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會不會做菜

車在疾馳。

突然,媽媽喊了一聲:“小心。”

巴亞爾一個緊急刹車,我朝前撲去,一頭撞在前麵座位的後背上,差點把脖子撞斷。我喊著媽媽,捂著頭抬起來,看到媽媽雙手撐在前麵,身子前弓著,頭幾乎要挨上前麵的玻璃,一條黑色的安全帶緊緊地勒著她。

媽媽直起腰來,回身摸著我的頭說:“沒事兒吧?”

我說:“疼。”

媽媽問:“哪裏疼?”

我感覺了一下,好像又不疼了。

“都怪我喊了一聲。”媽媽說著,定定地看著窗外。

我順著媽媽的眼光看過去,發現一隻野兔橫臥在幾米遠的馬路中央,身邊全是血。怎麽會這樣呢?我吃驚地望了一眼巴亞爾。

巴亞爾趕緊解釋:“不是我撞的,在你媽媽看見之前,它就在那裏了。”

一陣疾馳之後,巴亞爾把車停在了一家路邊店的門口,進去拿來了煜鍋、酥油和幾瓶礦泉水。

媽媽和巴亞爾都沒有胃口,隻有我大口地吃著,就像救助站裏饞嘴的咖咖和啡啡那樣,頭也不抬地吃著。其實在救助站,嘴最饞最饞的要數紅嘴鴨,它什麽都吃,而且會不斷地吃。別的動物吃飽就不會再吃了,它是吃飽了還要吃。

所以每次當我吃多了零食而不好好吃飯時,媽媽總是說:“你看人家陽陽,胃口多好啊,而且不挑食,喂什麽吃什麽。”

過了縣城不遠,就是一座高大的山。

巴亞爾說,這是日月山。汽車像一隻盤旋的鳥,繞來繞去地飛著,越來越高了。天低了許多,雲層就在身邊,我們能感覺到它有冰激淩的涼爽和濕潤。

巴亞爾說:“日月山是青藏高原東部農業區和牧業區的分界線,翻過山口,就是草原了。雄鷹支隊的活動範圍也就是從這裏開始,盡管這裏還不算嚴格意義上的三江源。但隻要有草原,就應該有鷹,鷹是草原的保護神。”

媽媽點著頭,卻一聲不吭。我知道她想的是爸爸的失蹤,可爸爸的“失蹤”又不是第一次,有必要飯也不吃、話也不說嗎?

那次跟爸爸玩捉迷藏,我藏到了瘸子猞猁藏過的洞裏,等了半天他也不來找我,我就著嘴自己走了出來。原來是因為我剛藏起來,就有人給爸爸打電話,讓他去三江源的紮西德勒灘處理梅花鹿遇害的事兒,情況緊急,他忘了給我說一聲就走了。又有一次,爸爸出去一個月才回家,說是解救被盜獵者圍困在鹽湖裏的藏羚羊去了。媽媽說:“我給你的所有朋友都打了電話,哪裏都找不到你,你是成心跟我玩失蹤呢?”

還有一次,爸爸和媽媽吵架,爸爸吵不過,就大喊一聲:“別吵了,我失蹤不就行了?”媽媽說:“誰不知道這是你的口頭禪?有本事你真的失蹤別回來。”

後來“分開”了,爸爸就真的不回來了。也就是說爸爸早就失蹤了,怎麽媽媽一聽說“失蹤”,還這麽著急?

有一次爸爸在電話裏對我說:“如果有一天,爸爸再也不給你打電話了,那就是爸爸藏起來了,你不要傷心,也不要著急。”

不過,就像我喜歡藏起來等著別人找一樣,要是媽媽不著急,爸爸的“失蹤”也就沒意思了。在爸爸覺得沒意思的時候,他會不會也像我一樣自己走出來呢?爸爸就跟瘸子猞猁和拐子岩羊一樣,你越找,它們藏得越深。

爸爸在電話裏說:“我一直在找它們,就是找不到,好像一離開救助站,它們隻要看見人就會藏起來。”

瘸子猞猁來到救助站時,爸爸還沒有跟媽媽“分開”。

我看到他和巴亞爾把一個用木條釘起的裝動物的箱子抬下了汽車,就喊了一聲:“怎麽有這麽大的貓啊?”

爸爸說:“不是貓,是猞猁,貓科動物中的中型猛獸。你不要靠近它,它不喜歡人,很危險。”

媽媽說:“既然危險,你怎麽還敢弄到救助站來?”

