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阿澤講完他和翟國明的故事,已經露出些許醉意。我問他,你後來是不是轉行做了賭局。餘三叔說時間不早了,咱們明天再接著聊。正在興頭上的阿澤,沒有理會餘三叔的阻攔,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賭局。

阿澤覺得任何局都有風險,隻有賭局有賺無賠,因為輸家按人頭交例錢,贏家按籌碼交傭金,輸贏都有錢賺。阿澤做的不是低級賭場,而是高級賭局,例錢和傭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阿澤除了負責提供合乎頂級賭局標準的場地,還要搞定當地法律和安保方麵的問題,也就是要擺平香港黑白兩道。阿澤拓展的新領域得到毛老板鼎力相助,先是以賽事為名拿到法律文書,接著利用多年經營的人脈關係,得到香港黑幫的支持。

因為環境高端雅致,安保措施周密,加上阿澤管理有方,三年下來,半山別墅成了全球高級賭局中炙手可熱的場子,預約排到了一年之後。阿澤深諳賭博人的心理,營造出一個非常別致的賭博環境。進入別墅大門,便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這條走廊的地板采用磨砂玻璃鋪就,兩側牆壁和吊頂則用青金石色覆蓋,顯得肅穆並且鄭重。長廊裏僅有的照明,來自磨砂玻璃下麵的LED發光,唯一的光亮出自腳下,給參與賭博者造就一種逆思維反差,似乎在提醒參與者:你背後的所有動機都會被環境察覺。因為化妝和易容術日趨完善,半山別墅采用虹膜技術進行身份識別,每個人第一次進入半山別墅采集的虹膜,便是你在整個賭博比賽中唯一的認證信息。

我無心聽阿澤炫耀他的賭場設施,便打斷他的講述,問道:“半山別墅賭場有沒有出老千?”

阿澤說:“鋌而走險是天下所有賭徒的特征,我們有一套極其嚴密的防控措施,但是出老千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我問道:“抓到出老千的人,你們怎麽處置?”

餘三叔推開眼前的酒杯,再次催促道:“酒後言多有失,咱們明天再聊。”

我們三個年輕人都沒有理會餘三叔的嘮叨。

阿澤說:“我們很少親自處置這種事情,大都會交給黑幫來料理。”

我急切地問道:“怎麽料理?”

阿澤說:“這個要看賭局的規模和級別,還要看賭局事先的約定。”

我盯著阿澤說:“2009年秋天的一場全球最高級別的賭局中,是不是有人出老千了?”

阿澤突然問我:“這是一個保密級別非常高的賭局,你一個局外人是怎麽了解的?”

我說道:“我不僅了解,我還知道東南亞賭王白倫也派人參加了。”

餘三叔在一旁歎口氣,對阿澤說道:“這場賭局裏出老千的那個年輕人,大概就是經緯的哥哥餘經天。”

餘三叔轉過頭來,看著我,繼續說道:“阿澤第一次說起此事,我跟他對證了出老千的人的口音和長相,便猜測此人是經天,所以,我今天晚上才不想讓他說出來。”

阿澤稍作沉吟,說道:“沒錯,出老千的人就是白倫的徒弟,他報名的英文名字叫Jack。Jack的作弊手法很高明,他居然憑著一層塗抹的透明指甲油,就能偷看到對手手裏的牌。如果Jack不張揚的話,或者說偽裝算牌的時間稍長一點,我們很難識破他出老千。”

我故作鎮靜地問道:“你們識破Jack出老千之後,怎麽料理他了?”

我的問話說出口後,才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既然把話問到這個份上,我的右手悄然伸進褲子口袋,握緊了蝴蝶刀。

阿澤的臉上似乎毫無覺察,他指著我伸進褲子口袋的右手,說道:“你不要衝動,聽我細細跟你說。Jack被識破後,我們賭場的安保員把他關進一間特殊的禁閉室。按照那一次賭局的事先約定,作弊者將被實施注射安樂死,因為前往香港參與賭局的人全部使用假身份,即便是人失蹤了,警察也無處追查。在關押Jack之前,我們對他做過簡單的詢問,他雖然沒有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我識別出來他跟師傅相同的江南口音。基於我的江南師承,我當天晚上偽造了現場,偷著把Jack交給了十三K。”

我鬆開握著蝴蝶刀的手,端起一杯茅台酒,一飲而盡。

我問道:“十三K是誰?”

阿澤說:“十三K是香港當地的一個黑幫,專門為內地提供樁子。”

我接著問道:“樁子是什麽?”

阿澤說:“內地很多城市的大街上,都有一些缺少四肢高度致殘的人在乞討,這些人就叫樁子,因為他們的人生就像一截樹樁子。”

我抖開蝴蝶刀,猛力插在桌子上,對著阿澤大聲喝問道:“你為什麽要把我大哥變成樹樁子?”

