字仍在耳邊縈繞,但懷中的身體卻驀地癱軟了下去。
呼吸靜止,心跳停息。
猝不及防間,東方青蒼隻覺心隨之一落,他的手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力抱住小蘭花,好像這樣就能把他的心一起撈起來一樣。
但小蘭花並沒有因為他的支撐而醒過來。
“小花妖。”他喚,沒人應答,“小蘭花。”
東方青蒼想嚴肅地喚小蘭花的名字將她喚醒,但直至此刻,東方青蒼才發現,這個家夥,連名字都取得如此隨便,所以怪不得他先前那麽隨便地對待她。
萬事有因果,先前他那樣隨便地對待小蘭花,此刻內心突然而至的失落感幾乎要令他發狂。
他扒開小蘭花的眼皮,探看她是否在裝模作樣。下一瞬,東方青蒼陡然回神,然後驚覺自己的行為真是可笑至極。
他在做什麽……
他想讓這個小花妖醒過來,他竟然想要無所不用其極地讓她睜開眼睛,瞪著他,然後撇嘴抱怨:“大魔頭,你怎麽來得這麽晚!”
可是沒有。這個小花妖再也醒不過來。這是東方青蒼謀劃已久的事,所以他比誰都清楚。
縱使此後上窮碧落下黃泉,這個小花妖,再也找不到了……
心口猛地縮緊,東方青蒼胸口裏跳動的心髒宛如被人狠狠扯出來,踩碎了一樣疼痛。
這樣的難受讓他猝不及防,他呼吸微重,胸口卻依然有窒息感。
忽然之間!懷中人睫羽微顫。
東方青蒼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攬住她肩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雙眼睜開,這個身體的眼眸依舊閃亮,但帶著小蘭花從未有過的沉著。她沉默地看了東方青蒼一眼,隨即揮手推開東方青蒼,向後退了兩步,站穩。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將五指握成拳又鬆開,然後她嗤笑一聲,神色中帶著冷意。
東方青蒼看著這具熟悉的身體露出他不熟悉的神色,他知道,這個身體裏,已經換了一個主人。
赤地女子抬頭,打量著東方青蒼:“高興嗎,魔尊?”
不高興。東方青蒼望著赤地女子,靜默不言,但他心裏的聲音卻那麽清晰。他不僅不高興,他甚至心痛和難過。
“你的目的達到了。”
是啊,他的目的達到了。這是他複生以來唯一的目的,此時此刻,他多年夙願終得償,但東方青蒼僵硬的嘴角連半點計謀得逞的微笑都拉不起來。
“你喚醒我,不就是為了了結你的執念嗎?來吧,打敗我。”沒等到東方青蒼的回應,赤地女子忽而腰間一緊,一隻溫熱的手臂攬住她。她隻覺眼前一花,緊接著便消失了蹤跡。
最後一眼,赤地女子的目光落在東方青蒼臉上,隻見東方青蒼眼睜睜地看著這具身體被人帶走。
他沒有動,他在失神發呆。
待得周邊景物再次停下來,赤地女子看見四周又是一片春草地。
腰間溫熱的手臂仍在,赤地女子微微側頭,就見妖市主正以法術支撐著雙腿,站在她的身後:“師父……”
赤地女子沉默了許久,然後開口:“放開,我還有話與東方青蒼說。”
妖市主非但不放手,反而越發收緊手臂。他的臉緊緊貼著赤地女子的臉頰,用盡一切去感受她的存在,就像自己隻要稍微一鬆手,她就會跑掉一樣:“我知道你不想回來,也知道你不想見我。但師父,我什麽都可以聽你的,唯獨尋你、見你,此二願,不受我控製。我知道,你想見東方青蒼,是想借他之力再次避開我。我不答應。”
赤地女子沉默地看著遠處飛花,許久之後,垂在身側的手抬起來,放到了妖市主的手背上,拍了拍:“你讓我見他。交代完事之後,我隨你走。”
妖市主一愣,眉目柔和下來:“師父怎麽知道,我要帶你離開這裏?”
