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狐狸的故事

再次上路,尼瑪開車,一行四五人前往羊湖。

程汝意抱著那隻黑頸鶴坐在副駕駛,王鐵貼心的買了兩個氧氣袋放在了車上。

“那天電話裏沒時間跟你細說,在高原上還是準備藥品和氧氣袋,關鍵時刻能救命。”

程汝意點點頭,“我來時做了功課,這裏的氧氣隻有內地的一半多一點。”

“我們還好了,從小就在這邊生活,習慣了。”

王鐵臉色一正,緩緩說道:“師父那會上來的時候,可是真遭了罪,抱著氧氣瓶子睡了半年才算勉強適應。”

程汝意的腦海中頓時出現了父親單薄的身影。

“他到底是怎麽失蹤的?”

“那些日子發現了好幾次偷獵黑頸鶴的事情,站裏的人都出去巡邏了。”王鐵內疚的說道:“本來我跟師父是一組的,但那天我有事,就讓師父一個人去了,結果師父就沒有再回來……”

“你是說……”

程汝意頓時一驚,這時她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父親可能有危險,甚至是生命危險。

“不好說,我已經報警了,但我們這邊好多地方都是無人區,沒有信號,我現在隻能抱著最好的希望去找師父。”

王鐵看著程汝意,“所以,我才想叫你,或者你媽上來。”

程汝意的心情低沉了下來,她本以為父親隻是出去采風忘了時間,過兩天就會安然回來。

但是現在看來,真的很危險。

尤其是想到紮西去追的那兩個偷獵者,她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三個小時後,他們來到了羊湖旁邊的紮西民宿。

剛進院子,程汝意就看見紮西在給白馬添加飼料。

“紮西哥,你沒事吧?”

程汝意興奮的跑了過去。

“我沒事,隻不過沒有追到偷獵者。”

紮西懊惱的搖搖頭,然後看向尼瑪懷裏的黑頸鶴,“它沒事吧,這幾位是?”

“他們是我父親的救助站的工作人員,我這次去浪卡子縣,正巧碰上了。”

程汝意想起被王鐵誤會的場景,不由覺得臉上一陣刺痛。

王鐵也有些尷尬,急忙說道:“紮西老板,還記得我嗎?以前在你這裏住過兩晚。”

“鐵哥啊,快進屋,喝杯奶茶。”

紮西認出了王鐵,熱情的說道:“我們這有好幾年沒見了。”

“謝謝你,不過不能進去了,這次過來是把這隻黑頸鶴還給你,我們還要趕著去申紮縣。”王鐵擺擺手,拒絕了紮西的好意,“我師父巡邏時失蹤了。”

“是程站長嗎?”

紮西驚愕問道。

“是的。”

紮西臉上不由浮上一層愁緒,看得出來,他對程瀟還是很敬佩的。

“沒想到你爸爸就是程站長……”

紮西看向程汝意,“早知道就不收你的住宿費了。”

“沒關係。”

程汝意勉強一笑,“這次回來也是跟你道別,我跟王鐵哥準備去申紮縣了,不過你也不要在找那兩個偷獵者了,王鐵哥說那兩個人很危險,他們一直從申紮縣追過來。”

“申紮縣過來的?”紮西吃驚的看向王鐵,“你認識他們嗎?”

“算認識吧,那兩個家夥是慣犯,在我們那邊搞了好幾次偷獵,最近被追得緊了,估計是跑到你這裏順路打打秋風。”

王鐵點頭道。

“該死!”

紮西恨恨道:“那我也要去申紮縣,我一定要親手抓住他們,不然難解心頭之恨!”

