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第二天深夜時分,我一襲運動休閑打扮,潛進解放西路一棟閑置廠房的車間。這棟車間,是我昨天傍晚時分跟蹤白色麵包車發現的。我看見,大哥與二十幾個高度殘疾的人,全都被關在裏麵。車間隻有一個進出的大門,門外有一間值班室,有兩個中青壯年男人看守。我當時查看了車間四周,大概有四五十個通風窗,距離地麵至少有四米高,幾乎無法通過通風窗進出。車間四周的牆上裝滿攝像頭,連一隻鳥飛進通風窗都能被監控。但是,我在車間側麵的地上發現一條地道,應該是車間往外排水的水道,水道上麵罩著生鐵篦子。我搬開一片生鐵篦子,看到是一條非常低矮窄小的通道,我貓著腰勉強能夠通過。

回到酒店後,我開始計劃營救行動:先去租一輛車,停在距離倉庫大約三百米的馬路上;通過下水道救出大哥後,夤夜離開青寧,駕車護送大哥回江南雷音村。救出大哥之後,圍繞著他的眾多謎團,我就能一一解開了。這一夜,我既興奮,又難過。興奮的是我還能見到大哥,難過的是大哥遭受了那麽多磨難和屈辱……我也曾考慮過報警,但是報警之後,等我去認領大哥的時候,難免會被警察詢問,那樣就有可能暴露我和大哥的身份。因此,我決定親自出手,營救大哥出魔窟。

按照計劃行事,一切都很順利。在我搬開生鐵篦子進入下水道後,約摸著走進車間的位置,突然聞到一股刺鼻子的臭味兒。緊接著,感覺腳下踩上一灘軟軟的東西,我瞬間明白了:這條下水道變成二十多個樁子的糞坑。趟著臭氣熏天的屎尿,往前又走了十多米遠,昏暗的燈光透過鐵篦子照下來。再往前,下水道豁然開朗,生鐵篦子被搬走了,大概是便於樁子們屙屎屙尿。我從下水道裏爬出來,查看著四周的情況,發現樁子們零零散散分布在車間的地上睡覺。樁子們睡覺的地方,有的鋪著紙殼箱子,有的鋪著木板,也有幾個人睡在破床墊上。我打開手機上的照明,逐個查看。有的人被我弄醒了,他們大概以為我是看守,揉了揉眼睛,四肢像烏龜一樣擺動著翻身,接著睡過去。查看完二十七個樁子,居然沒有找到我大哥。我隻好從頭再來查看一遍,比上一遍還要仔細,仍舊沒有大哥餘經天的影子。我搖醒一個樁子,壓低聲音詢問他,江南雷音村的餘經天在哪裏。這個樁子癡呆呆地望著我,嘴巴裏隻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我接著弄醒另外一個樁子,問我大哥的下落。

這個樁子脾氣有些大,恨聲恨氣地說:“你們剛才把他弄出去賣腎了,怎麽還來問我?”

我的頭“嗡”的一聲,大腦登時一片空白。此刻,車間大門突然被打開,兩束手電光照射進來。大概是車間裏的聲響驚動了兩個守衛。我趕忙就地臥倒,把頭埋在脾氣很大的樁子背後,並用手機用力頂到他的後背上,小聲威脅說,你要是出聲,刀子就紮進去了。樁子身上的味道十分難聞,讓人幾欲嘔吐。即使我屏住呼吸,臭味兒還能鑽進鼻孔。門衛的強光手電掃過我的身體,照向其他樁子。

過了片刻,一個守衛嗬斥道:“都給我老老實實睡覺,別出響動!”

接著,傳來車間大門關閉的聲音,兩個守衛罵罵咧咧地回值班室了。我立刻爬起身來,跑到牆根處跳進下水道,貓著腰躥出車間。從下水道出來後,我折返頭直奔車間大門口的值班室。推開值班室的門,我一步闖進去,屋裏的兩個男人嚇了一跳,急忙起身拉開一副戒備的姿態。

我對他倆說:“你們今天帶走的那個樁子,他的腎賣多少錢?”

兩個男人相互看了一眼,滿臉狐疑,沒有回我的問話。

我接著說道:“不用擔心,我也是來買腎的,那個買家出了多少錢?”

稍顯年輕的男子,囁嚅著問道:“你有一百萬……”

年長男子立刻打斷年輕男子,衝著我嚷道:“你說的什麽鬼話,我們不知道賣腎賣肝的事兒,你趕緊出去!”