“以你的行事作風,籌備多年,怎麽允許達到目的之後,獵物被他人奪走。這千重幻境不過是個噱頭罷了。要擺脫東方青蒼,你必定還有秘地可去。”
“師父。”妖市主輕笑,“唯有你最了解我。”
“阿昊,時間。”
這個名字對妖市主來說好像魔咒一樣,他挪開了臉,手一寸一寸地從赤地女子的腰間挪開,極盡不舍。待放開赤地女子之後,他將她護到身後,然後憑空一揮,東方青蒼的身影出現在畫麵之中。
他仍舊沒有挪地方,不聲不響地立在烈焰長劍旁。
沒有殺氣也沒有執念,他隻是站在那裏,好像是茫然,又好像是在沉思他到底做了什麽,到底……失去了什麽。
“師父,魔尊之力難測,為免他追來,我們須盡快。”
“現在的魔尊,或許壓根沒心思追我們。”
妖市主望著赤地女子:“師父是說,魔尊也動了真心?”他似乎對這個猜測感到好笑至極:“他?東方青蒼?”
“誰知道呢。”赤地女子吩咐妖市主:“讓他也看見我。”
妖市主順從地在畫麵上一點。畫麵波動,赤地女子開口便道:“東方青蒼,你可後悔?”
畫麵裏的東方青蒼抬起頭來,猩紅的眼睛盯著赤地女子,眸中帶著幾分想極力掩蓋,卻仍舊掩蓋不住的落寞與頹然:“本座最煩你們天界之人這副高高在上的說教嘴臉。”他一雙眼珠子好似要滴出血來,“後悔是什麽東西,本座行事,從不後悔。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可能有。”
他說著,周身的殺氣越來越重:“本座要的隻是殺,不管是你或者天界追兵、魔界宵小,也不管是千重幻境抑或天庭地獄。爾等骨髓,皆是本座磨刀之石。”
插在土地中的烈焰長劍燃起了滔天巨焰,頃刻間將整個幻境燒得瀕臨破碎。
妖市主眉頭緊皺,眼看著在東方青蒼胸膛前肆虐的冰晶飛快地覆滿他的胸腹。妖市主攬了赤地女子要走:“東方青蒼瘋了。”
赤地女子格開他的手臂,將手上的骨蘭取了下來:“你若無悔,那小蘭花這縷最後的殘魂,我也沒必要替誰留著了。”她道:“她離開這世間,也是好事。至少沒有爾虞我詐,也沒有心愛之人時時刻刻的算計與背叛了。”
東方青蒼死死地盯著骨蘭,因殺氣而胡亂飛舞的銀色發絲慢慢垂落,他神色之中帶了些許不敢置信:“殘魂?”
“小蘭花彌留之際,我以魂魄之力強行留下的殘魂。”赤地女子摘下骨蘭,骨蘭之上微光閃爍,“或許連殘魂也算不上,不過是一縷虛弱氣息罷了。”
妖市主亦是一驚,緊張道:“師父怎能如此胡來!若有什麽意外,你……”
赤地女子止住他再說下去:“無妨,這是我欠她的。”她盯著東方青蒼:“隻是若魔尊毫無悔意,這縷殘魂我強留亦是無用,不如且讓它散了吧。左右小蘭花到最後,也是心死如灰了。”
言罷,赤地女子退了一步,倚在妖市主懷中。妖市主一怔,立時會意,伸手攬住赤地女子。
赤地女子一甩手,將骨蘭扔在了花叢中。畫麵中的東方青蒼赤瞳睜大,一句“你敢……”尚未落地,妖市主周身倏爾卷起一股颶風。青草與野花登時被卷得漫天飛舞,連同方才赤地女子扔下的骨蘭,不知被狂風拖拽著扔到了幻境裏的哪個地方。
待狂風平息,赤地女子與妖市主早不見了蹤跡。
東方青蒼心裏是遏製不住的憤怒,赤紅的火焰直衝天際,徑直將妖市主這千重幻境燒出了一個窟窿,露出了幻境之外的天外天。
半空中的妖市主向下望去,與東方青蒼四目相接。妖市主頭也不轉地離去,而東方青蒼並未追上來。
“他竟當真未追。我本以為這世上誰都有心,唯獨東方青蒼沒有,看來竟是我想錯了。”妖市主道,“師父你既然想幫那小蘭花,卻為何不將骨蘭直接交給他?”
