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淮河上的纖夫

唐秉禮本以為拉纖生活的苦難也就是媽媽口中所說的那些,直到他進入安徽省地界之後才發現,真正的拉纖生活,要比這苦難得多。

安徽省的地勢不比江蘇省地勢那般平緩,每走一段路就會遇到一些地勢陡峭的岸邊,如果遇到附近有山,那岸邊的路便會極其難走。

這麽多年過去,唐秉禮已然不記得兒時經過的那個地界,但他在那一年看到的場景,卻曆曆在目。

在安徽中部的某個有山的地界,淮河兩岸是被河水衝刷了千百年的峭立石壁。

在攀登石壁之前,唐秉禮家的船趕上了一個大型的拉纖船,看上去,他們的船要比唐秉禮家的船大上四五倍,三個強壯的男人弓著身軀幾乎貼近了地麵,高聲地喊著號子,一步步艱難地爬行。他們光著腳板,腳底被鋒利的石頭劃破,穿過叢生的荊棘、高高的蘆葦叢,粗粗的纖繩深深地勒進了他們雙肩的肌肉裏,血水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汗水像油珠一樣,混合著鮮紅的鮮血,順著他們赤銅色的皮膚往下滴落,在夕陽下顯得熠熠閃光......

那一刻,唐秉禮被深深地震撼到了。但還沒等他從這樣的場景中釋懷,就輪到了自家的船開始上石壁。為了能順利翻過石壁,王樹蘭跳下貨船,又拉下一根纖繩,準備幫助唐建國一起拉纖。王樹蘭對著唐秉禮說道:“你好好掌舵,我幫你爸爸一起過這個懸崖。”

唐秉禮認真地點了點頭:“媽媽,我一定把舵掌好。”

王樹蘭欣慰地笑了笑,轉身將纖繩放到自己的肩上,開始和自己丈夫唐建國一起用力,步履維艱地向上攀爬,他們整個身子幾乎趴在了地上,就像是牲口那般,賣力地拉著纖繩,一步步向前邁進。唐秉禮全神貫注地掌舵,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他甚至不敢去看自己的爸爸媽媽,那一陣陣粗大的喘氣聲,像是地獄傳來的聲音,鑽進他的耳朵......

等這次的懸崖一過,便又輕鬆了許多,而唐建國的布鞋因為爬懸崖拉纖過於用力而導致破損,已經不能再穿,王樹蘭隻好拿上布鞋趕緊回到船上,找到針線進行縫合,因為唐建國的布鞋隻有這一雙,一旦破損,就隻能光腳拉纖。

這也是為什麽前麵拉纖者不穿的鞋的原因,因為登山拉纖,對布鞋的損傷極大。唐建國汲取了這次教訓,在接下來的爬山中,便不再穿鞋。

過完懸崖不久,天色也快完全黑了下來,唐建國選了一處平緩的地勢,將船停靠了下來。

等唐建國上船,他的腳底板已經滲出血來。唐建國坐在板凳上,舉起腳來,用溫水擦拭。那是唐秉禮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腳底,皮膚皸裂,布滿了老繭,加上拉纖滲出的血,讓人不忍直視。唐秉禮看著爸爸的腳底,忽然哭了出來,哭喊道:“我長大後,再也不讓你們拉纖了!”

唐建國露出欣慰的笑容,說道:“你有這份心,爸爸就很知足了,不過呢,這對拉纖的人來說,再正常不過了。在你沒出生之前啊,爸爸還去過三峽呢,那裏的纖夫比爸爸還要苦,每天要攀登的是高達數十米的懸崖,而懸崖下就是奔騰不息的長江,你想想,那得是多危險啊!”

“那我以後長大,就要發明不用人拉的船,用機器拉的船,讓所有拉纖的人都不用再拉纖了。”唐秉禮堅定地說道。

唐建國一下子笑了起來:“傻兒子,都有機器了幹嘛還要拉啊,直接推著跑不就行了嗎?”

唐秉禮一拍腦門說:“是啊,那我以後就發明機器推著跑的船。”

唐建國依舊笑著說:“不用你發明了,早就有這樣船了,隻不過我們這邊還很少,幾乎看不見,但去江南的話,就能看見機器推著跑的船。”

“真的嗎,那為什麽我們不買一個呢?”

“買不起啊。”

“那我們什麽時候能買得起啊?”

“再過幾年吧,等我們這邊的船廠開始造了,爸爸就去買一艘。”

“真的嗎?”

