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曆經四個半月的施工,巴林寺終於複建成功。

送走工人那一天,堪布和喇嘛們全都換上我為他們買的新僧袍,站在寺廟外恭送。工人們跟我已經成了朋友,他們跟我開著玩笑,說是歡迎我日後再去西安炸金花。趙工頭走過來擁抱了我,趴在我耳邊小聲說,他在這個工程裏沒有撈過一分黑錢。我心裏想,我已經給你支付了工頭的酬勞,你憑什麽再從中撈黑錢。不撈黑錢是本分,如今倒行逆施,似乎不撈黑錢成了一件可歌可泣的事。這樣的價值觀發展下去,沒準那一天,騙子也能被人當成菩薩吧。

望著遠去的車隊,回頭再看看新落成巴林寺,四個多月的時光恍如一場夢。就在我愣神的時候,一位僧人走過來,問我打算什麽時候送大哥過來。這個僧人就是擼子,他現在叫巴布。一個月前,擼子就決定不回西安了,要在巴林寺落發為僧。巴林寺的佛像神像塑造的非常美,堪布說他走遍玉海的所有寺廟,沒有見過如此精美的佛像。堪布盛讚擼子的技藝,說這是神跡。從那一刻起,擼子便決定留在巴林寺,並聲稱要以畢生之力為玉海的所有寺廟裏的佛像重塑金身。

待到巴林寺落成,寺裏已經來了十多位喇嘛。堪布心中大悅,安排喇嘛們各司其職,巴林寺已然成為一座寶相莊嚴的大寺廟。

回到青寧,我給照顧大哥的阿姨多付了兩個月的工資,打發她回了西安。大哥被照顧的很好,比五個月前胖了不少。我告訴大哥,我已經向警方舉報了解放西路的那所廠房,估計樁子們早就被警察營救出來了。大哥聞聽,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第二天,我便要送大哥去巴林寺,因為距離海寧的仲秋之約隻剩下十天時間。我把越野車停在一個門店前,買了三十多桶上好的酥油,塞滿了整整一輛越野車。酥油是我送給巴林寺的,寺廟裏最大的易耗品就是酥油,因為寺廟裏的酥油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長明,照亮塵世間迷茫的生靈。

就在我要啟動引擎上路的時候,坐在副駕駛上的大哥突然“唔嚕、唔嚕”叫嚷起來。順著大哥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馬路對麵有一個樁子,正在不停地向過路人行乞。我問大哥,這個人是不是跟他一起關在廠房裏的。大哥點點頭,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明白,大哥懷疑我搪塞他,以為我沒有報警。我向大哥解釋,說青寧這個地方的官僚們人浮於事、腐敗成風,不是我打一個報警電話就能夠改變的。

青寧到巴林寺將近一千公裏路程,開車需要兩天時間。初冬時節,遼闊的玉海高原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蒼涼和壯美。我的車速不是很快,想讓大哥好好欣賞高原的風景。我開車抽煙的時候,也會給大哥點上一根。上路之後,大哥便拒絕了我給他的香煙。我問大哥,你要戒煙嗎。大哥點點頭,他的目光始終望向車窗外的遠山。我心裏明白,大哥是在極力克製自己的欲望,他不想再給別人增添額外的麻煩。這一路上,還有一個可喜的變化,我看到大哥的眼神逐漸放鬆開來,變得平和綿軟。大哥也是這塵世間一個迷途的靈魂,包括他的肉體,都需要被拯救。我由此想到自己,未來有一天,這條路或許也是我的歸途。

第二天,進入高原地區的時候,天上的陰雲越聚越多,不多時便飄起雪花。高原上的雪花不像江南那麽吝嗇,稀少且細碎。在我們的越野車外麵,雪花大片大片的傾灑下來,一會兒功夫就蓋住大地。越往前走,海拔越高,雪下的越大,從後視鏡裏可以看見,越野車在公路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幸虧汽車租賃公司有經驗,給我換了雪地輪胎,因為中秋時節降溫下雪,是高原地區常有的事。我全神貫注地開著車,爬上一座達阪後,我停下車來。大哥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笑著對大哥說,江南人從小沒見過這麽大的雪,咱們下車玩耍一會兒。我從後備箱裏取出輪椅,這是我從網上給大哥買的電動輪椅,他已經學會用殘缺的上臂觸碰輪椅上的按鈕。我把大哥抱上輪椅,還幫他調轉一個背風的方向,我們哥倆開始欣賞玉海高原上的落雪。我摸出香煙來,點燃後深深吸了一口香煙,然後把一股粗粗的煙氣吐出來,吹開眼前的飄雪。我們默默地待在雪地裏,世界上仿佛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雪花恣肆無羈地灑落,落在我們的頭上、臉上、身上,無聲無息地重塑著天地。大哥在輪椅上仰起頭,張開嘴,讓雪花落進他的嘴巴裏,他此刻的樣態極像個孩子。雪花一片片飄落在大哥臉上,慢慢融化開來,變成雪水流下來。就在我要給大哥擦去流進脖子裏的雪水時,我驚訝地發現,劃過大哥臉龐的不僅僅是雪水,還有從他眼角溢出來的淚水。

重新上路,已是接近黃昏時分,大雪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好在距離巴林寺還不到八十公裏的路程。大雪模糊了公路的界線,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在一些稍微平坦的路段,我甚至還要下車扒拉開積雪,探勘哪裏是公路。天黑之後,雪不曾有絲毫停歇,路上的雪越積越厚。好在天地間一片雪白,即便是黑夜,也能隱約辨別出公路的模樣。又翻越了一座達阪,遠方出現一座山峰,導航顯示距離巴林寺還有三十三公裏。突然,在車燈照射處,有一個渾身雪白的人站立起來,衝著我們僵硬地揮著手。在距離這個“雪人”不到十米的地方,我把越野車停下來。我和大哥對望了一眼,看到大哥衝著我點了點頭,示意我下車去看看。打開車門,我走到“雪人”跟前,才發現這是一個年輕的藏族女人,年齡應該不到二十歲。藏族女人用手指著地上,我才看到,還有一個“雪人”躺在雪地上。

年輕的藏族女人對著我雙手合十,用生硬的漢語講道:“阿母、阿母,我們轉山,阿母太冷了,求你救救、救救我們!”

我在藏區轉悠了幾個月,知道藏語的簡單稱謂,阿母就是母親的意思。我趕忙走到阿母跟前,俯下身來摸了摸她的頸動脈,探悉到老人家微弱的脈搏。讓我覺得為難的是,我們的越野車被三十多桶酥油和大哥的輪椅塞得滿滿,除了正副駕駛位,沒有一點空地方。我走回越野車,看看後排座能否再挪動出一點空間。大哥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叫嚷聲,扭著頭示意我把後座椅上的酥油扔到車外。我點了點頭,開始搬後排座椅上的酥油桶。

作為騙子,我和大哥比平常人更具戒備心。我在想,如果我和大哥身心健全,還會相信玉海高原上的風雪之夜,路邊有兩個亟待救援的母女嗎?可是,為什麽在此刻,我和大哥就會相信眼前這對母女呢?片刻後,我把酥油桶堆在雪地裏,把越野車後排座騰了出來。然後,我抱起躺在雪地裏的阿母,放進越野車的後排座椅,並把近乎凍僵的藏族女孩扶進車裏。在上車之前,我用一支粗水筆在其中一個酥油桶上寫上三個字:巴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