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動的痕跡

房間裏的大燈重新被關上,隻留了床邊的瑩瑩小燈,照亮一方,為蚊蟲營造了良好的進食氛圍。

被當成魚餌的夏聽南一動不動地躺在被子上,偏著頭死死盯著徐秉然,表情有一些凶狠。

她說:“徐秉然,我如此犧牲,你要是沒把那隻蚊子打死,那就是我錯付了,今後咱們也不必相見了。”

得,又演上了。

夏聽南躺了一會兒,沒聽到蚊子叫,困意倒是像沸騰的水,冒著泡就泛了上來。

她說:“徐秉然,我想睡了。”

徐秉然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才八點。”

夏聽南的嗜睡和以前沒什麽差別,她眼睛一閉一閉的,在某個瞬間又用力睜大讓自己清醒,緊接著又無力地耷拉下來,隻留著縫隙看人,像是在翻白眼。

“你看到蚊子沒有?”

徐秉然盯著房間裏的那一點光源看,沒回她的話。

夏聽南心裏不耐煩,睡意混著對蚊蟲的惱意,以及徐秉然在朦朧光影中曖昧不清的眼神。

這個房間的任何東西好像都變成讓夏聽南陌生的物品,隻有那一縷光帶著熟悉的徐秉然的氣息傳了過來,難以言喻的強勢。

她猛地坐起來,說:“算了,我把……”

她想說把空調溫度調低,這樣蚊子就不會出來咬人。但她話還沒說完,徐秉然的身影蓋過了那道唯一的光,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她麵前,四麵八方的空氣都沉了下來。

心無端顫了一下。

她看到徐秉然的雙手朝她的臉伸來,似有預感,不敢再動。

眼裏是他纖細修長的手指,指甲修得很規整,手背上的筋脈稍稍凸起,顯得十分骨感,手指關節有一點傷疤,加上餘光中的手臂帶著青筋,這些都為徐秉然這個人平添了幾分野性。

徐秉然是一個身材高大充滿荷爾蒙氣息、從小到大都不乏追求者的男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夏聽南第一次意識到隻要徐秉然想,甚至不用顧忌她的意願,輕而易舉就能讓她動彈不得。

“啪——”

短暫,清脆。

很輕柔又很沉重。

輕柔是對夏聽南而言,沉重是對徐秉然掌心的蚊子而言。

她看到徐秉然抽了一張濕巾把手擦幹淨,紙巾上出現一點紅色,是蚊子血。

“好了。”徐秉然說。他站直,身邊的空氣又快速流動起來,時間流速恢複正常。

夏聽南緩緩吐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放鬆,她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心跳很快。

徐秉然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

過了兩秒,夏聽南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

她崩潰道:“為什麽它有血?!”

是誰遭到了毒手?

徐秉然微微地搖了搖頭。

夏聽南頭皮一陣發麻,忽然覺得渾身都被咬了,哪裏都發癢,而且胸口某一個點尤其癢。她下意識地抓了抓,粉色V領的睡衣露出大片的肌膚。

徐秉然被迫看到胸口的風景,以及雪白胸膛上新生的紅色小包。

他別過頭,啞著嗓子說:“衣服拉好。”

夏聽南內心抓狂:啊……我剛洗完澡,沒有穿內衣啊……

她趕緊低頭把領口整理好,心裏有點絕望,覺得今天真的好背,什麽事兒都不順。

徐秉然看到她的神色,臉上多了絲笑意。他低下頭,再抬頭時又恢複了淡淡的表情。

“怎麽留長頭發了?”他碰了碰她的頭發,說不出軟硬,但摸起來很舒服,能看出主人的細心護理。

夏聽南用手指順了順頭發,發絲在指尖流動,徐秉然目不轉睛地盯著。

“就是感覺長頭發要好看一點。”夏聽南放下手說道。

她臉圓,性格又歡脫,撐不起幹脆利落的短發,學生頭又看起來有些幼稚,而且還悶痘,於是她幹脆把頭發留長了,變成最普通的中長發。

她笑嘻嘻地問:“怎麽樣,我長發是比短發好看吧?”

“都挺好看。”隻不過現在的發型更有女人味,不像以前像個長不大的小朋友。

他們又聊了兩句,看時間差不多了,徐秉然說:“我先回去了。”

“行。”夏聽南突然看見什麽,喊住他,“等一下。”

“怎麽了?”