赤地女子低聲道:“隻是想讓他知道,失去的東西想要再得到,就不那麽容易了。”
妖市主聞言,默了一瞬:“這個道理……我比誰都明白。”
幻境震顫,幾欲崩塌。然而,在千重幻境完全崩塌之前,東方青蒼卻驀地收了手。他沉著臉色,眺望著遠處無邊無際的青草地,然後隱忍著情緒,輕輕閉上雙眼。
幾條火焰平地而起,化成火龍呼嘯著衝上天際。
然後像巨大的柱子一樣支撐住了這搖搖欲墜的幻境。
東方青蒼胸前的冰晶幾乎將他半身包裹,東方青蒼卻毫不在意。他踏出一步,腳下金光一閃,烈焰如湖中漣漪一般,一圈一圈在他腳下燒開,滌**而去。眼看著燒了一些距離,東方青蒼卻猛地頓住。赤地女子所說的“最後一點殘留的氣息”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
地上火焰頓熄,東方青蒼皺著眉頭,壓抑住心頭的焦躁,再次邁步上前,用他最不擅長的方式,一點一點,慢慢找尋。
青草地漫無邊際,千重幻境沒了妖市主的法力,全靠東方青蒼的法力支撐。時間一久,火焰將整個幻境燒得一片火紅,然而與熾熱的環境相反的是東方青蒼一身的寒氣愈重。
他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凝結成白霧,他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個結著薄霜的腳印,在春花遍野的遼闊幻境之中畫出了一道冰雪的痕跡。
忽然間幻境一顫,支撐幻境的火焰巨柱陡然熄了一根,東方青蒼身後的千重幻境立時坍塌了一角,變成了一無所有的漆黑。東方青蒼頭也沒回,隻因他確定坍塌的地方是他已經尋找過的地方。他繼續往前走,口中吐出的寒氣更甚,冰晶已經爬上了他的脖子,在他的頸項上勾勒出血脈的形狀。
東方青蒼腳步不停。
然而不過兩三步間,幻境又是一顫,火焰巨柱又熄滅了一根。
東方青蒼左方的幻境消失,他向左邊一望,方才還真實的場景此時變得如同被撕碎的布一樣簌簌落進空無的黑暗之中。
若是不在火焰全部熄滅完之前出去,他會被埋在崩塌的幻境之中……
以前的東方青蒼無所畏懼,然而現在……
東方青蒼看看自己的手掌。掌心一團烏黑,是寒毒已重的表現。他握緊五指,看手上凝結的冰晶片片掉落。他抬頭,繼續向前。
眼見著又有一根火焰柱要熄滅,幻境零落而下,東方青蒼一咬牙,將那火焰再次燃燒起來。那方……他還沒有找完,要是那個小花妖就在那兒,就在那兒……
抱著膝蓋哭呢……
胸腔裏猛地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東方青蒼一個氣短,火焰柱陡然熄滅。右方幻境近乎無情地轟然崩塌。
東方青蒼心底陡生一股無力感,還有恐懼,像細小的針一樣鑽進他的骨髓裏,在他身體裏麵遊走,紮穿他的五髒六腑。
麵前還有一片他還沒尋過的青草地,最後一根火焰柱在劇烈顫抖著,就要熄滅。東方青蒼邁步上前,忽然間,腳下被一絆,他竟然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然而便是這一個分神的工夫,最後一根火焰柱陡然熄滅。麵前的道路登時灰飛煙滅。
東方青蒼隻來得及望著眼前陡然降臨的黑暗發呆。
赤瞳之中光芒隱沒。
四周一片黑暗,東方青蒼一時竟描繪不出心裏的感受。他在這樣的黑暗之中飄**了千萬年的時間,若說這世上最令他厭惡之物,莫此為甚。
但現在,處在這樣的黑暗之中,他竟然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反正……
出去也沒什麽值得期待和追求的東西。
東方青蒼垂下眼眸,卻被一絲微弱的光芒點亮了雙瞳。就在他腳下,還踩著一片青草地。而方才,絆倒他的東西,便是他一直苦尋而不得的骨蘭。
四周是一片黑暗,骨蘭上的白色微光越發醒目。
