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們的假數字貨幣交易平台成功挺過了上一周,如我所料,九成秧子轉走本金和10%的盈利。而剩下的一成資金,正好夠支付10個點的盈利,賬麵上僅剩下一千多萬的資金。上個周末,又是一個未眠之夜。我們四個人守在電腦旁,看著賬戶上不斷減少的數字,我的手心裏也冒出汗水。當賬麵上隻剩下三千萬的時候,陸紫纓緊張到不敢看電腦頁麵,她將一團解壓用的“史萊姆”,緊緊攥在手中,捏的“咕嘰咕嘰”亂響。隨後,她站起身來,去院子裏來回踱步,一邊踱步一邊捏著手中的史萊姆。阿宣忘記了抽煙,直到香煙燒到他的手指,他猛一激靈把煙頭甩到了晏河的臉上。晏河淡然地抹了一把臉,兩眼始終沒有離開過電腦屏幕,最後喃喃的念叨,太他媽刺激了。的確刺激,如果當時發生透支,隻要有一個人轉賬不成功,直播間便會暴雷,我們長達三個月的布局就會以失敗告終,而我僅有的六千萬資產也將付之東流。我除了計算出大概率之外,在計劃裏也有應對和補救措施,那就是將第一個暴雷的人踢出去,再就是關閉直播間,最後則是用假數字貨幣交易平台設置轉賬障礙。還好,幸運之神再一次站在騙子這邊,當數字還剩下一千多萬的時候,轉賬停止了,然後就到了交易停止時間,阿宣長舒一口氣,關閉了平台交易窗口。

接下來的一周,便是這場布局的決戰時刻。

阿宣另外注冊了一個釘釘直播間,進入直播間的密碼每天更換一次,管理員隻把密碼發給在假數字貨幣交易平台注冊的股民。此刻的新直播間裏,隻進來28981人。經過無數輪的大浪淘沙,我對這個基數已經很滿意了。將近三萬個優質秧子,個頂個都是瞪著血紅眼睛的賭徒。阿宣、陸紫纓、晏河和眾多管理員,不停地把在假數字貨幣交易平台上的盈利和轉入資金的截圖上傳進直播間,帶動了眾多秧子紛紛曬自己的賬戶截圖,30萬、50萬、100萬……還有人曬出1000萬的轉入資金。人們常常驚呼資本的瘋狂,其實,歸根結底都是貪婪人性的瘋狂。

我在直播間裏時不時地提醒大家:“下周就是國際大數據投資大賽四進二的比賽,我現在的投資回報率得分暫時排名第三,所以希望諸位發動親朋好友為我投票,爭取在票數上占據優勢,保我進入前兩名。還有,我宣布我的百人投資團隊也將在最後的三萬人裏選出,隻要你有能力進入我的百人投資團隊,我們就是一家人。除了帶領大家進行投資之外,我們每年還將舉辦一次大型聚會,要求大家帶上家屬。今年如果能夠解決疫情,我把首次聚會地點定在馬爾代夫的海島酒店,你們隻需負擔來回的機票,七天海島酒店的費用,全由我羅宜修承擔……”

我在臥室裏麵直播的時候,臥室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隻手伸進來比量一個“OK”的手勢。這是阿宣的手,因為他的中指上戴著一隻碩大的白金好運戒指。看到這個手勢,我心裏終於長舒一口氣,因為秧子們轉入賬戶的資金已經超過一百億。這事兒說來真是奇怪,許多人往往對身邊人百般堤防,卻經受不住不曾謀麵的騙子的**。

到了周三的時候,我們的假數字貨幣交易平台裏已經累積到133億的資金量,遠超我做局的預期。我讓晏河給管理員每人發了10萬元獎金,給晏河的賬戶轉了300萬,給陸紫纓的賬戶轉了1000萬,算是他們倆參與這個騙局的分賬。陸紫纓說錢太多了,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拿這麽多錢。我對她說,三年來你對常春藤公司的盡職盡責,這份忠誠度遠遠超過這個價值。晏河問我,我們的局做完了嗎。我說是的,剩下的就是善後和掩蓋足跡的工作。

周五那天,當有人從我們的假數字貨幣交易平台上轉走第一筆資金的時候,阿宣設置的預警程序啟動,迅速封閉了賬戶。同一時間,我在釘釘直播間裏宣布,這個周日我要去北京參加一個秘密金融會議,取消了周日的晚課。

敷衍完網上的秧子們,我對阿宣、陸紫纓和晏河說道:“從今天晚上開始,咱們分頭離開此地,誰去哪裏都無須讓別人知道。六個月後,也就是農曆的八月十八日,我們相約在海寧的老鹽倉,一起看錢塘江的回頭潮,也算是我們重啟後半生的一個儀式。”

晏河似乎有些猶疑,他問道:“我們的後半生,真的要做正經投資人嗎?我對做局才剛剛上癮……”

我說:“我們欺騙了人生,人生也在欺騙我們,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得善終的騙子,你還是盡早懸崖勒馬,去做個人吧。”

陸紫纓問道:“不做騙子,人生就能得以解脫嗎?”