爸爸說,猞猁是他從獵人的鐵夾子下救出來的,一條後腿被夾斷了,作為食肉動物,它已經不可能再捉到旱獺、野兔、黃羊、麋鹿之類的野物,要是不收養它,它肯定會餓死。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從很遠的角落裏,傳來了嗅覺靈敏的桑覺的叫聲,轟轟轟的,帶著威懾和警告。紅嘴鴨不安地飛來飛去,一副想叫又不敢叫的樣子。它顯得有些緊張,生怕猞猁吃了自己似的。我衝它招招手,告訴它別害怕,有我呢。

爸爸說,陽陽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就像神經質。我問“神經質”是什麽意思,爸爸說就是過於敏感加上過度反應。我的疑問是:這有什麽不好呢?

不過好不好我都喜歡,陽陽的神經質總讓我異常興奮,因為我也有一點神經質。

我對危險的猞猁很好奇,天天都會站在動物房舍的窗口外麵,跟它說話,給它投食,把皮管子從窗口伸進去,在一個鐵盆子裏注滿水。而它卻一直臥在房舍的角落裏,冷冷地瞪著我,不靠近我,也不當著我的麵吃肉喝水。

但隻要我離開一會兒,再回去時,肉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水盆裏的水也會濺得滿地都是。它怎麽喜歡偷偷摸摸地吃喝?要是連我都不信任,這個世界上它還能信任誰呢?

我對陪伴我的紅嘴鴨說:“你告訴它,我是它的朋友,它不用害怕我。”

陽陽便飛到離猞猁很近的地方,嘎嘎地叫個沒完,還當著它的麵跳來跳去的。猞猁卻毫無反應。

格列按照爸爸的吩咐,請來工匠,連接著瘸子猞猁的房舍,圍起了一道鐵柵。柵欄裏有土石壘起的假山和水池,還有可以奔跑的草地。猞猁很聰明,開通房舍和柵欄內院子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的活動範圍擴大了。它跛著後腿,走遍了新領地的所有地方,然後踏踏實實臥在了假山蜷起的臂彎裏。

接下來的幾天,它開始在我麵前吃肉喝水,還會毫無顧忌地走到鐵柵欄的邊沿,或是冷冷地看著我,或是牙咧嘴地在鐵柵欄上蹭蹭頭,或是當著我的麵一泡屎,想用臭氣把我熏走。我覺得它不好玩,還有一腦子壞主意,像笑臉叔叔,就漸漸不喜歡它了。除了投食給水之外,我再也不想站在那裏久久地觀望了,還把陽陽趕離了那個地方:“去,它有什麽好看的,不用理睬它。”

這樣過了幾天,瘸子猞猁突然不見了。我和格列找了半天,才發現它居然在假山後麵掏出了一個可以藏身的洞。它得意地走出來,逃著可怕的白牙,朝我們嘿嘿一笑,就又不理人了。我發誓不再給它喂吃的,讓它知道不理我們就會餓肚子。但沒過幾個小時,我又忍不住把肉骨頭丟給了它,看它狼吞虎咽的樣子,心想它都一天沒吃飯了,多可憐啊。

春天的一個下午,在紅嘴鴨的嘎嘎聲中,爸爸送來了一隻頭上彎曲著粗壯的犄角的岩羊。他說岩羊是野生動物裏的攀岩能手,爬再陡的山對它來說都像走平地。但也許是它太靠近有小山鷹的鳥窩而遭到了大山鷹的攻擊,或是吃了岩縫裏的麻醉草而失去了平衡的能力。爸爸發現它時,它躺在懸崖下麵一動不動,腰和腿上有血,顯然是摔下來受傷的。

格列在瘸子猞猁的領地邊給岩羊搭了個擋風遮雨的草棚,我每天都去那裏給它喂草,還幫著媽媽給它做了手術。

媽媽說:“它太緊張了,你在旁邊跟它說說話,再摸摸它。”岩羊知道我在安撫它,手術一結束,就對我產生了信任,隻要一見我,就會掉過身子來,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

漸漸地,岩羊的腰傷好了,能走動了,但後腿因為截掉了一塊壞死的骨頭,跛得很厲害。我把它叫作拐子岩羊,它好像挺喜歡這個名字,一聽見我叫就會咩咩地回應。

媽媽說:“不能讓它老臥著,應該訓練它多走走路,不然會得腸胃病。”

我說:“這事兒交給我。”

有一天,我正拿著一些苜蓿草引誘拐子岩羊從草棚裏走出來,紅嘴鴨突然從遠處飛過來,落到草棚頂上,揚起脖子,使勁叫著。我望著它,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麽異樣的事情,警覺地扭過頭去,看到笑臉叔叔走進了救助站的大門。

笑臉叔叔來到我身邊,指著岩羊說:“你看它走路的樣子,多痛苦啊,人要是真的有善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幫助它解除痛苦,而不是這樣養著,養它是需要成本的。”

我問:“怎麽才能解除它的痛苦呢?”