東方青蒼一時竟然不敢伸手去拾,他怕一動,這最後的光芒也消失不見。
他看了骨蘭許久,終於按捺住心裏的顫抖,將骨蘭撿起,放在手心。
原來,有的東西,要絕望之後才能得到。
東方青蒼看著手中骨蘭倏爾失笑。笑聲中三分歎息,三分感慨,還有更多的五味雜陳。這滋味除他以外,沒人能品得清楚。
待笑聲罷了,東方青蒼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待再睜眼時,雙目鮮紅,一如往初。他將骨蘭戴在手上,隨即一揮手,烈焰長劍自黑暗深淵之中急速而來,落在東方青蒼手中。
東方青蒼劍刃直刺腳下僅剩的青草地,口中吟咒。一陣震顫之後,最後的青草地倏爾破碎消失,東方青蒼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陸上妖市裏,叫賣聲不絕於耳。妖市主幻境的崩塌並未影響到這裏。擔著貨挑子的賣藥翁正叫賣著走過,忽然之間,周遭氣息猛地一炙,緊接著又霎時冷了下來。在所有人都還愣神之際,便見黑衣魔尊忽然持劍落在道路中央。他腳下一個踉蹌,好在用劍堪堪撐了一下地,才勉強站住了腳步。
妖市熱鬧的聲音一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東方青蒼身上。他胸前覆著冰晶,眸光帶著殺氣,倏爾一回頭,賣藥翁被東方青蒼鮮紅的眼瞳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貨挑子散落一地。
東方青蒼目光在貨挑子裏一轉,鼻翼微動,然後徑直邁步上前,在挑子裏一陣翻找,取出了一個白玉藥瓶。賣藥翁大驚失色:“這這這,這是我……”
話沒說完,東方青蒼挑開瓶蓋,一口將一瓶子藥全倒進了嘴裏,然後隨手摳下胸前一大塊冰晶丟到貨挑子裏。
賣藥翁看著那一大塊冰晶,“祖傳秘藥”四個字便咽進了肚子裏。
東方青蒼再不管他人眼光,向天上一望,大庾正在雲中遊動著。
在來妖市之前,東方青蒼曾去魔界找過小蘭花,順道放出了被困的大庾,又領著大庾上了天界,找到天眼,看到了妖市主拐走小蘭花的場景。這才踩著大庾趕了過來。
現在東方青蒼真是無比感謝自己當時放出大庾的“多此一舉”。
他輕喚一聲:“大庾。”在天上飛得正歡的大庾一聲嘶鳴,俯身而下,飛到東方青蒼身邊。東方青蒼躍上大庾的後背,淡淡道:“去鄴城。”
大庾聞言再次遊上雲端,身形如龍一般在雲裏穿梭。
東方青蒼看著頭上的日光和身邊掠過的流雲,摸了摸手腕上的骨蘭,閉上眼睛。
大庾速度不慢,不過一個時辰便行至鄴城。
東方青蒼站在陰氣沉重的小院門口,望著小院裏常年盤踞的魑魅魍魎,麵色冷漠。
他如今氣息極弱,照理說,本不該來這黃泉極陰之地。但他所能想到的讓小蘭花重新活過來的辦法,也隻有如此了。
東方青蒼令大庾候在外麵,一步踏入小院之中。魑魅魍魎在角落裏蠢蠢欲動,東方青蒼並不搭理,他行至牆前,擺下陣法,借助陣法之力,輕而易舉地撕開了冥府結界。
他邁入其中。但,撕開結界容易,當東方青蒼越往冥府深處行走的時候,便越是能感覺到一股拉扯的力量在分裂他的靈魂與身體。
是冥府自然的力量。
以前……他從未感到的力量。
是弱小的人類,踏入冥府之時才會有的困擾。如今,他為了手上這個小花妖,倒是將這些從來未曾嚐過的無能感覺,都嚐了個遍……
東方青蒼穩住心神,一路行至閻王殿。
路上鬼差驚見東方青蒼,無不嚇得臉無鬼色。跑得快的便已傳了消息去閻王殿了。
待得東方青蒼到了閻王殿時,閻王正往桌子下麵躲。東方青蒼上前,老實不客氣地一巴掌拍裂了閻王的桌子。閻王被碎木桌板砸得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他抖抖索索地爬到了角落,無辜地望著東方青蒼:“魔尊大人啊!大人您怎麽又來了,不是都說您已經找到赤地女子的轉世了嗎?”
