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悲傷

整整一天,瘸子猞猁都臥在低矮的房舍裏,靜靜地望著蜷縮在圍牆角落裏的拐子岩羊,它們之間始終保持著鐵柵欄內最遠的距離。我想要是猞猁撲過去咬岩羊,我就和紅嘴鴨一起喊“別咬,別咬,別咬”,然後用石頭砸它。我準備好了一堆石頭,就在我的腳邊。

可猞猁要是晚上行動呢?我總不能一整夜守在這裏吧?就算我可以,媽媽也不允許。我和陽陽商量,陽陽有氣無力地叫著,像是說:那就隻能我一個人守著了,你一聽到我的叫聲,就趕快過來。

媽媽下班了,我希望媽媽能夠說服笑臉叔叔把岩羊跟猞猁分開。

媽媽說:“我一整天都在給你爸爸打電話,就是打不通,不知道他失蹤到哪裏去了。我再去給你笑臉叔叔說說,他要是不聽,我就跟他急。”

媽媽氣呼呼地去了,又氣呼呼地回來了,她的勸說毫無作用,隻能在家裏發牢騷:“你爸爸認識的都是什麽人!他還以為笑臉叔叔是好人呢。現在看來,這個人投資建站並不是為了保護野生動物,而是別有用心,誰知道他以後還會幹出什麽壞事兒。人麵獸心的家夥!”

我難過極了,聽著從救助站院子裏傳來的猜拳喝酒的吆喝聲,晚飯都沒有吃。後來我哭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我一夜都沒聽到紅嘴鴨的叫聲。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來,胡亂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看到的情形跟昨天一樣,雖然瘸子猞猁換了個趴臥的地方,拐子岩羊也換了個角落,但彼此間的距離仍然是鐵柵欄內最遠的。我想那就是瘸子猞猁還沒餓,它不餓才好呢。

我從一堆石頭上抱起無精打采的紅嘴鴨,心疼地說:“你一夜都沒睡啊?那就睡一會兒去吧。”說著朝空中一丟,它就飛到樹上去了。

我跑向格列的動物廚房,拿了幾塊肉,丟給了猞猁:“吃吧吃吧,吃得飽飽的。岩羊肉不好吃,是臭的,你吃了會生病。”

瘸子猞猁搖了搖頭,像是說:別騙我了,岩羊肉好不好吃,我比你清楚。

笑臉叔叔再次出現在我身邊,打著很臭很臭的酒嗝,用指頭搗了我一下說:“都是你攪和的,不準再喂了,這是我出錢買的肉,你不能拿我的錢跟我作對。”

我心裏恨恨的,但又不知道怎麽辦好。

又過了一天,依然沒有猞猁咬殺岩羊的動靜。

那幾個喜歡吃野味的客戶等不及了,說著告辭的話就要離開。他們說好,一個星期以後再來,要是猞猁還不出擊,那就宰了岩羊,大家一口咬定是猞猁咬死的,法律又能拿他們怎麽樣呢?

笑臉叔叔說:“行,就照你們說的辦。”

我給岩羊丟了幾把草,恨恨地望著他們,突然尖尖亮亮地喊起來。

走過柳樹橋,碰見一個大老妖。

大老妖,滿身騷,

想吃肉,嗬嗬笑,

老鼠吃掉貓,蒼蠅捉小鳥,

哎喲媽呀不得了。

笑臉叔叔知道我在罵他,瞪了我一眼,像是為了報複,對那幾個人說:“這次對不起了,下次再來,我們就把猞猁肉和岩羊肉一起煮了吃。”

有人興奮地說:“好啊,這樣的野味恐怕世上沒有幾個人吃過。”又有人說:“那法律呢,不管了?”

笑臉叔叔說:“什麽法律不法律,我建起了救助站,難道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到時候花幾個錢,堵住人的嘴不就行了?”那人指著樹上又說:“你最好把那隻紅嘴鴨的嘴也堵住,別讓它嘎嘎嘎叫了,不吉利。”

笑臉叔叔說:“你是不是也想吃羊肉了?那還不好辦,一槍打死它。”說著他做了個舉槍瞄準的姿勢,又對格列和我說:“多給岩羊喂些草,它要是瘦成了皮包骨,就沒吃頭了。羊肉越肥越香,家羊野羊一個樣。”

格列不理他。紅嘴鴨用叫聲憤怒地回應著。我又喊起來。

走過東山腳,聽到一聲哇哇叫。

大跳蚤,蹦蹦跳,

頭上風,滿天飛,

石頭長牛毛,曲鱔變花豹,

不如我的一泡尿。

媽媽一直聯係不到爸爸,生氣地說:“你爸爸玩失蹤也不看時間,急死我們了。”

一個星期的期限眼看就要來臨,我越來越難過,越來越害怕。就在我再也不忍心去鐵柵欄邊看望瘸子猞猁和拐子羊羊時,格列神秘地告訴我,他每天晚上都起夜,好幾次都隱隱約約看到一個黑影在救助站的大院子裏一閃而過,有時會閃向東南角的廁所,有時會閃向廁所旁邊的小樹林,會不會是瘸子猞猁呢?