“啊……”

眾人都有些吃驚,但也沒有勸紮西。

偷獵者太可恨了,每一個救助站都想把他們抓回來繩之以法。

“那走吧,早點去,我師父也許就能早點找到。”

王鐵看著遠處的羊湖,雙手合十,似乎在祈禱。

紮西稍微收拾了下,眾人便上車趕往申紮縣。

這輛越野車是七座的,王鐵,程汝意,紮西,尼瑪,還有三個王鐵的隊員,剛好坐滿。

父親的救助站其實也不在申紮縣,而是在申紮縣境內的雅魯藏布江旁邊,一個叫色林錯湖的旁邊山穀中,離拉薩足有五百多公裏,而且越走養氣就越是稀薄。

程汝意早早就把氧氣瓶用上了,她現在才知道到了拉薩,根本就不算是真正的高原,這裏才是。

“這裏的海拔差不多有4700,空氣中就那麽一點點氧氣,不待個幾年是沒法適應的。”紮西看著程汝意難受的樣子,介紹道。

程汝意瞬間想起了以前爸爸在電話說過的事。

救助站唯一的女隊員,那個名叫於靜的姐姐,死了,因為她來自海邊的青島,心肺已經適應零海拔地區的供氧量,到了救助站後呼吸不到那麽多氧氣,就活活憋死了。她死前大張著嘴,似乎想把她帶不來的家鄉的氧氣拚命吸過來,家鄉的氧氣隨著海風過來了,卻沒來得及走進她的嘴裏,肺裏。

程汝意不由問道:“她為什麽去了那麽高的地方,海拔五千多米?就算是當地人,也有吃不消的。”

記得爸爸是這樣回答的,“因為這裏由她在意的,追求的東西。”

程汝意這時似乎才漸漸明白了爸爸當時說這話的含義。

想著心事,程汝意有點困了,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在夢裏,爸爸出現了,他站在大雪山的冰峰上,像飛上天的金雕那樣鳥瞰著幽深的冰穀。冰穀裏是蠕動的人影,偷獵者排起隊悄沒聲兒地走動著。

爸爸大喊一聲:“你們別過來,這是救助站守護的濕地,我要阻止你們。”

他們不聽,還是往前走著,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藏到冰窟窿裏去了。

爸爸吼道:“好狡猾,站住!”

他一屁股坐到冰麵上,嘩地溜下來,翻了一個跟頭,站在了冰窟窿前麵。可是冰窟窿太多了,他不知道偷獵者鑽進了哪一個,就一個窟窿一個窟窿地找。

突然,偷獵者出現了,那麽多,一個個拿著刀……

汽車一搖晃,程汝意好像醒了,呆呆看看麵前,心裏卻在想爸爸呢?

爸爸失蹤了……

雨還在下,窗外一片模糊,是程汝意的眼睛迷迷瞪瞪,還是天空朦朦朧朧。路邊的原野上,似乎有動物在跟著汽車奔跑,程汝意怎麽看也看不清是什麽動物,能看清的隻是雨滴,從天上降落,在窗戶上流淌。

程汝意突然想起了爸爸多次說過的話。

這個世界動不動就大雨沱,河水泛濫,如果程汝意們給雨滴做一次 DNA測試,就知道它來自哪裏。它來自海洋,來自河流,來自湖泊,來自沼澤。遺憾的是,它的來源不僅僅是這些。地球上的每一次大範圍降雨,至少有10%的雨滴來自南極和北極,以及地球第三極的西藏。來自那裏正在迅速退化的冰川。所以要珍惜雨水,它是冰川給我們的最後的恩典,是冰川的眼淚。

“爸爸,什麽是恩典?”

“就是冰川帶給人的幸福。”

“是不是沒有了冰川,人就沒有了幸福?”

“是的,迅速退化的冰川正在哭泣。”

冰川哭了,救助站的雪山、全世界的雪山都哭了。

“爸爸,這是為什麽?”

“大氣正在變暖。”

“大氣為什麽要變暖?”

