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曾經的敦敦之言

我們出發了,天還是陰著,雲層變薄了些,也變亮了些,沉甸甸的陽光被一片紗布包裹著。

巴亞爾的吉普車像一隻帶著藍色翅膀的藏馬熊,一邊飛一邊吃,一節一節吃掉了黑黝的馬路。

媽媽坐在巴亞爾旁邊,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我坐在媽媽後麵,也望著窗外。但我覺得媽媽什麽也沒望見,當一隻花翅膀鳥飛過眼前時,她的頭居然沒有像我的頭一樣,跟著鳥往後扭一下。唉,媽媽,那可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鳥,很可能你也從來沒見過,因為我們都是從來沒有離開過城市的人。

爸爸說了:“奇特的東西都在遠離城市的地方。”

爸爸還說:“人一旦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所有的未知就會包圍而來,每往前走一步,就會產生一個為什麽。除非他是一個一丁點好奇心都沒有的人。”

什麽意思呢?是說媽媽一丁點好奇心都沒有嗎?不,媽媽最好奇的就是:離開家也離開城市的爸爸,是怎麽工作怎麽生活的?

“分開”前,隻要爸爸一回家,她就纏著不停地問:你每天吃什麽?你怎麽睡覺?那裏有房屋嗎?帳房冷不冷?真的是七八月份還會下雪啊?你們燒什麽?牛糞和羊糞?牛糞和羊糞也能當燃料?零下四十多攝氏度,光棉衣棉褲和皮大衣恐怕不行吧?要不要我給你做個棉褲衩?你說大部分地方汽車走不過去,隻能騎馬,不會摔下來吧?什麽?連馬都騎不成?就靠兩條腿?那得走多遠?一走就是兩百多公裏?這麽遠?那不就跟動物一樣了嗎?

那麽高的海拔,你怎麽走得上去?都成登山運動員了。

“分開”後,媽媽就沒有機會直接提問題了,但她會靜靜地聽完爸爸打給我的每一個電話,有時候會在旁邊說:“你問問他,關節還疼不疼?”或者:“需不需要我給他寄點藥?”或者:“我織了一雙毛襪子,你問他寄到什麽地方。”

我才不問呢,媽媽的問題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就是動物。

“爸爸,你再見到那隻母雪豹了沒有?”

母雪豹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居然敢向一頭金色的野犛牛發起進攻。野犛牛生氣地哞哞直叫:我是吃草的,不是吃肉的,你緊張什麽?然後就衝過去,用犄角把雪豹挑向空中。

母雪豹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卻一點也沒有摔傷,忽地跳起來,再次撲向野犛牛。野犛牛還是用碩大的犄角頂過去,三頂四頂把雪豹頂翻在地上,還用堅硬的前蹄踩了它一下,看對方一動不動了,這才呼哧呼哧吹著氣,揚長而去。

開著車路過的爸爸驚呆了,趕緊停車下來,走向母雪豹。眼看就要到母雪豹跟前了,母雪豹突然打了個滾,爬起來朝前走去。

爸爸停下了,愣在那裏看著它。它走向山坡上自己的窩,叼起一隻小雪豹,朝白皚皚的雪線走去。雪線在海拔五千米以上,不長草,冷風嗖嗖,一般動物都不會去那裏。小雪豹覺得那裏也許會更安全一些,就連寒冷也不顧了。

爸爸說:“又見到了一次,這次不是叼著它的孩子,而是帶著它的孩子,小雪豹長大了,已經可以跟著雪豹媽媽長途跋涉了爸爸工作的地方叫三江源,也就是三條江河的源頭地區,一條是長江,一條是黃河,還有一條是瀾滄江。

長江和黃河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給我講過。瀾滄江是後來爸爸告訴我的:它是一條發源於青海,經過西藏和雲南,然後流出國界的國際河流。流出國界後它叫湄公河,會經過緬甸、老撾、泰國、柬埔寨和越南。它是世界第六長河、亞洲第三長河、東南亞第一長河。