我對她說道:“你們可以,我已經晚了……因為我身上背負著人命。”

陸紫纓接著問道:“既然無法解脫,那你還想重啟自己的下半生嗎?”

我沒有遲疑,回道:“是的,苦難和無奈才是生命的恒久主題,人生橫豎都是受苦受難,但是如果不背負良心的欠債,至少還能走得輕鬆一些。”

陸紫纓臨走的時候,她問阿宣要了一份常春藤公司客戶投資的明細表。阿宣問她要這個做什麽。陸紫纓說,你們不是準備重新做常春藤嗎,我想用我那一千萬先行支付客戶的投資收益。阿宣猶疑著望著我,我默默地點點頭。

我本以為陸紫纓會跟我說點什麽,我也做好了她來跟我說點什麽的準備。我甚至想好了,在她流露出依依惜別之情的時候,我就上前擁抱她。不是輕輕擁抱,也不是禮節性告別擁抱,而是把她緊緊地擁入懷中,讓她有充分的包裹感,感受到我濃濃的愛意。如果陸紫纓沒有抗拒,也沒有掙脫我的懷抱,那我就會吻她,舌吻。舌吻至一分鍾後,她若是不推搡開我,肯定會以舌相迎。那麽,接下來肯定會上床。與陸紫纓上床,是我做局之外唯一想幹的事情。這些日子,是在過得太緊張了,緊張到讓我忘記本能忘記性欲。一夜纏綿過後,我大概會調整我的計劃:帶上陸紫纓另尋一處僻靜之地,過上半年**的快活日子,細心地品嚐愛情的滋味。半年後,大家相聚海寧,在重啟下半生的時刻,沒準我會宣布我和陸紫纓的婚期,因為她已經懷上可我的孩子……我在無比美妙的憧憬中睡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陸紫纓、晏河和阿宣已經離開了,隻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發呆,心中悵然若失。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望了一眼這棟蟄居三年的房子,心中感慨萬千。憑我的智商和情商,本可以早些回頭,我做的每一個局都可能成為轉身的節點,為什麽偏偏要等到出了人命,我才肯收手呢?

我給房東在桌子上留下10萬塊錢,足夠十年的房租。在我鎖上房門的那一刻,屋裏隻剩下碎紙機還在“吱吱”粉碎著文件。

有了蘇富比秋拍背書,翟國明的四五百幅畫作水漲船高,一夜間都成了千萬元以上的稀世珍品。毛老板和阿澤憑多年拍賣藝術品的經驗,深知內地富豪們缺乏藝術欣賞水準,但是為了保住手中的財富,紛紛熱衷於藝術品投資。借助手中的人脈資源,阿澤和毛老板抓住蘇富比秋拍的餘溫,迅速為內地富商舉辦了一次翟國明油畫專場拍賣。在這場專拍會上,阿澤隻拿出翟國明八幅畫作,他不可能告訴世人自己手裏有四五百幅翟國明的作品。八幅翟國明的人物肖像油畫,最終以1.92億的總價全部成交,買主全都是內地的富商。專拍會場也有幾個衣著得體的白人,他們都是阿澤雇傭來舉牌競價的。等到這一年結束,阿澤和毛老板前後搞了五場翟國明作品的專場拍賣,賺得盆滿缽滿。阿澤已經懶得關注自己賬戶上的數字變化,他斥巨資五億港幣在淺水灣買下一棟半山別墅,並按照嚴格的賭場設施進行裝修,因為阿澤的興趣轉移到了另一個領域。

阿澤暫時沒有說自己的“新興趣”,而是說起了翟國明。這位從未離開過昶山的二流畫家,卻成了“溝通東西方藝術的大師”,此刻自是另一番光景。先是各級文化官員前來索要畫作,從縣裏一直到省裏,都說要保留一幅當地藝術大家的畫作。接著,是地方官員也來要畫作,也是從縣裏一直到省裏,借口大都是要去北京疏通關係。翟國明倒是一個守規矩之人,他苦口婆心地跟各個級別的官員解釋,說自己已經跟經紀公司簽約,所有作品都要交給經紀公司。還說自己如果私自賣出一幅畫,便是違規行為,會麵臨巨額賠償。官員們嘴巴一撇,說沒有人要買你的畫,你畫畫也沒有成本,直接把畫送給我就不違約了。翟國明畢竟是一個從事藝術創作的畫家,他的身上還有一些藝術家桀驁不馴的特質,尤其是得知自己的身價在香港價值6900萬港幣之後,這些昔日高攀不上的官員如今在他眼裏已經不算什麽東西了。拒絕大大小小所有官員之後,他在縣文化館裏已經沒有了立足之地,翟國明便憤而辭職,回到老家桃花塢村,過上了傳說中的田園生活,一邊隱居一邊為阿澤畫畫。但是在網絡普及的世界裏,已經再也沒有世外桃源了。