東方青蒼將骨蘭遞給閻王:“這縷魂魄,讓她去投胎。”
閻王小眼睛在骨蘭上一轉,登時苦了臉:“大人哎!您這是難為我呀!這哪裏是魂魄,分明就是一縷氣息嘛。三魂七魄,連一魄都湊不全,您讓我怎麽送她去投胎呀?這要是入了輪回井,不得直接消散在裏麵……再說了,這天地輪回,咱們是有秩序的啊!少了一魂一魄都是不行的,不然多少魂飛魄散的妖魔鬼怪得借著咱們輪回井重回人世啊,何況您這連殘魂都算不上……”
閻王絮絮叨叨地說著,每說一句東方青蒼的臉色便越黑一分。到了最後,閻王自己覺出不對,停了下來,一邊打量東方青蒼的神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說:“依我看,您還不如把這縷氣息放咯,給她個……”
看著東方青蒼唇角往下一拉,閻王立即擺手:“啊不不不,我是說,您要是不肯放的話,這樣一直用寶物靈氣養著她也是可以的。就當留個念想嘛……我看您這寶貝還是很有些靈氣的。”
“念想?放?”東方青蒼神色難看,“偏不,本座要她活。”
閻王欲哭無淚:“那我哪有轍啊……”忽然間,閻王眸光一亮,揣摩了一會兒東方青蒼的表情:“聽聞天上的司命星君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殘留氣息重凝魂魄的辦法,或許她那兒能有出路。要不……您直接找她去?”
聽聞“司命星君”四字,東方青蒼眉梢微微動了一下。他轉過目光,看了一眼骨蘭,而後臉色微妙地問:“司命在哪兒?”
“聽說前段時間,被關進萬天之墟啦。入口在天界呢。”
閻王心裏打著算盤。他不是看不出東方青蒼重傷在身,他隻是有所顧慮……倘若在冥界和東方青蒼動了手,他冥府會損傷慘重,但若能誆得東方青蒼上天界,落到陌溪神君的手中,扒他皮還不是燒點紙的工夫……
閻王小心地打量著東方青蒼的神色。
東方青蒼血色瞳孔一轉,閻王就覺脖子一緊,竟是被掐住了脖子。東方青蒼將他貼著牆壁舉了起來,閻王的兩條腿在空中胡亂蹬著,東方青蒼眯眼看他:“你在和本座玩心眼?”
閻王睜大著眼,艱難地搖頭。他越過東方青蒼的肩膀看見閻王殿外的牛頭馬麵和黑白無常。他們都想進來,但東方青蒼竟不知什麽時候在門口設了結界!
東方青蒼眯眼,危險地看著閻王:“本座傷重,腦袋卻沒壞。你使如此拙劣的計謀,是不想要這腦袋了,還是也想試試魂飛魄散的味道?”他周身邪氣四溢,更甚過冥府濁氣。
閻王連連掙紮。終於,東方青蒼手上的力道鬆了些許,閻王喘息著答話:“沒……不、不敢騙大人啊……那、那萬天之墟和無極荒城本是三界外之所,三界生靈有進無出。前些日子,無極荒城垮了,萬天之墟也垮了。但是萬天之墟隻垮了一半,被天界的人修好了。司命星君犯了錯,便被囚進了萬天之墟中。但天界修好的萬天之墟到底不再是天生之物,它呀,在天界最後修好的地方有個弱點,雖算不上出入口,但那處卻是這三界裏能見得萬天之墟的唯一地方了。所以我、我……”
東方青蒼鬆開了閻王,他知道,閻王算計他不假,但他此時,說的也是真話了。
那萬天之墟,他是非去不可了。
忘川水靜靜流淌,奈何橋邊的孟婆還在照常發湯,隻是旁邊工作的小鬼們有點心不在焉。有兩隻小鬼甚至偷了閑,躲在被圈起來做文物的三生石旁你一言我一語地嘀咕。
獨角鬼語帶憂愁:“你說這大魔頭要是不肯走了咋辦,從今往後,咱們還不得伺候著他啊。那又是個喜怒難辨、動不動就打散鬼魂的性子,咱們要怎麽過喲……”
另一個獠牙鬼則好言寬慰:“不會的,咱們冥府一窮二黑的,大魔頭留在這裏也沒什麽好處啊,他一定很快就走的。退一萬步說,就算大魔頭現在留在這裏也沒什麽,他來冥府時你可注意看了,這個魔頭啊……”獠牙鬼在胸前畫了畫:“受的傷可不淺呢。讓他留在這裏,戰神陌溪遲早來收了他。”
“聽說前段日子那魔頭把誅仙台給捅了。誅仙台下的戾氣翻湧上來,致使整個天界一片混亂,現在都還沒好呢。戰神每天忙著那事兒,會來咱們冥府?”
