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告別羅宜修,我又變回餘經緯。做回餘經緯的我,便不再神秘莫測,而是要融入人間煙火。避風頭當然不能回雷音村,我隻身一人去了西安。許多年前,我就對這座十七朝古都心生向往,卻一直無緣際會。

每次做完局,我都會做回原來的我。我並非對原來的自己有多滿意,我隻是不想總做騙子。所以,我覺得我的身體裏有兩個我,一個是秧子餘經緯,一個是騙子餘經緯。做秧子餘經緯的時候,內心是踏實的,那些一輩子做秧子的人,無法體會踏踏實實睡覺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等秧子餘經緯在酒店裏幸福的睡足一個星期的覺,虛無感就會重新上頭,騙子餘經緯開始鄙視秧子餘經緯。秧子餘經緯的人生實在乏善可陳,如果不是騙子餘經緯幫他騙錢,秧子餘經緯不但住不起五星級酒店,還會像那些在街頭紮堆等待打零工的人一樣,一樣的平凡、一樣的操勞、一樣的焦慮、一樣的無奈。騙子餘經緯享受做局的成就感,秧子餘經緯喜歡平凡的安全感,兩個人在我的身體裏相互鄙視,乃至仇視。隨著矛盾加劇,我能感覺到,兩個餘經緯都想打敗對方,乃至殺死對方。有時候,我甚至能夠經常聽見兩個餘經緯的對話:

秧子餘經緯:早晨看曙光,黃昏看夕陽,這樣的日子不香嗎?

騙子餘經緯:我不做局,你整天喝西北風,還有心情看曙光看夕陽嗎?

秧子餘經緯:我可以去打工賺錢,至少不必提心吊膽生活。

騙子餘經緯: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提心吊膽生活和踏踏實實生活,都是幻象,都是虛妄。還是隨心隨緣,遵從內心的召喚,不要拘泥於表象。

秧子餘經緯:內心召喚你去做局,但是沒有召喚你去謀財害命,常春藤鬧出兩條人命來,也是幻象和虛妄嗎?

騙子餘經緯:這也是我內心的隱痛,我一直秉承雷音村老派騙術的信條,騙富不騙窮,謀財不害命,謹慎又謹慎,誰知道還是鬧出人命來。

秧子餘經緯:那就收手吧,趁現在還來得及。

騙子餘經緯:晚了,我已經背負上了兩條人命。

秧子餘經緯:彌補先前過失,不再去騙人,也許可以得到救贖。

騙子餘經緯:算了吧,收起你的虛偽和自私,你把內心的煎熬和痛苦一股腦推到我頭上,以達到逃避責任的目的,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秧子餘經緯:唉!你就那麽喜歡錢嗎?

騙子餘經緯:是你需要錢,因為錢才能給你安全感。

秧子餘經緯:你做局行騙難道是為了我嗎?

騙子餘經緯:你以為呢?