“當然真的,”唐建國摸了摸兒子的頭說,“你爸爸我也不想拉一輩子的船啊。”

唐秉禮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

那一晚過後,唐建國身體出現了一些異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爬懸崖拉纖用力過猛,導致一早起來有些虛脫,王樹蘭為了讓唐建國多休息一會兒,便代替唐建國上岸去拉纖。

唐秉禮不忍讓媽媽一人拉纖,要求幫媽媽一起,王樹蘭知道自己的兒子幫不上什麽忙,但為了滿足他的孝心,便同意了。

那是唐秉禮人生中第一次拉纖,貨船起步前,王樹蘭讓唐秉禮獨自一人拉纖。唐秉禮信心滿滿地拉起纖繩,可怎麽拉,船也不動,他“嘿喲、嘿喲”地叫著,但貨船依舊是紋絲不動。

王樹蘭在一旁接過纖繩說道:“行了,乖兒子,你還太小,在長身體,可別把身體拉壞了,你還是去多撿點幹草樹枝吧,留著今天燒午飯和晚飯用。”

唐秉禮點點頭,便跑到岸邊的田地裏去撿拾幹柴火。他本以為,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但走著走著,河灘越來越寬。

河灘是指大的河流經過,河邊由於泥沙沉積而形成的天然灘塗土地。河灘泥濘不堪,無法行走,這樣一來,拉纖的人就得不斷加長纖繩,保證自己走在遠離河邊且幹燥的土地上。

隨著河灘越來越大,拉纖也越來越吃力,最遠的是時候,拉纖的纖繩已經達到了二十多米。這個時候,唐秉禮抱著一堆幹柴火也沒有辦法送到船上,隻能一路抱著,跟在媽媽的身後。

烈日當空,唐秉禮和媽媽都大汗淋漓,王樹蘭看兒子抱著幹柴火十分吃力,便讓他扔掉一半。唐秉禮看著自己辛辛苦苦撿來的幹柴火,拒絕道:“沒事的媽媽,我還能堅持。”

王樹蘭看著兒子堅定而稚嫩的臉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後,河灘終於越來越小,又走了十多分鍾,河邊的深度終於能讓船靠在岸邊上,唐秉禮這才得以上船,將幹柴火抱到自家的船上。

轉眼了到了中午,媽媽在拉纖,爸爸在掌舵,唐秉禮便擔任起了做飯的責任。唐秉禮將小灶台裏的草木灰清掃出去,將撿來的幹草樹枝堆放在灶台裏,用火柴點燃幹草,讓其燃燒起來。

根據媽媽的囑咐,唐秉禮將做好的玉米麵饅頭蒸熟即可。於是,他將鍋裏倒上水,放上蒸屜,擺上玉米麵饅頭,再蓋上鍋蓋,然後看著灶台裏的火焰,等水慢慢燒開,便基本好了。

對於唐建國和王樹蘭來說,船上多一個人,才會特意去蒸一下饅頭,放在以往,中午兩個人都要幹活,這種冷饅頭,直接拿來啃是再正常不過了。蒸過的玉米麵饅頭要比冷的柔軟蓬鬆,吃起來也更可口些。

玉米麵饅頭蒸好後,唐秉禮把鍋裏燒開的水舀了一杯,又撿出兩個饅頭放在盤子裏,再從壇子裏夾出兩根醃好的蘿卜條也放在盤子裏,一起給爸爸端了過去。

正在掌舵的爸爸看到兒子端來的飯菜,高興地說道:“有你在幫忙,爸爸天天都能吃上熱饅頭啊!”

唐秉禮自豪地說:“那我就幫你們跑船拉纖,不去上學了!”

唐建國立馬冷下臉來,教訓道:“不管以後幹什麽,都要念書,不然到哪裏,字也不認識,賬也不會算,賣苦力都沒人要!”

唐秉禮立馬回答道:“知道了爸爸,我會好好念書的!”

唐建國滿意點了點頭說:“行了,去給媽媽送飯吧。”

“嗯!”唐秉禮轉身又去把水壺加滿水,用布袋子裝好五個饅頭,帶上五根蘿卜條,跳到岸上,給媽媽去送午飯。

唐秉禮來到媽媽的身旁,將饅頭遞給她,王樹蘭接過玉米麵饅頭一邊拉著纖一邊啃著說道:“什麽時候,能每天中午吃上白饅頭就好了,晚上再喝上一碗白米粥,我也就知足了。”

唐秉禮也拿起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說:“等我長大掙錢了,就給你們買白饅頭、白米飯吃。”

王樹蘭笑著說:“吹你的牛吧,我們的大隊書記家都沒天天吃上白麵饅頭,你還能比書記厲害了?”

唐秉禮笑著說:“媽媽,那我就爭取讓您每隔一天吃上一頓白麵饅頭,你看能行不。”

王樹蘭高興地說:“好好好,那就聽兒子的,等你長大了,讓你媽能每隔一天吃上一頓白麵饅頭,我就心滿意足了。”

看到自己的媽媽開心,唐秉禮也變得高興起來,那個時候的唐秉禮雖然承受著比同齡人更加苦難的曆程,但他卻感到了無比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