“你可別忘了,三生姑姑可是咱們冥府出去的。戰神是出了名地心疼自家娘子,怎麽會不管她的故鄉。”
“噢?還有這事?”
“是呀!再說了,咱們三生姑姑現在可給戰神生了個小戰神,那地位可是不一樣的……”
“如此,這最是難收拾的人,倒也有了對付的法子。”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交談中的兩隻小鬼僵硬地回過頭,就見銀發魔尊正站在他們身後。他倨傲地瞥了兩鬼一眼:“算你們倆給本座立了功。”
場麵一時寂靜,旁邊鬼魂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倆小鬼徹底傻眼。
他……他們不想給魔尊立功啊!
但哪還由得他們分說,東方青蒼一如來時一般,比鬼魅更神秘地不見了身影。徒留忘川河邊冥府的工作人員們麵麵相覷。
出了冥府,東方青蒼讓大庾自行離去,自己則撚了道隱身訣,眨眼間便化作一道長風,直向九重天上而去。
看守南天門的將士威武地站在門前,隻感覺到一陣風刮亂了頭盔上的紅纓,其餘便什麽也沒察覺到了。
天界雖在短時間內迅速修好了誅仙台,暫壓住了台下戾氣,但仍有不少地方受到煞氣侵蝕。四方天嘈雜的聲音不絕於耳,但是這些喧鬧卻被戰神所在的常勝天盡數隔絕在外。
戰神府邸外永不衰敗的紅梅開成了一片海,隔了老遠便能嗅到迷人的紅梅花香。院裏,穿著紅梅長裙的女子哼著曲,一手搖著搖籃,一手捧著話本,一邊看還一邊撇嘴,針對劇情嘀咕兩句。
忽然之間,透窗落在搖籃上的陽光一閃。女子心裏剛起警惕之意,便覺喉間一熱。抬眼一看,卻是黑袍銀發的東方青蒼站在了她麵前,血色眼瞳帶著天生的輕蔑,從上而下地俯視著她:“戰神妻?”
三生瞥了一眼烈焰長劍,目光轉了一圈,又落在東方青蒼臉上:“如果我說你指錯人了,你會放過我嗎?”
東方青蒼眯起眼。
“看來不會。”三生將搖籃往後麵拉了拉,讓東方青蒼的劍盡量離孩子遠一點,“沒錯,我就是戰神妻。不知魔尊來找我,有何貴幹。”
“做人質。”東方青蒼聲音冷淡,“起來。”
“哦,好。”三生幹脆地應了,然後將翻到的那頁話本折了一下,合上書,放到椅子上,隨即站起來拍了拍衣服,又將搖籃推遠了點。看了眼還在熟睡的孩子,三生眨巴著眼盯著東方青蒼道:“你要我做人質,想來暫時是沒打算殺我了,可否容我問你幾句話?你若滿足了我的好奇心,接下來的一路,我都好好配合你,怎麽樣?”
見此人竟是如此秉性,東方青蒼也不由得挑了挑眉,卻道:“本座從不回答他人疑問。”
“那就挑幾個你想回答的說唄。”三生態度很自然,“就算不說別的,可你要麻煩我做人質,總得告訴我,你要我做人質是為甚?你若是要去謀財害命,那這人質我是不做的。若有別的能說得過去的理由,說不定我會通融一下,認真配合你。”
做人質還來打商量?