“人類的活動排放出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就像一層塑料薄膜,罩住了地球,讓地球變成了一個大溫室,熱量散發不出去,冰川就融化了。”

不知什麽時候,天黑了。

夜路不好走,不放心尼瑪開車,王鐵親自坐上了駕駛位,打開了車燈,兩束白光唰地穿透了雨霧。

“很快就到一個小鎮子了,今晚我們在那裏休息。”王鐵說。

程汝意睡意沉沉,說了一聲:“行,你安排吧。”

“瞌睡了?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王鐵在後視鏡中笑眯眯的說道。

程汝意精神一振,隱約感覺他講得可能跟父親有關。

“好啊,你講。”

“以前的申紮,什麽也沒有,隻有風,從那裏刮起的風全是大黃風和沙塵暴,一年有一半日子是昏天黑地的……”

王鐵源源不斷的講了起來。

當地的居民種了不少沙棘和紅柳,想控製住風沙,結果卻是風沙對沙棘和紅柳的掩埋。沙棘和紅柳沒有一棵是活著的,還有些失蹤了,大概是被風吹跑了吧。有一個獵人是專門打狐狸的,出沒在申紮的草原上,火紅的狐狸讓他變得貪婪而瘋狂。他騎著馬追尋所有被發現蹤跡的紅狐,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能獵到一隻,倒賣皮毛和可以入藥的肉骨讓他賺了不少錢。

有一次他追蹤一隻狐狸,走走停停追了整整三天才追上。就在他舉槍瞄準時,正在艱難逃跑的狐狸突然停下了,轉過身來,跪在獵人麵前。獵人第一次遇到給人下跪的狐狸,吃了一驚,再仔細瞅瞅,發現紅狐的背後是一道兩米高的綠壩,綠壩上浮著一層紅色的果實和紫色的花朵。他尋思:莫非到了塔拉灘的邊緣?紅狐跑到灘外去了?不會吧?據他的經驗,紅狐一般不會越界,因為這個地方給它們提供了豐富的食物,鼠兔和野兔。

他放下槍,定定地看著,心說怎麽可以打一隻能像人一樣跪下求情的狐狸呢?紅狐也看著他,火焰般的皮毛突然一閃,不見了。獵人走過去,仔細搜尋,卻再也沒見到那隻紅狐,見到的隻是一片茂密的沙棘和紅柳,還有上百個狐狸洞。

狐狸洞分布在色林錯前的沙梁上,卻沒有一隻狐狸待在裏麵。所有的狐狸都不見了,有的逃跑,有的很可能已經被他打死。狐狸都是獨來獨往的,最多也是一家數口在一起,怎麽這裏會有這麽多的狐狸洞?

隻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清楚:所有的狐狸都認為,這裏是個既安全又適宜生存的地方,它們叼走沙棘和紅柳,攔起一道綠壩,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理想家園。獵人返回去,告訴當地的居民,我找到你們丟失的沙棘和紅柳啦,我看到活著的沙棘和紅柳啦。是一隻太陽一樣紅亮的狐狸帶程汝意走到了那裏,我追了它三個月落日出,它本來可以逃得無影無蹤,卻沒有這樣,冒著被我一槍打死的危險,一直把我領到了高高的壩前。

居民們來到壩前,學著狐狸的樣子,把沙棘、紅柳和另外一些並不耐旱的灌木深埋在了沙土裏。有的當年活了,有的第二年春天活了。人們探究原因,發現這裏的地下水源離地麵很近,更是大黃風和沙塵暴襲擊不到的地方,無論從哪個方向席卷而來,都會繞過這裏。也就是說狐狸比人更聰明,它們早就知道這裏是風水寶地。

程汝意問:“後來呢,狐狸都去哪裏了?”

“應該還在,具體在什麽地方打洞安家就不知道了,因為獵人再也不打狐狸了,就算他發現狐狸的蹤跡,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免得傳到別的獵人耳朵裏,讓狐狸遭到傷害。有一天,獵人從狼群的撕咬中救下了兩隻狐狸,一隻是狐狸媽媽,一隻是狐狸孩子,他把它們交給了你爸爸。”

王鐵說道。

程汝意喊起來:“我就知道,肯定跟我爸有關。”

“這個獵人早就聽說你爸爸了,就帶著兩隻受傷的狐狸,到處打聽你爸爸。”

王鐵頗為自豪的說,“師父在這一片還是很有威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