他用手做了一個朝下砍的動作,笑眯眯地說:“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結束它的生命。”

我吃了一驚:“你是說讓它死掉?”

“對啊。”

我大喊一聲:“不行。”

他哼了一聲說:“雖然這裏叫‘救助站',但這種事兒你說了不算。”

“我爸爸說了算。”

“你爸爸說了也不算。”

“那誰說了算?”

“嘻嘻,我。”

那天正好媽媽休息,我跑回家裏問她:“這種事兒到底誰說了算?”

媽媽有點緊張地說:“他說他說了算?他想幹什麽?”想了一會她又說:“雖然你笑臉叔叔是救助站的投資人,但要是殺死動物,這裏就不是救助站,而是屠宰場了。”

我說:“那我們把他趕走。”

“誰能趕走他?”

“桑覺。”

“不行,笑臉叔叔又不是第一次來,多吉認識他。”

“那怎麽辦?”

“我得告訴你爸爸,讓他出麵,把道理給笑臉叔叔講清楚。如果一看動物有殘疾,就想殺掉,那就不用救了。從荒野裏救它們來這裏,就是為了讓它們好好活著。”

媽媽說罷就開始打電話,一連打了幾次都打不通:“沒信號,誰知道你爸爸這會兒在哪裏!”

我急得想哭:完蛋了,拐子岩羊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媽媽摸著我的頭說:“別著急,我去給他說。”

她來到笑臉叔叔麵前,問他是真的要殺掉這隻傷殘的岩羊,還是開玩笑。

笑臉叔叔說:“實話告訴你,我有幾個惹不起的客戶,都喜歡吃野味,聽說救助站有一隻岩羊,非要嚐嚐鮮,我也是沒辦法。”我聽著趕緊跑過去,用身子擋在岩羊前麵。紅嘴鴨也勇敢地站在了我的肩膀上。

媽媽說:“岩羊是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要是殺掉它,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笑臉叔叔愣了一下,皺起眉頭沉默了片刻說:“那要是讓猞猁咬死呢,就怪罪不到我們頭上了吧?”又指著柵欄裏麵的瘸子猞猁說,“你看它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一盯上岩羊就變成琥珀色的了,看樣子它跟我們一樣,早就想吃掉它。你們別再喂猞猁了,讓它餓著。我們不僅想吃掉岩羊,還想看一場戲。”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小小的腦瓜裏出現了一片黑暗的天空、一個可怕的場景。

第二天笑臉叔叔帶著幾個人來到救助站,從車上卸下一箱白酒和鍋碗瓢盆什麽的,還在救助站的草地上搭起了野炊的帳篷,然後拽著拐子岩羊的犄角,把它關進了瘸子猞猁的鐵柵欄圍牆。

笑臉叔叔笑著說:“我要看看這隻猞猁到底還有沒有野獸的本性,要是它已經失去了捕殺動物的能力,就剝了它的皮。救助站不養廢物。”

那幾個流著口水想吃岩羊肉的人都說:“肯定有,等著瞧。”接著他們開始打賭:猞猁會用多長時間咬死岩羊?有的說兩分鍾,有的說五分鍾,有的說十分鍾。有的說岩羊的命長,沒有半個小時死不了。

然而,半天過去了,瘸子猞猁並沒有像他們巴望的那樣撲向岩羊。

那幾個人說:“咱們自己動手吧,宰個受傷的岩羊還不跟宰隻雞一樣?”

笑臉叔叔詭笑著說:“咱不能跟法律過不去,耐心等著吧,今天吃不成就明天吃。走,喝酒去,先搞點別的菜下酒,猞猁什麽時候咬死,我們什麽時候煮肉。”

我眼淚汪汪的,跟在笑臉叔叔後麵一再地乞求著:“叔叔,別吃岩羊好不好?叔叔……”

紅嘴鴨也跟我一樣乞求著:叔叔,別吃岩羊好不好?

笑臉叔叔不理我和陽陽。

另一個叔叔說:“你怎麽可以懇求狼別吃羊呢?”

我說:“商店裏有的是羊肉,你們可以買著吃,我們家就是買著吃的。”

笑臉叔叔說:“你是小孩你不懂,吃野生動物至少有三個好處:一是特滋補,二是特綠色,三是特鮮美。我這些朋友吃野生動物受益匪淺,你看看他們的身體就知道。”

我想讓媽媽再給他們說說法律的事兒,但媽媽上班去了。格列無奈地守在鐵柵欄邊,恨恨地望著笑臉叔叔。

笑臉叔叔還像往常一樣笑著,而且越笑越燦爛,臉上就像開滿了喇叭花,問道:“你會不會做菜?”

格列說:“給動物的菜會,給你們的菜不會。”

說著瞪他一眼,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