夏聽南指著他手臂靠近袖口的一處問:“你是不是也被咬了?”

徐秉然扭了扭手,看了一眼,不太在意地說道:“沒有,是之前過敏留的疤。”

“過敏會留疤?”

“抓破了。”

“這麽癢啊……”夏聽南稀奇道,“不過我都不知道你也會過敏。”

徐秉然撫了撫袖子,擋住那塊印記,說:“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

夏聽南奇怪地看他一眼。

明天是徐秉然值班的日子,他告訴夏聽南明天不用給他占位置,他要回局裏。

她應下。

夏聽南知道徐秉然忙,但沒想到他這麽忙。從這天之後,夏聽南就沒有在下班的公交車上再遇見徐秉然,甚至一個星期都沒有看到徐秉然的人影。隔壁房間都沒動靜,她敲過兩次門,結果徐家根本沒人,徐秉然活像是人間蒸發了。

她出於關心和好奇,給徐秉然發了條消息,問他去哪裏了。

回複過來的消息是說去外地出差了,如果夏聽南想玩SWITCH可以去向夏媽媽要鑰匙,徐秉然前幾年就把家裏的備用鑰匙給她了。

夏聽南看了看日期,這才發現原來已經七月份了。

太陽越發毒辣,夏聽南出門都要塗兩層防曬,生怕自己又像高中那會兒一樣被曬得皮膚變色,她每晚洗完臉還要擦點美白的精華和A醇,就差把“精致”兩個字寫在臉上。

一天,同事問她:“聽南,我怎麽都沒看見你那個朋友再來啊?”

“他出差了。”

“啊,他是幹什麽的?”

“警察。”

同事更激動了:“怪不得這麽有氣質,看起來就好正啊!”

夏聽南笑起來:“我們以前都說他長得像痞子的。”

看來徐秉然現在的氣質已經完全能壓住他那張臉帶來的不正經感,讓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臉,而是正義凜然的姿態,好像沒有什麽能將他壓倒。

“你上一次說他還沒有女朋友?”

“對啊。”

“他長得這麽正,人靠譜嗎?不亂搞男女關係吧?”

夏聽南連忙擺手幫徐秉然解釋:“當然靠譜,他很專情的。”

“怎麽說?”

怎麽說?

她一下子磕巴了,這能怎麽說?

專情是一個好的品質,但也是夏聽南曾經煩惱的地方。她不能明白徐秉然為什麽會那樣義無反顧地喜歡她,甚至在她明確表示自己對他根本沒有除親情友情以外的感情之後,依舊執著地追求她。

長痛不如短痛這個道理她是懂的,徐秉然也是懂的。夏聽南有時候會想,自己以前是不是應該更加無情一些,不要給徐秉然一丁點的希望,不要有任何一點心軟,要是用冷漠和厭惡堆砌成的態度對待徐秉然,這樣徐秉然是不是能早點死心,但事實是她對徐秉然又不能完全地狠下心。

人類是複雜的,夏聽南也不例外。

“反正……就是他之前追了一個女生很久。”

“多久。”

“快四年。”

“後來呢?”

“沒有後來。”

後來就是夏聽南那一句“再也不想看見你”,仿佛是丘吉爾的鐵幕演說,拉開了冷戰的序幕,徐秉然被迫退出了她的生活。

他們兩個互相擁有了對方數年的空白期。

“那他還喜歡那個女生嗎?”

“當然不喜歡了。”

“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們有快四年沒聯係了。”

“啊……又是一個四年啊。”

“嗯。”

人生有幾個四年?而夏聽南細細數來,能記起的幾個四年,都是與徐秉然有關,徐秉然陪她玩積木,徐秉然接送她上下學,徐秉然追求她,她和徐秉然冷戰。

她和徐秉然好像生下來就連在了一起,時間空間都難以將兩人分離。即使這麽久沒見,再見麵卻是故人歸來,有懷念與感慨,沒有陌生。

同事還纏著夏聽南問了很多問題,雖然夏聽南講起事情根本止不住嘴,但她還是點到為止,沒有泄露徐秉然的隱私。

“那他喜歡哪一款?你看看我有機會嗎?”

夏聽南忍不住笑起來:“雲會姐,你看上他了啊?”