我衝著年輕男子說道:“給你們老大打電話,就說我出兩百萬,買那個樁子的腎。”

接著,我又對年長的男子說:“你放心,我要是警察的話,早就把這個車間連窩端了,我是真心實意要跟你們做生意。這麽劃算的買賣,你要是搞砸了,你們老大該把你的腎給賣了。”

年輕男子看了一眼年長男子,從桌子上抓起手機,遲疑著走出值班室。

約摸過了四五分鍾,年輕男子回到值班室,對我說:“你來晚了,買賣已經做完了。我們倉庫裏還有樁子,你可以買別人的。”

年輕男子說話的時候,眼神瞄向右上方,這是標準撒謊時的眼神。

我說:“隻有那個樁子的血型才是我需要的,既然你們已經賣了,那我隻能另尋賣家了。”

說完,我便轉身,走出值班室。

待我走出十幾步之後,年輕男子追出值班室,喊道:“你等一等。”

麵包車七拐八繞開了大約二十分鍾,我的頭上蒙著頭罩,不知道車子開到何處。車輛停穩之後,我被三四個馬仔推搡著,高高低低又步行三四百步。等我的頭罩被掀開後,一束刺眼的光亮照射在我的臉上,讓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我用雙手遮住眼,也隻能扭頭看到身後,我的身後站著三個剛才開車帶我來的馬仔。

就在此刻,我前麵傳來一個福建口音:“你要買腎?”

我說:“是的。”

那個福建口音問道:“買腎給誰?”

我說:“給我爸爸。”

福建口音問道:“你怎麽確定這個樁子的血型跟你爸爸匹配?”

我說:“我在青寧待了一個多月,幾乎見過這個城市裏的所有樁子,我每天給他們捐錢的時候,都會想辦法弄到樁子的毛發。最終發現,隻有汽車租賃公司門口的樁子的DNA適合。”

福建口音再次響起,卻是在對別人說話:“給他驗個血,如果他撒謊,今晚把他也變成樁子。”

我不確定我和大哥的血型是否匹配,我急忙喊道:“是我爸爸需要腎,不是我。”

福建口音冷笑道:“我知道我的樁子是什麽血型,通過你也能知道你爸爸是什麽血型,我們隻需要用排除法,就能知道你爸爸和樁子的腎髒是不是匹配。”

福建口音說完,傳來一陣開門關門的聲響。接著,背後的馬仔又給我套上頭套。聽到福建口音如此解釋,我心裏長舒一口氣。接下來,有人走到我的麵前,抓住我的胳膊抽血。然後,我被套在黑暗裏,又煎熬了大約半個小時。

等再一次響起開門聲的時候,我的頭套再一次被摘下來。

那個福建口音傳來:“你打算出多少錢買這個樁子的腎?”

我半眯著眼睛,說道:“你們賣給別人一百萬,我出兩百萬。”

福建口音問道:“你現在能付款嗎?”

我說:“讓我看到那個樁子,我立刻手機轉賬,然後把樁子帶走。”

福建口音冷笑一聲,說道:“把我的樁子帶走,不可能!我會把腎摘下來,讓你用恒溫箱帶走。”

我說:“我爸爸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好,還不能確定換腎的具體時間,所以,我要把樁子帶走。”

福建口音說:“樁子不會讓你帶走的。”

我問道:“為什麽?”

福建口音說:“因為樁子有兩顆腎髒,而你隻花了一顆腎髒的錢。”

此刻,我感覺一股熱血衝上頭頂:這些人怎麽可以如此沒有人性?

一時間,我有些失控,用我不習慣的高音調怒斥道:“話不可以說盡,事不可以做絕,得饒人處且饒人,把好好的人弄成樁子,替你們四處乞討當搖錢樹不算,還要賣他們的腎髒賺錢,不僅賣一顆腎髒……兩顆腎髒都賣了,你們這是在殺人,你們就不怕遭天譴嗎?”

強光燈後麵,福建口音又是一陣低沉冷笑:“別他媽的在這裏裝善人,你如果是什麽好鳥,還會跑到大西北來買腎髒?”

福建口音也提高了音調:“你以為老子天生就是惡人嗎?我年輕時候相信勤勞能夠致富,在老家辛辛苦苦建了一座養豬場,掙了一點小錢,我還為村裏修路架橋。後來,搞什麽勞什子環保,政府一夜之間拆了我的養豬場。我一個平頭老百姓能怎樣,覺得手裏這點錢也夠我養家糊口養老送終,就把錢投給一家叫常春藤的理財公司,結果,這些王八蛋把我的錢全部卷跑了。你問我怕不怕遭天譴,我跟你說,小子!比我該遭天譴的人海了去了,如果排隊的話,我得活到一百歲,才輪得到我遭天譴,我怕個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