翟國明剛剛搬回桃花塢,已經離婚13年的前妻帶著16歲的兒子找上門來,說是要跟他破鏡重圓。前妻當年也算是昶山長相出眾的文藝女青年,因為看中翟國明的畫家光環,兩個人便走到一起。小縣城裏的飲食男女,婚後的頭等大事就是生孩子。兒子出生後,生活中的日常瑣碎逐漸多起來,妻子沒有過上她向往的文藝生活,翟國明也失去了原有的創作空間。於是,他們倆也像更多的飲食男女一樣,為柴米油鹽醬醋茶計較,為厚此薄彼爭風吃醋吵架。妻子嫌棄翟國明不會賺錢,文化館的工資不夠買畫布和顏料。翟國明抱怨妻子不懂藝術創作規律,不支持他的藝術創作。於是,兩個人漸行漸遠,妻子最終上了醬菜廠廠長的床,跟翟國明離婚。十幾年過後,誰曾想到翟國明一幅畫抵得過昶山首富的全部資產,因此,主動找上門來的不僅僅是前妻和兒子。隨之而來,還有一幹遠近親戚。有些遠親,翟國明隻聽父母說起過,卻從未見過麵。這些親戚來到桃花塢串親戚,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借錢。說是借錢,誰都沒打算還錢,因為翟國明隨便拔根汗毛都比昶山縣首富的腰還粗。翟國明好麵子,盡量滿足親戚們的要求,因為他一幅畫的確在香港能賣6900萬港幣。眾親戚們唯恐落人下風,遠親擔心翟國明把錢全都給了近親,近親擔心翟國明把錢全都給了至親,有很多親戚幹脆在翟國明家住下,看護著翟國明,也看護著翟國明的錢。一個開五金店的親戚,自作主張給翟家的院牆上拉上了鐵絲網,還炫耀說鐵絲上全是三角倒刺,一勾一片皮肉。一個會泥瓦匠的親戚,私自在磚牆上鑿開一個窟窿,說是要把保險櫃鑲嵌進牆壁裏,外人如何都找不到。

親戚們尚未打發走,桃花塢的鄉親們又登場亮相。年齡稍長者,來到翟家訴說自己當年如何關照翟國明的父親,說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自家省下兩個窩頭才救活翟國明他爹。翟國明無奈,全部按照父親救命恩人的待遇,相贈紅包酬謝。與老者們相比,桃花塢年青一代便沒有那麽講究,這些人直接上門說自家經濟困難,要求翟國明接濟。翟國明聽了心中來氣,你家裏經濟困難與我何幹。可這些經濟困難的人,拿不到錢絕不走人。翟家本來就住著若幹打秋風的親戚,如何再抵擋這些無賴鄉親,翟國明隻好咬著牙繼續發紅包。

翟國明一邊氣惱父老鄉親的貪欲,一邊扼腕歎息自己簽了賣身契。半年前,他對阿澤還感恩戴德,覺得阿澤是他藝術生涯裏的伯樂。半年後,翟國明轉變了想法,他覺得千裏馬就是千裏馬,生來就是一匹千裏馬,阿澤隻是一個黑心腸的伯樂,用一頭瘸驢的價格簽下一匹寶馬良駒。這半年以來,翟國明處處以一幅畫6900萬港幣行事,早就把阿澤“低調行事悶聲發大財”叮囑忘得一幹二淨,一百多萬的賣畫錢已經揮霍殆盡。不甘心被“壓榨”的翟國明,決定拿起法律的武器捍衛自己的權益,一紙訴狀遞交到了法院,起訴阿澤和香港的經紀公司欺詐。這樁官司一來二去打了將近一年,阿澤提高了“翟國明作品專場拍賣”的頻率,將手中的四五百幅畫作盡數出手。法院最終判決翟國明敗訴,但是法官收了翟國明一幅畫,便當庭做了調解,幫助雙方解除契約。阿澤沒有猶豫,當庭簽署了解約文件。在法庭審理過程中,吸引來了多家媒體關注,眾人逐漸搞清楚阿澤的運作手段,全部見諸報端。

翟國明拿到解約文件後,接下來一年沒有賣出過一幅畫,哪怕他每幅畫降價到了一萬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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