……

做秧子的時候,的確讓我沒有成就感。在無法享受成就感的日子裏,我要努力做好一個普通人,一個心裏充滿陽光的平凡人。在酒店裏,在大街上,在遇見任何陌生人的時候,我都像一個紳士一樣謙卑,並報以真誠的微笑。用了半個月時間,我遊覽完了西安所有名勝古跡。剩餘的時間,我便無所事事。白天的時候,我會在西安街頭漫無目的閑逛。我甚至換上一身休閑運動服跑步,跑步時路過打零工的聚集地,看到工人們在賭博炸金花。我站在賭局外圍觀看,還參與了一回,輸了一點小錢,因為工人們賭的數額非常小。融入街頭賭局,跟著工人們吆三喝四下注,我竟然毫無違和感。不像我大哥,我在賭博方麵毫無天賦,十賭九輸。好在賭注小,每天輸贏最多三五百塊錢。偶爾贏過幾回,我也會把贏來的錢分給輸錢最多的人。於是,我成了這個民工集散地最受歡迎的人。打零工的人就像走馬燈一樣,遇到有人雇工,他們便舍我而去,賭徒變成了工人。幹完一天苦力活,第二天又會聚集到炸金花的賭局上,工人又變成賭徒。在這幫打零工的人裏,有一個細高個男人叫“擼子”(音),他自始至終沒去打工,天天都在跟我在一起賭博消遣。我問擼子,是做哪個行當的。擼子說他是做泥塑雕刻的,專門為寺廟塑造佛像金身。擼子還說自己年輕時的夢想是做個雕塑家,可是歲數越大距離雕塑家越遠,最後連老婆都棄他而去。一旁有個幹瓦工的男人笑話擼子,說他覺得自己是個藝術家,放不下身段跟他去做泥瓦匠,廟裏的神像佛像十年二十年也壞不掉,擼子也就一直沒活幹。另一個中年木匠給擼子出主意,讓他以後把佛像神像造的糟爛一些,三兩年重修一回,這樣就有活幹了。擼子“呸”了木匠一口,說賺了錢,造了孽,還不如賭個小錢心裏踏實。這一天,我把贏來的錢全都給了擼子,還請他吃了兩大碗水盆羊肉。

夜晚是我最難熬的時刻,我便換上西裝革履,去逛各色酒吧。一杯威士忌灌下去後,我的自卑感便蠕動進十二指腸以下,任何美女我都敢上前搭訕。搭訕成功也不意味著就能上床,我們還會深入了解彼此的三觀、性格以及情趣。因為這個世界上有趣的人少之又少,遇到有趣的人,我也會倍加珍惜,生怕她以為我是一頭精蟲上腦的野獸。珍惜到最後一刻,甚至不想上床了,隻想聊友誼。大概對方覺得我也是有趣之人,我們就會把彼此喝醉,然後在酒吧門口相互擁抱一下,就揮手說再見了。第二天醒來後,我會為自己的虛偽懊悔不已,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老了。我大概就是老了,隨著年齡漸大,我能夠與之上床的女人越來越少。亦或許是我心已有歸屬,因為我現在隻想跟陸紫纓上床。我不僅喜歡陸紫纓的三觀、性格和情趣,我甚至喜歡她的氣味,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其實,細思之,陸紫纓的三觀僅僅是善良,情趣好像僅限於洗衣做料理家務,性格無非是沉穩安靜有條理。至於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味兒,不過是精油的味道。如此挑剔的我,怎麽就愛上了平淡無奇的陸紫纓了呢?更令我懊惱的是,陸紫纓好像不愛我,至少沒有讓我看到她愛我。在她還沒有愛上我之前,我跟別的女人上床,應該是無關乎道德。既然不受到的束縛,我為什麽要放過昨晚那個有趣的女孩呢?我在懊惱中起床,在酒店自助餐廳用完早餐,接著又去街上,跟民工們賭博炸金花。

很多時候,我覺得人生毫無疑義,有意義的僅僅是做局時的成就感,還有當下的虛無感。

接下來的半年時間,我無事可做。於是,我用餘經緯的身份證買了一張飛青寧的機票,玉海一直是我心中的聖地。心向玉海,源於兒時聽過的一首民謠:玉海青,黃河黃,更有那滔滔的金沙江。雪皓皓,山蒼蒼,嘎達爾山下好牧場……