爸爸說,三江源區並不等同於三江源自然保護區。三江源區除了三江源自然保護區,還包括可可西裏自然保護區,因為長江的北源楚瑪爾河發源於可可西裏山的崗紮日冰川。三江源區也是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果洛藏族自治州的全部和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一部分的總和,加起來有三十多萬平方公裏,比兩個山東省還要大,或者比三個浙江省還要大。

孫悟空一個跟頭能翻十萬八千裏,一公裏等於兩裏,他翻多少個跟頭才能翻出三十多萬平方公裏呢?遺憾的是爸爸不會翻跟頭,也不會騰雲駕霧,這麽大的地方,他怎麽能走來走去呢?就算他會開車,一天也隻能跑幾百公裏。我想的並不是讓爸爸把三江源一寸不落地都跑到,而是別把任何一個需要救助的動物落掉。

可讓我擔心的是,爸爸好幾次都說:“差一點落掉。”差一點落掉和已經落掉好像離得很近,那麽已經落掉的到底有沒有呢?我問過爸爸,爸爸說:“不知道,但願沒有吧。”

那次打電話,爸爸告訴我:“現在好了,基本不會落掉了,我們成立了雄鷹支隊,是專門保護野生動物的。”

我顯得比爸爸還要高興:“真的?雄鷹支隊是不是比孫悟空還厲害?”

爸爸說:“當然了,孫悟空就一個人,我們雄鷹支隊有十六個人,有像我這樣政府派出的環保人員,也有誌願者。我是隊長,是領頭的那隻鷹。”

“可是爸爸,鷹再厲害也比不過藏獒、雪豹、野犛牛,為什麽不是藏獒支隊、雪豹支隊和野犛牛支隊呢?”

“這個問題說來話長,跟你爺爺奶奶有關。以後我帶你去紮西德勒灘,到了那裏再告訴你。”

我答應著,又說:“我也想當誌願者。”

爸爸說:“誌願者並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來我們雄鷹支隊的人,一要熱愛自然,喜歡動物;二要身體強壯,思維敏捷;三要年齡合適,不能太小,也不能太老。你現在隻具備‘喜歡動物’這半個條件,別的都還差得遠呢。將來吧,等你長大了,來三江源工作,接我的班。”

這個電話打完不久,赤麻鴨丟就來到了救助站。

六月,黃河源區的鄂陵湖畔,一個牧民告訴雄鷹支隊的人,他遠遠看見有個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遊客在追攆赤麻鴨。兩隻赤麻鴨飛起來後低低地盤旋,就是不肯離去,還焦急地鳴叫著。後來遊客走了,赤麻鴨的叫聲更淒慘了。牧民的意思是:他雖然沒看見,但根據公鴨和母鴨的叫聲判斷,遊客肯定抓走了它們的孩子。

爸爸得到消息後立刻帶人堵在公路上,堵了一天一夜,果然在一輛小汽車的後備箱裏發現了裝在紙盒子裏的一隻毛茸茸的小赤麻鴨。他們連夜趕往鄂陵湖畔,想把小赤麻鴨送還給它的爸爸媽媽,卻沒有找到它們。赤麻鴨爸爸媽媽帶著失去孩子的悲傷飛走了,很可能再也不會來這個給它們留下傷痛記憶的地方了。

爸爸讓巴亞爾把小赤麻鴨送到了救助站,又打電話告訴我:赤麻鴨是候鳥,三四月份會從越冬的地方飛來三江源繁殖後代。等到九月,小赤麻鴨的翅膀長硬後,它們又會返回我國的雲南和四川,或者孟加拉國和緬甸這些比較溫暖的地方,度過冬天。它們飛行的高度能達到八千多米,這在鳥類中是可以進入前五名的。