“沒看上,我問你這麽多做什麽?”

兩個人都笑起來。

夏聽南的同事叫錢雲會,比她大了四歲,在這邊已經工作了很多年,算是她的前輩,不過很平易近人,兩個人很聊得來。

“叫徐秉然是嗎?這個名字也很好聽啊,隻比你大兩歲……我的天!那就是比我還小兩歲!”錢雲會驚叫,然後很快冷靜下來,“問題不大,小兩歲就小兩歲,年紀小沒關係。”

下班前,夏聽南答應錢雲會有機會把她介紹給徐秉然認識,錢雲會高興得要命,說下回請夏聽南吃大餐。

夏聽南回到家,發現家裏又沒人,躺在**刷了刷手機,看到湯誠發了條朋友圈,問有沒有人出來吃夜宵。

她在下麵回複了一句:【夜宵沒有,晚飯可以有。】

湯誠來私聊她:【?】

夏聽南:【哈哈哈,沒想到吧,我回來了!】

湯誠:【什麽時候回來的?】

夏聽南:【兩個月前,你這一看就不關心我,我朋友圈都發過。】

湯誠忙得要死,公司裏事情一大堆,遊戲都很少打,更何況刷朋友圈,所以他還真不知道夏聽南已經回來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圖書管理員。

他說那就去吃晚飯吧,他正好也沒吃晚飯。

夏聽南很慶幸自己懶,回家衣服還沒換,可以直接出門。

湯誠如今在一家普通的私企上班,當年在足球隊叱吒風雲的風姿已經被工作的壓力消磨完,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萬年不發一條朋友圈,一發就是好幾條,平淡的文字裏都是對老板無情剝削的指責,偶爾摻雜著一些足球賽的東西。

不過和老板關係再僵硬,也不影響他受老板的喜歡,因為老板是個女老板,而他,依舊是個帥哥。

湯誠聽說夏聽南考上事業編後很驚訝:“我以為你是不讀書的。”

“瞧你這話說的……我怎麽也不能說是不讀書吧?”

夏聽南的成績也沒有很差過啊。

他把菜單遞給她,讓她來點,然後說:“怪不得前兩年找你打遊戲,你都不打,每次都說自己有事,我還以為你在忙工作上的事情。”

前兩年湯誠還沒有升職,所以沒這麽繁忙,經常來找夏聽南打遊戲,但夏聽南每次都以自己有事拒絕了他。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不是普通的有事,而是在偷偷摸摸準備考試。

夏聽南是個很俗的人,她考公考編準備了兩年,怕自己考不上顯得太丟人,幾乎誰都沒告訴,連陳茜也沒說,就隻告訴了父母。所以在大家心目中她一直是一個稱職的打工仔,上班打工,下班葛優躺,周末就是出去玩,生活充實得沒話說。

直到最後考上到政審通過,萬無一失地等待入職,她才激動地發了條朋友圈炫耀,然後收獲一大堆驚訝的祝福。

“著實心機。”

夏聽南不滿道:“這怎麽能叫心機呢?你不知道越是放在嘴上說越是難以實現嗎?就像減肥,昭告天下說自己要減肥的人一定減不下來,最後瘦下來的都是悶不吭聲的那種人!”

湯誠敷衍地點頭,夏聽南講起道理來一般人是說不過的,他深有體會,隻能認同。

夏聽南忽然問:“湯誠,你還記得徐秉然嗎?”

湯誠愣了一下,剛想說話,服務員上菜了。

“你找的這個店不錯啊。”夏聽南驚喜地看著滿桌的精致菜品,掏出手機打開美食相機,選好濾鏡就開始拍,“你筷子拿開點。”

湯誠無語地放下了筷子。

“你們女人為什麽吃東西這麽喜歡拍照?”他非常不理解。

“我們女人?還有誰?”

“陳茜。”

夏聽南了然地點點頭,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就是精致女性,你不懂。”

湯誠無語。

他們邊吃邊聊,吃了一個小時,桌子上還有零零散散的殘羹。兩個人都吃得很飽,鼓著肚子坐在位子上。

湯誠問:“過段時間要不要回高中看一看?”