江南長大,北京讀書,珠三角做局,我的成長軌跡都集中在熱鬧地方。三十歲之後,我非但沒有忘掉兒時的那首歌謠,反而越發向往西北牧場的壯美遼闊。其實,我很想約上陸紫纓同去玉海,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我和她揚鞭策馬,信韁馳騁。我想那幅畫麵就是愛情的樣子。說來慚愧,年過而立,我幾乎沒有享受過愛情的滋味。在最初的時候,對於女人,我總有一股想觸碰的衝動。但是,每當我伸出的手觸碰到女人肌膚的時候,我便會縮回手,也縮回我想觸碰的衝動。時間久了,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心理障礙。當我騙來人生第一筆錢的時候,我去北京一家外資醫院看了心理醫生。一分鍾五十塊錢,我在心理醫生的鼓勵下,大膽地剖析了自己的童年往事,整整囉嗦了三千塊錢。一個小時後,心理醫生給了我一句話診斷,說小時候村口遇見的白色連衣裙姐姐是我心裏的症結。心理醫生的診斷或許有些道理,那個燙著大波浪長發的時髦姐姐應該是我愛上的第一個女人。在等待她還錢電話那陣子,我每天都在焦慮中度過,心裏充滿了興奮、期待和失望。如今想起來,那就是戀愛的狀態。半年後,當我徹底絕望之後,我才允許阿宣罵大波浪時髦姐姐。為了表明態度,我也跟著阿宣一起罵,罵大波浪時髦姐姐騙了我17塊錢。其實,我壓根就不在乎那17塊錢,雖然那是我的全部財產。那個時候,我隻想她給我打個電話,哪怕是說她不想還我錢了。我隻想等到她的電話,那樣就能證明我在大波浪時髦姐姐心裏曾經留下過痕跡,而不是她眼裏的一個秧子。我自己都不曾想到,那個永遠都接不到的電話,會在我的心裏捅了這麽大一個黑洞。她騙走了我僅有的17塊錢,也騙走了我對女人的信任。

合資醫院的心理醫生一直把我送到電梯間門口。臨別時,他遞給我一張名片,說以後別來這家醫院,門診谘詢費用太高。還說讓我以後再有心理問題,直接給他打電話谘詢。我心裏湧起一陣感動,溫暖差點彌補我心裏的半個黑洞。一個禮拜之後,針對如何放下大波浪時髦姐姐,我撥通了那位心理醫生的電話。我們在電話裏聊了將近兩個小時,我幾乎完全放下了大波浪時髦姐姐。月底的時候,我的手機費用暴漲到四千多塊錢。查詢賬單後才知道,心理醫生的電話是收費的,一分鍾三十塊錢。那個月底,心理醫生的人設坍塌了,大波浪時髦姐姐的黑洞又大了許多。

這些年做局的過程中,我經常會遇到心儀的女性。但是我恪守“騙強不騙弱、騙財不騙色”的雷音村老派騙子箴言,把對異性的愛慕填進我內心的黑洞。隨著做局手段越來越縝密,我從其中找到了快感和成就,甚至覺得天下女人都配不上我,更比不上一個天衣無縫的騙局。可陸紫纓不同,她就像一個炫麗的煙火,照亮我心裏的黑洞,讓我把自己看得更加清晰。我確定,就算我跟陸紫纓上了床,也不會把她當作虛無時的性欲消遣。她跟以往與我上床的女人不一樣,我已經愛上了她。因此,我不計較跟她上不上床。在我心裏,陸紫纓已經是我正式的愛人,暫不管她愛不愛我。如果我想要她愛我,做一個愛情的局即可。可是,我不想通過做局來讓陸紫纓愛上我,愛情需要順其自然。因為,我不能做一輩子局,哪怕是為了愛情。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這輩子遇見愛情的幾率,低於遇見鬼。

最終,我也沒有約陸紫纓同去玉海,因為我要求四個人手機停機,半年不得相互聯係。若遇緊急情況,我們可以在某網站的公共郵箱裏自發一封郵件。我在深圳臨上飛機前進過公共郵箱,沒有任何人留下信息。

到青寧後,我入住了索菲特酒店。因為第一次到海拔兩千米以上的地區,我窩在酒店裏,休息適應了一周時間。初到大西北,尚未感受到我為之神往的遼闊與蒼涼,覺得這就是一座三線省城而已。一個禮拜之後,我在汽車租賃公司租了一輛中東版的豐田巡洋艦,租期是一個月,我準備徹底領略一番“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高原風光。