餘三叔站起身來,從桌子上拔出蝴蝶刀,對我說:“阿澤不把經天變成樁子,他就會被注射安樂死。”

我癱坐在馬路對麵的盲道上,隔著馬路再三確認,那個操著一口江南腔行乞的樁子,千真萬確是我一母同胞的大哥餘經天。因為阿澤的講述,我便會在日常生活中留意城市裏的乞丐,還有樁子。但是,我一直不願意相信大哥會遭此厄運。大哥會講普通話,也會講粵語和少量英語,他之所以大聲用江南腔行乞,我想這是他最後一招求救的方式,希望能夠被家鄉的人遇見。我能想見大哥十年來所遭受的苦楚,他應該從未洗過澡,因為隔著一條馬路我都能隱隱聞到一股腐爛的味道。他如何吃東西?他如何解決大小便?他頭疼腦熱長病的時候,誰來照顧他?想到這些,眼淚便模糊了我的視線。十幾米開外那個像一截樹樁子一樣的乞丐,竟然是我心高氣傲、英俊瀟灑的大哥餘經天。透過朦朧的淚水,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走過馬路,走到我大哥跟前。中年男人長得又矮又胖,他手裏端著一隻鐵缽,扔在我大哥跟前,轉身回到馬路對麵,坐在一個燒烤攤前,跟另一個留著小胡子的年輕人喝著啤酒。此刻,我大哥彎下腰身,用僅剩的二分之一上臂撐在地上,把頭探進鐵缽裏,像動物一樣聳動的腦袋,吃著鐵缽裏的食物。突然,我覺得嗓子眼發緊,緊接著心髒一陣抽搐,竟然體驗到一種瀕死感。我扶住身邊一棵樹,對著樹幹幹嘔了兩聲,隻吐出一綹酸水。

我按捺住激**的心情,站起身來,走進身後一家便利店。我掏出一張百元鈔買了一盒中華香煙,沒有讓店主找零錢。不等店主感謝的話說出口,我指著馬路對麵的大哥問店主,那個乞丐是不是天天在這裏行乞。店主說是,在這裏乞討三四年了,除了搞市容檢查,他天天都在那裏,一天能掙不少錢呐。

走出便利店,我去了隔壁的燒烤攤兒,在矮胖中年人和小胡子旁邊找了張空桌子坐下。我本來想靠近他們偷聽一點有價值的信息,可這兩個家夥喝著啤酒、擼著串兒,各顧各的玩著手機,沒有任何交流。為了不引起兩個人的注意,我叫了兩瓶烏蘇啤酒和十個紅柳羊肉串,扮作一個閑散之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時分,矮胖男人對小胡子說,去把錢拿過來,該收工了。小胡子很不情願地收起手機,走過馬路,把我大哥麵前紙殼箱裏的錢一張張捋順,攥在手裏走回到燒烤攤。

小胡子把一遝紙幣和一小把硬幣放到矮胖男人麵前,說道:“267塊錢。”

矮胖男人瞅了一眼桌子上的錢,對小胡子說:“老千今天吆喝的不夠賣力,才這麽點錢,咱倆還怎麽抽水。”

小胡子說:“今天就這樣了,晚上再收拾他。”

矮胖男人從紙幣裏麵抽出60塊錢,把其中30塊錢推到小胡子麵前,自己則把另外30塊錢塞進口袋裏。

小胡子一邊往口袋裝錢,一邊說:“火車站那邊的李大嘴出事了,你知道嗎?”

矮胖男人說:“知道,被寬哥砍掉一根手指,不就是偷錢的事兒被寬哥知道了嗎。”

小胡子盯著矮胖男人問道:“你知道寬哥是怎麽知道李大嘴偷錢的嗎?”

矮胖男人衝著小胡子搖了搖頭。

小胡子說:“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李大嘴是被自己的搭檔二崗告發的。”

矮胖男人若有所思地問道:“你不會哪天也去寬哥那裏告發我吧?”

小胡子嘿嘿一笑:“李大嘴睡了二崗的相好的,二崗才去告發李大嘴偷錢的。咱倆都是仗義兄弟,朋友妻絕不碰,所以哥哥把心放肚子裏吧,隻要你不去寬哥那裏告發我就行了。”

矮胖男人說:“幹咱們這一行哪有手幹淨的,二崗平時不偷錢嗎?”

小胡子說:“二崗早留了後手,給寬哥上交了兩萬多塊錢,說是被李大嘴脅迫分贓所得。”

矮胖男人罵道:“二崗真他媽孫子,這是要斷我們財路啊。”

小胡子說:“可不是咋地,寬哥現在鼓勵舉報,誰舉報就給誰漲一等工資,還成立一個監察部門,用來堵住偷錢和腐敗的漏洞。”

矮胖男人又問道:“統一換捐款箱是怎麽回事?”

小胡子憤憤地罵道:“就是那個他媽的監察部門搞出來的幺蛾子,所有乞討點的箱子全都換成帶鎖的鐵箱子,錢隻能投進去,開鎖才能取出來,鐵箱子上麵還要寫上為受災牧民捐款。”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破舊麵包車在馬路對麵停下。矮胖男人和小胡子罵罵咧咧走過馬路,把我大哥抬上麵包車,兩個人也跟著上了車,車輛隨後往前開走。我扔下兩百塊錢,急忙站起身招呼來一輛出租車,跟上了前麵的麵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