夏聽南一想覺得也行:“我先問問陳茜,好久沒見她了,不知道她有沒有空。”

他們三個的友誼來得莫名其妙,一開始是她和湯誠總是打遊戲,後來陳茜分手後也加入了他們的戰隊,逐漸就成了如此奇異的鐵三角組合。尤其是湯誠,他是最奇怪的那個。

“說真的,湯誠,我以前還以為你喜歡我呢。”她毫無負擔地隨口說。

然後,湯誠默然。

夏聽南等了三秒沒等到他應聲,嚇了一大跳:“喂!你幹嗎不說話?不會吧?”

湯誠清清嗓子,有點尷尬:“嘖……曾經是有過這樣的想法。”

最開始他隻是覺得夏聽南很好玩,長得也挺可愛,後來又知道原來她是姐姐同學的妹妹,借著這個由頭,他就隨手加了她的微信。

他想著加都加了,那就找話題聊聊吧,於是就翻看夏聽南的朋友圈,大多數都是吃的和遊戲,所以他就以打遊戲為借口找夏聽南。然而夏聽南對他的態度很敷衍,這反而讓他的好勝心更加蓬勃。

剛剛吃飯的時候,夏聽南問他還記不記得徐秉然。他當然記得,甚至還記得第一次和徐秉然打遊戲的畫麵。

徐秉然對他的心思一清二楚,第一次用夏聽南的號和他一起打遊戲的時候,兩個人進行了一些男人間的溝通,彼時,湯誠還不知道他們並不是親兄妹。

徐秉然說:“你打贏我,我就讓你追她。”

他問:“憑什麽?”

“憑我是她哥。”

打蛇打七寸,徐秉然的這個要求實在是為難人。湯誠強烈懷疑徐秉然看過他的戰績和段位才提出這樣過分的要求,因為他的遊戲水平很菜,菜得有一些損害他足球隊前鋒的光輝形象,平常的時候幾乎都是夏聽南在帶他。

那天他們先是單挑了兩把,結果都是湯誠被打爆。

後來他們又一起打了一局排位賽,湯誠的戰績過於慘淡,徐秉然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舉報他,導致他的號被封了三天,湯誠苦不堪言。

他和徐秉然約定好,他會好好練技術,讓徐秉然每天上線和他單挑一把。

徐秉然同意了,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每天晚自修之後準時上線。

然而湯誠斷斷續續地打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打贏過徐秉然。之後的時間湯誠甚至消極到戒了網癮,直接撲進了知識的海洋。直到後來和夏聽南以及陳茜的關係越來越好,三個人聊起來,他才知道徐秉然不是夏聽南的哥哥,也意識到徐秉然對夏聽南存的到底是什麽心思。

就算是他,也忍不住暗罵一句徐秉然心機,後來聽說他們倆鬧翻,他還覺得徐秉然活該。

夏聽南和湯誠大眼瞪小眼:“湯誠,你別騙我啊。”

“我騙你幹什麽?高中那時候我真的挺喜歡你的。”湯誠笑著說。

“那也沒見你來追我啊。”她感覺很莫名。

湯誠也很莫名其妙地解釋道:“我那時候不是天天找你打遊戲了嗎?”

“你是想用你那個不堪入目的技術來引起我的注意力嗎?”她不確定道。

湯誠被氣得心絞痛。

夏聽南哈哈大笑。

湯誠突然問:“所以你和徐秉然現在怎麽樣了?”

夏聽南默了默,然後說:“我和他和好了。”

“和好了?”

“就是字麵意思,不冷戰了。”夏聽南有些疲於解釋自己和徐秉然的相處狀態,當年也不過是隨便提了一嘴,於是她現在依舊很隨便地解釋。

湯誠點點頭,也沒多問,隻說:“那你讓他什麽時候上個遊戲和我單挑。”

她露出無語的表情:“你們可真能杠,都多久了,還這麽執著。”

“這叫男人的尊嚴。”湯誠嗤笑。

他早就不喜歡夏聽南了,當初說不定也沒有多喜歡,隻不過因為夏聽南這個人實在是很好玩,覺得和她做朋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如今他當然不是想以追求夏聽南為目的和徐秉然比一場,而是單純地想打贏徐秉然,以緩解這麽多年來對方無形中帶來的羞辱。畢竟現在想一想當年的事情,還是好氣又好笑。幸虧夏聽南是個鐵石心腸,就算徐秉然把她身邊的桃花擋走了,徐秉然也照樣對夏聽南沒轍。

就是不知道過了這麽多年,徐秉然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想法。

夏聽南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徐秉然的電話,問她去哪裏了,家裏怎麽沒人。

“你出差回來了?”