東方青蒼覺得現在的戰神大概是娶了個腦子有毛病的夫人。
他腳步一轉,烈焰長劍的劍尖轉至三生身後,抵住了她的脊梁骨,脅迫著三生往前走:“去萬天之墟入口。”
三生眨巴了兩下眼,一邊往前走,一邊還轉頭來看東方青蒼:“你要去萬天之墟?去救人?還是去救了人出來搗亂?”
東方青蒼不回答,三生自己嘀嘀咕咕:“說來,你之前還去誅仙台下救了小蘭花……小蘭花呢,怎不見她與你在一起?她現在身份尷尬,若是被天帝逮著了,可就活不了了。你將她從誅仙台救走後,可有好好待她?那具身體也不是她的長留之地,你有給她找別的身體嗎?再不找可能就晚了……哦!”三生恍然醒悟地點點頭:“我懂了!你是要去萬天之墟找司命啊,是不是要看看她有沒有救小蘭花的辦法?對對對,雖然不想承認,但司命向來知道得比誰都多,問她是個好辦法。看來你對小蘭花還不錯……”
三生兀自喋喋不休地往前走,恍覺後麵沒有烈焰長劍的殺氣抵著了。她轉頭一看,東方青蒼已不知何時停住了腳步,呆呆地看著手中物什,神色頹然。
真是個不敬業的綁匪。三生心裏嘀咕,目光在他手中一轉,隨即呆住。
她是冥府出來的靈物,雖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現在已經不是冥府的人了,但是對於魂魄的探知能力還是要高過不少仙人的。是以,三生一眼便看出來東方青蒼手裏那東西不對勁。她走過去,盯著骨蘭道:“這是……小蘭花的氣息怎麽在這上麵?”
東方青蒼沉默不言。三生抬頭望他:“你沒保護好她?”
他不是沒保護好她,他是……根本就沒有保護她。三生的話像針,紮得東方青蒼心尖一陣瑟縮。他冷了目光,道:“閉嘴。”
三生看著東方青蒼的神色愣了一會兒:“難不成……小蘭花是被你給玩死的?”
東方青蒼沒說話,似是默認。
三生想到了之前在大殿上聽過的小蘭花訴說的她那一段與東方青蒼一起走過的路。當時小蘭花每當說到東方青蒼時神色都很奇怪,後來東方青蒼又奮不顧身地來救她,還遷怒天界眾人。結合這些事件,三生本以為他們這是一段**氣回腸的仙魔戀,沒想到,原來好像是一段過程曲折的虐戀情深啊……
“好啊,你把小蘭花折騰死了,現在還要去找司命幫忙。司命可寶貝她的蘭花了,被你給弄成這樣,不折騰你才怪……”
東方青蒼目光一凜:“若當真寶貝她,卻又為何拋下她,不告而別?”
聽得這話,三生一默,心裏了然,這位魔尊約莫是心裏在吃司命的醋呢,但是……
司命的醋,有什麽好吃的?
“唔,既然你是為了救小蘭花……”三生點點頭,岔開話題,“當初在誅仙台上沒能救下她,我一直心中愧疚。今日,我便領你去萬天之墟入口好了。”
東方青蒼眸光微動:“你知曉萬天之墟入口?”
三生點頭:“當然,當初司命入萬天之墟還是我去送的呢。走吧。”
東方青蒼沉默了一會兒,跟了上去。這個戰神妻的眼中,沒有算計。而且,就算有算計,他也無所畏懼。
三生倒是當真盡心盡力,領著東方青蒼一路挑人少的地兒走。路上隻遇到了一個小仙娥,還是三生自己動手將小仙娥給打暈了……
有了三生的幫助,東方青蒼一路無阻地行至萬天之墟入口。黑色的旋渦立在空中,將所有的光與溫暖都吸走了一樣,裏麵的天地,外人一絲一毫也看不見。三生退開兩步:“這便是萬天之墟的入口了。”她指了指東方青蒼手中的骨蘭:“裏麵什麽狀況我也不知道,你且將她護好些。”頓了頓又道:“你到底是怎麽把小蘭花害成這樣的啊?我記得這小姑娘最過人的天賦就是有個強大的魂魄,一般事兒還不能把她傷成這樣的。”
東方青蒼目光微垂:“本座自有打算。”他這話說得和平時沒有兩樣,但語調卻要低沉許多。
他有自己的打算,是他的打算一點一點地將小蘭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三生沉默下來,便在這時,天邊倏爾閃過一道白光。三生抬頭望去:“哎呀,陌溪來了。”她道:“別的我不多說,隻想問問,魔尊,你既知道你是怎麽害的她,那你可知如今你為何又要想方設法地讓小蘭花活過來嗎?”
