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早晨,我被“咯吱、咯吱”腳踏雪的聲響吵醒。睜開眼之後,才回想起自己已經睡在巴林寺的僧舍裏,隔壁的僧舍則是那對藏族母女。我好奇昨晚的雪究竟下的有多大,便翻身起床。但是,僧舍的門卻打不開,我再次使勁推了推房門,才發現房門被厚厚的積雪掩住了。天呐!作為江南人,我第一次見識這麽大的雪。好不容易推開房門,我便撲倒在沒入膝蓋的雪地裏,直到整張臉被雪冰到生疼。我在雪地裏翻個身,仰麵躺下,望著鉛雲密布的天空,似乎伸出手便可觸及,這裏大概就是世界上天與地的接壤處。我想,怪不得在人煙稀少的玉海高原,會有那麽多寺廟,人在這裏不僅能夠**滌靈魂,還有大雪可以浸潤身體……突然,一張紫紅色的臉龐映入我的視野,正是昨晚的藏族女孩。我從雪地上坐起身來,看見藏族女孩不僅有一張紫紅的臉蛋,更有一雙幹淨明澈的雙眼。

她立在雪中,笑著對我說:“我叫央金,阿母要我感謝你,阿母說你是……你是活佛,是你救了我們。”

央金的話讓我心裏一緊:我是一個十足的騙子,怎麽會是活佛呢。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看到兩個喇嘛急匆匆走過來,其中一個喇嘛身上還背著一個孩子。另一個喇嘛俯下身去,扒開我隔壁那間僧舍門前的積雪,打開門後,兩個人把孩子背進屋裏。我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央金,發現央金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幹淨明澈的眸子裏也盡是隱憂神色。就在此刻,又有兩個喇嘛背著一個成年女人進入另一間僧舍,其中一個喇嘛是巴布。安置好那個女人之後,巴布朝我走過來,問我昨天晚上睡得怎麽樣。

我顧不上跟他寒暄,問道:“背回來的人是怎麽回事?”

巴布說:“雪下的太大、太突然,轉場的牧民來不及走,全都遭災了。”

巴林寺裏隻有十幾個喇嘛,他們已經全員出動,去周邊牧場察看受災的牧民,隻留下年長的堪布。堪布步履蹣跚著給僧舍點起火爐,然後又端來熱酥油茶。央金接過堪布手裏的酥油茶,替他一一送到每一間僧舍。央金和堪布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居然沒有一句對話,甚至沒有一個眼神交流,但他們似乎都知曉對方要做什麽,一切都是那麽自然,自然的像家人。這一幕讓我想起影視劇,如果遇到這樣的場麵,飾演央金的演員肯定要對堪布說“活佛師傅您歲數大了,當心您的身子骨,讓我來”。而堪布肯定要推辭一番,然後雙手合十說“扶危救困,勝造七級浮屠,謝謝女施主”。

我攔住堪布,說道:“師傅們走路不方便,坐我的車去找牧民吧。”

堪布點點頭,對兩個剛剛回寺廟的喇嘛吩咐著什麽。隨後,我便同兩個喇嘛上路了。通往牧場的路極其艱難,有些地方根本沒有路。好在越野車的性能好,加上雪地輪胎的附著力強,這才勉強為之。根據喇嘛的指引,我們找到兩個牧場,拉回來三個凍傷手腳的孩子。孩子們的凍傷處,已經變得烏黑發青,想必是肌肉組織已經壞死。我問喇嘛,這種情況如何如何處置。喇嘛們也是一臉無奈,說是隻能等雪化了,把孩子們送去醫院截肢。我聯想到已經變成樁子的大哥,問喇嘛,截肢後呢。喇嘛用一聲歎氣回複我,接下來便沉默了。忙碌了整整一天,我們去了七個牧場,總共拉回來十一個孩子和五個大人,全都是四肢嚴重凍傷。我很奇怪,這些凍傷的孩子和大人,他們的臉上看不到痛苦和抱怨的神情,一個個都是氣定神閑,甚至還麵帶微笑,隻是不停地用手撓著凍傷處。

晚上,我安置好大哥,去了巴林寺的大殿。喇嘛們已經開始誦經,仿佛白天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那些被救助回來的災民跟他們沒有絲毫關係,一切都是自然發生,一切又都是自然接納。

第五天的時候,路上的積雪盡數融化,我也該返程了,因為距離中秋節的錢塘潮之約隻剩下三天時間。這些天,我已經跟堪布做了溝通,他同意收留大哥做徒弟。我也承諾,要為巴林寺捐一些善款,好接濟信徒和牧民們。堪布對此不是很在意,隻對我淡淡地說了一聲隨心隨緣。為大哥贖身,為複建巴林寺,我幾乎花光所有錢,銀行卡上還有不到十萬塊錢。好在我們還有一百多億的戰果,就算是供養一座寺廟,都不在話下。

我對堪布說道:“我還想做一件事,給凍傷的孩子們配上義肢,包括我大哥。”

堪布點點頭,舒展開滿是皺紋的臉,他對此舉顯然是大為讚賞。就在此刻,幾個牧民打扮的男人走進寺廟,他們每個人都拎著兩桶酥油,其中一個酥油桶上寫著三個字:巴林寺。

與大哥告別的時候,我的心情非常難過,因為大哥已經剃掉頭發、披上了暗紅色的僧袍。我走上前去,擁抱了大哥。大哥伸出短短的手臂,為我拭去眼角的淚水,並在我的額頭上親吻了一口。大哥的眼神裏沒有絲毫難過,像那些被凍傷的孩子們一樣,臉上浮現著平靜的笑容。我知道,大哥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大哥不是頓悟,他是被迫皈依,這一點,我心裏清楚。他如果不被人識破,不被人變成樁子,他仍舊是那個縱橫捭闔的賭徒。他的笑容也不可能是平靜的,而是睥睨天下的冷笑。是啊,人們總是在無法回頭時醒悟,回頭時已是萬劫不複。過了今天,他便不再是我的大哥,更不再是那個騙子或賭徒,他已經把自己的身心交付給了他並不十分了解的信仰。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該為大哥難過,還是為他高興。

堪布和巴布一眾送我至巴林寺寺門外,堪布走到我的跟前,雙手合十說道:“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此刻,我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裏念叨著堪布說的“眾生皆苦,唯有自渡”八個字,木然地上了車。我不知道堪布看出了什麽,甚至不明白堪布所指何人何事,我的耳邊隻有這八個字在循環往複:“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越野車在遼闊的高原上疾馳,一束陽光刺破烏雲,正好投射在我前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