“嗯,剛回來。”

“我出去吃飯了,很快就到家。”

“那我在門口等你。”

樓道裏的燈不明也不暗,夏聽南的影子在長短之間不斷循環往複。

她沿著樓梯慢慢走著,修整過的扶手因為經常被人觸碰,在少許角落也有些蛻皮,露出裏麵灰白的芯,摸過去有些粗糙。最近不下雨,地麵上很幹燥,隱隱有細小的蟲子爬動,無傷大雅,沒有人會管它。

她腳上穿的是板鞋,踩在台階上的聲音並不是很大,又或者是她故意壓輕了腳步,不想引起某些人的覺察。

夏聽南踏上最後一層台階,走到一半就透過欄杆看到了靠在她家門上的徐秉然。

他閉著眼,雙手抱著胸,垂著頭,看起來有些困倦的樣子。

她又輕輕往上走了兩步,視線裏的徐秉然逐漸變得完整。

徐秉然的衣櫃真的很單調,離不開黑白灰,現在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色的無印花短袖,下半身則是一條藏青色的中褲,腳上踩著雙黑色的板鞋,看起來不像是二十多歲的社會人,倒像是個清爽的大學生。

還是體育生的那種。

夏聽南想嚇他,從他身側走近,粗著嗓“唔”了一聲。

徐秉然猛地睜開眼,抬起頭,神色犀利,抄起手就是一個鎖喉抱摔,動作進行到一半發現是夏聽南,他又堪堪止住。

於是,“鎖喉抱摔”停在第三個字與第四個字之間。

夏聽南的脖子被他的胳膊環繞著,轉眼就捂出一些汗,潮濕又黏膩。

她的身子向一邊傾倒,雙腿軟得像兩根麻繩,全靠徐秉然撐住。她下意識找支點,揪緊徐秉然腰上的衣服,朝他看去。

徐秉然頓了頓,一邊把她往回帶,一邊偏頭朝她看。

“你——”夏聽南隻發了一個音就停住了。

夏聽南瞪大了眼睛,愕然地和徐秉然對視著,她能清楚地看到徐秉然眼睛裏自己凝住的樣子。

徐秉然好像也被嚇到了,立刻鬆開手讓她站直,然後往後退了一步。兩個人的腳尖隔著兩部手機的距離,好像有點近,又好像並不是很近。

夏聽南想抬手擦一擦嘴,又止住了動作,轉而摸了摸脖子,摸到一手的汗。她側過頭看門縫,看地毯,就是不看他。

徐秉然注意到了,又往後退了兩步,貼著牆說道:“對不起。”

雖然他沒說對不起什麽,但夏聽南顯然知道。

她幹巴巴地回道:“沒關係。”

她用鑰匙開門,插了兩次都沒對準鎖眼,隻覺得徐秉然一直盯著她,如芒在背,額頭上的汗更多了。她深呼吸了一回,最後一次終於把鑰匙插進鎖眼,將門打開。

夏聽南轉頭朝他笑了一下,先走進家裏。

徐秉然盯著夏聽南僵硬的動作,然後提起地上的袋子,脫了鞋也走進去。

夏聽南先去廚房喝了一杯涼水,在廚房直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才又倒了杯水端出來,放在徐秉然麵前的桌上。

她把他手裏的袋子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又是給她帶的各種各樣的地方特產。

“謝了。”夏聽南迫不及待打破如今讓她略感局促的氛圍,“吃飯了嗎?”

徐秉然搖頭,他剛下飛機就回來了,到現在還沒吃飯。

夏聽南一驚:“啊,餓到現在嗎?”

“沒什麽胃口。”

“那也不能不吃吧?為了報答你帶回來這麽多禮物,要不然我給你煮碗麵?”她試探地問道。

徐秉然說:“可以。”

夏聽南進廚房裏煮麵,徐秉然就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喝一口水,抿一抿唇,喝一口水,再抿一抿唇,到後來就一直在抿唇,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沒多久,夏聽南端著一碗樸素的麵出來,說:“別嫌棄啊,我的技術就這樣了。”

徐秉然放下水杯走過去,坐在餐桌前,吃了一口,說:“挺好的。”

夏聽南開心地笑起來。

徐秉然話少,吃麵也沒有什麽動靜,隻是默默地吃著,沒有絲毫食指大動的感覺。

夏聽南看著他吃,覺得太安靜,有點無聊,又忍不住想談天談地。

她神秘兮兮地問:“你猜我剛才和誰出去了?”