赤麻鴨丟來到救助站後,我天天喂它,它就把我當成了媽媽,我走到哪裏,它跟到哪裏,呀呀呀地叫著,像是說:媽媽等等我,媽媽等等我。好幾次,紅嘴鴨不服氣地攔住了它,卻被它不管不顧地撞開了。紅嘴鴨吃驚地嘎嘎叫:你怎麽這麽不懂事?年齡小,真可怕。

漸漸地,丟丟長大了,黑白相間的絨毛變成了漂亮的棕紅色羽毛。爸爸就讓巴亞爾把它帶回到鄂陵湖畔,想讓它跟隨其他赤麻鴨去做自由翱翔的候鳥,可是它卻飛回了救助站,一回來就衝我呀呀呀地叫,像是在埋怨我:為什麽不要我了?我哪點不好了?爸爸在電話裏知道後吃驚地說:“從鄂陵湖到西寧市,直線距離至少也有五百公裏,它是怎麽找到的?”

我說:“它就像太陽的光,一穿透雲層就能認出我來。”爸爸問什麽意思,我又說:“怎麽爸爸也有不知道的?”我覺得每天照在我臉上的陽光,就是第一次照耀過我的那一束,我認識它,它也認識我,不然怎麽會經常都是一模一樣的暖洋洋呢?

爸爸又說:“到底是候鳥,它們發達的導航係統是人所不能理解的,每一隻候鳥都能準確地回到它們的出生地。丟把救助站當作它的出生地了。

赤麻鴨丟回來後再也沒有離開過救助站,雖然它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做我的跟屁蟲,但我能感覺到,它對我的依賴就跟一隻鳥對天空的依賴差不多。我心裏喜滋滋的:一隻被爸爸解救的赤麻鴨,寧肯舍棄八千多米的高空,也要來到救助站跟我做伴,可見我沒有白給它當媽媽。

爸爸說:“候鳥變成了留鳥,到底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呢?”我說:“隻要丟喜歡就是好事兒。”

丟喜歡沿著涅水河飛來飛去,好像它天生就知道哪個河灣裏有魚,哪個地方能找到野菜和蟲子。每次離開或回來,它都會給我打招呼:我出去溜達溜達。或者:我回來啦,已經吃飽啦,不用喂啦。要是沒有吃飽,它就會發出一種帶著乞求的叫聲:我餓啦,我餓啦。

丟丟的叫聲人裏頭隻有我聽得懂,動物裏頭隻有紅嘴鴨聽得懂——它會飛到我的肩膀上,啄著我的耳垂說:你的孩子餓啦。我會去格列的動物廚房,拿出半盆混合著蔬菜和小魚蝦的鳥飼料喂丟,順便摸摸它的翅膀、脖子和尤其好看的白色的頭。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炫耀,因為丟隻允許我摸它,其他任何人包括救助站的站長格列都不行,甚至都不能靠近它。

每當我撫摸丟時,紅嘴鴨就會過來,學著我的樣子,啄對方的羽毛。陽陽現在已經喜歡上憨厚可愛的丟丟了,它就像一個老是不放心的保姆,經常會跟著丟丟飛向河灣,陪它玩一會兒,再催它趕快回家:我們離開太久啦,如意已經著急啦。而丟丟對陽陽的態度卻一直不冷不熱,因為它眼裏隻有我。

我有一次說:“陽陽對你挺好的,你應該對它熱情一點。”

丟丟搖搖頭,像是說:我才不呢,它是一隻紅嘴鴉,我跟它不是同類。

被我拉扯大的赤麻鴨丟丟,在任何動物麵前,都顯得不卑不亢。

這個詞是媽媽說出來的。

我問媽媽:“什麽叫不卑不亢?”

媽媽說:“你爸爸在笑臉叔叔麵前的樣子就叫不卑不亢。”

我極力回想著爸爸和笑臉叔叔見麵時的樣子,好像有點明白了:就是不仰著頭瞪他,也不哈著腰巴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