我自駕遊第一站直奔玉海湖,用了三天時間,儀式般的繞湖一圈,然後翻越了著名的嘎達爾山。進入嘎達爾山的公路路況很好,上山的時候,飄起了雪花,我很期待能夠遭遇一場大雪。駕車上到海拔4200米的時候,雪停了,隻在地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不免讓人遺憾。下山的路上隻有我一輛車,夕陽沒入山後,隻有橘紅色的晚霞隨意散落在斑駁的峰巒間。一人一車,疾馳在蜿蜒的山路上好不愜意。就在這個時候,“砰”的一聲沉悶聲響傳來,我感覺整個車身一震,我急忙踩下刹車。豐田巡洋艦在山路上劃出兩道深黑色的車轍印記,等到整個車身穩住,半個右前輪已經探出路基,而路基下麵就是深不見底的峽穀。我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幸虧這是一輛性能可靠的越野車。我將車輛倒退回來,停靠在安全地帶,還覺得驚魂未定。在車後大約三十米開外,一隻動物靜靜地躺在路基上。我朝著動物走過去,看到一隻羊倒在血泊裏,嘴巴還往外“汩汩”地流血。就在此刻,上山方向開來一輛貨車,滿載一整車圓木。車輛開的很慢,行至到我跟前,一臉絡腮胡子的司機伸出夾著香煙的右手,對我伸出大拇哥,大聲嚷道:“哥們,好口福,這是野生黃羊,你們青寧人一輩子都吃不到的。”

我把越野車倒回來,把黃羊搬進後備箱,並用一隻塑料袋套住羊頭,以免把血流到後備箱裏。接著查看一下車輛,黃羊隻在車輛前保險杠上留下一個凹印。此刻,天色已經漸漸黑下來,導航顯示距離目的地七寶鎮還有六公裏路程。接下來,我以平穩的車速下山,大概用了十多分鍾便進入七寶鎮。鎮上隻有一條街,我把車子停靠在一家燒烤店門前,叫過來店老板,看我帶來的野生黃羊。店老板一臉羨色,問我多少錢賣給他。我說不要錢,隻要把黃羊身上最好的部位烤給我吃,剩下的就送給他的燒烤店。

這一夜,我吃到了平生最香的一次烤羊肉串。

從玉北到玉南,穿過塔爾木再進入玉林,最後上了玉海高原。一路上閑來無事,我走走停停,凡遇五彩經幡處,我都會停下來小憩一番。在藏區,隨處可以見到迎風飄動的五彩經幡。據說,風動經幡一次,就等於誦一遍經文。除了經幡處,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寺廟,格爾寺、平寧寺、雲曇寺、法務寺、道古寺、艾宗寺、玉瓊寺……我還去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寺廟,而且大多數寺廟都不收門票。有些寺廟非但不收門票,還會為各地往來的信徒布送免費的餐食,甚至還會救助周邊的藏民。我看不懂梵文,也聽不懂藏語,但是從人們虔誠的眼神裏,我竟然能夠感受到一份信仰的潔淨。那些日子,我不僅做回了餘經緯,甚至覺得那些寺廟和經幡洗滌了我滿身汙濁。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我的歸程行至培洛境內時,由於躲閃不及,我在公路上又撞死一隻藏馬雞。這一回,我沒有帶走藏馬雞去燒烤,而是在公路邊上就地挖坑,埋葬了藏馬雞。我數算著日子,用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把車順利開回青寧。租車公司的收車員很細心,他發現了前保險杠的凹槽,讓我賠付的五百塊錢的車損。

走出汽車租賃公司,已經臨近傍晚時分。路邊一個乞丐,操著一口江南腔調行乞,引起我的注意。這是一個高度致殘的乞丐,他的四肢全無,隻剩下軀幹被置放在一個帶滑輪的木板車上。

乞丐長發遮麵,胸前掛著一個綠色二維碼,不停地對著路人點頭,並用江南腔調乞討道:“過路的善人行行方便,布施個小錢,讓我填飽肚子。過路的善人行行方便……”

我停下腳步,又聽了一遍乞討聲,不由得渾身一震,這竟然是我大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