徐秉然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問道:“誰?”

“湯誠!”

徐秉然夾麵的動作一頓,“哦”了一聲,然後又開始緩慢地吃著。

夏聽南說:“他還提起你了,說要找你單挑。”

“不去。”

“為什麽啊?”

“沒意思。”

把碗裏的麵吃完,又喝了幾口湯,徐秉然拿起碗自顧自走到廚房,把碗和筷子都洗幹淨。

夏聽南跟過去,站在他旁邊嘀咕:“都吃完了啊?”

她怕他不夠吃,所以煮了一大把麵,沒想到徐秉然居然都吃完了。

徐秉然把手擦幹淨,說:“有點撐,走吧,陪我去散散步。”

“好啊。”

他們頂著星空一路走,小時候的徐秉然覺得夏聽南遲早要踩進糞坑,現在的徐秉然依舊這麽覺得,因為夏聽南閑不住,看到什麽東西就要摸一摸,樹也要摸一摸,石頭桌子也要摸一摸,看到窨井蓋或者台階就要蹦躂幾下,比小孩還好動。到現在夏聽南愛蹦躂的習慣還是沒改過來。

他一直穩穩地走著,背挺得很直。

夏聽南拍了拍他的背,又拍了拍自己的。

“你的背怎麽能這麽直?我的背有點駝,好難看。”說著,她往後挺了挺。

徐秉然說:“每天拿個鐵板貼在身後站軍姿。”

“那我還是駝著吧。”

他們走到了平常下車的車站,現在是晚上九點,大部分公交車已經過了末班車的時間,路上空****的,隻有幾輛轎車在行駛著,都帶著比白天更快的車速,顯得匆忙。

徐秉然說:“對麵建了一座新的公園。”

“真的嗎?我不知道,那去看看。”夏聽南才回來幾個月,沒有在附近逛過,還真的不知道對麵建了一座公園。

能天天開心得像個傻子,並且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美好的人,總是那些會給自己找樂子的人,就像夏聽南。他們往路口的斑馬線走,夏聽南低著頭踩著地上的方塊,確保自己每一步都踩在磚塊與磚塊的連接線上,然後又去踩斑馬線,幼稚又童趣,但樂此不疲。

下一秒,一輛飛馳的車拐著彎向她駛來,大燈明晃晃地照過來。

一切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夏聽南瞳孔緊縮,一時間難以做出應有的反應。

身前起了一陣風,呼嘯的聲音在回**,轉眼就隻剩灰塵揚起的動靜。她被徐秉然用難以形容的力氣一把拽了回來,頭與後背用力地撞上了他的前胸。

太痛了。

不僅是頭痛,手臂也痛,她不禁有些頭腦發脹,心驚肉跳。

“夏聽南。”

她還沒反應過來,隻是循著聲抬頭看去,看到徐秉然一臉嚴肅的臉。

他麵色冷峻,甚至有些發白,瞳孔像是在震動,雙唇是顯而易見的緊繃。他掐著她的手越發用力,像是要把她折斷。

她忍不住叫痛。

徐秉然立刻鬆開她,把顫個不停的右手臂背到身後,手緊緊捏成一個拳。

“夏聽南,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死於交通事故嗎?”徐秉然的語氣壓抑,又好像每一個字都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

夏聽南不知道是被剛剛那輛車嚇到了,還是被徐秉然嚇到,臉色也有些發白,她顫抖著聲音惶惶道:“我不知道……”

是啊,她怎麽會知道,她永遠活在自己的溫房。

徐秉然告訴自己不要對夏聽南發火,這是無意義的,但他做不到。如果剛剛他的動作慢一些,那這個世界都會開始坍塌,變得暗淡而無意義。

“夏聽南,你多大了?難道不知道過馬路要看車嗎?”他覺得太陽穴都在抽痛。

不知壓了多久的情緒忽然爆發,怒火席卷而來,恍若一顆火種從天而降,火焰隨之燎燃,徐秉然驟然拋去平常溫和沉悶的皮囊,拾起熾烈誠摯的心。

“你知道我們局裏每天首頁上最多的警情是什麽嗎?是交通事故,每一天都有!