東方青蒼眸色冷淡:“本座行事,何須緣由。”
“但一定是有緣由的。”三生指了指天邊正向這邊急速而來的光道,“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但就像今天我被你綁了,陌溪一定會來救我一樣,如果有一天陌溪身臨陷境,就算是刀林劍雨,我也會到他身邊去。因為他喜歡我,我喜歡他,這不過是情之所至,理所當然的事。”
因為喜歡,所以情之所至,所以理所當然……
因為,他……喜歡小蘭花?
“你快走吧。”
隨著三生話音落下,白光行至眼前。陌溪攜著一臉冷怒,揮手便對東方青蒼一劍斬去。東方青蒼揮劍來擋,但如今他傷勢沉重,堪堪受了戰神怒氣衝天的一劍,臉色便有幾分難看。胸前的冰晶如同春天的花一樣霎時又開了一片,有的甚至爬上了東方青蒼的臉頰,漫上了太陽穴……
東方青蒼咬牙,隻聞他一聲低喝,爆裂的火焰徑直將陌溪逼開,再一轉身,在烈焰隔出的牆中,東方青蒼吟誦咒語,天生魔氣自額間鮮紅的印記中溢出。與魔氣一同溢出的,還有一滴滴鮮血,從那眉心印記之中淌下,在他臉上滑出了一道道血痕。
咒語念罷,萬天之墟的封印倏爾一抖,微微掀開一個縫隙,封印之中的風透出來。
東方青蒼身影一斜,消失在了萬天之墟的黑暗之中。
外麵,陌溪轉頭焦急看向三生的場麵徹底消失在視線裏。
萬天之墟中,明月光正亮。司命倏爾睜開雙眼,一雙漆黑的雙眸裏映入了透過窗戶的月光。身側床榻上,共枕人已不見了身影。
司命坐起身來愣了一會兒,突然聽聞門外有細微的響動。她隨即披上外衣,起身出門。推開門的刹那,她愣了一瞬。
銀白月光灑了滿園,門扉處,黑袍銀發、一身魔氣的男子靜靜佇立。他眉心流下的血在過分美麗的臉上爬出蜿蜒而妖異的形狀,他手中的長劍撐在地上,執劍的手掌已被藍色的冰晶徹底封住。
長淵正站在東方青蒼對麵,見司命出來,默不作聲地擋在了她麵前:“你先回房。”
東方青蒼邁出一步,他的口中呼出的白氣嫋繞的形狀,在月光照耀下一如他的麵容一樣透著邪氣的美。他伸出另一隻手,相比那隻持劍的手,這個手掌幹燥而溫暖,掌中物什正散發著微微的光亮,是他渾身上下看起來最完好的一樣東西了。
“司命。”他盯著長淵,血色眼瞳之中神色不明,“小花妖……”東方青蒼唇色烏青,白霜已染上他的眉梢:“救好了……還給本座。”冰霜徹底封住了他的麵容。冰晶像棺材一樣將他關在了裏麵,連帶著他手中的長劍一起。唯有捧著骨蘭的手,還露在外麵。
司命與長淵麵麵相覷。
司命:“這是什麽情況?”
長淵摸了摸司命的腦袋:“別怕,我去看。”他上前細細打量了一番已化作冰雕的東方青蒼,登時皺起眉頭:“魔尊?”
司命大驚:“難怪如此重的魔氣。長淵你看看他手中的東西,他剛說什麽花妖來著?”
長淵將骨蘭自東方青蒼掌心拿走。在骨蘭離開東方青蒼掌心的瞬間,遍布他全身的冰晶便立時將他的手掌也覆蓋住了。
長淵打量著骨蘭,隨即微微詫異地望向司命:“這裏,有魂魄的氣息。”
司命走上前來,細細一探,大驚失色:“小、小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