我說:“猞猁關在鐵柵欄裏頭,它怎麽出來呢?”

格列說:“鐵柵欄下麵是土石的地基,還不如假山牢固,更容易掏出洞來。”

我們兩個便圍繞著鐵柵欄找啊找,找了半天,也沒發現可以進出的洞。

格列說:“也許我看錯了。它要是能出來,就不會光是跑來跑去,肯定會鬧出點響動來,首先紅嘴鴨就會叫起來,還會飛到你的窗前告訴你,別的動物也會驚慌失措地到處躲藏。”

我想也是,除了猞猁自己和拐子岩羊,其他動物都自由散放在救助站的大院子裏,它們不可能看見猛獸猞猁或聞見它的味道而無動於衷。

格列又說:“再說桑覺也沒動靜,它怎麽會看著瘸子猞猁滿院子亂跑而不吭一聲呢?”

然而,就在我覺得明天太陽一出來,就會看到瘸子猞猁和拐子岩羊被笑臉叔叔他們殺死的場景時,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鐵柵欄下麵的土石地基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洞,救助站大院子的籬笆牆上也有了撕開的豁口和翻過去的痕跡。那是一些爪子和蹄子的劃痕,是一些留在籬笆上的猞猁毛和岩羊毛。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它們一起逃離救助站的地方,居然就是桑覺睡覺吃食的地方。

格列說:“怎麽會呢,天生的冤家成朋友了?瘸子猞猁和拐子岩羊是朋友,它們跟桑覺也是朋友?”

我高興地騎到桑覺身上,用屁股使勁墩著:“太好了,太好了。”

紅嘴鴨飛出去好遠,又飛回來,落在籬笆牆的豁口上歡快地叫著。

笑臉叔叔開著汽車來了,一番查看後,愣愣地站在籬笆牆跟跳和攀登的能力。”

陸續到達的那幾個喜歡吃野味的客戶,失望地唉聲歎氣。

笑臉叔叔說:“一個是瘸子,一個是拐子,能跑多遠呢?走,出去找找。”

他帶著人跑出了救助站。

我跟上去喊道:“我看見瘸子猞猁和拐子岩羊長出了鷹的翅膀,飛到天上去了。”心想:有本事你們開著飛機去天上找啊。

果然就像巴亞爾說的,山口一過,就是草原了,地麵變得跟天一樣遼闊,低低的牧草翻滾著大大的波浪,看不到一棵往上堆積綠色的樹,鳥兒們都落在地上。天還是陰著,卻好像幹淨了許多。

我大驚小怪地喊起來:“媽媽快看,羊。”我看到了好多好多擠在一起吃草的羊,都是白色的,就像誰扯下雲彩鋪到了地上。

媽媽說:“別喊,安靜一點。”

可我怎麽能安靜得下來,跑到眼睛裏的都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那麽多黃花,連成了一片,像是草原穿上了一件金色的外衣;接著又變成了紫花,也是一片,像是草原的褲子;還有鞋,鞋是紅色的;還有頭巾,頭巾是白色的。草原是個愛打扮的女人,就像媽媽。

“媽媽快看,牛。”我又喊起來。

巴亞爾說:“這是犛牛,隻有青藏高原才會有。”

我說:“怎麽都是黑色的?哦,不對,我看見白色的了,一頭,兩頭,三頭……牛犢,我看見牛犢了。”

巴亞爾問:“你再往右前方看,羊群旁邊是什麽?”

我看了一眼就驚呼起來:“藏獒,兩隻大藏獒。”

巴亞爾說:“草原上狼多,牛羊全靠藏獒來守護,哪裏有牛羊哪裏就有藏獒。”

中午過後,我們來到了一座有許多大樓的地方。

巴亞爾說:“這裏是海南藏族自治州的州府共和縣,得休息一會兒再走。”然後他把車停在了一家叫“野牛峰”的旅館門口,帶我們進去,對一個全臉胡子的人說:“我把李強隊長的家人接來了,想借你兩個氧氣袋用用。”

全臉胡叔叔的胡子包圍著一張繃得很緊的臉,他走過來握了握媽媽的手,又摸了摸我的頭,沉重地說:“節哀保重。”

媽媽鼻子一抽,嗚嗚嗚哭起來。

全臉胡叔叔說:“他做的這些事兒,既艱苦又危險,你們也應該想到。”

媽媽說:“危險是有,但怎麽也沒想到會輪到他失蹤。”

媽媽撒謊了,怎麽會沒想到?她都說過,爸爸喜歡“玩失蹤”,還知道“失蹤”是爸爸的口頭禪。

全臉胡叔叔又說:“要有思想準備,你們這次去,說不定連屍體都找不到。”

媽媽渾身抖了一下,拉住了我的手。

我大聲說:“爸爸不會變成屍體,屍體會自己走出來嗎?”全臉胡叔叔不理解我的話,詫異地望望我,又問巴亞爾:“這孩子……沒毛病吧?”

巴亞爾使勁搖搖頭:“沒……有,聰明得很。”

我又說:“爸爸藏起來了,他一直不出來我就會一直找。萬一我找不到,他就會自己走出來。”

媽媽哭得更傷心了,就像當初我們麵對爺爺的死,麵對奶奶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