“你以為自己的命很大是嗎?出事的人出事之前哪一個不是像你這麽想?

“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果出事了,阿姨怎麽辦?叔叔怎麽辦?我……”

他停住,沒有接著說下去,隻是盯著夏聽南。

夏聽南喉嚨發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說話!”徐秉然喝道,臉色還是很難看。他盯著夏聽南,忽然把右手覆上她的臉,用大拇指搓了搓她的眼尾,像是確認她是不是真的好好地站在他麵前。

夏聽南感受到些微顫抖,皮膚被搓得生疼,酸楚由心髒往喉嚨泛濫。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上前抱住徐秉然,像小時候一樣,拍著他的背,“你冷靜一下,先冷靜一下,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我們都好好的。”

事實上,需要冷靜的不止徐秉然一個,即使到了這個年紀,夏聽南的淚腺還是發達。她抵著他劇烈地呼吸著,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不至於丟臉地哭出來。

徐秉然放下手,下巴抵在她的頭頂,風卷起發絲,他的脖子一陣一陣地癢。背後被一下下地輕拍著,他再有滿腔怒火也都咽了回去。

他能怎麽辦?這是夏聽南。

徐秉然說:“夏聽南,你真是沒心沒肺。”

夏聽南毫不猶豫地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

有路人走過,好奇地看著他們,仿佛在看什麽青春疼痛文學的主角,分明不屑卻又止不住好奇,走出了很遠還在回頭看。

徐秉然站直了些,讓夏聽南鬆開他。

夜晚的風靜靜地吹,紅綠燈均勻的嘀嘀聲在耳邊響起,又在進入倒計時時變得急促。

兩個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頭腦總算都冷靜了下來。

夏聽南臉上被風吹得發涼,眼裏的淚全部蒸發完了,隻是鼻子裏有點鼻涕。

她摸著鼻子尷尬道:“徐秉然,你居然會發火,把我給嚇死了。”

徐秉然悶悶道:“明明是你嚇死我了。”

夏聽南是真沒見過徐秉然發這麽大火,十分稀奇,一直朝他看,像是要確定剛剛徐秉然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徐秉然麵無表情地任由她看,拉著她的手腕帶她過馬路,但過完馬路,他也沒鬆開。

直到夏聽南覺得手臂被蚊子咬了有些癢,撓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慢慢鬆開。

夏聽南不再看他,把手背到身後,蹭了蹭衣服。

到了公園附近,人逐漸多了起來,老老少少都有,很熱鬧,門口還有幾十個穿著相同的黃色短袖的阿姨們在跳廣場舞,音樂聲籠罩了整座公園,走到哪裏都能聽到。

夏聽南總算老老實實走路了,問道:“你是在治安隊是嗎?是負責什麽的?”

“掃黃打非。”

“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嗯。”

“那你會出去抓人嗎?會不會遇見那種,呃……”她有些八卦,又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

“偶爾。”徐秉然當然知道她在好奇什麽,“一般都是派出所的民警去,然後統一匯報給我們。”

“那有什麽有意思的案子嗎?”

徐秉然想了一下,不確定道:“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找了一個五六十歲的特殊職業婦女算有意思嗎?”

小夥子被抓的時候還不承認是嫖,硬說是自由戀愛,差點給那些民警上演一出感天動地的忘年戀。後來民警沒被他們的感情感動到,倒是被小夥子手機裏查到的金錢交易記錄“感動”到了,當即拉著兩人上派出所教育去了。

夏聽南聽完,感覺三觀被刷新。

他們逛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回去,在家門口分別的時候,徐秉然喊住了夏聽南。

徐秉然看著她說:“夏聽南,你要小心一點,知道嗎?”

夏聽南看著徐秉然那雙一如往常,磊落得像是藏了一池靜水的眼睛,緩慢地點頭。

門緩緩關上,樓道的燈光再也照不進空**的房子。夏聽南靠著門,胸腔內有異常的噪音,目光凝在半空中找不到落點,像一塊石頭落入深潭,悠悠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